郭 勇
讀梁積林的詩,是一種美的享受。尤其是我們厭倦了那些故弄玄虛、莫名其妙、晦澀無味的所謂詩后,讀梁積林的詩猶如一股清風撲面而來。那一首首短小精美的詩作,就像一幅幅雅淡古樸或寓意高遠的畫卷,使人流連忘返,回味無窮。
梁積林是河西走廊這片神秘的土地孕育出來的西部詩人,他的詩有著別人無法替代的地域美。
一群羊、一匹馬、幾頭牛、幾只烏鴉、一截斷墻,一輛驢車、搓草繩的老人、上南灘的農(nóng)婦、夕陽、彎月、風沙雪夜,無一不是他表現(xiàn)的對象,他的詩作也無一不打上深深的地域烙印。這些地域特征不是對物像的照搬照抄和機械描摹,而是藝術(shù)地再現(xiàn)和美的提煉。
淳樸、自然、古舊、原始的農(nóng)耕生活,冶煉了詩人的靈魂,也鑄造了詩的品格與氣質(zhì)。清新自然原汁原味,是不加任何佐料的“綠色食品”。就是這種自然美,生活美,樸素美,不加任何修飾的真實美,構(gòu)成他詩歌的地域美。使他的詩從浩如煙海的詩作里脫穎而出,一躍而成為中國當代詩歌餐桌上一道鮮美的“山珍”。
兩個收羊皮的販子喊叫著,從我們家門前過去時//父親一直在屋檐下/捻弄繩子//“這雪,說下就下大了”/填完炕的母親拖著一個筐,從后院過來/拍打著身上的雪粒。
——《雪說下就下大了》
這是雪天村莊里一個農(nóng)家小院的情景,是每一個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都司空見慣了的畫面。這里沒有絲毫雕琢的痕跡,虛擬的成分,但誰能說這只是詩人順手采擷的一片普通樹葉而不是精雕細縷的上乘佳品?這是詩人以獨特的視覺,發(fā)現(xiàn)并提煉出來的。讀這樣的詩誰又能不為之心動!
風刮著/坡上下來的幾個人/斜著身子走著
——《天說黑就黑了》
這不是西部農(nóng)人的形象嗎?一個“斜著身子”,把頂著風沙走路的農(nóng)人刻畫得入木三分。一下子就把人帶到西部。這個寫風寫人的特寫鏡頭,勾勒出一個無限的想象空間。還是寫風,在《陽關(guān)風大》中有這樣的詩句:
一截長城/一柄遺落大漠的鐵戟/風,一再彎腰,沒有撿起/風啊,這么大的風中/幾棵彎脖子楊樹,光禿禿的/象是幾個滾落頭盔的士卒/呼呼的風聲/是風,拿著沙塵,在擦拭/昏黃的太陽——這面蒙滿沙塵的銅鏡。
這是陽關(guān)的風,這風刮出一幅邊關(guān)古戰(zhàn)場悲壯與蒼涼的畫面。用一柄鐵戟、滾落頭盔的士卒和蒙滿沙塵的銅鏡三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喻體,巧妙地找出與“一截長城”,“幾棵禿楊”,“黃昏落日”這三個互不關(guān)聯(lián)物體的可喻點,用特殊語言表現(xiàn)了特殊環(huán)境中物體的個性魅力,達到出神入化的藝術(shù)效果。
地理不同,環(huán)境不同,心情不同,相同的事物在詩人筆下絕不雷同。同是夕陽,《陽關(guān)風大》中是一面銅鏡,到《黃昏中》則成了“指紋”。“紅紅的夕陽,是白天印在大地契約上的一個指紋。轉(zhuǎn)手/交給了黃昏”。這是詩人同妻子在西去列車的窗口對夕陽的觀察。男女之間有一種契約,白天與夜晚也有契約,夕陽就是契約上的紅指紋。這種比喻兼夸張,使夕陽如此鮮紅,美麗。又如,寫一個年長婦人左右徘徊,把夕陽寫成那個老婦人尋找的“一枚黃銅頂針”“跌進了那道時光之縫”。老婦人尋找的不會是銅鏡,也不會是“指紋”,只能是頂針。
可見,西部風物,是形成梁積林詩風的源泉??梢哉f,沒有西部,就沒有梁積林的詩,西部這片神奇的土地,成全了他,滋養(yǎng)了他的詩,造就了值得西部驕傲的詩人。反之,又是詩人憑著對西部,對家鄉(xiāng)、對本土的無限熱戀,對詩歌的癡迷和自己豐厚的生活體驗,用獨特的視角,巧妙的構(gòu)想,兼收并蓄古今中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精華元素,經(jīng)過長時期艱難的醞釀。忍受無數(shù)次劇烈的陣痛。最終孕育出自己獨特的詩之驕子。
梁積林的詩不僅有著表象的地域美,更有含蓄的情感美。他的詩總是把飽滿的情愫巧妙地潛植于平實的敘述之中。一首詩就是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表面看似平靜,內(nèi)里激情涌流,在你閱讀的時候情感濃濃地釋放出來,揪住你的心,使你心靈震顫!
天,說黑就黑了/井臺上打水的我/吊出的還是一團黑/我想的是。那幾個人,是不是過了山底的沙河。
——《天說黑就黑了》
對那幾個“斜著身子走著”的不認識的人,這么想著,記掛著,替他們擔心。濃濃的情感躍然紙上。
一聲牛叫,仿佛/夜開了一道裂縫/而趕牛的人,身上背著一個草垛/頭就沒有抬過
——《照過來》
天下著雪/郊外的煤砟堆上,幾個女人/在干什么/天下著白,而他們在/翻撿著黑/似乎,陽光的線團,就滾落在/這砟堆里/當遠處的燈光,伸出手臂/把她們拉起時/來時的路,早已被/雪/湮沒
——《邊緣》
看起來是在敘事,實則是在抒情。他寫那個人“頭就沒有抬過”。是背上的草垛壓著,是生活的重擔壓得抬不起頭來。那些在砟堆里撿煤的女人,冒著大雪,顧不上回家,直到“遠處的燈光”把她們拉起時,大雪已經(jīng)湮沒了來路。詩里傾注了詩人對這些貧弱人們的同情和對農(nóng)村生活的關(guān)注,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只有對所表現(xiàn)的對象,哪怕是一棵草,一堆石頭,一群羊,都傾注感情,才能時時留心它們,細致地觀察它們,進行深入的思考,把它們看成有生命有感情的東西,然后賦予它們詩意美。梁積林詩的情感美滲透在他的每一首詩作中,他勾畫出的一幅幅或濃或淡,或清晰或朦朧的西部風情畫,既不是情景的直接勾勒,也不是生活的簡單描摹,而是一種復雜曲折的典型化反照,是一種滲透與融化在詩作中的情感顯現(xiàn),一種只有在閱讀鑒賞時才能感應到的心緒與哲理的突然頓悟。在這里,地域性只是一種詩情詩意的外殼,而在這層外殼所包含的內(nèi)核--中,奔突著巖漿般的激情和熱力,使他的作品煥發(fā)出一種獨特的光彩和魅力。
梁積林詩歌的另—個特色是表現(xiàn)技法上的修辭美。他在寫作上的技法是很多的,但最令人叫絕的是對各種比喻、通感的嫻熟運用。他形象思維的空間大得驚人。他把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和現(xiàn)象,從非常的角度去認知,用理性和形象的雕刀,開鑿出出人意料的對應點,把互不相關(guān)的事物拉在一起。用比喻的火柴一劃,就閃現(xiàn)出耀眼的光亮,令人拍案。
如果我把目光的矛/沿著烽火臺的肩膀伸過去/夕陽就成了它挑著的頭盔/搖搖晃晃
——《烽火臺》
天陰著,冷吶/一只突然飛起的老鴰,扛著叫聲的冰鎬/向西而去/是要探取云層后的那粒/紅日的火籽嗎
——《陰天,大野溝》
把目光和長矛,叫聲和冰鎬,這風馬牛不相及的物像作比,似乎荒誕,不可思議,但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就顯得極為精妙貼切,獨到而又合理。一個“伸”,一個“扛”,一個“挑”,一個“探”,再用這些動詞作比,勾勒出一幅古戰(zhàn)場和一幅帶有神話色彩的取火圖畫,留給人不盡的遐想。詩的內(nèi)涵得到無限的延展。像這樣的例子在梁積林的詩歌中俯拾皆是。
一聲牛叫的彎彎刀子/剜疼了誰的思緒/我把射進門縫的那束月光/當成了頂門的杠子。
——《深夜》
一絲微風/像一只小馬駒/用嘴唇/拱了拱發(fā)潮的青稞堆予
——《青稞地》
我們看到,梁積林的詩,擺脫了表層描寫,風情臨摹的表現(xiàn)方式,而以運用含蓄意象的手法,做到意與象、心緒與畫面的交融和疊合。不論是落日還是黃昏,不論是風雪還是寒冷,哪怕是一匹馬,一截斷墻,一個村寨,幾個農(nóng)人,一輛驢車……一旦進入詩,就具備了強大的審美超越性,超越了地域時空,超越了題材本身的意義,超越了實體世界的精神天地。
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認為。梁積林的詩已經(jīng)形成自己較成熟的藝術(shù)風格和獨特的抒情方式,達到神形合一的美學特質(zhì)。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詩將會在中國的詩壇上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