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燕
《野草》是魯迅靈魂的詩。錢杏邨說,打開野草,“便覺得冷氣逼人,陰森森如人古道”。毋庸質(zhì)疑,《野草》是黑暗的,特別是《墓碣文》、《死火》、《影的告別》、《復(fù)仇》及《頹敗線的顫動》等一系列文章。雖然處處是迷離、焦灼、陰郁、令人窒息,但下筆又濃麗,甚而妖冶,底色是黑暗,但從黑暗里開出花來。打開《野草》,詩意就撲面而來,遮擋不住。魯迅的詩化思維,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醉、夢、畫。然而此醉、此夢、此畫,在魯迅那里,被賦予了另一種色彩:極端、神秘、濃烈,像極了中國書法中的狂草,不羈快意、隨心馳騁。
一、“醉”
“醉”是《野草》的本質(zhì),而恰恰是“醉”賦予了《野草》詩的精神。醉是一種沉酣、癲狂,是亦生亦死的高峰情緒體驗,是扶搖直上又九曲回腸,是巖漿欲奔突又自壓抑的瞬間的激情,其實,這也就是酒神氣質(zhì)。《野草》中,酒神氣質(zhì)表現(xiàn)在作者對于瞬間沉酣的追求,行文中情緒的癲狂而壓抑的狀態(tài)。
作者追求瞬間的情緒高峰?!稄?fù)仇》中,“大歡喜”出現(xiàn)了四次,“生命的飛揚的極致”出現(xiàn)了三次,亢奮的情緒在文中奔流、“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文字一路激昂上去,但絕不是酣暢淋漓,直至“沉酣”的瞬間,也有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力量在壓伏著這激情。而正是這激情與壓抑帶來了情緒體驗的最高峰。
《復(fù)仇(其二)》里,“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diào)和的酒,要分明玩味以色列人將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薄胺置鞯耐婷痢笔菍ν吹淖非?,是決絕的復(fù)仇,“痛得柔和”,“痛得舒服”,是一種極為矛盾復(fù)雜的體驗:仇恨與悲憫;復(fù)仇與拯救;痛感與快感;詛咒與歡喜……這些情緒匯聚、沖擊,酷烈又絢爛,總之,是極度的“沉酣”。
其實這正是創(chuàng)作中作者自己的狀態(tài),內(nèi)心情緒如巖漿奔流,想要燃燒自己,心在拼命地宣泄自己的癲狂情緒,而文字卻裹在冷靜超然之中,狂熱的心境與冷靜的文字又再次形成了巨大的張力。
以上是魯迅詩化思維的一個方面。醉態(tài)與詩心相重相生。詩人的激情與力,在情緒的醉境中被異化,而詩人本身卻又是清醒的,所以又在壓伏著激情與力,絕望苦痛的氣質(zhì)如酒,于是,使得這詩性表現(xiàn)為長歌當哭,而此時,詩人就是摩羅詩人,詩人的思維則可以說是“狂人”式的思維。
二、“夢”
這是魯迅的詩化思維的又一個表現(xiàn)方面。夏濟安稱《野草》是“真正的詩”。他這樣說:“《野草》中有七篇以‘我夢見……的句式開頭的散文詩,詩里的夢有如此古怪的夢和迷惘的恐怖,它們是真正的噩夢。即便那些并非構(gòu)思在夢里的篇什,也具有不連貫和顛倒現(xiàn)實的噩夢式的特質(zhì)”。的確如此,夢無處不在,自我的分裂性以及魯迅思維里時時存在的對抗性,通過夢境得到表現(xiàn);而這夢境又賦予文章深邃、幽秘、詭誕的風格特征。
“任何夢在本質(zhì)上都是在潛意識中完成的自我整一性的分裂和多元化。”盼裂和多元,可以說是《野草》的首要特征?!额}辭》里說得很清楚:“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第—篇就將矛盾對立寫了出來,在整部《野草》中,這樣的對立到處都是,《影的告別》里的“影”與“形”,“住”與‘往”,“明”與“暗”;《希望》里的“希望”與“絕望”;《死火》里的“冰結(jié)”與“燃燒”;《墓碣文》里的“熱”與‘寒”,“一切”與“無所有”等等。在魯迅筆下,這種不可調(diào)和又都無不可以溝通;這種對抗、矛唇又融合統(tǒng)一,就是極為典型的夢的特征。
對抗的思維模式之外,“夢”使魯迅的詩思達到了高峰,借助于夢,魯迅的藝術(shù)思維常逸出常軌,遣詞造句刺激狠透,意象結(jié)構(gòu)古怪生新,主要表現(xiàn)在對極端化的意象的鐘愛,死尸、墓地、黑暗、惡鳥、地獄……在魯迅筆下,這些意象一向有著極為旺盛的活力,它們是魯迅詩思最有力的傳達者??吹竭@些意象,總是想到李賀,“百年老鴰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弦曲》)“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神弦》)那種黑暗,陰森,甚至獰惡的意象充斥其中,讓人不寒而栗。細細品味,總覺得這是一個神經(jīng)病人眼里的世界,魯迅用這種方式來馳騁他的詩思,讓我們覺得寒冷而不忍卒讀,而這種近乎畸形的審美,卻帶來了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又成為吸引我們的另一種魅力。
三、“畫”
《野草》里充滿了畫面感,有著極強烈的視覺效果。魯迅似乎是常常先捕捉到一個瞬間的畫面,而又由此畫面來鋪開全篇,并向這畫面傾注全部的想象和情感。畫面首先就是存在的,而且有著隨處可見的視覺意象和濃麗的色彩。魯迅筆下的畫面,是齊白石的紅花墨葉的色彩,但卻是畢加索式的構(gòu)圖。
首先,魯迅由瞬間畫面營構(gòu)全篇。我們知道,《死火》的雛形是一篇《火的冰》。“死火”這個靈感式的畫面早就存在,而多年之后,詩人再次將它拾起,傾入了動人的想象,以此營構(gòu)出了一篇更加精彩的《死火》。再看《復(fù)仇》:“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全文反復(fù)提及的一直就是這樣的畫面,雖然文字中有情緒的躍動,但“他們倆”始終處于被看的位置,而且始終處于靜態(tài)之中,這就更加加強了畫面感。此外,《影的告別》、《墓碣文》也都有著明顯的畫面感??梢姡斞傅乃季S與“畫”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魯迅作品為什么會給人這種感覺,這與他描述的對象缺少行動有關(guān),我們永遠看不到魯迅的筆下有大幅度的動作,最多只是“行走”,再多也不過是一聲如狼的嗥叫,他筆下永遠是靜,但又不是平靜,連傾述都是壓抑著的,是帶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安靜的騷動。這些畫面本身就給人一種躁動不安的感覺。自然,這是作者的情緒投影。正是這種對畫面投注情緒的創(chuàng)作過程,體現(xiàn)了魯迅詩化的思維方式。
《野草》里充斥著視覺意象,而最具畫感和詩意的,是魯迅的將無物具象化。“影”本是無形無體的,但魯迅筆下的“影”明顯具有了人的特征,不但能說話,還會“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甚至還能“獨自遠行”?!断M防?,靈魂具有了人的性質(zhì):“我的靈魂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fā)也一定蒼白了”。而“希望”這一抽象的東西也被想象成“盾”,從而變得可觸可感。他所謂的“無物之陣”亦是同樣的道理。
魯迅對色彩極為敏感。他喜歡用對比強烈的顏色,黑、白、紅時時出現(xiàn),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效果,《死火》里對死火的描寫:“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shù),糾結(jié)如珊瑚珠”。白與紅帶來了強烈的視覺上的刺激。再看《臘葉》的描寫,“淺絳”、“緋紅”、“濃綠”、“烏黑”,色彩的絢爛哪里還像是病葉,病也是絢爛的。包括《復(fù)仇》里,“鮮紅的熱血”、“桃紅色的皮膚”、“淡白的嘴唇”,同樣追求鮮明的色彩。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濃黑底色。
這就是魯迅的畫感??梢哉f,無論是畫面的構(gòu)思,視覺意象的運用,還是色彩的選取,都毫無例外的,充分體現(xiàn)了魯迅的詩人氣質(zhì)。
以上,是對《野草》“黑暗系列”文章的簡單解讀,魯迅是以他的詩化的重復(fù)、詩化的悖論性傾述,傳達了他的詩人情緒,他用不斷的追問、酷烈的自剖來逼迫自己的靈魂,這逼迫近于瘋狂,乖張而執(zhí)拗,這種思維本身就有著極濃厚的詩情。但魯迅的詩更是劍戟式的,是在笑與火、血與仇之中呼喊的。雖然是焦躁不寧,游離又固執(zhí),狂熱又壓抑,但這詩情滾滾而來,在復(fù)仇里大笑,在矛盾中決絕,在絕望里執(zhí)拗,在自剖中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