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爽

卞之琳，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個散發(fā)著詩意、知性的名字，一個將中國古典文學與西方現(xiàn)代文學結(jié)合得完美無缺的詩人。早在20世紀30年代發(fā)表的一首《斷章》就被推崇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經(jīng)典，其中的古典韻味，充滿哲理的反復吟詠，深深吸引了廣大讀者，并被從各個角度進行解讀。而卞之琳的另一首詩《魚化石》同樣是耐人尋味的杰作，詩人爐火純青的現(xiàn)代詩技巧對古典意象的運用，使之不落俗套，更煥發(fā)出新的美感，給人以豐富的想象空間：

魚化石

(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1936年6月4日

作者在題目下表明“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告訴我們這是一首融情于物的愛情詩，是魚與水之間的愛戀，也是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愛情表白。孫玉石先生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中寫道：“從魚和水一對意象由溶化到分離的軌跡來看，詩人傳達的事物或愛情的關(guān)聯(lián)的相對性，還是比較容易把握的。”由此來看，我們可以從女性獨特的、細膩的角度出發(fā)，把它當作一首描寫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悲劇的哀婉惆悵的愛情詩來解讀。

第一句“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這一句詩里有兩個意象——“懷抱的形狀”、“水的線條”，給人以直觀卻又模糊的印象。仔細閱讀我們不禁追問，“懷抱的形狀”是什么樣的形狀?“水的線條”又是什么樣的線條?如題，“我”是一條魚，“懷抱的形狀”是水賦予魚的形狀，是魚被水所包容的形狀；“我”是一個女子，那么“懷抱的形狀”即是愛人擁抱“我”時的形狀?！皯驯А?、“水”具有不確定性，給人的是形而上的感覺，“形狀”、“線條”是幾何上的抽象定義，更讓人覺得不可捉摸，留下了無盡的遐想。

從語氣上來分析第一句詩?！拔乙小北憩F(xiàn)了“我”態(tài)度的堅決，但細細讀來卻有一種祈求甚至渴望的感覺，是魚渴望與水相溶，女子渴望得到愛人甜蜜的擁抱，對美好愛情熱情向往的真實寫照?！拔彝笔且环N平靜的陳述，卻道出了“我”沉醉其中的滿足感。如題，“我”是一個女子，“我要有”的是愛人懷抱中的甜蜜與柔情，“我往往”溶化的也是愛人像水一般柔的“線條”的撫摩?！皯驯У男螤睢保八木€條”是美好愛情的意象化，第一句詩喃喃自語般的內(nèi)心獨白，表現(xiàn)出一個女子如一條魚在水中暢游一般，已深深陷入愛河，并被愛的甜蜜所“溶化”，深深沉醉其中。女子對這場愛情的依戀，就如同魚對水的依戀，女子已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不管女子曾經(jīng)多么的高貴，驕傲，一旦陷入愛情，就會對愛人柔情萬分，同時在內(nèi)心也渴望得到愛人溫柔的呵護?？梢娕訉Υ龕矍槭嵌嗝吹耐度耄⑶乙驗樘度攵@得沒有安全感。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這里出現(xiàn)了“鏡子”這樣一個普通卻又朦朧的意象。“鏡子”是一個投映反射影像，透明又虛空的實物，“鏡子”的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用得很普遍，是女子相思瘦損的見證，也用于男女定情的象征。這一行詩是前兩行詩的延伸，沉溺在愛河中的女子，多么渴望自己與愛人像相溶的水與魚，像鏡中映出的影像與真我。

從語氣上看，這行詩末沒有選擇用問號或感嘆號，而選用逗號。試問熱戀中的女子哪一個不會對愛情患得患失而表現(xiàn)出疑問和感嘆呢?然而，“我”對我們的愛既不疑惑也不感慨，始終堅信愛人對我的愛也如我對他的愛一樣像“鏡子”般純凈、透明，生怕自己小小的一絲疑惑便會玷污愛情。在這平淡的詩句中，是一片寧靜，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子在戀愛中對愛情心有靈犀的聊以自慰。自我滿足的幸福感?！拔摇辈痪o緊追問你愛我有多深，也不苦苦糾纏你愛我有多真?！拔摇敝幌胂耵~享受水的包容般靜靜享受著你的愛。我們看到了在戀愛中女子的寧靜與滿足，對于這場愛情，她總是小心經(jīng)營著，既不去疑惑，又沒有感嘆，生怕自己的一聲疑問，一句嘆息，便玷污了愛人對我如鏡子般純凈的愛。陷入愛情的男女便是這樣，多么希望對方就如鏡子里的自己，彼此相戀。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弊詈笠恍性姶蚱屏饲叭性姷膶庫o，卻是理解全詩的關(guān)鍵?！澳恕苯沂玖恕棒~化石”的原因是“你我都遠了”?！斑h”是表示距離的形容詞?！澳阄叶歼h了”，可能是“你”和“我”物理上的距離遠了，可能是“你”“我”心靈上的空間遠了，也可能是“你”“我”時間距離遠了。我們說距離產(chǎn)生美，同樣也會產(chǎn)生隔膜。魚離開它賴以生存的水，它會風干死亡，最終成為一顆魚化石；一個男子與愛他的女子漸行漸遠，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愛情也終將成為記憶里的一顆魚化石。魚化石正是距離的產(chǎn)物，它既可以是象征永恒愛情的結(jié)晶，也同樣可以是失去愛情的女子的痛苦記憶。

站在女性的視角看，卞之琳的《魚化石》向我們敘述了一個女子尋求愛情，享受愛情，最終失去愛情的過程。開始，女子對愛情充滿向往，帶有一點驕傲的口氣，“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以為自己與愛人的愛情就如同魚與水的愛戀，無法割舍，完全陷入其中，以為愛人會對我的溫柔報以同樣溫暖的懷抱。當擁有了愛情，女子小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愛情，不求懂得，不必慈悲，在這場烏托邦式的愛戀中，更多的是女子按自己的想象勾勒出的一幅美麗圖畫。她渴求著“懷抱的形狀”，“水的線條”。這些鏡花水月的意象向我們隱隱透露出了她的不安全感。果然，當與戀人產(chǎn)生距離之后，這場愛情幻夢終于被打破。因為距離產(chǎn)生的隔膜將兩人從心靈上永遠地拉開了，再也回不去了。這場愛情便成了女子心中永恒的傷，就如同魚化石般，美麗憂傷，卻永遠無法從心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