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

“云門舞集”為何物?林懷民為何人?恐怕十年前，這個名詞在國內(nèi)只有舞蹈圈的人知道。而如今，隨著云門國內(nèi)巡演的增多，這個組建于臺灣的舞蹈團為越來越多的觀眾所知曉。取名“云門”，并非與中國古代歷史中黃帝的紀功舞蹈“云門大卷”有關聯(lián)，但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大氣磅礴、氣定神閑的飄渺意境。

棄文從舞，半路出家

1973年，云門成立時團員僅十人，而創(chuàng)立者林懷民先生既是編導，又是演員，更是整個云門的靈魂人物。熟悉云門的人都知道林懷民是個“半路出家”的舞者，最初按父母意愿學習的是法律，后又改攻新聞系，曾赴美學習新聞和攻讀小說創(chuàng)作并獲碩士學位。出版的小說《蟬》、《逝者》等均是其代表作。林懷民終歸是個熱愛舞蹈的人，習文之余始終未忘“習舞”。他不僅參加過臺灣當?shù)氐奈璧概嘤栒n程，在美國學習時還副修舞蹈，并且參加了紐約瑪莎·格萊姆舞蹈學校的集訓，直到與志同道合的舞者共同創(chuàng)立了中國第一個專業(yè)現(xiàn)代舞團——云門舞集，林懷民真正地由文字創(chuàng)作轉為肢體創(chuàng)作。

藝術即是生活

在臺灣，云門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幾十年來，云門走向社區(qū)，深入群眾，不斷進行舞蹈普及與推廣，舞蹈題材貼近生活。

1978年首演的舞作《薪傳》是林懷民創(chuàng)作方向轉變的一個里程碑?！缎絺鳌芬詽h人移民史為主軸，包括《渡?！?、《拓荒》、《播種》、《收割》、《節(jié)慶》四個篇章。舞者通過有力的肢體語言和生動的舞臺形象，有血有肉地向世人展現(xiàn)了300年前先民從唐山下海，穿越生命的“黑水”，開拓臺灣大地，繁衍生息的歷史。用怎樣的肢體語言才能體現(xiàn)自己對歷史的回望和對祖先的敬畏，怎樣才能更好地體現(xiàn)先民的精神呢，瑪莎·格萊姆的現(xiàn)代舞體系適用于此嗎?編排這部舞作時，林懷民開始對舞蹈創(chuàng)作的形式與內(nèi)容進行反思。正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體驗可以解答一切”。林懷民“請所有的舞者到新店溪的石礫河畔，體會大自然的浩大，并通過彼此訴說自己的家族史，握手圍圓圈，一起發(fā)音，培養(yǎng)團員的默契與凝聚力。要求舞者搬動大石頭，體驗勞動，以及如何在不平衡的地面找出平衡點，進行走跑跳的動作。帶團員到高雄的佳洛水海邊做野外訓練，要求舞者在狂風中手持一塊大塑膠布，體驗祖先迎風破浪的心情，最后齊坐在巖石上，放聲與大浪對話”。如此訓練的效果直接反映到了舞蹈中，舞者的每一個動作都那么真實而富有情感，是那種從泥土和石礫中進發(fā)出的力量。其中《渡海》一段令人印象最深，舞者相互倚靠攙扶共進，用此起彼伏的肢體動作表現(xiàn)了與海搏斗、同舟共濟的場景，那塊象征巨浪的白布已然被他們“征服”，他們的眼睛里發(fā)散著堅毅忍耐，他們的肌肉中膨脹著不屈不饒!在臺灣，甚至在海外，幾乎所有看過《薪傳》的觀眾無不為之動容，心顫落淚。在舞作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單純的瑪莎形式和現(xiàn)代舞技巧，而是一幅觸摸人心、進發(fā)情感的歷史畫卷，人們被祖先的足跡打動，為人類的奮斗自豪，人們感受到了“可以認同的普世經(jīng)驗”。

現(xiàn)代表現(xiàn)與東方元素共存

如果說云門是一個以創(chuàng)作表演現(xiàn)代舞為主的舞團，那是因為林懷民那一代臺灣青年對美國文化的熟悉和向往，以及后來親身經(jīng)歷美國現(xiàn)代派舞蹈訓練的深刻影響。云門更是一個著眼于民族，著眼于社會的文化團體。正如林懷民創(chuàng)團的口號所稱“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云門走的是一條中西文化融合的道路，在云門早年的作品中，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形式與東方因素共存成為一種符號。

舞作《白蛇傳》中，在大量應用了瑪莎·格萊姆以腹部伸縮為主的肢體語言來表現(xiàn)蛇的同時，京劇的甩發(fā)、旋子、鳥龍絞柱等身段和西方現(xiàn)代舞肢體動作相結合，重新詮釋了一出精彩的古典戲曲。以藤窩與竹簾、傘與折扇等道具構建起頗具象征意味的極簡舞臺，舞者的舉手投足都像從京劇的唱念坐打中脫胎而出。林懷民力圖以現(xiàn)代的舞蹈形式向世界展現(xiàn)和詮釋東方的文化與氣質(zhì)。

1983年的《紅樓夢》則達到了一個融合的巔峰。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紅樓夢》本身的東方因素和古典美學已奠定了審美基調(diào)。而林懷民的思路則游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他拋開了戲劇性的故事敘述，將原著曲折的情節(jié)凝練成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生命概念，喻示人生所經(jīng)歷的繁華與衰敗。舞劇中的寶玉不再是以往藝術作品中衣著華麗的富貴公子，而變成僅著綠色短褲、幾乎赤裸的健美少年，與劇中衣冠端正、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象征賈政等衛(wèi)道士)形成鮮明的對比，真切表現(xiàn)出主人公自由的心靈與不羈的反抗本性。凝練的情節(jié)凸現(xiàn)出原著深藏的哲思意味，淡化的人物形象更強烈地展現(xiàn)出動作本體的情感象征性。在《舞動紅樓夢》的序言中，林懷民說：“在一個文化充分自信的國度，傳統(tǒng)是當代的一部分。傳統(tǒng)涵括了民族的敏感和智慧。全球化不應該是自我放棄。前人對生命的想象，如何豐富我們的想象，進而用當代的眼光重新詮釋古老的素材，豐富今天的文化，才是正確的課題?！毕蚴澜缯宫F(xiàn)廣義的東方美學

“舞蹈之所以有趣，不止是動作，而是做動作的人。”“我關心的不是技術，我關心的是身體，身體對了，你做什么都很好看?！边@些無不透露出他對人與生命的關注。這或許也是為什么云門在經(jīng)歷了“鄉(xiāng)土特征”和“民族情結”之后，創(chuàng)作風格又開始轉變的原因?！读骼苏咧琛贰ⅰ端隆?、《竹夢》等一系列舞作的誕生體現(xiàn)了林懷民的創(chuàng)作觀：“在世界舞臺上樹立起一種東方的精神，一種廣義的東方：包容、內(nèi)省、冥想、靜觀……”

《流浪者之歌》和《水月》，一黃一白，二者皆靜?！读骼苏咧琛房坍嬃艘蝗浩D苦跋涉、一心虔誠的求道者。讓人印象極深的是一束細細的金黃稻米從演出開始便不停傾瀉而下，“米雨”下那位九十分鐘紋絲不動的僧者使觀眾體會到禪學中的“定”與“靜”。而結尾處一名男子用犁耙將滿臺的稻米一圈一圈地推成同心圓的巧妙設計，更加體現(xiàn)了編導對人生苦旅、心靈境界的思考和理解。《水月》的絕美是在演員的一絲呼吸、肢體的一寸挪動中緩緩流淌出的，在巴赫低沉而寬廣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中，所有演員身著白色素衣，看似無序?qū)崉t和諧地以極為緩慢的動作舞動著。舞臺的鏡面設計與地面淺淺流動的活水形成互映，人、鏡、水，三者構成了“虛與實”、“陰與陽”、“時與空”的關系，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佛門的偈語：“鏡花水月皆成空”。

兩部作品都堪稱云門“最安靜的作品”。編的人心靜，跳的人心靜，看的人也必心靜。林懷民自稱“年紀大了，跳不了激烈的舞蹈”。其實不然，透過稻米和水色我們看到的是“內(nèi)斂、含蓄、平穩(wěn)、舒緩的細語訴說，頗有老莊悠游大化的神情?！?/p>

很多媒體評價云門是西方技巧和東方氣韻，造就了云門舞集的非凡之美。三十多年的探索和實踐，已經(jīng)讓云門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他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舞種分類，上升到肢體美學的境界。正如林懷民所說，所謂現(xiàn)代舞只是告訴你“身體解放”。他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訴說了理想，向世界展現(xiàn)了東方，一種廣義的東方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