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我于青春無悔,宛如昨日。

你以為你一直在愛著他嗎?不,你愛著的,是你自己的少年時光。所有的愛情都是惆悵的,可是盡管惆悵,依舊是我們知道的最美好的事。所有的愛恨情仇,敵不過這平常光陰的似水流年。人生山高水長,最美的剎那,也許就在趕往少年的路上,趕往看你的路上。

2008年5月9日星期五,我決定寫一篇關(guān)于少年的小說,以此,紀念我的少年。

五一放假三天。

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就蠢蠢欲動,我給北京人馮小唐發(fā)短信:貴校放假否?

答:不放。

我說,我放假三天,春心萌動。

他十秒鐘后回短信:我愛北京天安門,你愛嗎?

心花怒放!

這家伙,極度聰明,智商極高,何需多說?

五一,十點,天安門。這是接頭時間地點,暗號呢,我發(fā)的是天王蓋地虎,他答的是寶塔震河妖。

北京離我們這個城市只有兩個多小時,我撒個小謊就可以去看他了,我就說去補習了,就說去找同學了,當然不能說找尹瑟瑟,一個電話打過去就完了,我說去找阿綠或阿梅之類。

我只嫌時間過得慢。

怎么還不到五一呢?我已經(jīng)等不急了,自從分開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他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也長痘了?雖然也發(fā)短信,可是,那和見面不一樣啊,沒有了他,北樓就是一座空樓,于我而言沒有太多意義了!

我迫不及待了!我心里全是北京了,我愛北京天安門呀,我愛北京天安門呀,就是愛呀,從沒有一個時刻,我這樣愛我們的北京天安門,我把天安門當成了我的后花園。

穿什么呢?

我和尹瑟瑟犯了同樣的錯誤,在小事情上糾纏不清,我不知道哪件衣服配得上這次私會?我翻箱倒柜,讓李美風以為我在折騰夏裝,其實不是,其實我在找最配得上這次私會的衣服。

女人的小虛榮心啊,在我這樣小的時候就初露山水了,我后來更虛榮,是因為有年輕時候的小虛榮心墊底,尹瑟瑟說我,這叫狗改不了吃屎,你終于明白我為什么越來越煩這個人了吧。

我翻到了一件牛仔連衣裙,長長的,到腳踝,雖然五月已經(jīng)熱起來,但應(yīng)該還行,我不能現(xiàn)在要錢再去買衣服吧,這會讓李美風他們倆口子懷疑起來。

動身那天我起得很早,然后說先跑步再找同學,天知道跑步怎么會穿著一雙半高跟鞋,我為自己穿了半高跟鞋感覺可笑,我這種人,居然穿了半高跟鞋!

坐上北京的火車我就給馮小唐發(fā)了一條短信:我來了。

他回的短信說:準備接駕。

我又發(fā):時間一分一秒真是長。

他回的是:我的時間比你還長。

說好了在天安門前集合,想想吧,五一,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在天安門,到處是人山人海,我們卻要在天安門集合!

真是發(fā)暈。

馮小唐說,讓全世界人民和毛主席為我們作證吧。

作證什么呀?

作證咱倆志同道合同仇敵愾呀。

我總以為別人可以為我們證明,其實到最后才明白,愛情這件事情,哪里用得著別人證明,愛與不愛,自己知道。

兩個小時,慢長又迅速,我上了兩次衛(wèi)生間,喝了一瓶水,照了幾次小鏡子,逗了一會旁邊的兒童,到站了。

啊,北京。我抒著情。來過多少次北京,這次最真實最生動最迫不及待,我做上地鐵,直奔天安門。

地鐵里,看到奧運申辦宣傳畫,但愿能申辦成奧運會吧,但愿,馮小唐說,如果我們真的申辦成2008年奧運會,他一定帶我來看,一定!

我說那時我要和別人結(jié)婚了呢?

那我也不管,我就帶你來!咱倆北京奧運會見。

那不好吧,如果結(jié)婚前私會是戀愛,結(jié)婚后可就是偷情了!

我就不管,我就要請你來看奧運會,而且是開幕式,我們肩并肩手拉手,一起出現(xiàn)在奧運會上!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咱們國家奧運會申辦成功,沒準那時我是一個成功人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沒準報紙上全是我名字,而你就跟著沾光吧。

我還跟著沾光?這是奸夫淫婦呀,想想吧,我是一個有丈夫的人了啊。你這叫害人呀。

那我和他商量,他如果同意還算識趣,如果不同意,我也會硬搶,拉你就跑,從前土匪都是這么干的!

不要臉,我罵他。

后來馮小唐果然成了成功人士,開著奔馳到處亂竄,在法國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設(shè)計一個大樓就夠半輩子吃花了,后來果然也申奧成功,不過后來我們卻沒有一起出現(xiàn)在奧運會上……我才知道,年輕時候說過的話,有時也只是說說而已,有多少會實現(xiàn)呢?

但只有那時,才會堅定不移地相信所有夢想會實現(xiàn),才會意氣風發(fā)地趕往北京去約會,人生山高水長,有時,亦不過是那一段光陰最難忘記吧?

就像我趕往北京,趕往天安門,在金水橋邊,看到玉樹臨風的他,微笑著看著我,伸出手來,向我揮著。

周七,周七,他叫著我。

我穿過人群奔過去,人太多了,五一呀,人多得好像趕大集似的,十米的距離,我走了很長,趕到他身邊時,我們都呆呆地看著對方。

好像電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一下子拘謹了,不知道說什么了。

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實我臉皮多厚呀,但我此時卻不好意思了,幾個月不見,他黑了瘦了,但眼神更明亮了。

走,我們?nèi)ブ猩焦珗@,我考察了,那里人少!

中山公園在天安門西邊幾百米的地方,的確是人少,他一直緊緊地牽著我的手,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他走得還真快,我穿了高跟鞋,不方便。

進了中山公園,去盛開的桐花下,他看著我,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瘦了,他說。

兩個字“瘦了”讓我傻眼了,多少相思,一股腦全崩了出來,我捂住臉,哭了。他一下子抱住我,小聲問:說,想我沒有?

沒。

再說?

沒……我已經(jīng)回答得有氣無力。

他狠狠地摟緊我,然后親下來,我們復習著曾經(jīng)的親吻,我這個“沒”多么假大空地泄露了我的秘密,因為我的唇是那么火熱,周圍有三三兩兩的人,我說,別,別,你看,人。

讓他們看去吧,他們沒戀愛過嗎?

可咱倆一看就是學生。

學生怎么了?

他又來,我躲藏著,蝶一樣飛著,他在后面追趕著,我的高跟鞋掉了,他一把抱住我,還穿高跟鞋?天,還不嫌你高?

我說,你嫌?

他答,喜歡。

好好說會話吧,我拉著他的手坐在法國梧桐下,中山公園正在展出郁金香,五彩繽紛的郁金香在我們面前,我們坐在長椅上,我問他:沒被北京姑娘勾了魂去?

沒,意志堅定,比江姐還堅定,你呢,沒和耿南私會?

誰是耿南?

別裝了,那個帥小伙,二中的,打藍球特別棒的,不拿好眼神看你的那個,男人是雄性動物,我一看就知道他喜歡你。

少來,不會的,他沒找過我。

北京姑娘全世界有名,像你這花花公子沒動心?我持懷疑態(tài)度。我問他時,手里卷著一根草。

動過心,但一想你是母老虎,嚇著了,所以,算是有賊心沒賊膽。

這句話我一直以為他是開玩笑,后來上大學后,一個北京姑娘,芳名陳陳的,一天到晚膩著他,而且還有幾分姿色,我才知道是真的,陳陳出身名門,為他放棄保送北大到南大,簡直是國際主義精神!我不去南京找他時,陳陳就會定時出現(xiàn),這是后來馮小唐告訴我的,他在我和陳陳中間猶豫了很久,為這猶豫,我們曾三次分手,每次分得都很慘烈,每次都幾乎抹脖子上吊吃毒藥,當這些招兒都用盡了之后,我倦了,最后一次是我說的分手,他抱著我的腿,跪在下面,痛哭失聲,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沒有哭,我很冷靜地安慰著他,讓他去找陳陳。

他和陳陳只維持了三個月,三個月之后我就出國了,我再也不想聽到關(guān)于馮小唐的任何消息,以一個絕對失戀者的姿態(tài)完成的初戀,而此后馮小唐的戀愛此起彼伏,到畢業(yè)時他居然和一個女演員傳出了緋聞,但后來他給我打電話說,周七,無論我再愛多少個人,你是第一個,也是我最深愛的那一個!

我在電話中斬釘截鐵地說,你已經(jīng)把我們曾經(jīng)的愛情斬草除根了,不會春風吹又生了,你這所謂的屁話,我根本就不愛聽了!

事實上我后來理解了他,人的一輩子不可能只談一次戀愛,初戀未必是合適的,有九成以上是不合適的,所以,我原諒了他,何況女人喜歡放縱的居多,他有才有貌,惹得女孩子喜歡是正常的,如果真嫁給了他,我們倆一輩子過著平凡生活,未必有多幸福。

因為初戀失敗,所以,永遠難忘。這是馮小唐后來的名言。

后來我也總結(jié)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因為陳陳沒皮沒臉地喜歡他,我才更不放手,而我一旦放手,我發(fā)現(xiàn)陳陳的熱情也沒了,我們后來談過一次,本來我以為和陳陳沒什么好談的,但陳陳同志說了一句最著名的話: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特別是看你不放手,我就更來勁了!

這絕對是真心話。

那天我們在中山公園貧得差不多了就去了西單,逛了逛西單圖書大廈,買了點復習資料,然后去吃了肯德基,再然后他帶我逛商場,來到賣表的地方,然后一指一塊女式表,拿來試試。

是普通的一塊女式表。

干什么?

買給你呀。

我不要,你哪里來的錢?

你別管了!

將來有了錢,給你買更好的!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給我買這塊表,這小子不僅騙了家里的錢,還去醫(yī)院獻了一次血領(lǐng)了一點錢,而這塊樣式一般的表,在售貨員遞給我盒子的時候,我的眼淚刷就下來了。

盒子上寫著八個字:一旦擁有,別無所求。

他哪里是在買表,他是在買這八個字啊。

這是菲亞達表的廣告詞,后來我有了好幾塊幾萬塊錢的表,但我最愛戴的還是這一塊,幾百塊錢的表,很普通的樣式,表帶已經(jīng)磨損了,九年了,一塊表跟了我整整九年了,他是讓我分分秒秒的記得他呀,有一次吵架,我把表扔到地上還給他,表裂了一個小口子,到廠家去修,這種款式已經(jīng)不出了,我的這塊老手表,至今仍然有這小小的裂紋,就像再好的愛情也會有瑕疵。

還有一百多塊錢,他說,全花了吧。

在西單商場,他用九十塊錢為我買了一件打折的白裙子,他說,當初看上你,就是因為你穿著一個白面袋子一樣的白裙子,我當時就傻眼了,我想,這個女的太文藝了,我要追她。

你也沒追我呀?

你等不急呀,你還沒有等著我下手就你撲過來呀,你太生猛了呀。

討厭。

再罵一次,我愛聽。

在人潮涌動的商場里,我使勁地扣著他的手心,他哎呀地叫著,他說,別真使勁呀,讓人家笑話你,說你野蠻。

我就野蠻。

好,好,野蠻野蠻野蠻!我服了,行了吧。

我是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這首歌踏上回家的火車的,在離別時,他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并且和電影上的男主角一樣,一邊跟著火車跑一邊揮著手,我說,行了,回去吧,努力學吧,我愛北京天安門。

我是晚上七點到的家,我哼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我爹地出去談生意還沒有回來,我媽咪李美風打麻將剛散,贏了錢,她準備請我吃水煮魚,我沒有反對,依然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

李美風說,這孩子魔癥了。

我想,她說對了,一般戀愛中的女孩子都魔癥,如果她不魔癥,一定是不對的——我還是愛天安門,哎呀呀,我愛北京天安門呀!

耿南忽然找我來了。

他站在我們教室門口喊我名字時,我看到合歡樹開出了第一朵小花。

我們班的男生打著口哨,稍微有些風吹草動,這幫家伙就會來這一套。我?guī)泿浀刈叱鲩T口,斜著身子站著看著這個把馮小唐撞得摔斷了腿的家伙:有事嗎您?我的口氣特別據(jù)有諷刺意味。

我……我給你和馮小唐送了點復習資料來,我們?nèi)械摹?/p>

謝謝,不需要。

我轉(zhuǎn)身就回教室,把他晾在了一邊。當時我多么驕傲,像個花骨朵似的,一是因為他把馮小唐搞得骨折了,二是因為我心里有馮小唐,我討厭這樣的第三者,別看他覺得自己有幾分姿色!

哼,三中的!

三中在我們小城算是中等學校,一般都不太靠譜了,我如果不發(fā)憤學幾天,我也應(yīng)該是三中的。

后來耿南告訴我,他為此覺得大失顏面,不過他說,他還將繼續(xù)死纏爛打下去,這方針不能變,就像余華的《兄弟》中李光頭追求林紅一樣,雖然最后沒有到手,可她覺得,肯定林紅記憶最深的男人就是李光頭。我覺得這分析未嘗沒有道理,也許是出于女人的虛榮心,我覺得被幾個男子追求不是壞事。

就像我后來容許并放縱耿南在后面跟蹤我一樣,一是虛榮心作怪,二是覺得人家并沒有傷害我,愛跟著就跟著吧。

女孩子都希望有幾個男人同時愛自己,然后自己在這里偷著樂,再加上舉棋不定,三思而后行的樣子,最怕的是一個追求自己的都沒有,所以,我不反對有男人排著隊來追求我。

我想我原來還有幾分姿色,讓男生一見鐘情。

后來耿南告訴我,他對我絕對不是一見鐘情,他是因為看到過我打架,而且還帶著一幫男生打架才記住我,我?guī)е鴰讉€小太保跑到三中去打架,把一個欺負了我小弟的男生打得屁滾尿流,好男生耿南那時正路過了那里,他目睹了我當時的風采,那叫一個帥,他當時就心服口服了,認為有這樣的女生簡直是讓他非常開眼。

他對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小太妹。

可籃球聯(lián)賽那天他簡直呆了。

第一眼他幾乎沒有看出我來,不僅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而且還非常淑女地領(lǐng)著一幫啦啦隊,他看出我在給馮小唐加油,他們的體育老師讓他嚴防死打馮小唐,于是出現(xiàn)了他違規(guī),于是馮小唐的腿折了。

他說其實他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的確注意到了他,但我對他不感興趣,我的心全在馮小唐身上,同樣是美男,我對于自己動心的更加專注,這并沒有讓耿南灰心,他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后面,我在前面騎,他在后面騎,有一次下雨,他還借給我一把傘。

我對他說,別獻殷勤了,沒有用的。

他也很一根筋,他說,你不用管我,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也沒要求你怎么樣,比如沒要求你和我看一場電影,比如沒請你吃冰淇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我不理他。

當然,我也和馮小唐炫耀過耿南在追求我,發(fā)短信時,我說,哎,我怎么這么有魅力啊。

他果然吃醋,說,你不會真動心吧,我告訴你,我們這好幾個女生喜歡我呢,有一個叫陳陳的,漂亮著呢,小妖精似的,我告訴你周七,咱倆現(xiàn)在應(yīng)該共同努力共同學習,而不是給對方制造不必要的壓力,要是考不上大學,就等著上高四吧。

其實我的壓力比他大多了,人家有北京戶口呀,我得多努力才能和他考上一樣的大學呀,我都瘦得不能再瘦了,我每天就差頭懸梁錐刺骨了,我我我快累死了,我還要應(yīng)付耿南和“面的”這樣的男生。

耿南和“面的”,他們輪番出現(xiàn)在我的左右,我對“面的”說,放心,我會永遠保護你。他的臉就紅了。“面的”臉紅就好看,黑色小方框眼鏡顯得分外精神,這個后來的清華才子怎么會搞那么多女人呢,看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

我后來和耿南好了以后馮小唐總是感慨萬千:毛主席說得對呀,笑到最后的人才是勝利者,耿南的理論是,你第一個經(jīng)過的人只是經(jīng)過,那是你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寶藏,你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最后才發(fā)現(xiàn)的寶藏一定會特別珍惜,因為你發(fā)現(xiàn),這一路上寶藏不太多,你以為很多,一路走來,才發(fā)現(xiàn)大多是礦石,和寶藏并無聯(lián)系,他這意思是形容自己是寶藏,這一點我倒比較認同,他和馮小唐不一樣,馮小唐是過盡千帆才知道誰好,而他從開始就確定,這是他要的女孩子,一意孤行,骨子里芬芳妖媚,所以,他鍥而不舍地追求了我長達八年之久,最后他嘆息說,周七啊,八年抗戰(zhàn)啊,日本鬼子都打走了,為什么你還是這樣無動于衷?

其實我是有動于衷的。

在2008年奧運會結(jié)束之后,我也做了一個決定,徹底地和馮小唐有個了斷,然后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有的時候,新生活必須建立在舊感情的廢墟上,必須!

耿南問過我,你記得你曾經(jīng)對我怎么說的嗎?

我說我忘記了。

耿南說,你說,你不用纏著我了,沒用的,我心里只有一個人。

而我說,有用的,你放心,你最后一定會屬于我,我等著你過盡千帆。其實在馮小唐之后,我又經(jīng)歷了兩次戀愛,一次是和一個美國小伙子,一次是和一個臺灣富商,但這兩次持續(xù)時間極短,來不及接吻就散了伙,在他們擁抱我的一瞬間我忽然就哭了,我想起了馮小唐的擁抱,這種懷念讓我不能再重新開始,于是我放棄了。

為此我學會了抽煙。

耿南夸過我抽煙的姿勢,他說,非常性感妖嬈,為此,這個攝影業(yè)余愛好者拍了很多我抽煙的姿勢,我看到自己的寂寞,那樣的寂寞,無限的寂寞,沒完沒了的寂寞,我才知道,沒有馮小唐,我才有了煙,這些煙,與我為伴,伴我度過了無數(shù)的年華,我?guī)缀鯖]有在耿南面前流過眼淚,但這次,我流了眼淚。

我和耿南真正擁抱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我以為我已經(jīng)擁抱過很多次了,但是,我們的確是第一次擁抱,我又找到了當年馮小唐擁抱我的感覺,在那個寺廟前,在冬天,我顫抖著,淚流滿面,耿南的體溫從他的身體傳到我的身體里,我哆嗦著,感覺到重新被一種激情蕩漾著,耿南說,從喜歡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要對她,全心全意地對她好,沒有別的,就是對她好,越傻越好,等她愛夠了,她會回過頭來的。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問過耿南。

耿南回答我說:就是覺得你特別親。

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從來沒有。但這句“就是覺得你特別親”勝過十萬句我愛你,我伏在他后背上,眼淚搞濕了他的背心,對于一個買張機票就跑到美國來看我的男子,我還能說什么?

所以最后當我徹底從心里沒有了馮小唐的時候,我告訴了他,我對他說,馮小唐,我可能真的喜歡耿南了。

他很傷感。

我以為他會不在乎,他曾經(jīng)多么害怕我的糾纏,他曾經(jīng)說接我的電話都會反感,但那一刻他忽然哽咽了,他說,祝福你。

你真自私,我說,你想讓我一輩子迷戀你,而你又不會再喜歡我,我想,我離開你是對的。

那是很久以后我們之間的一場對話,彼時,離十七歲時的戀已經(jīng)整整過去十年了,2009年了,27歲了,我在考慮是否和耿南結(jié)婚。

而尹瑟瑟考慮要第二胎了。她有一天半夜給我打國際長途,說在街上遇到了馬拉多納,她說,是在冬天,她開著寶來,而馬拉多納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努力地往前騎著,風極大,吹起了他的羽絨服,鼓鼓的,而他的頭發(fā),居然有了白發(fā),想想,馬拉多納居然也是三十五歲的男人了。

尹瑟瑟說著,聲音有些哽咽,周七,你能原諒我趴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嗎?

我說,不是原諒,是應(yīng)該的哭,是必須的哭!

那些青春里經(jīng)過的愛過的人啊,要多少年才能忘記?

那天,我給馮小唐也打了電話,久已經(jīng)不聯(lián)系,尹瑟瑟的電話讓我想起他來——就把他當成個老朋友吧,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怎么了?他問。

我久久沒有說話。

出什么事了?他聲音都變了,怎么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

他如此聰明,剎那間就明白了,他說,你還是黑黑的發(fā)嗎?七七,別染發(fā),真的,你染發(fā)不好看,別染成黃的紅的,我不允許。

我放了電話。

捧住臉,眼淚順著指縫留下來了,一滴,兩滴……那滴也滴不盡的青春呀,我的遙遠的故鄉(xiāng)小城啊,我的供銷宿舍樓呀,我那望遠鏡呀……

請原諒我的懷舊。

請原諒我不能忘記那個春天的黃昏,春色纏綿,少年傾城。

馮小唐說我們這一代人特別傻。

特別以韓寒為代表的,那叫一個傻,整天和人打架,一點也不知溜須拍馬,這要參加了工作,一準讓領(lǐng)導批評,所以,我們要吃腦白金。

馮小唐給我發(fā)短信,北京人民全吃腦白金,還集體補鈣,他說,讓周勝利給你買腦白金吃,你看你多傻呀。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弱智呢。

我傻嗎?

看起來是吧,因為我一天就會傻乎乎地發(fā)短信,課間十分鐘,我再也不會傻乎乎地去廁所邊上聞臭味了,挺了兩年多,我聞頂了!

尹瑟瑟當然更不去了,課間十分鐘,我主要是偷著給馮小唐發(fā)短信,像個傻子似的,問他,你想我嗎,你想我嗎,你想我嗎?問得我手腳冰冷,問得我臉特別熱,我臊得慌,有幾次”面的”和耿南來找我,正逮到我發(fā)短信,還有一次,讓何彩霞逮到了,她立刻和捉賊了一樣,馬上讓我到辦公室去一下。

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瘋狂地刪著發(fā)的短信,她說,誰讓你用手機的?這么大小孩?而且,馬上要高考了,我非告訴你爹媽不行——別以為你們家有錢,最后一句她小聲說。

我們家沒錢。

行了行了,都知道你爸爸能折騰,有錢讓他捐希望小學,別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你性質(zhì)很嚴重。

我什么性質(zhì),我說。

你給男同學發(fā)短信!

我沒有!

你還撒謊,何彩霞氣得哆嗦了,她說,拿出來!

我乖乖地把手機拿出來,反正短信全刪完了,馮小唐啊,你千萬千萬這時候別給我發(fā)短信呀,你千萬千萬要長眼呀。

手機安靜地呆在何彩霞的辦公桌上。

她開始語重心長地說我,這語重心長我太領(lǐng)教了:周七,我們認為你還是一個好學生,還能考上重點,你必須給咱班爭光,你發(fā)表過文章,還能加上幾分,你必須努力,就算為我好不好,如果我們班考上五個重點,我就能拿到一萬塊錢。

真的呀?我好像不知道,其實全學校的人都知道,我們一中都瘋了,考上一個重點2000,五個就是10000呀,特別刺激。

我說,拿了一萬你干什么去?

她好像是忘了要訓我,然后問我,你說九寨溝怎么樣?

聽說可以,我說,我也沒有去過,我準備高考完了就去。

是啊,她很確定地說,聽說可以,說那水碧綠碧綠的,跟寶石一樣,都透明,她向往地說著,現(xiàn)在想起來我就有些心酸,親愛的何彩霞老師,沒有考上五個重點,我們班,一個也沒有,她沒有拿到錢,她還有一個癱在床上的丈夫,還有一個上大學的兒子,我那時天天和她戰(zhàn)斗,直到五年后,我聽到她腦血栓去世的消息,我的眼淚刷刷地下來了,何彩霞,她還沒有去過九寨溝呀。

九寨溝,那于她而言是一個多么遙遠而美麗的地方呀。

我以為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會讓她忘記訓我,但手機的短信聲不早不晚地響了,是王菲的《棋子》,我罵這破手機,不長眼呀不長眼。

何彩霞立刻忘記九寨溝和五個重點10000塊錢獎勵的事,仿佛抓到了我的小辮子:瞧,你說謊吧,怎么樣,來了吧。

我閉上眼睛:馮小唐,如果你這一輩子這時說我愛你三個字,我活活打死你,并且恨死你。

她不會打開短信,叫來旁邊的老師幫忙。

那教師尚年輕不知道事,是一剛畢業(yè)的男老師,他說:合適嗎?看人家短信,這是隱私呀!

什么隱私呀,她一個還差幾十天高考的人,還能有隱私?看!斬釘截鐵的語氣特別像女共產(chǎn)黨員。

完了,我想,真是冤家路窄。

窄透了。

蒼天啊大地啊,求求你寫點別的吧,馮小唐啊,就算咱倆心有靈犀吧。

我為什么記住了腦白金,就因為這條短信。

我在手機中,把馮小唐寫成了一個字,您。

好像一個長者一樣,您是一個名字,您是一個人,您,就是,你,在我心上。

你在我心上,就是您。

那條短信是這樣的,你有點弱智,建議吃點腦白金。那姓艾的老師念出這個短信時,全辦公室的老師笑得前仰后合。

連何彩霞都笑了。

她說,這誰呀,說我們小才女傻?告訴我,您是誰?

是我一個爺爺。我說,我爺爺。天知道我爺爺早死了,我爸爸三歲就沒了爹,我哪來的爺爺,這次讓馮小唐撿了大便宜,他居然成了我爺爺!

你爺爺怎么這樣?!

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覺得我傻吧。

好了好了,回去吧,下次別帶手機了,再帶我沒收,正好我沒有手機!

好好好,我說著好。往樓道里退去,我一邊走一邊給馮小唐發(fā)了一條短信:親愛的腦白金呀。

腦白金呀,你真是救了我。

后來我們常常開玩笑,整個暑假,以腦白金為主,如果覺得誰傻了點,大家就說,補點腦白金吧。

這是最后一個暑假,我們在一起,我,馮小唐,尹瑟瑟,阿綠,“面的”,后來,耿南也來了,我們給馮小唐起了一個外號叫腦白金,這同志太聰明了呀,不是他,我可能就得全校通報不算,還得叫家長。

我發(fā)短信給馮小唐說,高考這件屁事,搞得朕很煩,一不能抒情,二是搞得神經(jīng)兮兮,我很緊張,李美風已經(jīng)開始給我吃腦白金,可我仍然掉頭發(fā)失眠,我晚上十二點睡早晨五點起,我整個一個進步青年。

總之我很煩。

總之我討厭高考,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目不識丁美貌如花,然后嫁給一個男人讓他天天寵愛我,雖然我目不識丁,但我會唱小曲彈小琴吹小笛兒,搞風花雪月我十分有一套,我就是不學習數(shù)理化了,我就是不參加高考了。

我寧愿是個白癡。

我這樣發(fā)牢騷的時候馮小唐很同意,他基本是也不喜歡高考這件屁事的主兒,他說如果他當了教育部部長,當然他也不可能當,他就取消高考,因為很多人在高考這個獨木橋上掉下來摔死了,很多人原本智商很高,結(jié)果一高考,近似白癡,需要補充腦白金,比如“面的”,就知道傻學,以至于學傻了,雖然后來考上清華,可我總覺得這個“面的”少根筋,我是根本不可能和他發(fā)生愛情故事的。

為了高考,我們做出一個大犧牲,是馮小唐提出來的,他說,周七啊,還有一個月,我們必須為之瘋狂,就像你當年為我瘋狂一個樣,要鍥而不舍,要像蚊子叮血,否則我們就得上高四高五再重整旗鼓重蹈覆轍,不,周七,我們絕對不能那樣,我們要一次成功不留后患!

他的慷慨激昂感染了我,我關(guān)掉了手機,從此進入瘋狂狀態(tài),連李美風都震驚了,看這孩子懂事的。

她開始營養(yǎng)我,用她的話說,不行,這孩子得營養(yǎng)營養(yǎng)。于是,我每天吃著她看著營養(yǎng)菜譜做的菜,每天喝著腦白金和核桃粉,但我還是瘦了下來,小臉成了一條,走路都打晃,就連尹瑟瑟,也看著瘦了,她見面就說:地獄呀地獄。

何彩霞要求得我們更嚴格了,幾乎每天都考試,天氣熱得喘不過氣來,合歡花開得那叫個燦爛,我也顧不得每天穿什么了,每天洗把臉就奔學校,想想吧,如果馮小唐考上大學我考不上,他是不是得休了我?何況,我和人家北京人民差一百多分啊,不拼命怎么行?

高考這件屁事,搞得我很煩?？傊?我在六月這一個月里,內(nèi)分泌忒失調(diào),像一個焦躁的精神病人,有很多次我想打開手機給馮小唐發(fā)個短信,但我忍住了。不是時候,我必須忍住,必須的。

更多的時候,我學習累了,站在三樓望遠方,遠方的合歡樹開得這樣茂盛,我們的生物老師說,當合歡樹開花的時候,就是學生們畢業(yè)的時候,每年到這個時候,他都表現(xiàn)得特別傷感和惆悵。

教室里很熱,只有兩個吊扇,同志們都在刻苦攻讀,連我這樣的懶人都玩命了何況別人?屋里一股子人肉味,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在六月里,發(fā)出陣陣郁悶味道,我看到阿綠透明的小內(nèi)衣都濕了過來,我看到很多女生好幾天沒洗頭了,頭發(fā)散發(fā)出餿味。

這是畢業(yè)生的六月。

“面的”說他媽每天熬一鍋綠豆湯給他喝,還給他帶幾瓶子來,他喝不了,于是給我和阿綠一人一瓶,我知道他是給我,但必須稍上阿綠,阿綠說,要不是看著他太面,我真想以身相許。

空氣濕粘,到了雨季,總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常常感覺胸悶,尹瑟瑟越來越憂郁,她說,是不是和產(chǎn)婦一樣,產(chǎn)前綜合癥?后來她果然有產(chǎn)前綜合癥,我正在美國,她每天半夜騷擾我,我無比地配合,看在我們發(fā)小的基礎(chǔ)上,她總是說,如果你是我老公,也得管是不是?你如果是男的,不就是我老公了?

在六月中旬的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事。

我們?nèi)昙壍谝幻?我們都以為考上清華北大的男生,瘋了。

他每天跑到學校的八樓頂上,高喊著,我要上清華,我要上北大。

一開始我們特別反感,干什么呀,牛逼什么呀,不就是全年級第一嗎,知道你要上清華北大,你們一家子全上清華北大行了嗎?

他嚷了三天,還嚷。

我和尹瑟瑟說,這小子要是再在黃昏的時候嚷,我就沖上去揍他。

結(jié)果我沖上去發(fā)現(xiàn),他,瘋了。

他眼神里發(fā)出奇異的光,他問我,那女的,你相信我能上清華北大嗎?之前,我們是認識的,我們一起參加過作文比賽,我們都進了前十名,但居然不認識我了,他說,那女的。

我說,我信。

他忽然哈哈笑了,他說,誰要是說我考不上清華北大,我就殺了他!

他瘋了!

我快步跑下樓,然后跑向何彩霞辦公室,我說,何老師,何老師,有人瘋了!

我看你才瘋了呢,何彩霞說,看你,總慌里慌張的,沒個女孩子樣,怎么了?

那個馬天寧,瘋了!

你別胡說,人家那是咱們一中大才子,她看了一眼鄰桌的同事,那個與何彩霞差不多的女人是馬天寧的班主任,我說,馬天寧很危險,他好像要跳樓。

不可能,那老師說,不可能。

我說,何老師,我不說瞎話,你快去看看吧,他喊了幾天了,而且眼神不對。

何老師半信半疑跟我到教學樓下,看到在風中站著的馬天寧,他眼神凜冽,仍然大聲嚷著:你們信不信我會考上清華北大,你們不信我就跳下去!

何老師一哆嗦,周七,趕緊打110!

我掏出手機來就打了110,后來證明,如果我不打那個電話,也許那天馬天寧就沒命了,他已經(jīng)接近于崩潰的邊緣。這個我們一中著名的高才生,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必須考上清華北大,他爸爸他媽媽曾經(jīng)是老清華畢業(yè)生,一輩子只有一個愿望,讓兒子考上清華北大,從在娘肚子里,這孩子就被告之,清華,清華,北大,北大,到幼兒園初中,高中,他的靈魂都一直在清華和北大這兩個學校之間游蕩著,就是說,他就以為自己必須上清華北大,絲毫不敢懈怠,他深度近視,有兩千度,背微駝,只有一米六五,微胖,課間要背十幾個單詞,他的副科書中每個角落恨不得全背了下來,他的英語成績沒有低過九十八分。

就是說,他把自己搞成了一個考試狂人。

結(jié)果他崩潰了。

他連續(xù)兩次模擬考試都滑出了前十名,他精神不能承受,他瘋了!

在110沒來之前,他哈哈地笑著,要跳樓。

何老師的手一直在哆嗦,很多人圍在樓下,大家嚷著,別跳,別跳,而他已經(jīng)走到了邊上。

我和傻瓜一樣背誦著詩,生命誠可貴呀。我知道屁用不管,這高考是會把人逼瘋的,如果不是李美風天天說,愛考哪考哪,如果不是周勝利說考不上咱還有錢呢,咱出國,我也離瘋不遠了。

馬天寧已經(jīng)到了樓邊上。

他沿著樓邊走,一步走差就是個死吧。

所有人捂住了嘴。

我趁人不備,再次爬上了八樓樓頂,我剛一出現(xiàn),他就發(fā)現(xiàn)了。

他說,你別過來,我知道還是你,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你喜歡我,是嗎?我知道你叫周七,是嗎?

我眼淚忽然掉了出來,我說,是,我喜歡你,我舍不得你死,來,過來。

不,不過來,他說,我考不上清華北大了,我必須得死。

你會考上的。

你放屁,每年只有兩個人考上,我考了15名,絕對考不上了,你別哄我了,你們這些可惡的人!還說喜歡我,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說,我喜歡你。

我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迎著風,風真大,遠方在打閃,好像在下雨,我動情地說,高考是個屁呀,咱就把它當成個屁放了,行吧?

他好像明白 了一點,蹲在樓邊上,忽然和孩子一樣哭了。

你過來,我說,我想和你說個事。

我不過去,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有清華北大剛出的練習題,是我同學給我寄來的,這沒有騙他,是馮小唐寄給我的,清華附中的。

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我給樓下嚷話,讓阿綠把練習題給我拿上來,阿綠十分鐘后拿來了練習題,我給他看,他一下子撲了過來,而我和阿綠也撲了過去,他拼命地掙扎著,后來,110就到了,我用當年我小太妹時的武力治服了他,讓他沒有跳下樓去。

何彩霞在我下樓時一把抱住我,眼淚都下來了,我拍拍她的肩說:行了行了,過去了。

我奇異于我的鎮(zhèn)定和泰然自若,后來我為此揚名,好多年后一中校慶還對周七這個名字耿耿于懷,新老校長都要提到我,一是我是第一個在學校期間發(fā)表文章的,第二個是我還救了一個人。

馬天寧的瘋無疑震動了全學校,我們停課一天,進行考前心理輔導,李美風嚇壞了,一天天安慰我,咱考不上一本就二本,二本不行三本,三本不行咱就大專,大專不行就中專,中專不行咱回家種地,你姥姥家還有幾分地,正荒著,你自給自足也行了。

所有家長全嚇壞了,一水的說,考不上拉倒。

多年之后的馬天寧還是神智不清,我聽同學們說,他頭發(fā)全白了,我想,他就是愁的呀,清華北大愁死多少人呀。他整天念書,拿著我給他的清華復習資料,那資料都爛了。

那個兵荒馬亂的六月呀。

我們個個精瘦精瘦的不算,還天天大補,天氣熱得好像要瘋,模擬考試沒完沒了,“面的”家的綠豆全讓我們喝了湯,高考就來了。

耿南送了我一個護身符,上面寫著,七七順利。

我叫七七,高考也是七月七日,我本來不應(yīng)該收他的東西,但我封建迷信不是,我認為這個護身符會帶來好運,于是,我收下了,帶著它進了考場,結(jié)果我發(fā)揮超常,以比平時好很多的成績結(jié)束了考試,倒是阿綠,考一場小臉綠一場,最后她決定放棄了,她說肯定黃了,不,是綠了。

我鼓勵她說,別呀,堅持。

后來阿綠如期落榜,我們想讓她復讀,她堅決反對,說再讀一次高四她得和馬天寧一樣瘋了,你以為高三畢業(yè)班沒點堅強的神經(jīng)能上啊。她說,別看她沒考上,她一定能混出個人樣來,一定不比我們差,她說,因為,她長得好看。

在這一點上,我必須服氣。阿綠就是長得好看,要哪有哪,一點挑不出毛病來,比現(xiàn)在的許多明星還好看,我曾經(jīng)吃她的醋,因為她真是讓男人喜歡呀,我問過馮小唐是不是喜歡她這種明星式的女孩子,馮小唐說,喜歡倒喜歡,真心話,但壓力太大,男人不能找太好看的女生,壓力大死了,有戴綠帽子的危險。

阿綠后來上了職業(yè)技校,旅游專業(yè)。到最后,她雖然外語一般,但卻帶了國外的團,因為她姿色出眾啊,她以蒙那些老外為主,絕不手軟,帶到了購物的地方,死拿回扣,她是我們中間第一個開上車的,越換越好,最后,都開上了寶馬,當然,這里面也有一個老外贊助的,最后,她帶團帶得把自己帶到了國外,一個荷蘭半老男人對她一見鐘情,非要帶她去看凡·高紀念館還有阿姆斯特丹的月亮和郁金香不成,于是,阿綠走了,她說,幸虧當年沒有考上大學,要不現(xiàn)在還孜孜不倦地讀博士什么的呢,沒有比讀博士更傻的了。

事實上,只有年輕的時候才知道,那個七月好像很重要,在漫長的一生中來說,它也許無足輕重,考上大學未必就是鳳凰,而考不上的,也未必全是雞。

阿綠沒有考上,越混越好,“面的”考上了清華,結(jié)果呢,死在了高速公路上。但我們想起2001年的七月就會懷念,那滿院子的合歡樹開得多么妖嬈啊,當我晚上穿行于它們中間時,我告訴自己,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

后來在美國的夜晚,我無數(shù)次夢到高考,夢到我總是作不完問題,別人都交卷了,我還有一半沒有做,我還夢到那滿院子的合歡樹,它們在我的夢中,芬芳妖嬈,花香襲人。

我醒了,總是淚濕春衫。

我離親愛的十八歲,已經(jīng)多遠了啊。

事實上,一切都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發(fā)生的。

馮小唐在北京的女同學忽然來了。來找他了!

之前,他當然不會告訴我,我們倆每天都要在一起,可是,這小子居然有一天沒有來找我,也沒有短信。

于是我去找他。

我站在他們家樓下,給他發(fā)短信:兵臨城下。

沒有回音。

我再發(fā):我來了!

依然沒有。

我開始給馮小唐打電話。

關(guān)機了。

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打電話給馮小唐的家里,是他媽媽許以寧接的。

阿姨,馮小唐在不?

他出去了,三點就走了,沒找你嗎?

呵,我說,可能走差了,沒事了,我去找他吧。

怎么會這樣呢?到這時候我還沒有懷疑什么,我想,一定是手機沒電了,他或者是去找人打籃球去了,于是我去找尹瑟瑟,尹瑟瑟居然也沒有在。

真是沒有意思,我發(fā)現(xiàn)離了馮小唐我就是離心離德的人,一點意思沒有,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追求不思進取,就想天天和這個叫馮小唐的人混在一起,我又想起了電影《琥珀》里的臺詞:所有的愛情都是悲哀的,可是盡管悲哀,依舊是我們知道的最美好的事。

我去逛街,給自己買了一件吊帶裙,我去吃了一碗涼粉,一邊吃一邊覺得沒勁,自個兒太沒勁了。

我想那時候真是年輕,喜歡熱鬧,后來我漸漸遠離了熱鬧,漸漸離人群越來越遠,我更愿意離群索居單獨地呆著,五花馬千金裘的時候過去了,人就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熱鬧的時候熱鬧,應(yīng)該清靜的時候清靜,彼與此,都沒有錯。

天快黑下來了,我接到了尹瑟瑟的電話。

呀,我說,親愛的,我剛?cè)トフ夷懔?你干什么去了?

我減肥呀,去游泳了,我看你重色輕友,于是就單練了。

沒意思。我說。我去找馮小唐了,也不在,不知死哪去了。

我看到他了。

你看到他了呀,在哪?

我不想說。

干什么不說?他又沒去殺人放火。

比那個厲害。

怎么個意思?我的心忽然懸了起來,隱隱地,我感覺到出事了,這件事情和我有關(guān),和我們的感情也有關(guān)系。

說呀,你不說,就不是朋友。

你別生氣,千萬別動火。

我不生氣,你說吧,他就是再領(lǐng)個女的站我面前我也不生氣。

就是,就是這么回事。

我還是傻了。

尹瑟瑟說,剛才在火車站,她路過那里,準備去游泳館,她正好看到馮小唐和一個女的出來,馮小唐給那個女的提著包,那個女的妖精似的,穿個花裙子,但皮膚白,尹瑟瑟說,一看就是城市來的,那皮膚那叫個白呀,透明的呀。

我腦袋嗡嗡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猶豫是不是該告訴你!

他們?nèi)ツ牧?

我哪里知道,我要知道也會告訴你的!

我切了電話,關(guān)了手機,然后騎著自行車游蕩在大街上,我和一個瘋子一樣,騎得飛快,天已經(jīng)黑了,我想,這個女生一定會住下來,我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女的給找出來,也要把馮小唐給找出來!

好小子,騙我,騙我!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我瘋了!

那天我還穿著涼拖,還披散著剛洗的頭發(fā),還滿臉怒氣地一家又一家賓館去找,我盲目了,先從好賓館開始找,后來想不對,他沒有多少錢,應(yīng)該是小賓館,想想吧,我們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賓館也有幾百個,我這樣做好像是大海撈針!

可就是撈針我也要撈!

一定要撈!

我進去賓館就問,有一個叫馮小唐登記住宿沒有?

當他們搖頭后,我立刻騎車趕往另一家賓館,到晚上八點,我找了七十家賓館了,還沒有找到。

我累得快哭了,可我的憤怒比疲勞更占上風,我要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為止,如果找不到,我寧可找一夜。

找到晚上九點半的時候,我找到了。

是在一家叫同心的賓館。

好好好,居然還住到同心賓館。

他們住506,我一步步往上走著,我沒力氣了,五六個小時了,我不吃不喝,我一直在找。

我快癱了,我一邊走,腿一邊發(fā)軟,我罵著,馮小唐,如果你到九點半還在她的房間,如果你和她真有什么,我就會殺了你。

到了506,我敲著門。

舉起手的剎那,我手有些顫抖。

后來馮小唐告訴我,我臉如土灰,披頭散發(fā),他說,他真是見到了真正的潑婦什么樣了。

但沒有人給我開門。

我開始瘋狂地敲,我敲的聲音極大,最后我嚷著:馮小唐,你給我滾出來!

沒有人理我。

我開始用腳踹門,左鄰右舍的人全出來看我:有病吧,瘋了吧?樓層的服務(wù)員終于跑出來了,你干什么呀,再這樣我們打110了。

我找人!

找什么人,他們好像出去了。

出去了?

就是說,他帶著她去逛我們這個城市的風光了?就是說,他也讓她坐在他的單車后面了?

我頹然坐在506門口,揮揮手,別管我,我要等他們。

他們是快十一點才回來的,當他們看到我時,我已經(jīng)眼露兇光,馮小唐說,我那時的樣子,好像要吃人。

我們?nèi)齻€站著,我只對那個女的掃了一眼,就知道,她愛馮小唐,她是為他而來,而且,這是個地道的狐貍精,絕對的,尹瑟瑟說得對,她的確很漂亮,皮膚近乎透明。

我只對馮小唐說了三個字:讓她滾。

馮小唐說,周七,你別胡來。

讓她,立刻滾。我說。我的聲音都發(fā)著顫抖。

我掏出打火機,你信嗎,你如果不讓她滾,我就把這房點了,你信嗎?后來馮小唐說,他一開始陶醉于我的暴力愛情,覺得這是愛他,后來他怕了他躲了,他說,愛不起,他躲得起。

馮小唐很尷尬。

這個叫陳陳的女的背起包就往樓下跑,我輕輕地笑著,蔑視地說:不要臉。

那是我和著名美女陳陳的第一次見面,后來,她考到南京找馮小唐,他們之間無限曖昧,這是后來我才知道的,我起初并不知道陳陳也考到了南京大學,當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個學校里時,我和瘋子一樣鬧著。

這次,馮小唐沒有讓她滾,而是對我說:周七,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他對我說出這句話后,我和馮小唐就分手了。

我想,兩次結(jié)果,完全不一樣,一次是她滾,一次是我滾。

我還記得第一次分手時的天崩地裂,我好像要死了一樣,我坐在南京到上海的火車上,哭了一路,我到了不到一個小時,馮小唐也到了。

我簡直不相信是他。

但真的是他。

他站在我宿舍門前,所有人都去上課了,只有我在宿舍里發(fā)呆,面如土灰,我們是第一次分手,我覺得活不下去了。

但他追了來,他站在我面前,只問了我一句話:周七,你還要我嗎?

我撲到他懷里瘋狂地打著他。

最后一次分手,也是從南京回上海的火車上,我沒有流淚,我看著窗外,我點了一支煙,站在火車兩個車廂的接口處,我吸著煙,火車有顫抖,我的煙就跟著顫抖,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中途,我感覺到餓了,我叫了一個盒飯。

那盒飯里,有西紅柿炒雞蛋,有青椒炒肉,我大口地吞著,吞著。

生活還要繼續(xù)。

所有的生活,必須要繼續(xù)。

我們來來回回地分手,已經(jīng)分得倦了,所謂生生死死的愛情,到最后不過是落花流水,“有人說,愛情這件事就像下飯的小菜,人活著靠的是米飯,有沒有小菜其實是無所謂的?！币苍S人生本是沒有意義的,無非是活著,有意義,沒有意義,都得活著,有愛情,沒有愛情,都得繼續(xù)。

我蒙住了我的臉。

眼淚,順著指縫流下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天要亮了,我的少年啊,我的少年時光終于結(jié)束了。

天要亮了,身邊的戀人在熟睡,他沒有我的思緒萬千,沒有我對少年的貪戀,沒有我對少年時光的一往情深,刻骨銘心,蕩氣回腸。

少年是我自己和自己的戀人,是心頭一塊青,是我永遠無法停止的夢,此后經(jīng)年,我多少次夢到自己的少年,白衣白裙,騎著單車,穿行于那些合歡樹下,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我一直以為會有人與我同行,但夢里,總是我一個人,在天光晴朗的黃昏,我穿過那些我青春中經(jīng)過的那些合歡樹,每一次都淚流滿面,每一次都清新如昨。

多年之后,我在香港聽到黃霪做詞的一首歌:

悠悠記得當年笑

仿佛入迷,又帶一點惘

種種喜悅,令人為你鼓掌

眉飛色舞千千樣

你是個妙人

你是一個少年狂

我走在香港燈紅酒綠的大街上,一邊走一邊淚濕,一邊走一邊跟著唱,我唱得聲音很大,幾乎走了調(diào)。

少年啊,少年啊。

少年啊少年。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