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賢平
第一卷
一
過焦坑,一步跨過兩塊石頭的時候,我的褲襠“嘶”地裂了。
焦坑是繡云山間一條溪,擦著桐子雨而過。溪面很寬,過溪沒有橋,三十幾塊石頭排成長溜。按照正常走路是一步邁一塊石頭,我不按常規(guī)走,才導致褲襠開裂。
褲襠開裂,過溪的清風涼爽著了我的腿襠。褲襠開裂,我身后的蕓“嗤嗤”地笑了。
蕓笑我,讓我羞了。我回頭瞪了蕓一眼,蕓不笑了。蕓到底還是怕我。
蕓不笑,然后怯生生地望著我,一手指放到嘴里咬。不見她開口求饒,但她的目光恰在告訴我,她認識到自己錯了。她不該笑我。
“走吧?!?/p>
得饒人且饒人,何況蕓不是一般的女孩。我們兩家是鄰居,上山下山照顧蕓,是蕓母親雋的囑托。
蕓聽到我喊她,不再怯,她點點頭朝我走來。離開焦坑上山,我們又并行著走。照例,我拉過蕓的手。
“三哥,你是不是生氣了?”
開始我確實有點生氣,我說過蕓的一笑讓我羞了?,F(xiàn)在我不再生氣,我覺得蕓不僅無意取笑,而且換了別人見我褲子襠開裂也會笑。
“不生氣。蕓,等會我們?nèi)ド缴限止S?!笔潞蠓炊X得自己剛才對蕓有點過分了,于是立馬岔了話題。
“好,我知道哪里有筍,我媽帶我去拗過,很大很多?!笔|又開心地笑了。
“你媽帶你去哪里拗過?”
“很多地方……”蕓開始想她母親帶她去拗過筍的地方,“東岙,六角嘴,陀螺地下,饅頭云,還有云洞。三哥,你都去過嗎?”
“我?”我笑了,我說:“你太小看我了,繡云山十八個山頭我都去過。我還爬上過棺材巖三角架。你爬上過嘛?”
棺材巖頂上的三角架是航空信號塔。站在棺材巖頂上,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村子里很多人都爬上過,就是女人們,偶爾也會有人上去。女人們大多是上那邊采野茶、摘野梅、拗筍。
蕓搖搖頭說沒有。蕓搖頭時瞇瞇笑。
蕓笑起來跟一朵云似的,她像她母親雋??上|的父親早已死了。蕓父親去世后,雋帶著蕓改嫁過一次,嫁到山外鎮(zhèn)子木匠家。然而才過一年,雋又帶著蕓回到了駐巖村。
“三哥,你褲子破了,晚上讓我媽替你補吧?!?/p>
“不用,我自己會補。你不知道吧,現(xiàn)在我家里衣裳都是我自己補。大哥當兵去之前教過我。二哥他不會,二哥拿了針不知道倒順頭,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手給扎了。嘻嘻,真有意思。二哥就知道使力氣,怪不得大哥說他是蠻牛?!?/p>
“三哥,下次你給大哥寫信時告訴我一聲,我也要和大哥說幾句?!?/p>
“那你自己也寫一封,寫好了交給我,然后一起寄出去?!?/p>
“可我不知道怎么寫?!?/p>
“你們老師不是教你們寫信了嗎?”
“教了,可我還是不會寫?!?/p>
“寫信還不簡單。大哥:你好……后面把你想說的話全寫上。再說了,寫不好有什么關(guān)系,都是給大哥看的。大哥自己也寫不好,他肯定不會笑你。”
“下次我試試。三哥,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和大哥說。大哥在家時對我可好了……”蕓說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轉(zhuǎn)口又說:“三哥也好。二哥也不錯?!?/p>
蕓是聰明的女孩,她是想到自己光說大哥好,忘了說我和二哥好,怕我又生氣。但其實我也覺得大哥好,當然也不會對蕓說大哥好吃醋。
“蕓,你想大哥嗎?”
“想。我有時候還會夢見大哥背著我玩?!?/p>
大哥是前年去的部隊,算來整整一年半了,其實我也很想念我大哥。
我和蕓說好去拗筍的,但走到第一個嶺時,天開始飄起了雨。繡云山就是這樣,見不得陰,陰了往往會下雨。下雨的同時起風,我拿過蕓的書包自己背上,然后拉著她跑。山道是鵝卵石,又陡,跑起來也得小心,因此跑不快。雨滴再密集起來,我擔心蕓會淋濕,于是趕緊拉著她跑到路邊一棵楊梅樹下躲雨。楊梅樹葉密集,不是特別大的雨可以避避。
我抬頭望云,看看這雨是不是會大起來。
“蕓,你在這里等著我,不許走開?!?/p>
“三哥,你要去哪里?”
“你看,那邊有棵棕櫚樹,三哥去拗棕櫚樹葉來當雨衣。我們這樣躲著也不是辦法,要是雨還大起來,怕回不了家了。天又不早了?!蔽腋|說。
蕓點點頭,“嗯”了一聲。蕓目光里含著一份擔憂,也有稍許的恐懼。為了不讓蕓害怕,我跑出幾步就會回頭看看,并告訴她自己離她不遠。蕓應答著。
寬大又緊密的棕櫚樹葉,稍微的雨還是能抵。我抱著一把棕櫚樹很快回到楊梅樹下,替蕓披上一片,又拿一塊大的頂在她頭上。當然,還得替她打個結(jié)。蕓變成了稻草人,反倒歡天喜地起來。
我自己就簡單多了,我不怕雨淋,就在背上披一塊,然后拿多余的幾片樹葉將兩只書包給包裹好。我讀書很爛,但愛書。大哥也是愛書的。
從桐子雨到駐巖村,要翻越五個嶺。這段山道也被人稱為五嶺。五嶺各有大小長短,中間叫稻香嶺的最長。稻香嶺是連山的一個坳口,開闊形成一個巨大的鍋形。上第二個嶺頂就可以看到稻香嶺的整個山場,要不是這會兒天氣陰著,這么看過去也是很有場面。
稻香嶺曾經(jīng)有過稻香,相傳先人最初在稻香嶺落腳并且開荒種水稻,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人們又搬到更高的駐巖。先人的事情總是讓后人感覺神奇。
稻香嶺谷底地帶也是林子最密集的地方了,以竹林和松林為主。谷底地帶相對平坦,又因為林子密集,林中少長灌木,古道不致于被柴木掩蔽。
在稻香嶺,我們還是遇到了行人。同村的三叔公好像也是從山下回來,他肩頭荷了根竹竿,竹竿一頭吊著只布袋。布袋里不知裝了什么東西,他起腳走一步,布袋一個來回晃蕩,跟鐘擺一樣,合著到位的節(jié)拍。
七十多歲的三叔公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戶。在我印象中,三叔公總是持一個模樣。腰板筆挺,剃平頭;說話輕聲又面帶微笑,見了誰家小孩都喊“阿囡”。
三叔公聽到我們喊他,回過身來。我們是隔了很遠就喊他。
三叔公老遠站著,就是不說話,等我們近了,他才呵呵地笑著,說:“阿囡,放學了……”
我們應過,于是不再急著趕路。三叔公暫時成了我們的伴,有大人在,山里再陰也不怕。我不怕山陰,但蕓會怕。
三叔公要摘下自己頭上戴的草帽給我,我沒要。我說反正已經(jīng)淋濕了。他再看蕓的那個模樣,又呵呵地笑了。蕓也跟著笑。
二
駐巖村是很怪的村子,別的村子有村道,有墻弄,或者有專門的曬谷場,村前或者村后有一條溪,但駐巖,這一切都沒有。
村子依附著山腰,所有的平坦都是靠石頭壘砌起來,所以平坦的面積小得可憐。屋子頂多是三五間相連,見不到一幢長排。各人家的屋頂錯落有致,各自獨立為門戶。相互連著是高低又彎曲的山道,但大部分鋪了石塊和石條。成石階的為少數(shù),更多是隨意鋪墊。有的地方本來就是山體的石頭,把冒尖的給敲平了,不絆腳就行。也有一些道路是沒鋪石頭,泥路。因為常有人過往,道面也光潔光滑。
到村口和三叔公分道走,我和蕓開始跑起來。雨點倒不見大起來,就是細密。書包在我手上,我先送蕓回家。
和所有人家一樣,有院子,但沒有院墻。敞開的院子幾乎是一種模式,中間用石板或者石塊鋪砌來的一條走道,四周凌亂地堆方著柴禾和雜物。或者一堆廢棄的家什,要么是幾塊用剩的磚,還有晾衣的竹竿和三腳架之類的。
在雨中,院子里的一切都變得如木如呆。蕓家里也養(yǎng)雞,現(xiàn)在那些雞躲在屋檐下,清理著被雨水淋濕的羽毛。也有一動不動地蹲著,眼珠子倒骨碌碌地轉(zhuǎn)動。有的干脆跳上石磨的頂,擺著它們的高姿態(tài)。大凡站高處多半是雄雞——過年前細雞是被宰或者被賣了,留下“咯咯喔”一只,用來給母雞們“打水”,以孵今年的新雞?!翱┛┼浮北闶敲考一蛘邘准译u群中間的“王”。
蕓邊喊邊朝屋里奔,雞們“咯咯喔喔”著,不情愿地逃往雨地。
雋從里面出來,和蕓打了個正面,她顯然被女兒的奇異裝束給嚇了一跳。
“這是咋啦?”
蕓嘻嘻哈哈笑。
雋看到我,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你三哥的主意還真不錯……”雋說著也招呼我:“松,來來來,快進來,看你都淋濕了?!?/p>
“書包。”到屋檐下我把蕓的書包拿出,遞給蕓。
“媽,有好吃的嘛,我肚子餓了?!笔|不知道是否真餓,反正她每天回家差不多都要這么喊。
雋把女兒身上的棕樹葉解去。我也解去身上的棕樹葉。我除了后背,全都濕了。雨不大,但這么長路淋濕衣裳很容易。
“有吃的。你和你三哥都有份。”雋說著讓蕓進屋去,隨后來拉我:“松,別回家了,你家里沒人。我這里有你穿的衣裳。進屋……”
“嬸子,我爸和二哥又不在家嗎?”
“他們進窯去了?!?/p>
進窯是燒窯前必做的事,便是將平時做好晾干的泥瓦送進窯里。接下來要燒窯。二哥每天在山里砍柴,砍了柴就是為了燒窯。我父親是老瓦匠,二哥是新瓦匠,我們一家就是靠瓦窯過日子。
蕓還好,只是濕了褲腳。
“把濕衣裳脫了?!彪h進屋把我書包拿過放到桌上,要我把濕衣裳脫了?!笆|,幫你三哥拿衣裳去,在床上。”
我脫去濕衣裳,雋替我打水,又替我擦洗。
雋擦洗容易讓我對母愛起幻想。
“嗤嗤……”那是蕓的笑聲。我扭頭看,看到蕓擠在門縫沖著我,她笑著,又對她母親說:“媽,你看看三哥的褲子。嘻嘻……”
蕓偷看過了,說過了,然后把頭縮回去。
“褲子,褲子咋啦?”雋問我。
“……”我無聲,但我已經(jīng)被蕓的偷看和她的話給羞著了。
雋拿過我脫下的褲子來看,見那么大個裂口,便問我:“這是咋啦?”
“三哥走路時跳,‘嘶一下就破了……”蕓又把頭伸在門縫。
“去做你的作業(yè),怎么老是來偷看?”雋趕著蕓,然而又說“只是裂開,沒破。等洗好晾干,嬸子替你縫上。”
雋不再管我的褲子,又替我擦身子。我身上被熱水一泡,平日里積累的那層污垢起來了,讓雋一搓就搓出“面”來。
輪到雋給蕓洗澡時,我去了房間。作業(yè)本剛拿出,雋喊了:“松,把你妹妹衣裳拿來?!?/p>
“你也不許看我……”我剛推門進去,蕓就嚷嚷起來。蕓嚷嚷聲中摻合著興奮,她不是真的不許我看她,而是對雋剛才不許她看我的一種報復。蕓興奮著,還拿腳跺。腳一跺,腳桶水四下飛濺,水濺了雋一臉,雋打蕓的屁股。
“這丫頭,你跺什么跺?”雋擦著濺到臉上的腳桶水。
“我不看你就是,你別鬧了。”我擺出大哥哥的樣子和蕓說,將衣裳放到一邊的椅子,趕緊退出來。
我的目光沒在蕓的身上停留太久,但我還是看清楚了蕓的身體,蕓的身體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她還是細細瘦瘦的,不怎么長肉。
這晚我在蕓家里吃飯,也在蕓家里睡。然而這晚,我又想我母親了。
對我來說,母親是一個空白,我沒有見過我母親,連照片也沒有見過。據(jù)我大哥說,母親原來還是有照片,但不多的幾張照片全被父親扔進了窯爐。
與我一樣,二哥對母親也沒有什么記憶。二哥說他從來不想母親,他說怎么去想,一點印象都沒有。唯獨我大哥對母親有點記憶,盡管不是很清晰。
大哥在家時我曾經(jīng)問過他,會不會想母親,大哥點點頭。
說實話,我以前不想母親,一點也不想。我只想祖母,因為我是祖母養(yǎng)大的。這一點我和二哥倒是一樣。
現(xiàn)在我突然也想母親了。我試圖在白紙上畫母親的臉,然而畫不出來,連一雙眼睛也畫不出來。我想我不要太多,只要母親一雙眼睛就足夠了。有了母親的眼睛,仿佛我就可以看到母親了。也許母親也能看到我。
母親死在我出生后不久。
三
害怕極了,我父親在拼命追我,他一邊追一邊大聲叱罵我:“小畜生,我非把你扔進窯里燒死不可!”
我的腳沒勁,山路滿地青草絆我。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最后趴在地上了。父親手操青柴棍對準我的腦袋敲過來。
“媽,救我——”
我大聲哭泣,但是沒用,父親的棍子早已落下來。我的半個腦袋飛了。
我死了嗎?我不知道。然而我還在爬,拼命往前爬,我怕父親的青柴棍又下來。我看到自己半個腦袋空著,流淌著血。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不感覺到絲毫的痛,就極度地悲傷,我喊著,一聲接著一聲地喊:“媽——救我?!?/p>
……
燈亮了,我醒過來,原來是夢。雋站在床沿,俯身搖我的身子。
“松,你怎么啦?松……”
我肯定流了很多淚,醒了還在流淚。兩眼模糊,甚至看不清前面站著的雋。
泣聲沒能止住,它也是有慣性。我揉了揉雙眼,才完全清醒過來。雋在床沿坐下,問我:“你夢見什么了?”
這是噩夢,但又是可笑的噩夢。我怎么會喊出“媽救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與雋說。我不說,只是看著她。我在想象自己的母親或許在某個地方會與雋有相似。然而想象根本不會有結(jié)果。惟有的相似,恐怕就是一樣為女人。
雋起身拿毛巾來,為我擦臉。
“是不是夢見你媽了?”雋口氣沉著,說:“其實我也沒見過你媽。人家說你媽很漂亮,又心靈手巧?!?/p>
搖搖頭,我表示沒有夢見我媽。我也沒說我夢見我父親追著打我。
“我剛才聽見你喊‘媽,以為你夢見你媽了?!彪h笑笑?!安挥煤ε?這屋子不是你一個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怕了。也許怕了,夢里父親面目猙獰讓我虛驚。也許不怕,我醒來了,我明白那是一場夢。但我不知道接下去會不會再做夢。
雋坐到床上,她掀開被頭要我往里躺一點,然后自己坐進我的被窩。
雋就躺在我身邊。燈一滅,我又開始想象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挨著母親睡過。我一直和祖母一起睡。
祖母在我七歲那年開始生病,總是咳嗽,于是父親讓我和大哥一起睡。祖母在我十歲那年去世。
黑夜里想起祖母我還是會害怕,祖母死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她死相很難看。死去的祖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窩凹得很深,鼻子歪斜,整張臉松散又陰晦。整間屋子都顯得陰森。
攤尸的祠堂黑黝黝——不知道那間窄小的祠堂攤過多少死人。我知道駐巖人死了都會在那里攤尸,我想我母親死掉時一定也像祖母一樣,被攤在生硬的木鋪板上。后來祖母被裝在棺材里,抬到雞柵壟的墳地……
雞柵壟,我們從小就不敢輕易去。
大人說人死了會變成鬼,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雖然誰也沒見過鬼。
我不敢繼續(xù)往下想,很多恐懼已經(jīng)跟上我了。我悄悄地拉了被頭蒙住腦袋。
“松——”雋聽到我動響,知道我沒睡著,她喊我。
雋喊著,隨即遞手過來,她拿手輕輕拍我,先是拍著我的胸口,然后往我靠近,拍著我的手臂。我突然感到一種溫暖,不由自主側(cè)身,又往雋身上靠去。
我被抱著,心神安了。
書上有“母親懷抱”一說,然而我沒有體味過。
被雋抱著,突然想哭,這回是真的想哭。我沒有琢磨出什么來,倒讓我感覺著從沒享受過母親的溫暖而可憐。一種強烈的渴望油然而生,我想那是本能的,我居然想牢牢地將雋抱住。
我克制了。
雋不是我母親,我怎么能去抱她?我再次流淚,不是莫名其妙。我渴望抱著母親,我更渴望喊出一聲“媽”。雋不是母親,我不能抱她;雋不是母親,我也無法喊出來。
我有淚無聲,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出聲,然而雋還是意識到了。雋撫摸著我的脊背,問我:“松,你還在想?還在流淚?”
我不出聲,也努力不流淚,讓自己盡量往雋的懷里鉆。我聞到雋的體香。結(jié)果,雋的體香再次引渡了我,我體味著她的體香,開始幻想母親的體香。
“嘀嗒”聲響過,燈亮了,雋扳開我,看我又淚流得一塌糊涂,吃驚了。
“松,今天你怎么啦?”
雋起身抓過桌上的毛巾。我只管傷心著自己的傷心。
雋為我擦去眼淚,她不關(guān)燈,就躺下,她看著我,然后問道:“告訴嬸子,到底怎么了?”
我舒出一口氣來。剛才沒泣出聲,那股氣一直在我胸腔盤旋,郁悶難受。舒出來了,輕松了。
“嬸子,我沒事……”我翻身,然后把臉朝里。
燈重新被雋拉滅,黑暗又攏來,這次我不再睜眼,也不胡思亂想。雋沒有離開,她把自己的身體緊貼我的背。
四
駐巖村向西,有一道嶺,俗稱貓叫嶺。嶺上的古道向南通海,自古為桐子雨一帶居民去海邊的必經(jīng)之路。如今山外有了公路,兩地來往不會再選擇翻越大山了。
父親的瓦窯就在山那邊。蕓要我?guī)マ止S,我就帶她去貓叫嶺。順道我也去瓦窯看看父親和二哥。
貓叫嶺地處高山之間,多怪石奇巖,所以少茂密的林子。
一早,太陽沒出來,我們就動身。
這天有風,晨霧鎖不住。風一吹,那些霧就團來飄去。各山頭輪換著被裹,又逐漸清晰。
四季里的山景,每一個變換,對我們來說都不陌生。
我們走著,時在霧中,時又從霧里出來。蕓顯然要比我來得興奮。被霧裹著時,蕓會小心翼翼地慢走,即或也讓我拉著她。出了霧,她就會奔上一段。
“蕓,你說山外好,還是山里好?!?/p>
蕓去山外生活過,盡管那時她還小,但我想她應該有記憶了。
“山里好。”蕓回答,蕓沒有說山里好在哪,也沒說山外不好在哪。
“你不覺得每天爬山很累人,很麻煩嗎?”
“不覺得。爬山不是很好玩嗎?三哥,你覺得山里不好?”蕓邊走邊掐著杜鵑花。蕓挑著掐,掐那些花瓣有好幾層,朵兒又大的。
我當然覺得山里好。大山里有多少好處,讓我說不完。
上嶺頂時,太陽升出對面的山頭。
“三哥,你看……”蕓喊了,蕓指著太陽。蕓以為我沒有看到。
“蕓,你看,這里還有一個小太陽?!蔽彝|說。
“哪里?”
“這里?!蔽野咽种钢苯又冈谑|的臉上。
“我的臉像太陽嘛?”
我知道蕓的臉不像太陽,蕓的臉是鵝蛋形,也不紅。我喜歡蕓的臉,我自然可以用太陽來比喻她的臉。
我不知道是否恰當,但是我卻喜歡這樣去比喻。
“像?!?/p>
“我的臉有太陽那么好看嘛?三哥,你一定哄我。”
“不哄你,三哥覺得你好看。”
“嘻嘻?!笔|笑了。
“三哥,你長大了不要像大哥那樣去當兵,不要走得老遠,讓我總是見不到?!?/p>
“你又想大哥了?”
“我想大哥,不過有三哥在,我就不怎么想了。三哥,聽我媽說,你昨晚上做噩夢,是真的嗎?”
蕓不再看太陽,他說起我晚上做噩夢的事,我不知道雋是怎么對蕓說的,不知道是否告訴她我那天晚上哭了。讓雋看到我哭倒沒什么,但我不想讓蕓知道我哭了,如果這樣,我會覺得沒面子。
“我做亂夢,有人打我?!?/p>
“你是不是哭了?”
“沒哭?!?/p>
“騙我,我想你一定哭了,要不然我媽不會說你做噩夢。三哥,你是不是怕做噩夢?”
“做噩夢肯定會怕。蕓,你做過噩夢嗎?”
蕓搖搖頭。
蕓已經(jīng)掐了一大把杜鵑花,她的小手怕是要拿不住,但她看到好看的還要掐。
“三哥,你幫我插花。”
“怎么插?”
“頭上。這里……”蕓指著她的羊角辮子說。
“插了就好看嗎?”
“當然,你沒看到很多女孩頭上還扎花嗎?”
女孩子頭上扎花確實不少,但我覺得女孩子頭上扎花并不見得好看,大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眼光不同。然而,我也不能讓蕓掃興。
“來,我替你插?!?/p>
我自己在路邊掐了一朵花,又將它插在蕓的羊角辮子上。蕓晃了幾下腦袋,試試會不會掉下來。花沒有掉下來,蕓高興了。
“三哥,好看嗎?”
我點點頭,蕓的臉上更添了色彩。
開始往嶺下走,這時太陽已經(jīng)放出光芒來,山場也變得清明潔凈起來。所有的細節(jié)都被陽光照得分明?;ú輼淠镜娜~子散發(fā)出晶瑩透徹的珠光,美妙無比。
“三哥,你要是晚上再做噩夢怎么辦?”
“不會了?!?/p>
“我媽說,三哥是沒媽的孩子,三哥,你沒見過你媽?”
我點點頭。
下嶺有一段路很陡,我牽過蕓的手。
下嶺后道路變得平坦,眼前也豁然開闊起來。這里有大面積的田地,眼下油菜花和紫云英已經(jīng)盛開,還有大麥成片成片地綠著,放眼望去是一群色彩的組合。
駐巖那邊也有油菜花和紫云英,但都是零星分散著的,望不出大場面。
五
老遠就望見瓦窯的煙囪,濃煙滾涌著上升。
窯前,父親滿面青灰往窯口送柴禾,二哥躺在柴禾堆打呼嚕。乍看,他也是一臉青灰。
“伯,我們來了……”蕓喊。
父親扭頭來看,目光里也是青灰。等他看清是蕓后,才稍微變出溫柔相來。六十不到的父親,看上去和七十歲的老頭沒有什么兩樣。
二哥還打著他如雷般的鼾聲,蕓去捏他的鼻孔。
“不在家好好做作業(yè),跑來干嗎?”大字不識一斗的父親向來嚴格要求我好好學習。盡管他的嚴格要求對我起不了多大作用。
二哥被蕓給折騰醒了,他坐起,正想發(fā)怒,見是蕓,便又突然放松了他那僵著的臉皮,憨憨地笑。
二哥偶而也與蕓鬧玩笑,抱過來親她的小臉,或者拉過來摸她的腰肢撓癢癢。但這會兒他是沒完全醒來,還是因為沒睡夠疲憊著,似乎無心無力與蕓鬧。
“二哥,你看我頭上的花好看嗎?”
“嘿嘿,好看?!倍邕€是憨憨地笑。
“蕓,讓二哥睡著,他累哪?!蔽腋嬖V蕓。我看出二哥的倦態(tài)。
父親顯然是不希望我來瓦窯。
“回去,這里不是你們玩的地方。蕓,跟三哥一起回去?!?/p>
父親倘若反對我做某事,必然會臭罵我。但這次顯然不是臭罵,還算好著脾氣與我說話。
我之所以來瓦窯看看父親和二哥,與那晚做噩夢有關(guān)系。我的內(nèi)心空空,希望有所填補。當然也不奢望父親會給予我過分的親熱。
然而,父親還是不客氣地要趕我回去。
失望肯定有,但我不會生氣。
看到父親的身影,不管是正面還是背面,都會讓我內(nèi)心起涼。他悒悒不樂,我又無法明白他內(nèi)心裝著什么。反正,他也是一個可憐蟲。
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好好讀書,努力讀書,來報答他,但是努力終究沒有結(jié)果。我看到書本不是怕,簡直是恐懼,又分析不出原因。老師看到我就討厭,我也討厭老師。
二哥又倒在柴禾堆上大睡,鼾聲很快起來。
“蕓,我們回去?!?/p>
我想我要是再呆下去,父親肯定會臭罵我了。平白無故,我干嗎要等他臭罵自己。
“等等?!蔽依^蕓正要轉(zhuǎn)身,父親喊我了。父親朝我走來,他青筋暴綻的手伸進衣兜,然后摸出一張五元面額的紙幣來。
“回時去石門小店買點吃的。家里油鹽醬醋缺的話一并帶點回去……都這么大了,別老是想著玩?!?/p>
父親把錢遞給我。我接過錢,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兩眼。
蕓看看我父親,又看看我。
“三哥,走吧?!笔|說完,她又不忘和父親道別。
“伯,我們走了。”
六
帶著蕓去了石門村的小店。
石門村就在嶺下不遠的那個壟里,進去來回三里地。在村里小店買了油鹽醬醋,又稱了半斤餅干。這是給蕓買的。
再上嶺時,我把蕓背在背上,不是蕓說走累了,是我感覺她一下子來回走那么多路,腳下會起泡。
蕓趴在我的背上。蕓很瘦,所以沒有多少份量,還不如背一小捆柴來得重。
“三哥,給。”蕓自己吃餅干,也往我嘴里送。我吃了兩塊就不想吃。
蕓見我不吃,以為我不高興了。
“三哥,你生伯氣了?”
“沒有。你自己吃。”
我背著蕓上嶺,走得還是不快。上嶺的路有點陡。
“三哥,你讓我下來走吧?!?/p>
蕓大概看出我走得吃力,不想要我背著走了。而我卻愿意背著她,累點其實也沒啥。我喜歡蕓把手圍著我的脖子,也喜歡她的小臉貼著我的臉。蕓有蕓的體香,那體香和她母親又有不同。
出去早,路上和瓦窯又沒怎么耽擱,我們回到村子還不到午飯時。
雋一早去南山采茶還沒有回來。眼下是采早茶的季節(jié),茶是每年春季里的一份收獲。
回來本不打算去蕓家里。我告訴蕓,中午去我家里吃飯。蕓說不要。蕓說媽一定會回來替我們做飯。我說你媽上山采茶去了,她回來再做飯很辛苦。蕓說,那我們就自己做飯。
“三哥,我會煎蛋。你信不?”蕓充滿自信。
我不知道蕓說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從沒看到過她煎蛋。
我答應蕓去她家做飯,但我還得進一趟自己家。我得去看看我家那只懶窩的老母雞是不是真的懶窩,如果是真的,我得讓它抱窩了。我已經(jīng)收集到二十二枚雞蛋,我想那些蛋肯定可以孵小雞。我家那只“咯咯喔”體格強壯。
老母雞確實懶窩了。老母雞懶在窩里,見了我整個身子都在收縮,我抓它起來,它老大不情愿,一個勁地“唔唔咯咯”叫喚。我還是得把它抓出來。我得在窩里放上我收集起來的二十二枚雞蛋。
去年春天,我家也孵了一窩。我放了二十枚蛋,孵出十七只小雞。只可惜十七只小雞有五只沒能活下來,其中兩只被我二哥不小心給踩死,三只尚未成年就被黃鼠狼給叼走。
我把雞蛋放好,又將老母雞趕進窩里。
老母雞進窩,看到里面有蛋,動作起來就不一樣了。原本它是上籮筐邊沿之后,一個縱身往下跳入,這會兒它站在邊沿看仔細了,然后先伸入一爪子,然后兩爪子分開站在窩邊的草上,再緩緩地蹲下身體落窩。
蕓在一旁看著我動作,沒吭一聲。等老母雞蹲下,蕓才輕聲問我:“三哥,你說要多少日子才能見到小雞出殼?”
“大概三個禮拜?!蔽液芸隙ǖ鼗卮鹗|。
七
去蕓家,我要看看蕓是怎么煎蛋,會不會把蛋給煎焦了。
蕓真的會煎蛋。蕓煎的是荷包蛋,盡管有破處,蛋黃漏了出來,但還算是成功。嫩焦黃,香噴噴。
“三哥,你嘗嘗?!笔|把煎好的蛋端到我面前。
“放著,等你媽回來一起吃?!?/p>
蕓說:“我們先吃一個,你一半,我一半,咋樣?”
蕓說這話其實是她自己饞嘴了。我當然也饞嘴。我說:“蕓,你喜歡吃你就再煎兩個。”
蕓開心了,她說:“三哥,那我就再煎兩個?!?/p>
蕓拿手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又倒油煎蛋。
“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一手?!笔|會煎蛋,我總得夸她一番,她到底才十一歲,而且長得又那么瘦弱。
“我媽教我的,說她不在家時我可以不挨餓?!笔|得意了。
山里孩子都是這么長大起來。我也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起初是祖母教我,后來是大哥。大哥當然也是祖母教他。
祖母在世時是我們家里的內(nèi)當家,祖母眼神不好,但祖母幾乎沒有出過什么差錯。我記得祖母唯一一次差錯,便是將父親買回來的食鹽當成了米下鍋。
飯熟了,菜也炒好,雋也回來。她不光采了茶,還拗了筍。兩布袋胸前背后分馱著,渾身上下又滿是水漬。天沒下雨,那水除了早上露水就是汗水。
“你們已經(jīng)回來?”雋把兩布袋放下,進門來。
“媽,我和三哥已經(jīng)做好飯了?!笔|嚷嚷著端起自己煎好的蛋給雋看。
“你三哥煎的蛋?”
“我煎的?!笔|驕傲地聲明。
“是嗎?”雋一看飯菜真的都做好,于是說:“先吃飯,吃了飯我還要出門。我上午找到一片人家沒采過茶,下午再去。松,今天就辛苦你了,在家看著妹妹。你們作業(yè)還沒做好吧?可別忘了……”
雋出門洗洗手就進門來,準備吃飯。
我想我應該和雋一起去,我也會采茶。眼下采的茶能賣好價。我試探著問雋:“嬸子,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我會采茶。”蕓也說她會采茶。
“你們算了吧。別給我添亂。下午把作業(yè)做好,晚上讓你們幫我做茶……”
吃了飯,雋拿來團匾,將上午采來的茶攤晾開,又把布袋的筍倒在地上。出門時再一次叮囑我和蕓,不能忘了做作業(yè)。
下午我們一起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又一起把雋拗回來的一堆筍剝了。剝了還不能算完事,我又回家取了咸菜汁,將筍放在鍋里烤。
“三哥,我又饞了?!笔|聞到烤筍的香味,說嘴饞了。
“你等著,我家里還有年糕,我去拿幾條回來,我們烤年糕吃?!?/p>
蕓說:“三哥,我要吃煨年糕?!?/p>
“饞佬嘴巴,要吃煨年糕……”
我把年糕放進灶口。
蕓嚼著煨年糕,看她嚼出的聲音來,味道自不在話下。
雞群在外面大鬧,我才想起屋檐下的筍殼成了它們啄食玩樂的好處了。我出門去掃筍殼時才發(fā)現(xiàn)天又開始變陰起來。
“怕是要下雨了……”我嘀咕著,又像是告訴蕓。
“會下雨嗎?”蕓也跳出門看。
“說不定馬上就會下。你媽出去沒帶雨衣,這回不知道是不是回來了?”
“三哥,哪咋辦?”
“還能咋辦,你媽去的時候又沒告訴說是去哪個山頭?!?/p>
天空愈見陰了。接著開始動雨點,“嘀嘀嗒嗒”敲打著屋頂。
我沖進雨地把院子里晾曬的衣裳收進來,一會兒工夫,雨水瓢潑下來。
八
雨下了一陣,忽而又打起雷來,春雷總是滾著從頭頂過,它們不急躁,緩著性子,一個雷能滾上很多路,不落地。雨點往往隨著滾雷,一路加大起來。誰也說不清楚大自然有多少奧妙與威力。
蕓擔心她母親,我也替雋擔心。我還擔心父親和二哥,還有瓦窯。假如雨下得過分大,時間過久,瓦窯也是要受到影響。
因為打雷,蕓不敢出門來,她躲在屋里,坐在灶坑。灶坑里除了溫度,還有火光。
“三哥,你咋不進來?”蕓在喊我。
我不懼怕這樣的陰霾籠罩。畢竟是白天。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雨地,望著雨地中的院子,也望著遠處的山道。山道看不清楚,那些大樹也隱去了。下面幾戶人家屋頂隱隱地顯著,惟見炊煙淡淡漠漠地升起。炊煙又是不能完全升起,它們被雨水壓迫著,尚未到半道就彌散了。彌散成雨茫中的一部分,不再為煙。
雋現(xiàn)在是不是下山了,是不是就會出現(xiàn)在村口。也許她正在趕路,大雨中她全身濕漉漉。我想她不致于害怕吧,她是大人……
“蕓,你一個人在家會害怕嗎?”
我進屋,與蕓去商量。假如蕓不說會害怕,我想我可以沖進雨地,去找雋。
“三哥,你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你媽。”
“三哥,可是我……”
“你是不是會害怕?”
蕓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回答:“三哥,我害怕打雷?!?/p>
蕓看著我,她既擔心她母親,又擔心自己,大致也忐忑不安了起來。
“好了,你別擔心了,三哥就在家陪你。”
“三哥,我也擔心我媽,她怎么還不回來……”
“你別怕,你媽是大人了,只是會被淋濕,你不用擔心了?!?/p>
我走進灶坑,在蕓身邊坐下。蕓靠了過來。我把蕓抱住,蕓伏在我的膝蓋上。
突然想起來,雋回來一定淋濕了,和上次我們淋濕了回家一樣,需要拿熱水洗澡的。
“蕓,我們應該燒水?!?/p>
我把蕓扶起,讓她把里面的那口鍋燒起來。我去刷鍋倒水。
坐回灶坑時,心里突然有了自傲感與幸福感。我催促蕓,要她往灶口多送柴禾。說不定雋馬上就會趕到。蕓明白我的意思,忙不迭地行動起來。她的小手沒有多少力,拗不斷稍微粗的柴禾,于是干脆整長條捅進灶口。
雋冒雨回來,不過她并沒有變成“落湯雞”。有人借給她雨衣。她穿著雨衣馱著兩袋茶葉進來,模樣滑稽可笑。倒是兩布袋兜了很多雨水回來,放到屋檐下雨水滲出來,積成小潭,又往四下里流散。
“媽,你總算回來了。我和三哥都急死了。”蕓從屋里出來,幫她母親脫雨衣。
“媽是大人,你們擔心什么?剛才響雷,是不是讓你們害怕了?”
我搖搖頭。蕓看看我,繼而也跟著搖搖頭。雋笑了笑說:“松,幫嬸子把團匾拿出來,這茶葉跟洗過一樣,得趕緊攤晾開,晚上還要做?!?/p>
我趕緊又去柴禾間拿團匾。
幫雋攤晾開茶葉,我回家去喂雞。
從家里回來,雋已經(jīng)洗完澡,在吃筍鑊里煮熟的年糕。雋當然夸我。蕓趁機也邀功,雋也夸贊蕓幾句。蕓立馬美滋起來。
“三哥,你會做茶嗎?”蕓小手翻著帶水的茶葉,水里也滿是雨水。
“會一點。”我回答著,又對雋說:“嬸子,晚上教我做茶。”
雋說:“做茶還用教嘛?一看就會。”
祖母去世后,我家其實沒有做過茶。家里日常吃的茶多半也是人家送給我們的。父親喝茶很厲害。大哥偶而也喝。只有我和二哥不喝。上山時我采了鮮葉嚼過,那味道澀得很,我覺不出茶葉味道有多好。
準備做茶時,后屋的鄰居翠嫂進來坐了一會。
翠嫂比雋小幾歲,她是過舒坦日子的女人,丈夫是箍桶匠,總是在山外做活。翠嫂來看雋采了多少茶。大概她是清閑得無趣,也想出門去采茶。翠嫂果真和雋說出了自己意圖,她要雋明天叫她。雋說,你是玩笑還是真想去。翠嫂說,當然是真的。雋答應她明天叫她。
翠嫂出門時摸摸蕓的小腦袋,又來摸我的頭。
“松這兩年長高了?!?/p>
九
窯燒完,父親繼續(xù)做他的泥瓦。二哥照例上山砍柴。窯火用什么柴禾都可以,這讓二哥做起來就簡單。不過起初二哥還是被如何捆柴把難為過,第一回上山砍柴,他不會,他便怨恨那些被砍下來的柴,將它們狠命地四下亂撒。那時大哥還在,后來是大哥教會了他如何捆柴。
作為泥瓦匠,其實也不簡單,既需要勞力,還要有技術(shù)。父親從小就學做泥瓦。父親的師傅便是我祖父。祖父的師傅是誰,就無法深究了。這瓦窯也是祖父手上打起來。生產(chǎn)隊的時候,瓦窯歸集體所有,父親賺的是工分。生產(chǎn)隊解散后,瓦窯一度放棄過,后來可以私人承包了,父親又給承包了下來。
瓦窯雖給我家?guī)砹耸杖?但大哥卻是恨死瓦窯了。瓦窯需要柴禾,大哥不得已放棄讀書。大哥是想讀書的,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逼了他不讀書,要他每天上山砍柴。二哥不會讀書,父親就讓他讀書。我也一樣,實際上是父親逼著才去讀書。
大哥恨父親不淺。后來大哥偷偷去報名參軍,體檢合格,父親還是不同意。但這樣的事,父親是拗不過大哥的,畢竟大哥背后有集體支持,服兵役是每個青年的義務,多少還帶有政治性質(zhì)。父親和國家、集體拗勁,當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一樣了。
大哥走了,盡管不在家信里表述從前的恨,但來信中很少提及父親和父親的瓦窯。顯然,他仍舊恨著瓦窯,恨著父親。大哥告訴我,他若是讀完高中,在部隊里可以考軍校,將來有希望成為一名軍官。
在父親和大哥之間,我是為難的。實在是太為難了。大哥值得我去愛他。大哥曾經(jīng)給我很多愛護,特別是祖母去世之后。然而父親,他對我兇,但我能理解他對我兇的理由。他對我兇完全有別于對大哥。父親同時又是那么辛勞。我還小,我說不出太多道理來勸慰大哥,也無法作為大哥與父親之間的調(diào)和人。
十
我孵的小雞出殼是在農(nóng)忙后。那天我算計著小雞會出殼,于是放學回家一路趕著急。蕓讓我給拖得大累。蕓心里也是想著早點看到小雞,于是跟著我奔跑。才翻過第二嶺,蕓喊了。
“三哥,我實在是跑不動了?!?/p>
“來,三哥背你?!?/p>
蕓不客氣,趴在我肩頭。
蕓問我:“三哥,雞蛋為什么會生小雞?”
誰知道雞蛋為什么會生小雞。這個問題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迷惑不解。
“雞蛋是雞媽媽生的,可能是雞媽媽在雞蛋里藏了小雞吧?!?/p>
我知道自己這是在胡扯。這個說法很快也遭到蕓的反擊。
“不是,三哥。雞蛋里面哪有小雞,里面是蛋白和蛋黃……”
蕓理直氣壯。我啞口了。但是我覺得我不能啞口,我是初中生,怎么可以在小學生面前啞口呢?
“我想雞蛋里面肯定有秘密?!?/p>
蕓還是問:“會有什么秘密呢?”
“秘密當然是雞蛋為什么會變成小雞,而且還得讓老母雞給趴在蛋上面孵?!?/p>
“三哥,看你頭上都冒熱氣了,還是讓我下來吧?!笔|總算不再問我雞蛋的事了。
“你才幾斤重啊,累不了我?!?/p>
“我三十幾斤總有吧……”蕓嘻嘻笑著。
“三十幾斤算什么。我能挑六十多斤擔子哪?!?/p>
“反正你沒大哥力氣大?!笔|總是拿大哥來與我對比。
上嶺,我才把蕓放下,然后拉著她繼續(xù)趕路。
雋正在我家院子探頭看雞罩里面的動靜。蕓搶先喊了,我也喊過“嬸子”。雋笑吟吟地告訴我們,小雞都出殼了。
“真的?”我和蕓幾乎是異口同聲,又趕緊跑過去看小雞。
雋摸摸蕓的腦袋,另一手又撫著我的肩頭。
“蕓,你三哥是不是很厲害……”
蕓嘻嘻笑過,看我一眼。雋的手還在我的肩頭,溫暖又浮上我的心頭。我想開口謝謝她,然而終究沒有開口。
“好啦,我這就做飯去,你們不要總是看著,讓雞媽媽好好帶著小雞吃東西。”
喂小雞需要蒸過的大米,又不能太糊。放在飯鑊里干蒸就可以,粒粒半熟,不致于把小雞的嘴給黏了。
十一
這個晚上父親和二哥都沒有回來。后來雋告訴我,從今天開始,父親和二哥就在瓦窯那邊住了,每天往返太費工夫。雋還說,我以后就和她們母女倆一起生活。
雋問我是不是愿意。
我起初是沉默,之后是點頭。我并非遲疑回答不出來,只是感覺眼前的環(huán)境又像是突然變了。和她們母女一起生活不是陌生,但如今恰是一種新的開始。我雖不覺得自己是被寄養(yǎng)了,過寄人籬下的日子,內(nèi)心里到底少滋味。
我有家,家卻是殘缺,大哥遠走,父親和二哥又去了山的那邊長住,我孤單一個。倘若自己有母親……
“你不高興?”雋從我臉上看出什么來了。
我搖頭回答雋,表示自己沒有不高興。
蕓興奮著。蕓明白雋的意思,她小嘴咧著跟一只叫歡的雛鳥,大聲嚷嚷:“太好了,以后我和三哥可以天天一起吃飯。媽,以后我們?nèi)齻€人一起睡吧,省得三哥又做噩夢?!?/p>
有一點恰是相反,愈受到雋的關(guān)心和愛護,我愈會去想自己的母親。
雋已經(jīng)把我平時要換洗的衣裳拿了過來,放到她們的衣櫥里。我成了她們家庭中的一員。
那個晚上我一直沒睡著,我無法入睡,淚水止不住地流。沒有東西可以擦淚,我拿過自己衣衫來擦,衣衫濕了很大一片。
下半夜倒迎來一場好夢,我夢見大哥回來。大哥身著軍裝威風無比,他的個子又長了。大哥一口氣跑上山,跑到村口,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也大聲喊著大哥。
第二天,我果真收到大哥的來信。大哥習慣將信寄到我學校。我一進校門就看到傳達室門口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小黑板專門用來寫郵件接收通知。因為大哥會將信寄來,所以小黑板總是我留意的對象。
來信中,大哥依舊沒有提起父親。而來信的內(nèi)容相比以往也要簡單得多。
課間,我又拿出大哥的信仔細讀起來。我不漏過一個字地讀著,還是讀不出往日大哥的影子。
大哥似乎不要這個正在步入年邁的父親了。
我覺得大哥有點忘恩負義,不管父親有多少錯,畢竟是父親養(yǎng)育了我們。這實在是太簡單的道理了。我能懂,難道大哥不懂?
我決定從此以后不再給大哥寫信,我也不告訴他家里的事,除非他下次還來信,并且主動問起父親。
看完信,我將它撕成碎片,我讓那些碎片隨風飄散。
第二卷
一
期末考試我又盞盞紅燈。
放假那天和蕓一起回家,蕓要看我的成績單,我說成績單被我撕了。蕓聽說我把成績單撕了,突然沉下臉來,責問我:“你怎么可以撕成績單呢?”
我說:“為什么不能撕?這東西我自己看了就夠了?!?/p>
“還有我哪,我要看啊。還有我媽也要看啊……”蕓怨聲中幾乎帶了憤怒。
出乎我的意外,蕓從來沒那么激動過。最不高興時,她也不會發(fā)出如此大聲,又帶著忿忿。
蕓眉心緊鎖,滿臉通紅。
“真的撕了,這成績單有什么好看。三哥我不能和你比,我門門功課不及格,都是紅燈。”我軟了,我口氣平和地與蕓說話,希望她不要對我橫眉怒目。
“你為什么不把我們當作是自己人,你不知道每個孩子拿了成績單都要給大人看的嘛?”
蕓根本不買賬,繼續(xù)與我據(jù)理力爭。我的話不僅沒起到安撫她的作用,反而激發(fā)她更為暴怒。我只有把頭沉下去。
蕓不再理我,自顧走路。我橫豎不想拿出成績單來,所以也不上前討?zhàn)?。后面跟著?/p>
一直到村口,蕓也沒回頭來看我。我頓時為難了,不知道該跟著她回家,還是不回。最后想想,還是去了自己家。
春里孵出來的那窩小雞早已長大,雋說不要留太多,她替我賣了一半。那筆錢我至今還藏著,我還沒想好用這筆錢去買點什么。
受到蕓的奚落與責備,我內(nèi)心里沒有氣,只怨恨自己不爭氣。
喂過雞,我一個人靜默地躺在屋里的躺椅,兩眼望著屋頂。屋頂滿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它們相互纏繞在一起。風從瓦縫和木板縫隙吹進,那些灰塵和蜘蛛網(wǎng)隨風飄動。
記不清這屋子有多少年沒打掃了。這屋子晚上總會有很多老鼠。祖母在的時候也養(yǎng)貓,有貓在,老鼠就會少去很多。
我可憐的家,就是這般可憐的光景。
我又思量起讀書來,什么時候父親會答應我不再上學。只有不叫我去上學,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解放。
之前我沒有努力過,覺得自己或許能把書念好,現(xiàn)在努力過了,我的成績還是一塌糊涂,不僅沒了信心,反而比之前更加厭惡了讀書。要說讓我回家,讓我干什么都行。我情愿和二哥一起去砍柴,我沒有二哥力氣大,但我可以少挑一點。我也可以夏天干農(nóng)忙,很多農(nóng)忙其實我都會干。拔秧苗割稻子,難為不了我。插秧我也可以學。其實我會插,只是沒認真學過,不像人家那樣插得整齊。山里的田都是彎的,有小丘,不講究插得直不直,只要整齊,只要不插出浮秧來就可以了。我還可以去人家那里請教耕田、耙田。除了這些,其實山里沒什么難事了。如果父親要我學瓦匠,我也情愿。瓦匠和泥辛苦,燒窯也辛苦,然而我真的不怕辛苦。
我曾經(jīng)動過很多腦筋,希望自己離開學校。我甚至動過去犯大錯的腦筋,好讓學校開除我,拒絕我進學校的大門。但是什么才算是犯大錯,又讓我分理不清了。找人去打一架?我想過,打架會傷人,傷人肯定要上醫(yī)院,弄不好還得賠人家醫(yī)療費,得不償失;去偷?但又覺得偷是大不好的事情。賊是最讓人起恨的了;和老師吵架?吵過了,惡作劇也做了,然而老師還是以教育為主,把我重新發(fā)回到教室。
聽人家說以前有過半工半讀,我覺得那才帶勁。可惜我生不逢時……總之我腦筋動煞,還是一點好辦法都沒有。
沒有給大哥回信,大哥也真的不再寫信來。我還是在心里罵他忘恩負義。
天色倒是不晚,但那么多時間過去了,還是不見蕓過來,我想蕓這回真的是生氣了。我翻身起來,從書包拿出成績單來看。
語文58分,排在第一項,也是分數(shù)最高一項。數(shù)學52分,依此下去,從英語到物理到歷史地理,分數(shù)依次下降,最后的地理只得了45分。不過還有兩項不掛紅燈的,都不是文化課,那就是勞動和體育。勞動75分,體育68分。但勞動和體育是沒有用的。
要命的當然還有老師的評語,我們的班主任是吃過我們這些壞學生惡作劇的虧,她當然不會給我們好評語。
我無力地收起成績單,暫時不撕。蕓要看我成績不給看可以,假如父親要看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不能不給看。
違背了父親的意思,真的惹怒他了,他如果不操起青柴棍對準我腦袋劈來,也會揚起巴掌打過來。瓦匠的手,是一雙摔泥坯子的手,有力量和老繭。我雖然出身山里,但年輕的小臉皮膚到底還是鮮嫩著。
我把成績單塞到衣櫥的角落。
我知道,蕓偶爾會來翻我的書包。
二
盡管是六月天,山里還是很風涼,這樣躺在屋里不出去一般不會出汗。
要是蕓真的不歡迎我去她家過了,倒也沒什么,反正放假了。放假了,我即使怕一個人過,也可以去山那邊父親的瓦窯。想到瓦窯,于是起身出門。
村子本來就小,人不多,如今又有很多人下山找活去了,不到農(nóng)忙時他們一般不會回來。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便是女人。也有女人下山去找活,在桐子雨或者山外的鎮(zhèn)子,甚至城里。
村口大樟樹下遇到了三叔公。
三叔公背靠樟樹石條上獨坐,兩手垂放托著石條,雙腳并得規(guī)矩。他視線平去,前方是山廊,開闊的山場裝滿了盛夏的濃綠。直往前去,還有對山的竹林。眼下翠竹林正茂,林子隨風在整個兒涌動。三叔公望著前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蛘呤裁匆矝]有想。我走近他,他扭頭來看我。三叔公還是呵呵地笑笑迎我。
“放假啦?”三叔公輕聲說話。他動了動身子,把正面朝我。
我“嗯”了聲,然后又說:“三叔公,您乘涼哪?!?/p>
“這里涼快,風很大。大熱天你要去你爸瓦窯嘛?”
我點點頭。
“有事?”
三叔公以為我大熱天跑去瓦窯有事。
我搖搖頭。
“沒事就別去了。天也不早了,等你回來說不定要暗了?!比骞f著朝我招手,示意我在他身邊坐。
我也感覺到這里涼快。這里向著東北,是風口。四周是一些荒地,還有幾個菜園子——長期在村里住的人家還是能整理好菜園子。
我坐下來。
在我看來,三叔公要比我可憐多了。我起碼還有父親和兄弟,三叔公就一個人。他家又孤零零地處在村子的一個角落。
“想不想吃瓜?想吃,自己去摘?!比骞次乙谎?遞過話來。
“現(xiàn)在瓜熟了嘛?”
我覺得現(xiàn)在還不到瓜熟的時節(jié)。
“脆瓜,不熟也可以吃?!?/p>
我搖搖頭。我知道脆瓜不熟也可以吃,但覺得去摘不熟的瓜不好。不是我不想吃。
我家沒種脆瓜,不過種了西瓜。
“去摘吧。挑大的?!?/p>
三叔公很認真。不過三叔公從來說話都很認真,別看他滿臉堆笑的。我說等熟了我再去摘。
我知道哪個菜園子是三叔公的。我想起小時候去三叔公的菜園子偷瓜的事來。小時候吃的東西遠沒有現(xiàn)在多,當時除了生產(chǎn)隊,很少有人家在自留地里種瓜。自留地往往用來種糧食類,以補充口糧的不足。那時,我們總是三五成群地摸黑溜進三叔公菜園子偷瓜。
三叔公是好人,明明知道我們偷了他的瓜,他也不會找上門來算帳。見了我們連罵一句也沒有。頂多嘀咕一句:下次可別踩爛瓜藤。
脆瓜最怕就是瓜藤被踩,不是被踩后藤會死掉,而是長出來的瓜會苦。
瓜藤踩爛瓜就會苦,那是真的。但我不明白瓜為什么會苦,覺得那是一樁特別奇怪的事。
三叔公見我不動心,也不再催我去摘瓜。他還是原樣原地坐著,兩眼平望前方,表情淡漠。他不說話時,嘴唇也在動。
“三叔公,您總是一個人過,覺得悶嘛?”一位年少的孤獨者向一位年老的孤獨者討教。我覺得我也是孤獨者,起碼眼下是。
三叔公聽我說話,慢慢地扭過頭來。他反問我:“你年紀輕輕咋會這樣問?是不是你爸和你哥都不在感到冷清了?”
我點頭,然而又搖頭。既點頭,又搖頭,正表明我內(nèi)心的那份亂。
“三叔公,您一定知道我媽吧?”雖然我出口提問有些突然,但是我想那是很自然的事。三叔公說起我爸和我哥,我自然會想起母親。
“你媽……”三叔公說著,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接著又重復道:“你媽很能干,心靈手巧……”
三叔公說著,身子不再靠著大樟樹,他的表情也在起變化,剛才的那份自然似乎不見了。說起我母親的事,他好像帶了為難。
我記得大哥也是說起過,村里人一般都不愿意和他說起母親的事。然后我問起我外婆家。三叔公似乎回答也不痛快,更不詳細了。三叔公只告訴我,海邊,不知道哪村的。
三
不想回家,我晃蕩著。像被風吹到高處的一片葉子,一時無法落地。
山風吹得愈來愈清爽,田里半熟的稻子微微泛黃,已經(jīng)能聞出淡淡的稻香。太陽隨即要躲往西山頭,山頭上方的云霞也做好了準備,只等太陽下山,它們就會變得五顏六色起來。
心里亂糟糟,風景進不來,想找份哀傷似乎也沒路頭和理由,只有苦悶和煩憂。
我走著,手里拿了根竹梢。我需要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快,于是拿著竹梢胡亂地抽打路邊的青草。那些被我抽打著的青草也是倒了霉運,我使足了勁抽打,它們中很多都被我打得斷胳膊斷腿。
竹梢斷了,在我狠狠的抽打中一節(jié)一節(jié)地斷去。
村里的水田大部分靠山壟里的水塘來灌溉。水塘不大,但很深,大旱的年頭,這水塘也不會露底。在我的印象中水塘從沒有干涸過。水塘里有魚,以前生產(chǎn)隊時養(yǎng)過。我是捉不到那里的魚的,從來也沒有捉到過。村里也沒人會釣魚。在桐子雨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在溪灣里釣魚,我也想去做一根魚竿。然而我找不到魚線和魚鉤。
每個夏天我們都會去水塘游水。
今天我沒想過要去游水,我的思路蜿蜒曲折。
我沿著蜿蜒曲折的田間小道不知不覺來到水塘邊。竹梢斷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我仍舊沒有扔掉它。
三四只翠鳥在水塘的淺灘上覓食,它們通常不會成群結(jié)隊,喜歡單個活動?,F(xiàn)在它們也彼此保持著距離。它們的腳桿很細,尾巴翹得老高,動作敏捷。水塘除堤壩一面,其它三面都有淺灘。
水塘兩邊還各有一條上山的路。這邊山上多半是竹林,水塘給人有一種陰陰涼涼的感覺。
太陽下山,堤壩上站著更見風涼。我在草地坐下,正面朝向山下。青草長得跟厚毯似的,只是不軟。它們長結(jié)實了,草莖硬朗,草尖又跟刺一般。我的屁股被戳得癢癢又略微生痛。不舒服,但我還是照例坐著,只是不敢躺下。
坐著,胡思亂想。想想過去,也想想未來。過去不遠,未來也不是遙不可及。晚上的事,明天的事,這個暑假的事,過了這個暑假上學的事。當然還有母親的事。如何去海邊找到我的外婆家,找到母親的照片,恐怕是我未來希望所在了。
思路慢慢地走向成熟,大腦中有了出門尋找的念頭。
我還有一筆錢,這筆錢可以讓我在路上買東西吃。其實不買東西也可以,我沿途可以找到吃的。眼下地里的番薯已經(jīng)長出來了,盡管很小,但起碼可以吃了。還有瓜,幾乎每個田畈都有瓜……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線索,外婆家的線索。哪個村子,大概就行。我知道母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是我在一本工分薄上翻到,是母親自己記的工分簿。母親字寫得不好,歪歪斜斜,都像是被風吹過一樣。母親大概也沒上幾年學,有些還是白字。然而找線索又是難事,父親肯定不會說,弄不好還得挨他的罵,挨打也有可能。他的總是青灰色的臉,除了窯灰,還有本色的青灰。
回來的路上我又遇到了翠嫂。這女人小眼睛瞇著,不笑也是瞇著。瞇著就像是跟你在笑。我覺得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翠嫂在園子里摘帶豆回來,她右臂挽著的小小竹籃除了帶豆還有一條脆瓜。脆瓜綠油油又鑲著白色條子,毛茸茸的,表明那瓜尚未熟。
瓜熟了,瓜身還會冒出光亮來。
“松,你去水塘啦?”翠嫂一定看到我從水塘下來。她等著我走近她,還拿眼打量我?!笆遣皇侨ネ嫠?”
我搖搖頭。我搖頭是想告訴她自己沒有下水塘玩水。
“吃瓜嗎?”翠嫂拿籃子里的瓜出來,在我面前亮亮。
我還是搖頭。我不是從前的我了,我現(xiàn)在不會對沒有成熟,吃起來沒滋沒味的瓜感興趣。我反而在心里暗笑翠嫂嘴饞,連這樣的瓜也摘來吃。
“吃吧,客氣啥,我也想吃,你幫我敲開。”翠嫂把瓜往我懷里塞,她還說我客氣。
我接過瓜來,我拿手就敲,但敲不碎。不成熟的瓜一點不脆。我敲不碎瓜,于是找到一塊石頭,我拿瓜對準石頭砸下去。瓜沒碎,斷成兩截,我將斷成兩截的瓜遞還給翠嫂。
“你不吃?”
“我不吃。不好吃。”我很干脆地告訴翠嫂。
“沒看出來,你這張嘴還挺挑剔的。你真的不吃?”
我點點頭。
翠嫂見我不吃瓜,也就不再客氣。她自己掰了一小塊下來往嘴里送,她嚼著,有滋有味。
小眼睛的翠嫂還有一張小嘴,門牙些許齙;那可是吃瓜果之類的好牙。她嚼著瓜,瓜汁從她的嘴里流下來,我感覺到惡心了。我不再看翠嫂嚼瓜的難看動作,自顧走路。
“喂,你這人咋啦?今天怎么愛理不理的,我又沒得罪你?!?/p>
我拿眼瞟了翠嫂一下,又冷淡著問她:“你有啥事?”
“你這孩子,咋這樣說話。嘻嘻,是不是和誰吵架了?和蕓嘛?”
我說:“沒有。我干嘛要吵架?”我脫口而出,語氣里帶了不耐煩。不過還不至于過分。
“嘿,還有脾氣。我從來沒見你發(fā)過脾氣,今天是頭一遭。喂,我告訴你,我也想去水塘洗澡,明天太陽猛的時候,你帶我去水塘,咋樣?”
翠嫂笑瞇瞇,眼睛成一條線,話倒是說得很認真,顯然她不與我一般見識。
“水塘不是不遠嘛?”我覺得她想洗澡就自個兒去好了,我才不想帶她去水塘洗澡。再說了,她是女人,怎么和她一起去洗澡?
“不遠我也知道,只是我一個人去有點怕?!贝渖┱f。
“怕還去洗澡?水塘很深的,水也很涼?!蔽夜室膺@樣說。不過也是事實?!拔也挪粠闳?。要去你自己去?!?/p>
我拒絕答應帶她去水塘。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會游水,假如不會,萬一淹死了,我就跟著完蛋。
我不想帶她去水塘,所以也不問她會不會游水。
四
蕓站在村口的岔路口。蕓沒喊我,也沒像平時那樣見了我跑過來,她木呆地站著,看我和翠嫂走過去。
“是蕓啊,”翠嫂和蕓說話:“蕓,要吃瓜嘛?”
翠嫂開始向蕓推銷自己的瓜。蕓搖搖頭,蕓顯然也對翠嫂的瓜不感興趣。
“你也不吃?現(xiàn)在孩子真是嘴嬌,連瓜也不吃。”
翠嫂又遭到蕓的拒絕,心里更是不得趣了。話說完,自個按方向進村。
蕓的兩只褲筒卷出高低,看上去不知道去哪里玩過。我沒有喊她,蕓也不開口,還是原地站著看我?,F(xiàn)在弄不清是我委屈了,還是蕓委屈了??此@個樣子,肯定是雋還沒有回來。我問她你媽是不是回家了,蕓果然搖搖頭。
“三哥……”見我開了口,又笑著喊我。
“怎么了?”
“三哥,我不看你成績單了。”蕓顯然是在討好我。
“走吧?!逼鋵嵨以缫寻殉煽儐蔚氖陆o忘了。相比之下,我將要去做的事情比成績單要重要得多,我不再和蕓計較,把手伸過去。
蕓也伸出手來,我們算是和好了。
“你媽一直沒有回來過?”我又問。
“沒有?!?/p>
“你剛才去哪里了?”
“我沒有去哪里。三叔公說你去那邊了,所以我等著。”
“那么長時間你媽還沒有回來,她會去哪里?”我想不出來雋會去哪里。眼下大熱天,一般不會上山,再說山上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收獲。
“會不會去園子?”
“媽也不在園子,我去看過的……”
去蕓家里之前,我?guī)е|先回自己的家,我把雞喂好,然后關(guān)進小屋。再去她家,還是不見雋。院子里雞們還在“造反”。雞糞拉得到處都是,讓人很難下腳。我拿起掃帚掃地。
“三哥,你說我媽她會去哪里?”蕓神情沮喪起來。
“你媽肯定有事忙去了……”我大致掃了地,然后又去抓谷子喂雞?!澳憔蛣e擔心,你媽是大人,還能丟了?”
蕓神情不對,我只好安慰她。雖然我嘴上安慰著蕓,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替雋擔心。天空還有亮光,但要不了多少時間就會變得昏茫。
“蕓,我們先把飯做好。你媽肯定不會有事。”
我先進了屋。屋里已經(jīng)暗沉,需要開燈。我將電燈拉亮,接著在灶頭上忙碌起來。蕓不進來,她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
我把米淘洗好放入鑊里,點著灶口的火,又喊蕓進屋來。蕓說她要等媽來。我說你等著也沒用,你媽自然會回來。我怕蕓獨自坐著會傷心,于是上前去拉她進屋。
蕓兩眼窩已含了淚水,我一拉她,淚水就一滴一滴往下掉。
“好啦,別哭了?!蔽姨媸|擦去眼淚,蕓還是淚流不止,我愈是安慰她,她愈是起傷心?!笆|,你數(shù)數(shù)吧,我想你只要數(shù)到一百,你媽肯定會到家?!?/p>
“我不數(shù)……”蕓自己也用手擦眼淚,擦著又朝門外望。
數(shù)數(shù)不能帶來靈驗,我只想引開蕓的思路。有時候自己等一件事到來,總是等不到,于是開始數(shù)數(shù)。不是說一點效果都沒有,偶而也能起到作用。起碼能省去等待中的一部分心焦。
“不數(shù)就不數(shù),要不我們來玩猜謎語。你有謎語嗎?”我覺得猜謎語也好玩。我拉蕓到灶坑,讓她坐到里面。蕓不肯,她要坐外面。
“我不猜謎語?!笔|固執(zhí)地順著自己的思路走。
坐在屋里能望見對山頂上一小片天空,那里有一朵云浮著,云暗色,只是一邊還有些許的明度??床灰姷奶炜湛隙ㄓ幸蝗夯爻驳娘w鳥經(jīng)過,一陣“唧唧喳喳”的噪聲響起。
蕓的視線始終盯著門樘口。
“蕓——”大概還不到院子,雋就在喊了,聲音里夾著一份著急。
“媽——”蕓飛奔著朝門樘外去。
“媽,你去哪里了……”蕓大聲問道。
“你三哥哪?”雋沒回答,先問我是不是在。大概她看到蕓這份著急的樣子,還以為我不在。
“三哥在燒飯?!?/p>
“哦,”雋心也像是安了,她看出蕓的哭泣相,又問道:“咋啦?你哭了?”
母女倆一并進來。我喊過“嬸子”。雋解釋說:“我去茶樹嶺看人家養(yǎng)長毛兔了……”
“嬸子,你腿怎么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雋的褲子破了,破在膝蓋頂上。
雋笑笑回答說:“趕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事,就擦破點皮。蕓,你幫媽去拿紅藥水來,在床頭柜上面。”
蕓趕緊進房間去拿紅藥水。
“嬸子,你坐下……”我搬過椅子讓雋坐。
雋接過椅子坐下,又慢慢綰起褲筒來。我看到她膝蓋上一塊血污,心里不禁顫了一下。
“嬸子,一定很痛吧?”
“現(xiàn)在不痛了,剛摔倒時倒是爬不起來了。松,你別看著,你去顧著灶口的火。”
雋回來了,盡管她是帶了傷回來,然而我和蕓還是露出了笑容。蕓拿來紅藥水,又小心地給她母親涂上。
五
天尚未亮,雋和蕓還在睡夢中,我悄悄起來。我給雋和蕓留了紙條。我沒有說自己要去海邊,只是說我出一趟門,請她們不要擔心,也不要告訴我父親。寫紙條的時候我居然沒有一點心慌與不安,我對自己的啟程與隨后將會遇到的一切充滿信心。
這個世上恐怕很少有人連自己的外婆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蕓的外婆家處在比駐巖還要深的山坳里。蕓每個假期都會去她外婆家住上幾天。
和祖母一樣,我想外婆也會疼愛自己的外甥。
我把紙條放在她們家的房前桌,好讓雋或者蕓一起來就能看到。
小心翼翼地出門,又去自家取了錢出發(fā)。
走上貓叫嶺時我回頭了,沒有壯士一去不回頭的大氣,我只是回頭看一眼駐巖,村口會不會有雋追出來。我當然希望她沒有追出來。確準沒有,我才撒腿往嶺下跑去。
我的腳步聲嚇飛了一只山雞,它“咯咯咯”叫著從灌木叢飛起來。山雞飛不了多遠,很快就落在另一個灌木叢里。
去海邊要經(jīng)過瓦窯,我繞道走。對自己的行跡最需要保密的恐怕還是父親。我無法想象一旦讓父親知道,后果會是什么樣。
從石門村子穿過,沿著石門村外的渚溪走。渚溪通往山南的水灣,我到過渚溪邊最遠的村子是上水。上水下面還有下水,過了下水還有好多村子。比如銅坑,古灣,臼石,陳家渡,小江湖,驃騎亭……然而我不清楚它們具體的位置。離開上水村我就開始打聽下一個村子的名字,下一個村子叫古灣;我又在古灣打聽到距離海邊最近的那個村子叫陳家渡;如果要渡水到對岸,須得去驃騎亭坐船。
古道有時候沿著渚溪走,更多是翻山越嶺著過。尚未到陳家渡,就能聞到風中的海腥味了。
所謂海,實際上是一條水灣,只是水灣連著海。當?shù)厝税堰@水灣叫作拓水灣。我看到那片水之后,所有的疲勞頓時就消失。眼前的一切不只是新鮮,仿佛離自己的期望更加接近了。
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氣溫也在急劇上升,渾身受到了烘烤,口干舌燥想喝水了。
進入陳家渡,我還是沿著古道走,古道從村子中央穿過。村子中央一棵大樟樹,樹冠像一頂巨傘撐開,下面有一塊無規(guī)則的空地,上面橫放著幾塊石條,有三位老人坐在石條上說話。
我沒有興致聽人家說話,我希望找到陳家渡的水井。
“阿公,水井在哪?”我上前問道。
三位老人抬眼都來看我。其中一位胡子花白,拿手卷的涼帽指指前面的弄堂,說:“那邊有井。”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汗水,謝過老人。
進入墻弄口,一眼就能看見水井。井邊沒人,也沒有吊桶。我趴在井沿看過,井眼明亮,光芒反射,直逼入我眼簾。又找人家借吊桶。陳家渡各人家的院子幾乎都砌有圍墻,門大多數(shù)緊閉著。連敲三家都不見有回應。
隔一會,才見墻弄的另一頭有人走來。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長著一頭卷發(fā)的男孩。男孩上身光裸,下身一條短褲。短褲肥大,又像是特意加了長??吹贸鰜?男孩也是泥猴屬性。渾身除了被太陽曬出的油光,還有一層厚度不算太淺的污垢。他拿眼掃視我,大概是看著我陌生。我在心里嘀咕:我們倆大可不必彼此看著陌生,根本上來衡量,我們屬于一種類型的孩子。
我也拿目光掃視他,只是目光里含了柔性,我期待他幫忙。
“你能借我一下吊桶嘛?”
“吊桶?”男孩再次將我上下打量過,又問:“做啥?”
“口渴,想喝水。”我盡量說話小心,起碼不讓男孩討厭我。這份小心里肯定是帶了可憐相??蓱z相有時是懦弱的表示,懦弱的唯一好處是能夠引起別人的同情。的確,眼下的處境我需要得到別人同情。盡管我平日里也有一份傲氣。
“這井水不能喝的?!蹦泻⒂帜媚抗馀鲆幌挛业哪槨?/p>
“井水為啥不能喝?”我納悶。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井水不能喝。井水可謂是純凈與純潔的代詞,何況我們都是喝著井水長大的。
“井水咸的,苦的。我們老早就不用這口井里水了。你不信聞聞,那里面有臭味。”男孩走近井沿,蹲身下去,兩手撐著井圈的石條。
我也蹲身下去。
“你看,下面水發(fā)白,如果潮水漲了,這里也會跟著滿起來。大人說水井和水灣連著,咸水進來污了井水?!?/p>
“你們喝什么?”
“山水。山上有水塘,我們?nèi)ツ沁厯?。你是哪里?連這個也不懂?!?/p>
男孩眨了眨眼睛,又拿手去撓他的卷發(fā),也許他的頭皮正在發(fā)癢。他的撓引發(fā)了我頭皮也起癢癢。于是,我也撓。
“我是駐巖人。駐巖知道嘛?”
男孩搖搖頭,問我:“駐巖在哪里?是村子嘛?”
“嗯,在山上?!蔽野l(fā)現(xiàn)陳家渡也不大,但和我們駐巖相比,也算是大了。
“山里有泉水。你們家有山泉嘛?”男孩起身來,他開始與我攀話。
“有,我們那邊有泉水,每個山坳里都有。很干凈,喝起來也甜?!?/p>
水是甜的,我從來沒感覺到,說它甜,只是借用了書本上的說法。只有糖和糖果是甜的,果子成熟了是甜的。水怎么會甜呢?水是淡的,很清純的淡。
“我也覺得山泉水是甜的。你口渴就上我家喝去,我每天早上去山上挑水……”
“你叫什么名字?”我很感謝男孩的邀請,也漸漸對他起了好感。
“我叫海。你哪?”
“我叫松?!?/p>
“松,你第一次來我們這里嘛?”海開始叫著我名字說話,這讓我感覺彼此親近了許多。
他領(lǐng)我朝他家里走,還是這條弄堂。
“我第一次來……”
“你來這里做什么?”海問道,他與我并排著走路,他的光腳板踩在石板道也不覺得燙。我想現(xiàn)在太陽一定把光滑的石板面曬得發(fā)燙了。
“我去對岸。海,人家說那邊驃騎亭有船去對岸,是不是?”我順便向海打聽起來。
“有船,不過現(xiàn)在沒了,要等到傍晚時才會開船。我們這里每天早上開船去對岸,對岸的船開過來,晚上再回去。你去對岸做啥?那里有你家親戚嘛?”
我不知道咋回答海的問話,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不過我稍思量之后,還是回答了海。
“我外婆家就在對岸?!?/p>
“你外婆家在對岸,你從來沒去過嘛?”
我點點頭。
“我外婆家也在對岸,小時候我每年總要去對岸好幾趟?!?/p>
“現(xiàn)在不去了嘛?”我聽說海的外婆家也在對岸,想著海是不是熟悉對岸的情況,然海說他只是小時候去對岸,這讓我很失望。
六
海帶著我一直走完這條長長的弄堂。在弄堂口就可以看到水灣,偌大的水面。陽光灑在水面泛著金光。我還看到水面上有船來往,偶而也見到扯著帆的船。我估摸著,這里離水岸大概不到一百米。
海的家靠海最近。他家的院墻也不像別家那樣,用磚頭砌起,而是用亂石堆出個大概。這矮矮的亂石墻是無論如何也起不了圍墻的作用,人可以輕易翻越不說,那些雞更能隨心所欲上下。海家里也養(yǎng)雞,這會兒雞們集體躲在樹蔭下的矮墻上。
三間平房,每道門都關(guān)著。家里似乎沒有人。
海推開東面那間屋子的門,讓我進去。
“海,你爸媽哪?”
海替我倒了一碗茶。一只黑又亮的有嘴陶罐。陶罐有棕繩鑲著的提手。海不提起來倒水,而是兩手小心捧著來倒。一只瓷碗和我家里用的一樣,藍色細紋釉在碗身。海把那碗水遞給我,他沒立即回答我的問話。
我確實是很渴了,端起碗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還要嘛?”
“我自己來?!蔽蚁胛疫€是沒喝夠,也不打算客氣,于是直接了表達出來。
我學著海的樣子倒水,海站在一旁看著我倒水。
等我喝完第二碗,海問我:“是不是沒吃過中飯?”
我堅持不客氣到底,于是點了點頭。海朝一張八仙桌走去,搬來一碗烤洋芋艿,放在飯桌上。
“我奶奶昨天才烤的,你吃吧?!?/p>
洋芋艿烤得很干,上面泛著鹽花。我聞到咸菜汁的氣味,斷定那是咸菜汁烤出來的洋芋艿。我看著,咽了幾口口水入肚,但到底還是猶豫了。我和海初初相識,我已經(jīng)喝了他家的水——除了在沙漠,水是這個世界最不值錢的東西,但聽海說他們這里需要去山上挑水,讓我覺著水也貴重了。我還能吃他家的烤洋芋艿嗎?
“吃吧,洋芋艿是我自己種的。我家里就這個最多?!焙Uf著將碗往我面前推推。
“我給錢,可以嘛?”
給錢的主意是怎么生出來的,我不清楚,我覺得只有這樣自己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吃海家里的烤洋芋艿。
海笑了,說:“怎么可以要你的錢?你看看,桌子底下……”海指著八仙桌,我順眼過去,看到桌子下的洋芋艿一大堆。我家里也有洋芋艿,也是這樣堆放的。
看到烤洋芋艿時我其實已經(jīng)想起家了,祖母在的時候也總是要烤洋芋艿,烤出來雖然沒那么干,那么多鹽化泛著。我也想到雋,雋也會烤洋芋艿。一旦想起來,引出來的思路就很長,我不免又想到雋是不是看到我的留言了。還有蕓。她們一定在替我著急了。可我既然出來了,就不能顧及那么多。
我不再客套,內(nèi)心里也開始慶幸自己遇到了同齡人海。雉雞蛋大小的五、六塊洋芋艿落肚,差不多已經(jīng)飽肚。
“海,你中午就一個人?”
“嗯。我奶奶去棋子坪給人家做飯了。哪里在起廟宇……”
“棋子坪在哪?”
“在驃騎亭還要過去的海上。是一個小島。你沒去玩過吧?”
我點點頭。
說起棋子坪,海似乎起了興趣,他告訴我有關(guān)棋子坪的一樁奇聞。海說,棋子坪四周有沙灘,上面有像棋子一樣的黑白石子。如果你想得到那些石子,需要拿黑米和白米撒上,這樣第二天落潮時就能看到黑白石子在沙灘上。
“真有這樣的事嘛?”我聽來覺得不可思議。
“當然是傳說。不過我還是在哪里撿到過玉石,我去拿來給你看看?!?/p>
海說著就去隔壁房間拿玉石來給我看。
那種五花斑紋的石頭,其實在山上也時有拾到,只是我們山里人對石頭沒有多少興趣。我看了海的石頭,還是贊夸了幾句。
“你爸媽也不在家?”我把石頭遞還給海,又問。
海拿著兩塊石頭輕輕敲著,見我問他,搖搖頭。
原來海與我的經(jīng)歷差不多。他們雖然住在陳家渡,但戶籍也算是漁民,父親在驃騎亭漁業(yè)隊漁船上捕魚,有一年遇到臺風船沉了。船上包括海父親在內(nèi)十七人統(tǒng)統(tǒng)遇難。父親死后,母親帶了不滿兩歲的弟弟改嫁去了很遠的地方。本來母親也要帶他去,是祖母不肯。
同病相憐,我也把自己的身世告訴給了海聽。
“你想去對岸找你外婆,可是你又不知道你外婆是哪個村子,你怎么找?對岸有很多村子,也很大。聽說過吹沙嶼魚嘛?”
“是魚嗎?”
海搖搖頭說:“吹沙魚是魚,吹沙嶼是一個鎮(zhèn)子。那邊街道很寬,也有大碼頭和大船……還有部隊哪。海軍部隊?!?/p>
“你去過?”
“我去過兩次?!焙?跉饫餄M是自豪。
我也沒有什么自卑。與海邊長大的海相比,我肯定落伍。
“海,你去過對面,你聽說過那里有住著姓林人家的村子嘛?”
“姓林,我就是姓林。海邊住著姓林人家的村子很多。怎么?你媽也是姓林嗎?”
“是啊。我媽就是姓林?!?/p>
“要不我?guī)闳Π秵枂?。那邊我還有幾個朋友,我也可以讓他們替你問問。他們是本地人,知道的肯定比我多?!?/p>
“這樣行嗎?要是你奶奶回來了……”
“我奶奶去了要住上好幾天,暫時沒人管我。我也正閑得無聊哪……我們把那些洋芋艿帶上,路上好吃。還有……”海思忖著。
海思忖的結(jié)果是取了家里果桶里的年糕片。
七
“現(xiàn)在就去?”
“當然?!?/p>
“怎么去?”
“劃船?!?/p>
“你會劃船?”
海很用力地點點頭。
潮水正在往上漲,水灣中大船小船來來往往。大船通常掛著國旗,在藍天碧波映襯下顯得格外的耀眼。小船在遠處變成了小不點,多半像蝸牛。
我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連海邊裸露的礁石也覺得稀奇,它們是黑色或者褐色的。近岸處沒有大船,十幾條小舢板加竹筏。竹筏很破爛,上面還搭了簡易的油毛氈棚。小舢板也有搭棚,但很少。小舢板搭棚也不像圖書上看到過的紹興烏篷船,烏篷船總是將棚搭在船中間,小舢板的棚搭在船尾。
對岸突然傳來“嗚嗚”的汽笛聲。我的耳朵也是得了新鮮,于是側(cè)耳細聽。
“我們劃有棚的舢板吧,要是晚上回不來,還能睡在船上?!焙O氲谜嬷艿?。
“這些船都是你們村的?”我問道。
“也有附近幾個村子的?!?/p>
海選中一條有棚的舢板,他抓起纜繩將船拉攏。這漂在水面的船似乎很聽話,海一個人就能召它攏來。海讓我先跳上船。第一次上船我雖然心里沒底,但在比我還小點的海面前,我不能露怯,我硬著頭皮跳上去,船身直晃蕩,我身子歪斜了一下,趕緊用手托著船體。稍微有依靠就好多了。
海把纜繩扔到艙底,然后自己一步跨上。
櫓就擱在船尾,但海起初并不使它,他拿了竹竿子將船掉過頭來,又撐著讓船離開岸邊好多路,然后才起櫓搖。之前,搖船只在電影上看到過,看著海搖櫓感覺自然不一樣。直觀中,更覺新鮮稀奇。
在我們離開岸很多路時,岸上突然有人向我們招手。
“別管他,那是我二叔?!?/p>
“這船是你二叔的?”
“這船以前是我家的。我二叔一分錢不給就要去了,我奶奶也不說一句。”
“你二叔對你不好?”
“二叔還好,二嬸不行。我二叔人老實,二嬸是破鞋?!?/p>
“破鞋?”
“破鞋不懂嗎?”
我當然也懂點,但是我解釋不出來,也不好說。
“破鞋就是和人家男人睡覺的女人。我二嬸和村里的死木匠睡覺,我也看到過。你知道他們在哪里睡嘛,說出來真惡心。他們在麥田里,還把人家大麥給滾爛了……嘻嘻,我二嬸沒有奶,跟我們一樣。松,你覺得女人要是沒有奶,還像女人嗎?”
“女人小時候當然沒有奶?!蔽蚁肫饋硎|也是沒有奶。蕓是小姑娘,也是女人啊。
“女人長大了應該都有奶。你摸過女人的奶嗎?”
“嘻嘻,你……”我覺得海就是不一樣,他連這個也說。然而我覺得說起女人的身體,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
“你笑什么?這有什么稀奇。男人總是要摸女人的奶的。你們村里不做戲嗎?”
“不做。我們村子在山上,就是想做戲也沒地。”
“怪不得你什么也不懂。我們村子每年都做戲,做戲的時候男人和女人擠在一起,男人就會趁機去摸女人的奶?!?/p>
“那么說來,你摸過人家女人的奶了?”
“那當然。”海搖著櫓,眼看前方,讓我看來,他不像是一位年齡與我相當?shù)暮⒆?他像大人。他這會兒說話的口氣也像大人:“我才不去戲文場摸女人的奶……”
海話說到這里就不再說下去,他沒告訴我被他摸了奶的是什么女人。當然,他說了我也不認識。我猜想著,他不會是摸過他二嬸的奶吧。也不對,海說他二嬸是沒有奶的。
海說起女人的奶,我自然也會捫心思忖去。我嘴上說自己沒摸到過女人的奶,但其實我也是碰過女人的奶。那天晚上雋和我睡在一起,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和嘴是碰到過雋的奶。只是我不好意思說出來。雋不是一般的女人,起碼在我心目中是這樣。
小船走在水面,跟搖籃一樣。海的形象完全變了,他的卷發(fā)被風吹著更見亂篷,又似乎有飄逸感。我想我要是長在海邊,一定會和海一樣,知道得更多,會得也多。
我不禁羨慕起海來。也喜歡起帶著腥咸味的海水與水灣。
八
海把船先靠在一個叫埤雅的村子埠頭。如果不是埠頭的小屋子墻上寫著“埤雅”,我是怎么也想不出這兩個字來。那個“埤”字我也不知道怎么念。海叫這個村子為“piya”,大概是念“pi”音了。
鬼才曉得這村子干嗎要起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
海把纜繩系在埠頭的石柱上,然后帶我進村。埤雅村不比陳家渡大。村道彎彎扭扭向上,半個村子也是在山上。同樣是山上,和我們駐巖又完全不一樣。石階是一通到底,兩邊又無數(shù)小墻弄,墻弄很小,兩個人并排著不一定能過。盡管是夏天,太陽又很猛,但這里的石板道上還是潮濕濕一片,上面好像是人專門灑了水一樣。石面光滑,有滑腳的感覺。
擠過一條小墻弄,轉(zhuǎn)彎,海拍打著一戶人家的院門。院門是木頭做的,上面涂了一層厚厚的黑漆(后來我才知道那不是黑漆,是瀝青)。
“誰呀?”里面很快有人起話。是女人的聲音。
“嬸子,是我,對岸的海。嬸子,碗大在家嗎?”
碗大大概是一個人的綽號了。
有女人來開門,女人笑盈盈很是親熱。女人兩手沾著水,好像正在洗什么東西。把我們引進屋里,女人問我們是不是吃過飯。
海說吃了。女人倒是客氣,說既然要來,咋不到她家來吃飯。看來海和碗大之間不是一般關(guān)系了。
“你也好長時間沒來了。海,這是你朋友?”
女人看著我陌生,于是又問海。
?;卮鹫f是。接著又問女人碗大去哪里了。女人說碗大去海帶場了,問海找碗大是不是有事。
“嬸子,我們是找人。既然碗大不在,就向您打聽一下。嬸子,我記得你們村子也有姓林人家,是不是?”
“姓林?你說是姓林人家,我們埤雅姓林不多,我娘家姓林倒不少。找人,找誰啊?”
我不指望立馬能找到外婆家,但還是寄望有好消息出現(xiàn)。我靜心下來聽海和女人說話。
“他,”海回頭指了指我,說:“他母親是這邊人,就姓林。他母親過世了,但他不知道自己母親的娘家是哪個村子的。他來找他外婆……”
“找外婆?你父親哪?”
“父親不讓我來找外婆家?!蔽抑苯诱f出來。
女人聽我這么一說,趕緊放下手中的話,態(tài)度認真起來。也許我尋找外婆的事讓她看來是件不小的事。
“你是對岸哪個村子的?”
“桐子雨的駐巖。”我怕女人不知道駐巖,所以連帶桐子雨出來。
“桐子雨,很遠的。哪邊……我想想……”女人思量起來,她眼睛望天花板,說:“你媽大概幾歲了?”
“和您差不多吧。”我不知道母親的確切年齡,但覺得應該和這女人差不多。
“我們埤雅好像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娘家也沒有,這個我清楚。要不去西林問問,西林村子大,說不定會有人嫁到桐子雨了?!?/p>
不能確準,起碼有了一個大概的方向可以順著摸去。
九
西林村處于水岸,中央還有一條寬闊的溪流,村子因此被分成兩部分。遠望去,村子是一個人字形。海還是搖船帶我去西林,在西林的埠頭靠攏,拾級而上是一條水岸的村道,有街容市貌。街市相比起桐子雨還要耐看。
有人在街上吆喝著賣冰棍,我上前要了兩根。吃了冰棍,我又進小店買了四只砂糖餅,與海分了吃。其實我們也不是餓了,我只是想犒勞一下海。他為我辛苦奔波,我理應有所表示。
村子太大,一時也不知從何打聽起。海說要是有碗大在就好了,碗大在西林也有很多朋友。海一路上已經(jīng)向我介紹過碗大。碗大要比海大兩歲,比我大一歲。碗大就是大,還有蠻力。當然,碗大還有一股狠勁,海說這一帶很多人都怕碗大。海笑說碗大一定改邪歸正了,要不然他才不肯去海帶場做活。
前方一座涼亭。騎馬式?jīng)鐾?兩邊各設了一排長凳子,供行人和閑人們坐歇。時已午后,在涼亭里納涼的人不少,中間有幾個孩子在玩打三角。那種游戲我小時候也玩,將寫完的作業(yè)本或者舊書本撕了折成三角形,然后相互疊起來篤鏢。
穿過涼亭,一戶人家的后門有位老婦人坐在門樘口搖著蒲扇閉目養(yǎng)神。
“阿婆?!焙]p聲喊過。
老婦人并不理會海,依舊擺著她那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
“阿婆。”海聲音有所加重。
然沒想到老人仍舊不來理會,蒲扇也是原本的那個節(jié)奏搖擺。
海欲再提高嗓門喊,我將他拉住了。我附在海的耳根嘀咕了幾句,我說海,那阿婆是不是耳朵不好使。海恍然大悟,笑了。
照著巷子進去,我們來到一個大閶門。門口有幾位年齡不同的婦女坐在一起說話。我們倆多少有點蓬頭垢面,在她們看來,我們和西林的孩子大凡有不少的差異,所以抬眼看來時,眼神里含了生奇的光。
“你們找哪家?”
上前問話,因此是踩了人家閶門的門檻。女人們可能以為我們要進去,又覺得我們面顏生疏,故而主動問來。
“我們不找哪家,只想問個話。”我開口了。
“問什么?”還是剛才問話的那位女人。女人四十光景。
其他幾個女人一聽我們有事要問,也不再自說自話,都會神來聽我們說事。
“我想打聽一個人,她叫林若,是這一帶嫁到對岸里山的村子……”
“林若?”有人問:“她多大?”
“是他母親,年紀大概五十左右。”海解說著。
“五十左右,叫林若。是西林人?”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母親是哪個村子的,只知道她是這邊人?!?/p>
“你母親她……”有人是從我口音聽出意思來了,于是帶了疑問問道。
“我母親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p>
“哪你爸哪?”
“我爸不讓我們知道母親的事,也不告訴我們母親的娘家地址?!?/p>
“你們是兄弟倆?”
海搖搖頭。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你爸他……”說話的女人認真起來?!熬仙?你不是西林人嘛,你聽說過這個名字沒有?”
被問的女人說:“這個名字是有,但年紀不對。我知道的林若也不是嫁到對岸山里的村子。我們這邊很少有人嫁到對岸去。以前有,但也不是嫁過去。餓煞年頭好像有人去過對岸,但后來多半已經(jīng)回來了……讓我想想?!?/p>
“你母親的事你就知道這么多?”有人問。
我點點頭。
又有人說“這可難找,西林不說,這一帶姓林的還不止一個村子?!?/p>
“你爸為什么不告訴你們,又不讓你們來找外婆?”
我搖搖頭。女人相互議論著,很多話我聽來感覺新鮮。有人說起餓煞幾年女人們是怎么偷偷跑去對岸討吃的,拿東西換吃的。那是哪個年代的事?
“聽說那年烏門斗村有人肚里帶了孩子去,后來就生孩子在那邊了,沒再回來?!迸擞謫栁?“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p>
問我話的那位扳起手指來,然后搖搖頭說:“那也不是。如果是她的話,到現(xiàn)在,孩子應該二十出頭了……”
“興許家里還有兄弟姐妹呢?!闭f話的女人轉(zhuǎn)頭也來問我:“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我回答說:“我還有兩個哥哥。”
“你看,我猜得沒錯吧?!蹦桥苏f:“你哥哥今年多大?”
“我大哥今年二十二,二哥十八?!?/p>
剛才問我的女人還想說什么,旁邊的女人拉了她一把。拉她的女人又遞嘴過去貼著那女人耳根不知嘀咕了什么。那女人笑笑對我說:“可能不會那么巧。”
兩女人暗地交換眼色,邊上幾位女人也就不再說話。我還想問,那女人說:“你往別處問問。這個肯定不是你母親,她也不姓林?!?/p>
女人們表情很讓我生疑惑。
海拉了我一把,說:“我們走吧?!?/p>
離開大閶門,海告訴我說:“不用再問了,她們可能也不好說清楚。既然有點線索,我們就過去問問?!?/p>
“線索?”我不解。
海的耳朵尖,他早已從女人們的談話中聽出意思來了。海說去烏門斗村問問。
烏門斗又是一個靠水灣的小村,類似于駐巖三、四十戶人家,屋宇也是七零八落處著,村前沒有埠頭,兩三條竹筏死氣沉沉地趴在沙灘,唯一的木船還是沉的。潮水又面臨退去,我們的船只能遠著村子泊下,然后下船脫了鞋子踩著泥涂到岸上。
沒有進村,我們就遇到了一位腰際系著揢籮的老人。海上前招呼老人,老人停了下來。與之前向人打聽一樣,我們大致說過來因,之后等待著老人回話。老人回答很簡單,老人說烏門斗雜姓居多,但沒一家姓林。
離開烏門頭回到岸邊,?;仡^看了我一眼,問道:“咋辦?要不我們再去別的村子問問?”
對我來說,無果不等于絕望。然而,這樣漫無目的地繼續(xù)尋找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我開始從心里責備起父親來。
不說話,我望著海面。
“回吧?!绷季?我才冒出一句話來。
“要不我們一起去海帶場找碗大,他比我有路數(shù),況且海帶場每個村子里人都有,說不定能打聽著點什么。”海說。
“回吧?!蔽抑貜椭?/p>
十
回到陳家渡,告別海。
告別的時刻,內(nèi)心突然泛起一陣凄涼。為自己,也為海。然而我不能留在陳家渡為孤身一人的海作伴。同樣,我也無法帶著海去里山,讓他為我作伴。
離開陳家渡準備上山的那一刻,我回頭望過對岸。夕陽下的對岸一片模糊。
上山回到接近父親瓦窯時,天完全暗沉下來。窯口的火光顯得格外明亮。我看到父親的身影,也看到二哥抱著柴禾出現(xiàn)。
隔著一丘田的距離,我站著。內(nèi)心矛盾極了。
該不該上前去大聲責問父親,我的外婆家到底是哪個村子。
路上,我曾經(jīng)想好要大膽著上前責問父親。然而,看到忙碌的父親,我又沒了勇氣。
沿著彎曲的田埂走,火光中父親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最后,回身過來的二哥發(fā)現(xiàn)了我。對我的突然出現(xiàn),二哥吃驚不已。
“老,老三……”
我對二哥的吃驚絲毫不起奇怪。我喊過二哥,隨即又朝父親走去。
“爸。”我喊過,等待父親回過身來。
父親聽到我喊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親居然突然揚起手上用來捅窯火的青柴棍朝我劈來。和我曾經(jīng)夢見過的情形沒有多少區(qū)別。
父親的青柴棍即將落到我身體時,二哥沖了上來,一把將我推開。
父親的青柴棍最終擊中我身邊的那堆柴禾,倒是他自己用力過猛而身體出現(xiàn)了一個嚴重踉蹌,差點傾斜倒地。
我怕父親再次拿青柴棍劈我,一個翻身,立馬逃離了瓦窯。
一口氣跑上貓叫嶺,我才明白過來。雋不見我,一定去瓦窯找過我。
沒有立即回村,我一屁股坐到嶺上的草地。夜幕下的村子只能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內(nèi)心楚楚,獨自替自己可憐。
如果不是蚊子叮咬難忍,我寧愿一直這樣坐著。
回到村子,我不打算再去雋家。這事雖說不能完全怪雋,但我還是恨她了。
天色暗下來不久,白天太陽下集聚起來的熱氣依舊在山上打轉(zhuǎn)。我來到自家院子,顧不得饑腸轆轆,提起滿滿一桶井水蓋頭倒下。水嘩啦啦地流我一身。
天氣最熱,新打上來的井水還是帶著一股清涼。這樣的清涼之水撒潑在火熱的身子,要是在平日,是無法讓人不打幾下擺子。然而這會兒我絲毫不覺得冷。
無疑,水聲驚動了那邊的雋。就在我提上第二桶井水又要往身上澆時,我聽到了雋喊。
“這樣澆身子,你就不怕感冒?”
對于雋的喊,我并不理會。我依舊對雋懷著恨意。恨她不該去瓦窯,和我父親說去。
第二桶井水蓋頭澆下,讓我始覺到井水的冷。因恨而故意不想去理會雋,我再次將吊桶扔進水井,準備打第三桶水。雋上前來,從我手中一把奪過吊桶的繩子。
“你聽到我說話沒有?”雋大聲著。雋很少如此大聲與我說話。
雋的大聲對我不起任何作用。我甚至存心要與她作對,伸手一把奪回繩子。
“不要你管!”我同時大聲喊道。
“你,你咋還有理?”雋再次嚷出一個響,兩手緊緊地抓住吊桶的繩子。
我拼盡全力,雙方就僵著了。
看不清雋的臉色,但我能意識到她的臉色一定沉著難看。雋是輕易不會給人難看臉色的女人,但一旦怒火起來,兩眼會迸發(fā)出可怕的光,臉色鐵青。
“松手!聽到?jīng)]?”雋騰出一手來扳我的手指。
我不情愿地甩手,轉(zhuǎn)身朝屋里奔去。
意識中,此刻蕓應該出場了。然而并不見蕓。
進屋不急著換去濕衣裳。屋里的悶熱,濕衣裳反倒起了隔熱作用。我不希望雋進屋來,暫時也不想與她說話。她去瓦窯可能不是故意告狀,但這和告狀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也老早學會了忍受。屋子里也有蚊子,我此刻愿意接受它們的挑戰(zhàn)。有一只蚊子盲目進入我的鼻腔亂撞,然后引發(fā)我打起噴嚏來。
雋似乎沒跟著進屋來,屋外也聽不到有啥動響。一直希望蕓出現(xiàn),但到底不見蕓。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整個晚上不再有人關(guān)心我。最后我還是換了濕衣裳,走出屋子來到院子,望過去雋家里也沒亮燈。聲響也沒有。
第二天是陰天,盡管沒有下雨的跡象,但在山上陰天能蒙住大半的山頭。村子起霧了。
與昨晚一樣,雋和蕓都不來關(guān)心我。到這個時候我開始懷疑平日一口一聲“三哥”叫的蕓是不是真的有情誼了。
霧隔不斷我站在自家院子望雋家的視線。我看到雋家的幾扇門都緊閉。莫非她們母女倆都不在家?
十一
整個上午除去了一趟自家瓜地,我就在院子里干活。干活是孩子乖的表現(xiàn)。我不是表現(xiàn)給誰看,而是為了充實自己的內(nèi)心。
先用竹子編出一道竹籬笆,用它們將院子小屋門口的空地圍出個半圓。以后家里的那些雞只能在這塊空地活動。不久就要收割稻子,院子會被用來曬稻子,雞需要關(guān)起來。
沒有陽光的山上起涼爽,一陣陣小風吹得人舒暢。
到中午時分,我將竹籬笆圍上,又進屋抓了一把稻谷撒在其中,企圖引誘雞們?nèi)雰?nèi),看看它們是不是能夠適應這個的小環(huán)境。
多半是我過于集中精力自己干活,讓我沒在意到雋的出現(xiàn)。聽到她喊我,我才回神注意到她的存在。還是不見蕓。
雋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帶著微笑看著我,問我:“能替我編一道嗎?”
顯然,雋是指竹籬笆。
我直起腰來,心里想到昨晚的事,雖不再有氣,但到底存著疙瘩。既然雋已經(jīng)開口,我就心底一松弛,脫口“嗯”了一聲。隨即我又問:“蕓呢?”
“昨天她舅舅過來順便帶她去藤嶺了。”雋一身衣著清爽,我估計她上午去桐子雨趕集了。果然,雋接著告訴我說:“等會過來吃飯,我買了新鮮的魚?!?/p>
村里的女人去桐子雨趕集習慣要穿得清爽一點?;氐郊依?女人們往往又隨意起來。雋也一樣,她告訴我過去吃飯,路上就開始脫去她刻意穿上的襯衣。眼下大熱天,雋通常只穿無袖的花衫。
以前我并不太在意雋的身段,這次似乎刻意地盯了一眼。昨天和海說話,說到了女人。尤其是海說起的他嬸子是破鞋的事,著意讓我給帶了回來。
收拾完院子,我走進雋家。雋已經(jīng)擺上飯菜到桌上。桌上居然還放了兩瓶汽水。
在山上,汽水絕對是奢侈品。這種帶著些許甜味和酸味,打開瓶蓋能冒泡泡的玩意,喝起來口感特別爽。特別是盛夏時。
“打開。”雋拿眼掃視了我一下,然后遞給我一瓶,讓我打開。
我從眼饞到嘴饞,整個心思都被那瓶子里的水吸引著。然而想到昨天去海邊,忘了買上一瓶犒勞海,似乎是一份遺憾。不管結(jié)果如何,昨天海還是為自己出力勞累了。
“真喝?”我這是客套。
“不喝買了干嗎?”雋坐下,一手撫著另一瓶汽水。
雋是會算錢過日子的女人,今天出手如此大方理應有她的理由。我懷疑,又找不到疑心處。手握著汽水瓶再次讀過雋的臉色,才敢張嘴去咬瓶蓋。開啟瓶子沒有比張嘴咬再好的方法。大哥在家時也一樣。
“當心你的牙齒?!彪h叮囑著,但并不阻止我用牙咬。
用牙咬開瓶子對我來說早已是一樁不費力氣之活。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響,瓶口就開了。我將咬開的那瓶遞給雋,伸手又抓過另一瓶。
一旦坐到飯桌前,我就不客氣。汽水落肚,昨天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凈了。雋也不提起。
我們算是和好了。下午一起出門去稻田清理溝渠,晚上一起進門回家。
吃完晚飯,雋讓我回家洗澡,又叫我將換下來的衣裳拿過來讓她洗。我一切順從。
等我回到她家院子,雋也洗完了澡。身上還是一件花布短衫,只是花紋和色彩變了。雋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我所熟悉的,夜幕下看不清顏色和花紋,但我知道那上面有我不認識的小花瓣,淡黃色的彩。
“我去池塘洗衣,你看著家。”雋挎過籃子回頭對我說。
看家只是習常使用的話,沒有特別的意思。里山人家除了豬雞值錢,沒啥值錢的了。
我乖乖地應答過。
十二
我點燃起紫蘇桿驅(qū)蚊,搬出門板放在院子,然后躺在上面乘涼。躺著看不到星星,很快就入睡了。
醒來,我感覺到身下墊著的不再是木板,是草席,明白自己已經(jīng)睡在床上了。我很少在半夜醒來,盡管不清楚現(xiàn)在是不是半夜。醒來就有想尿,于是下床出門。睡眼惺忪,我還是看清楚院子的紫蘇桿在冒煙。再定神看,雋還睡在鋪板上。這么說來時辰還不是很晚。雋對我的動響沒有反應,連我“嘩啦啦”撒潑尿也沒聽到。估計她是睡著了。
雋身上沒蓋什么,她穿的也是短袖短褲。身體側(cè)著又彎曲。這樣子看起來像是因為發(fā)冷而團縮。
我沒有去叫醒她,進屋拿了被單出來。被單蓋下去,把雋給弄醒了。
“松,你咋起來了?”
“我尿。”
“幾點了?”
“我沒看。你咋不進屋睡?”
“我進屋睡了一會,感覺熱,所以又出來了。屋里還熱嘛?”
我剛才是睡著了,也沒感覺出是熱還是不熱,不過剛才進屋去還是覺著不熱。于是我回答不熱。
“你睡去吧,我等會就進去睡?!?/p>
雋把身體舒展來,然后又平躺,蓋上被單。
沒有立即離開,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fā)望著她。
“你怎么了?”雋見我傻站著,以為我有話要與她說,她起身來,又拉我到她身邊坐下:“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
似有話,似沒有話,我理不出頭緒。
雋伸手扶過我的肩頭,她讓我緊貼著她。我感覺到了,我的臉一側(cè)正好貼著她的胸口。這讓我無形中心里起了亂麻。不是從來沒有過,但起碼是很少才有的亂麻。
又想起海說過的摸女人奶的事,只是我無法想象出海是怎么出手去摸女人奶的。
想著,心里又覺得這樣想著很齷齪很卑鄙。然而又無法停止下來不想。
“松,你是不是覺得嬸子對你不好?”
雋拿手撫摸著我的肩頭,我感覺舒坦。那種癢癢又帶著爽意的感覺先在局部發(fā)生,之后迅速擴散到周身。我乖乖地依附在雋的身上,身心都被軟化。我很快扔掉了海,思維全集中在雋身上,包括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
雋不再是單純的女人,她又像是我可以依偎的母親。
我伸出手圍上雋的腰,盡管無法把她的腰完全圍住,但我還是努力著盡量圍得緊些。我的身體也在往雋的身體上靠。雋的肌膚很熱,熱得讓我?guī)缀跻昂?然而我也全然不顧。
“你咋不說話?”
“嬸子,我……”我讓自己的頭微微抬起,下巴扣著雋的胸口,我感覺這樣也很舒服。
雋的手勢有點像平素摟著蕓,而且讓我感覺著有點緊:“有話就說,嬸子聽著。”
“嬸子,昨天我……”我開始檢討自己,我想自己只有檢討自己才能心理上過得去。雋昨天肯定很替我擔心。還有蕓。
“嬸子不怪你,你平安著回來就好。以后如果要出去,跟嬸子說清楚了,好嗎?”雋把我擁著,她的身子在輕輕晃動,于是我也像在躺在搖籃里悠著。
我輕輕“嗯”了一聲,心里暢快了許多。
“好啦,我們進屋睡去。你還真重,我都抱不動你了……”雋試圖將我抱起。
我站起來,這會兒醒著了,當然不能再讓她抱著進屋。雋拿起被單,一手依舊撫著我的肩頭,我們一起進屋。
我上床,雋也上自己的床。我卻沒有睡意了。
卻是很奇怪的感覺,我離開雋的身體,恰又油然想起海來。想起海,我的雜念又上來。那齷齪的念頭。
不能胡思亂想!我心里警告自己,并且拿手狠狠掐過自己的大腿。很痛,痛一直鉆到我的肉體內(nèi)部,也往心里去。
痛過去,我還是恢復到想象中。
我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起來,而毫不猶豫地下床,然后朝雋的床邊走去。
雋好像沒睡著,她看到我走到她的床邊,還出聲問我:“睡不著啦?”
我什么話也不說,就爬上床,在雋的一側(cè)躺下。朝外躺著,正面向著雋,我知道不用我伸手去抱她,雋也會主動伸過手來抱我。我希望她抱我,自己又將頭深深埋在她的胸口。我不敢拿手去摸她的奶,我可以用臉去抵觸她的奶。
蕓沒有在家的那些日子,我就這樣和雋睡在一床。有時候我能睡得很香,有時候怎么也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我輕易不翻身,裝睡著。
雋睡著時也有輕微的鼾聲,和蕓一樣。當然是雋遺傳給了蕓。
但有一天,天剛亮時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伸入雋的短衫下的胸口了,我的手掌蓋在雋的奶胸。拇指還按著雋的乳頭。雋似乎還沒有醒來,她的鼾聲告訴我,她睡得依舊香甜。我心頭開始突跳,但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我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仿佛在試探中,試探自己的動作是不是會驚醒雋。
幾個動作下來,雋還是沒有醒來。然而我到底不敢有太多的動作。我不動作,但手還是蓋著雋的胸口。
說實在,我這會是完全觸摸到了雋的奶,女人的奶,可是我卻沒有覺出特別滋味來。假如有一天我再次遇到海,我一定會告訴海,摸著女人的奶,感覺也不過如此。
第三卷
一
山里的田地布局很特殊,水田都在壟上。古人雖然在造田的同時也開辟了道路,但一概是彎曲又窄小的田間小道,偶爾也很陡。然而很陡的路上也砌了石階。
山里過日子苦,干農(nóng)活更苦。很多人都想逃避,于是趁著時勢起變化,能在山下找到出路的人幾乎都留在山下了。農(nóng)忙時到來,人們盡量回來。
父親和二哥在農(nóng)忙時也不再燒窯。上次我差點挨父親一棍子的事,我沒忘,父親好像忘了。二哥傻乎乎地倒記著,他告訴我,父親是因為我不好好在家呆著亂竄而生氣。
我沒告訴二哥自己其實是去海邊找外婆家。
夏收時我家和雋家還是合伙。都只是種口糧田,往往忙不了幾天就忙完。到第四天,翠嫂過來向父親討勞力,說箍桶匠的手指被他的小斧子劈了一刀,下不了水。翠嫂過來向父親討勞力,說給錢。父親說都是鄰里隔壁,要什么錢。父親要我們兄弟倆過去給翠嫂幫忙。翠嫂家一畝三分口糧田,在水塘下面。
給翠嫂家?guī)兔?后來居然生出意外來,這是沒人能想到的。
去給翠嫂家割稻子,起初二哥還是很不情愿。后來二哥是越干越有勁,最終又讓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妙。
秘密在于翠嫂穿著一件寬大的短袖汗衫,只要她彎下身子割稻,汗衫就會往下松出一個空間,翠嫂里面沒穿小背心,她的整個奶子暴露無遺。
我覺不出翠嫂的奶子有什么好看,我想她的奶子要比雋小多了。而且奶頭頂多如一粒秋收進來的干黃豆。雋的奶頭像櫻桃。
翠嫂全然不顧忌我在看她,她也朝我瞇瞇笑。假如翠嫂不笑,我可能很自在,她一笑,我反而不自在了。只看一回我就不好意思再去看她。后來我干脆把看翠嫂奶子的機會讓給了二哥。
翠嫂偶爾也和二哥說上幾句,二哥揮鐮的速度就更快。
“松,我家園子里脆瓜這會兒熟了,你下去摘幾條來?!?/p>
割累了,坐在田頭歇息時翠嫂沖我說。我說我不吃,二哥說他想吃。二哥想吃我當然得去摘,我不是怕二哥,而是感覺自己現(xiàn)在是靠他和父親的辛苦賺錢來生活和讀書,我得讓他。我朝壟下奔去。
摘了瓜回到田頭,翠嫂和二哥又在割稻子。但我看到翠嫂的胸口衣衫沾了好大一片泥。我不知道這泥水是怎么沾上去,只是覺得二哥干活更有勁了。
中午太陽毒辣辣,但二哥很早就出工去了。窩窩囊囊的二哥突然變了,我能懂,又不完全懂。我懵懂著悄悄跟了出去。我不是故意要去偷窺他和翠嫂之間的秘密,我只是懷著好奇心。所以我也不會去打擾他們。
他們沒有在田里干活,而是去了水塘。
我躲在水塘邊的林子里看著,看著二哥與翠嫂游水。二哥潛下水又突然在翠嫂身邊冒出來,嚇了翠嫂一跳,翠嫂不怒反而嘻嘻哈哈笑。我知道二哥有好水性。以前我聽說翠嫂會水,只是不知道她會到什么程度。現(xiàn)在親眼目睹她確實也好水性。兩人像兩只水鴨子在水中嬉戲,我看到二哥和翠嫂一起游向水塘的尾部淺灘,他們一起出水,然后躲進了林子。
我決定下午不再替翠嫂家割稻子??粗绾痛渖牧肿永锍鰜碛蛛x開水塘,我也悄悄下水。在水中,我產(chǎn)生了好多莫名其妙的念頭。最后我還是想起蕓來,不知道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后來是什么也不想,所有心思全用在摸魚上了。第一條魚是讓我坐在淺灘的水草地無意撞上的。一條我手掌大的鯽魚被我壓在屁股底下拼命掙扎,它的掙扎開始嚇我一跳。
既然有魚,我何不捉幾條回去。
我在淺灘挖一口小坑,將捉到的那條鯽魚養(yǎng)上,然后又下水順著淺灘的水草摸去。一個圈子兜轉(zhuǎn),居然讓我摸到了十幾條大小差不多的鯽魚。中間也有摸到小的,只是被我扔還水中了。意外的收獲讓我高興不已,我?guī)缀跻俺雎晛?。我也忘了水塘下面的田里二哥與翠嫂正在割稻子,把魚拿水草串起來就往下奔。
“喂,你不干活怎么跑去捉魚啦?”二哥一見我就大聲嚷嚷。
我才不管他嚷嚷,還朝他揚揚手中的魚。
“松,你過來?!?/p>
這會兒是翠嫂朝我喊了。我不能對人家也不理不睬,盡管翠嫂我愈來愈不喜歡了。她和二哥在林子干了什么勾當我不知道,總之不會干什么好事。男女之間干勾當,人家習慣叫偷雞摸狗。偷雞摸狗才不是什么好事。
我停下來,翠嫂走過來。
“你摸魚去了?”翠嫂輕聲說話,說話時又朝四周看看。四周其實也沒有什么人,這里和其他人家田隔著些路,而人家多半又忙著沒閑。
我點點頭,我等待著翠嫂說話。
“你什么時候上的水塘?”
“剛才。”
“剛才是什么時候?”
“就剛才?!?/p>
“你看到我和你二哥游水了嘛?”
“看到了?!蔽抑毖圆恢M,我覺得反正也沒二人聽到。
“還看到什么了?”
“沒看到?!?/p>
“真的沒看到,還是看到了不敢說?”
“真的沒看到?!蔽矣X得自己只看到他們?nèi)チ肆肿?在林子到底做了什么,自己真的沒看到。
“我和你二哥游水的事你不要和人家說,行不?”
“為什么?”這回我有點裝糊涂,也有點故意要嚇嚇她。
翠嫂本來臉就很紅,太陽曬的,或者說本來就不好意思著。她看著我,目光里含了特別的溫柔。
“不為什么。你還小,不懂,但就是要你別說……行不?”翠嫂又特別加重語氣說。
我不回答,我看著她的生發(fā)著哀求的小眼睛,感覺特別有意思。
見我不說話,翠嫂有些緊張了,她朝二哥那邊看看,二哥自顧割著稻子不來看我們。翠嫂突然變了臉色,沉了起來,帶著厲聲說:“你真的不懂還是假裝不懂?如果你跟人家亂說去,將來你二哥討不到老婆就別怪我……”
“嘻嘻”,我見翠嫂惱怒的樣子反而笑出聲來。
“還笑!你再笑當心我打你……”翠嫂揚起手來裝了要打我。
“你才不敢打我哩……”
我看到翠嫂那副亂了陣腳的樣子實才滑稽,有意思。不過對她所說的二哥會討不到老婆的話,還是認真對待了?!昂冒?我不說就是了?!?/p>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翠嫂才抿嘴一笑。然而翠嫂的那個抿嘴一笑實在是太難看了。
翠嫂還想來摸我的頭,我給躲開了。我怕魚會死掉,想早點回家。翠嫂似乎還沒完,一把拉住我,說:“松,以后缺錢就來找嫂子……知道嘛?”
我不想再聽她說話,我點點頭從她手里掙脫出來。
二
提著魚回到家,我以最快速度將它們放到水里,但還是有好幾條翻白死掉了。魚死掉不會給我?guī)韷男那?只是感覺不好玩了。
雋這時從她家里過來。她不出門,就替兩家曬谷子。雋見我沒去干活在玩水,便問我。我指指臉盆里的魚,于是她湊近了看。
“你捉的?”
我回答是。雋說你哪里捉的魚,我說水塘。雋也來摸我的腦袋,又夸我。
被雋摸著腦袋,與被翠嫂摸著,感覺完全不同。
雋還問我翠嫂家稻子割好沒有,我說沒有。雋說你為什么不去割稻去摸魚。我卻為難了。我不能告訴雋自己看到了二哥與翠嫂在林子里鬼混,心里生厭煩才不去她家割稻子。
“二哥和翠嫂割著,不多了?!蔽揖瓦@樣回答雋。
雋笑笑,也沒再說什么,她拿了攤耙又將攤耙掉過頭來劃簟上曬著的谷子。
“嬸子,蕓什么時候才回來?”我想要是蕓在就好了,她能吃到我捉的魚,一定很開心。
“等谷子曬干了,我再去接她。咋啦?這回想你妹妹了?”
我說:“蕓不是很喜歡吃魚嘛?”
雋說:“哪,你等蕓回來再去捉些魚來?!?/p>
雋說著,她也抿嘴笑。我看著雋抿嘴也是和翠嫂不一樣。雋的笑好看多了。
三
農(nóng)忙結(jié)束,稻子在一個禮拜之后開始返青。人們需要給返青稻子耘田,一共耘三趟。間隔也是一禮拜左右。每趟耘田還要適當施肥。父親耘完一趟又給稻子施肥后就去瓦窯,臨走時還告訴我和二哥如何施肥。父親讓二哥耘完三趟后再去瓦窯。二哥表面上沒怎么起喜悅,我想他內(nèi)心一定很高興。
割了稻子又插秧,翠嫂還要二哥幫著耘田。暗地里翠嫂給了我一塊錢。我弄不清楚這錢是工錢還是用來收買我。反正我是一舉兩得。二哥自從和翠嫂勾搭上了,變得勤快又聰明,也特別會顧全我,一般的出工往往不要我去。
二哥的變化還在于他剛回村時隱埋在臉上凹處的青灰色全不見了。家里的香皂肯定也是翠嫂送給他的。
上次得了一塊錢,沒讓我滿足,我略施小計,又從翠嫂那里得了兩塊。
那天晚上吃飯后二哥沒出門,我就知道有好戲。我偷偷躲進隔壁的房間伺機行動。果然不出所料,一會兒翠嫂就上我家來。我是緊貼著二哥的床后背,透過蚊帳盯梢。我不想看到他們做勾當,恰好在翠嫂扒去上衣時動出聲響來。
二哥知道是我,氣得拉我出來就要劈我耳光,翠嫂倒很鎮(zhèn)靜,她也不怕自己光裸著上身被我看到,露了齙牙還嘻嘻笑。翠嫂把二哥拉開,然后問我是不是想要錢。我沒說要錢。翠嫂還是主動掏摸出兩塊錢給我。
我拿了錢趕緊溜出門去。
要說我長了這么大,賺錢的概念不是沒有過,但真正認識到賺錢,還是從翠嫂身上開始。這個農(nóng)忙既沒有讓我累著,反而令人感到輕松又愉悅。我希望二哥不要太早回瓦窯,這樣可以讓我賺到更多的錢。我自然不會在乎自己賺錢的手法是否合情又合理,是不是帶了恥。
溜出門的時候,我順手抓起翠嫂送給二哥的那塊香皂,我去雋家里洗澡。如果父親和二哥回來了,我晚上照例睡在雋家里,還和雋睡一張床。
一只手捏著香皂,一只手手心攥著翠嫂給的兩塊錢,我來到雋家里。雋不在院子,也不在廚房,房間的燈卻亮著。我側(cè)耳細聽,聽到房間里有水聲,我知道那是雋在洗澡。
“是松嗎?”
雋大概聽到外面有動響,于是發(fā)話。
“嬸子,是我。嬸子,你把門開開,我送你一樣好東西?!?/p>
“好東西,什么好東西?我在洗澡……”
“你洗澡好用。我遞給你。”
“等等。”
一會兒雋把門拉開一道縫,雋把身子躲在門后,探了頭出來,看看我手上的香皂問道:“香皂,哪來的?”
我知道雋從來沒有用過香皂。
“人家送的,你拿著,很香的?!?/p>
雋接過香皂,重新關(guān)上門。
我還是挽了露天水缸的水沖洗身子。一會兒雋開門出來,她還是穿著短衫和短褲。
“松,這香皂還真香,誰送你的?”
雋說著拿了香皂過來,要我也抹點。我笑笑說,我就是把這香皂抹完,也是一身灰。我說就別抹了。雋抓過我的手臂說:“來,嬸子替你抹?!?/p>
一聽雋要替我抹香皂,我情愿了。我其實特別希望雋拿她粗糙的手來擦拭身子。以前有過一次機會,后來一直未能有。我站著不動,任憑雋替我抹香皂,又拿手擦拭。
“嬸子,你說香皂為什么會那么香?”
雋說:“你是讀書人,這事怎么反倒來問我?我可是沒上過幾年學的。”
我說書上也沒有這個解釋。雋笑而不答。
我沖洗總是讓自己脫得精光,雋也是渾身上下替我打香皂。雋也用手擦拭我的腿襠,只是動作起來輕生一些。
“嗯,這回泥猴成香猴了。晚上恐怕整間屋子都會香起來……”
雋要我自己再擦擦,別馬上洗掉。雋說著又回了房間。我也確實不想馬上把它洗掉,我得認真地多擦擦才行。香皂的泡沫越搓越厚,幾乎包裹了我。香氣撲鼻。
有翠嫂的日子真好。我在心里嘀咕。等這塊香皂用完了,我想我一定再向翠嫂要去。
一會兒雋拿了我的衣裳從房間出來,我又問起什么時候去接蕓。我想,要是蕓洗澡的時候能擦上香皂,一定會比我還開心。
雋還是說等谷子曬干了再去接蕓回來。
雋又去池塘洗衣裳,我洗完澡仍舊躺在鋪板乘涼。立秋過去了,躺在院子里格外風涼。然而不能久趟,稍微晚了,風涼過度,就會讓人覺著起寒。
躺下,我才想起剛才把錢放在窗臺了。找到錢,把錢放到床頭的角落。我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總共有多少錢了。
回到院子重新躺下,我的思路滑到了自己有錢之后應該先買什么。于是我迅速想到了獵槍。哪里有獵槍買,一桿獵槍需要多少錢,一時成了我思考的問題。當然,我也想到一旦有了獵槍,我就去海邊把海請來,我要回報他一次,請他吃野味。一頭卷發(fā)的海,真的很有義氣。
現(xiàn)在我倒覺得海比自己還要可憐了。海身邊只有他祖母,而他祖母偶爾還會不在家。
也想二哥翠嫂是不是還在搗鼓他們想做的事。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事,聽說過,到底是怎么回事,對我來說仍舊是個謎。我還回想著自己看到的翠嫂裸露的身體,翠嫂還算是有一身白肉的女人,雋肯定沒有她白。翠嫂白,終究不能讓我產(chǎn)生好感。
夜空沒有星星,也許明天天氣會轉(zhuǎn)陰。沒有星星的夜空就沒有什么看頭,于是我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我又開始想錢。接下來,我該找什么借口再去翠嫂那里賺她一手,甚至好幾手呢?
四
接下來發(fā)生的故事雖精彩,我覺得卻絲毫沒有看頭。倒霉的是,此事還把我給牽扯了進去。
這是三天后發(fā)生的事,也是晚上,我躺在雋懷里幾乎已經(jīng)入睡,一陣很響的吵鬧聲將我吵醒。雋也醒來,雋像受驚似地起身,嘴上在說,發(fā)生什么事啦。
我也聽出來,好像是有人砸碎了什么東西。接著又是“嗵”地很響,像是什么東西敲擊著門板。雋要我別起來,她自己走到門口看去。我當然不會不起來,因為我隱約聽出來,那些聲響好像是從我家那邊傳來。
接著有人在哭。還不止一個人在哭。
“松,聽話,你別出來,我去看看。”雋回進屋里穿上外衣,又叮囑我道。然后她自己就出門去了。
我不是怕,而是擔心那聲音果真會是從我家傳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若是發(fā)生在我家,肯定與我二哥有關(guān)了。家里只有二哥一個人。
繼而聲音越來越雜,好像人聚了很多。聽得一句又漏掉一句,到底聽出是吵架的聲音。我還是起來,趕緊著出門看去。到了門外,聲音就清晰了。我斷定事情就發(fā)生在自己家里。沒有絲毫猶豫,迅速朝家里趕去。
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有很多人影在動。我聽清楚那哭聲是翠嫂,還有翠嫂的婆婆。
最大嗓門的好像是箍桶匠。我明白了,箍桶匠可能得知他老婆和我二哥的勾當,找上門算帳來了。我一下子來火了,我清楚是翠嫂勾引了二哥,箍桶匠反倒找上門來鬧事,沒理。
鉆過人群看過家里是不是有東西被箍桶匠敲壞或者敲碎。我剛才已經(jīng)聽到碎聲。我進了廚房,開燈見廚房沒什么東西有壞。又到隔壁房間,也開燈看過,沒見什么有壞。然后再看屋檐下的露天水缸已經(jīng)塌成一堆碎片。
二哥哪?二哥不在。我也不好去問誰。
我肯定要出這口氣。我四下尋找可以打人的家伙,什么最厲害我找什么。柴刀在廚房,我可以去廚房拿柴刀。我是不顧一切了。
我沖進廚房拔來柴刀,外面有人立馬大聲喊道:“松,你想干什么?!”
“誰敲碎我家水缸,我就劈誰,你們讓開?!?/p>
我想我這會肯定氣勢十足,我?guī)缀跏瞧戳嗣貨_出去。盡管我還不知道箍桶匠到底處在人群的哪個位置。
“松,你想干什么?”
“阿昌,你先回去,有話明天再說?!卑⒉枪客敖车拿?也有人勸箍桶匠回去。
“我回去?我還沒找他算帳哪!我……”這是箍桶匠的聲音,他還是亮著嗓門。
“找誰算帳?找你奶奶的爺爺算去吧,是你老婆勾引我二哥,我看到,在水塘里……你他媽的阿祥闊嘴兒子,你還來我家找事……我劈死你……”
有人把我拉住,我只能大聲嚷嚷,我還要告訴所有人,是他箍桶匠的老婆勾引了我二哥。
“阿昌,多說有什么好說,好聽嗎?”有人朝箍桶匠斥道。
“松,把刀放下……”我聽出是雋的聲音,這會我也全然不管,我緊緊抓住柴刀不松手。
“阿祥闊嘴兒子,你有本事找我來,別欺負我二哥。我劈不死你,我就把你家房子給燒了,我燒死你……”
我這不是說說的。村里人也許不知道我真正的脾氣。在這之前,村里沒人敢欺負我們?nèi)值堋N掖蟾绲钠庖埠鼙┰?這會兒要是大哥在,我想箍桶匠不會那么猖狂。為替二哥抱不平,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到底是小孩子,手勁扳不過大人。柴刀很快被奪去。雋一把拉住我進了廚房,隨手又帶上門。
門外,男人們勸著箍桶匠,女人們拉著翠嫂和她婆婆,意思都是一樣,要他們先回家。
“嬸子,我要去找二哥。二哥不知道哪里去了?!?/p>
不管二哥有多么不是,到這個時候我心里還是想著他。我想他出了這樣的事,肯定不敢去瓦窯。我還擔心這事要是讓父親知道了,結(jié)果不知會怎么樣。
我內(nèi)心里更多的還有氣憤。受人欺凌的極度不滿。
雋不說話,她松開我,然后朝窗外張望。外面聲音漸漸散了去。
“二哥你就別管了,叫你別過來你咋還來?”雋似乎也有心事,她一屁股坐落在椅子上,兩眼看著我?!皼]想到你還真勇猛……居然還拿刀去劈人家。胡鬧……”
“誰叫他把我家水缸給敲碎了,明天我還……”
“還想怎么樣?你要是還胡鬧,以后我就不再管你了。家里還有大人哪?”雋也忍不住教訓起我來。
雋教訓我我當然只有接受,倒不是怕她不再管我??吹贸鰜?二哥的事也讓她揪心了。因為是起床就跑出來,雋的頭發(fā)還是亂糟糟一團。
“嬸子,我想去找二哥。”我有點心里無底,說話也很輕聲。
“你就別操心了……你二哥還能去哪里?一會兒他準回來。我們回去吧。”
雋肯定也思量過才這么說。
把燈關(guān)了,掩上門,雋帶我回她家。
五
躺在床上,我思前慮后,絲毫沒有睡意。
“松,你知道你二哥和翠嫂的事?”雋翻身一個平躺,輕聲問我。
我“嗯”了一聲,但又不知道怎么細說。
“你知道了咋不跟大人說?你二哥也真是……”雋埋怨著。
我默聲不響地躺著,一面還在聽外面的響動。我擔心箍桶匠會不會依舊不罷休,等二哥回來又鬧事。村里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后來兩家還打起來。我也擔心今晚二哥是不是被人打了。二哥有力氣,箍桶匠會不會叫了別人來做幫手,假如只是一對一,我不用擔心二哥會吃虧。何況箍桶匠手指還傷著。
二哥出事,我剛才所有的心思一概逃走,新的心思占據(jù)了我的大腦。
很晚了我還是睡不著。雋的每一個翻身我都聽到。她開始出鼾聲,我也聽到。
第二天醒來看看桌上的老式擺鐘,指針落在十點二十幾分的位置。我睡得好沉啊。我做了稀奇古怪無數(shù)個夢,然而沒有一個能想得真切。稍微記得的是一個修路的夢,好多人在修路,又不知道這路修在哪里。
雋起來也不知去了哪里,屋里屋外都不見她人影。我去自己家看情形。
沒有太陽,谷子沒有曬。雞被放了出來,他們在院子里爭搶著漏在地上的谷子。水缸被敲碎,那個位置現(xiàn)在空落落。碎片不見了,我想可能是雋給清理掉了。家里也沒有人,不知道昨晚二哥是不是回家來過。
有趣的日子就這么快結(jié)束了,以后我不可能再在翠嫂身上賺到錢。希望那么快就破滅。
回到雋家里,我揭開鍋填肚子。
再出來,我看到石階上的香皂。那塊粉紅色的香皂讓我看著不順眼了,我抓起它,試圖找到一個恰當?shù)哪繕?扔了它。
我找好目標正想扔,香皂一滑從我手上滑脫。香皂沒落地,卻落進了露天水缸。
雋家里的露天水缸不像我家,因為經(jīng)常在使用,水不十分清澈也不渾,能看到香皂躺在缸底的位置,我找了竹竿試圖撈它上來。然而不好撈。幾個動作下來,沉淀在缸底的淤積倒起來,渾渾地往上翻,水不再清,香皂也失去了影子。
無奈,我只能脫光了自己,然后爬進水缸。
等我摸到香皂,濕漉漉地出來,雋正好走進院子。雋對我爬進水缸的行為肯定是不解。我舉起手中的香皂給她看。
“香皂怎么會跑到水缸里?”
我沒說自己要扔了它。
雋接過香皂,放到鼻子底下作聞聞狀。聞過,隨手又將香皂放在石階。
“嬸子,你去哪了?”我跑到屋檐下拿過毛巾擦干身子,套上衣褲。
“你管好你自己,別老是打聽大人的事。我這就去滕嶺,把蕓接回來,你看好家?!?/p>
“嗯。”我應著,心里起興奮。蕓回來,我就不會覺得無趣了。
后來我才知道,雋一早去了瓦窯。二哥那晚還是回了家,他不敢去瓦窯,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二哥應該去瓦窯,于是陪了二哥去。事情當然也算了結(jié)了,后來箍桶匠一家沒再出什么言語。
大人們沒事了,不等于我也沒事。我開始對箍桶匠一家記恨。我覺得他們都是我家的冤家,包括被我二哥睡了好多次的翠嫂。
我也是從那個晚上開始讓人流傳。有人說我是無常一個,也有人說我是無賴,動輒就要殺人放火的那種人。
我覺得這樣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來欺負我和我家里人。
六
父親偶爾也回村,那時已經(jīng)開學,我不一定能夠遇到他。關(guān)于我的學業(yè),父親沒有再提起。我再次遇到父親是十一月份的一天,父親又明顯老去了許多。他頭發(fā)花白而又雜亂,胡子又好久沒刮,皺紋比大山的褶皺還要深,還要密。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也開始駝了。
“錢給你嬸子了,天冷了,讓嬸子給你添幾件衣裳?!备赣H說。
“爸,二哥哪?”
“在窯里,你別替他操心。大哥來信了嗎?”
我沒有記錯,這是父親第二次提起大哥。第一次是去年過年時。我點點頭,回話說來過,我還說大哥也惦記著家里。其實我是撒謊,大哥根本沒有來信,他是失蹤了,或者說他把我們變成了失蹤,順便抹去了這個家的概念。
漸漸進入深冬,然后第一場雪飄起。聽到槍聲,我開始希望自己擁有一桿獵槍。
雪落滿繡云山的整個山場,后來是天晴了,山下的雪融化去,山上積雪卻遲遲不化。第二場隨即又下來,山上的雪就更見厚度。這一次我沒再帶著蕓去玩雪,我準備獨自上山去踩踩路。沒有獵槍,我操了一根青柴木棍——和夢中見到父親敲碎我腦袋的木棍一樣。
出門時我想過,希望遇到點什么。
雪光反照下,山場幾乎不存在陰霾。最密集的林子,林蔭也被敞開。
偶爾有槍聲響起,一概離我很遠。讓我遇到的除了幾只瘋狂不起來的飛鳥,真正屬于野獸性質(zhì)的連個影子也沒有。雪地也是一片平整,除了我走過留下的足印,再也見不到別的印子。偌大的山場沒有腳印,讓我感到特別的孤單。
我拿棍子敲擊著樹身。
“嗵嗵嗵”響過,山場里傳來沉悶的回聲。
漫無目的地走,有時也起腳奔跑。現(xiàn)在讓我很自在也散淡。我想我也遇不到什么野獸了,即使一整天在山上晃蕩也不會遇到。接著,我把對遇到野獸的寄望都作廢,就當是一次游玩。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來到茶樹嶺。
之前我來過茶樹嶺。茶樹嶺是山那邊海拔最高的一個村子,它的下面就是石門村,石門村對面的山壟便是我家瓦窯所在的位置。
在不到茶樹嶺村子的茶樹嶺上,我遇到了翠嫂。對翠嫂的出現(xiàn),起初讓我很奇怪,后來想到翠嫂的娘家就是在茶樹嶺。不過她冒雪出現(xiàn)在茶樹嶺,還是讓我很好奇。
自從那晚和二哥勾搭又生出是非來之后,我一直沒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我頭上光露露什么也沒戴,翠嫂一眼就認出我來。翠嫂扣了她身上滑雪衣的帽子在頭上。整個駐巖村的女人,恐怕也只有翠嫂會去買這般新潮的衣裳。
“松,你咋跑到這里來了?”翠嫂把帽子脫去,她怕我認不出來。
我不僅不情愿與她說話,而且心里的記恨隨著見到她就泛上來。我鄙視翠嫂,目光里充滿了輕蔑。我不理會她。
“喂,你也討厭我嘛?我又沒有對你不好……”翠嫂表情和天空的顏色一樣,陰沉中又能見光,復雜得讓人說不清楚。她的齙牙還是最顯眼的部位,難看得要命。她繼續(xù)說:“我和你二哥的事你知道,那天你也不該大聲嚷嚷呀。其實我們兩個沒有誰勾引誰。你這孩子……弄得我抬不起頭來?!?/p>
“關(guān)我什么事?!你這個壞女人……”我還想罵她是“破鞋”,和海的二嬸一樣的破鞋。
“你罵我?”翠嫂反倒來教訓我。
“哼!”我覺得我不能再軟弱了,我得顯示出我那天晚上的威風來?!澳阋詾槟闶呛门藛?不是你勾引我二哥的嗎?你故意讓我二哥看你的奶子……”我出聲很大,我不怕別人聽到。我也知道這山里不會有人。
翠嫂還是慌了,她趕緊跑過來捂住我的嘴。
“你嚷嚷什么?你這‘小棺材,嘴還那么硬。說不準我和你二哥的事就是你傳出去的,你拿了我的錢還出賣我,你……”翠嫂生氣著,她用力捂我嘴不夠,還使勁推搡我。
我掙扎,又欲拿嘴去咬她捂著我嘴的手,翠嫂力氣也不小。我再使勁掙扎,同時用腳把她的腿一勾,翠嫂立馬就倒在雪地上了。
翠嫂倒地了,我不覺得就是自己勝利,我還想抬腳去狠狠踢她。她到底是大人了,我只好勸阻著自己不出腳。她爬起來,和我沒完沒了。
“我跟你拼了,你害得我回不了家;你二哥也是沒良心的,睡了我就忘了我,現(xiàn)在連瞧也不來瞧我一眼……”翠嫂邊說邊上前來抓我的衣裳。
我的衣裳雖是舊的,可我還是需要保護好自己和衣裳,我反手抓住她的手,又想把它扳開。
翠嫂是不是真的很無理,我不怎么清楚。這會我看到她確實有點無理。她和二哥的事怎么能怪我呢?我開始發(fā)出警告,假如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氣了。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你拿刀砍人,放火燒房子,你去啊!你去把箍桶匠殺了,把他房子給燒了,你有種,你去啊……”翠嫂這會自己也喊了起來,而且嗓門提得很高。
我又看出苗頭來了,翠嫂壓根兒就沒有和我生氣,她對我生氣反而高興。她趁我在思量中不防備,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倒地,往下滾出好幾步。見此情形,她卻哈哈笑出聲來。
一棵樹將我及時擋住,我翻身躍起,怒目與她相對,并惡狠狠地罵道:“賤女人!破鞋!”
“你罵我什么?”翠嫂兩眼瞪著我,很兇的樣子。
“賤女人,破鞋!”我邊重復罵著邊去撿剛才扔掉的棍子。
翠嫂搶先于我把棍子拿到手,她把棍子扔出很遠,
“你真是個小畜生。你再罵我聽聽……”
“你這個賤女人!”我偏罵她,而且聲音特別亮。我才不怕她。
“你……”翠嫂發(fā)瘋似地沖了下來,又利用地勢和她的身高,把我給重重地推到在地。
假如我稍微防備一點,我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被她沖倒。女人騎在我的身上,把我當成小馬騎,又揚起手巴掌,直接落了下來。“啪啪”幾個很響的耳光,我的臉頓時起火辣辣。
翠嫂動真格了。長到這么大,和同樣是孩子的打過無數(shù)次架,基本也是以勝利為主,和大人打架還從沒有發(fā)生過。
“賤女人!”我被打痛了,我忍著,我更不會哭泣。我大聲喊出,同時使出吃奶的勁來把騎在我身上的翠嫂給掀翻。
我想我就當她是一樣大的孩子來打。搶先于翠嫂從地上爬起,伸腳又將欲起身的她給踢到。我的腳肯定是使了不小的勁,只聽得翠嫂“唉喲”一聲,隨即又倒在雪地上。當然,這遠不夠我解恨。
我學著翠嫂剛才打我的樣子,一縱身跳到她的身上,我也拿她當馬騎。一匹大馬,一匹雌性的大馬。我騎著她,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胸口,一手也給她的臉好幾個“噼哩啪啦”。
翠嫂開始肯定是被我打懵了,一點反抗也沒有。后來像是被我打醒了,兩手胡亂地抓些雪朝我扔。雪花頓時迷亂了我的眼。
翠嫂這么一來,反而鼓舞了我。她拿雪扔我,我干脆抓過一把雪直接塞進她的嘴。一把不夠,還來好幾把。翠嫂拼命晃腦袋,活像電影上的日本鬼子,“嗚哩哇啦”地亂叫……
翠嫂被我激怒了,也許激怒是到了某個極點,她兩手不再抓雪,而是攥緊拳頭使勁地打我的胸口,兩腳又上下用力亂蹬亂躥。
玩夠了,覺得解氣了,我才起身。再一看,翠嫂早已變成了瘋婆子。
她似乎不服氣,還要來反擊我,我樂著撒腿就跑。
七
這真是一次奇妙的相遇,我把翠嫂好教訓了一頓;我認為是教訓,所以心里特別美滋滋。
我也想到翠嫂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我想翠嫂會找上門來,但我似乎毫不畏懼。
大雪在午時停止了。
我在山上半瘋半癲了大半天,雙手空空回到村子。小山村木然地處著,若不是屋頂上冒著炊煙,還不一定能分得出哪是房子,哪是凸出的山體。
不多時天空的陰霾漸散去,太陽從厚薄不一的云層縫隙里漏出來,有幾束光直射到地面。隨著陽光的到來,風也闖進了山廊。風帶走了可憐的陽光溫度,又一路掃出積雪的寒氣,刺骨的冷迎面直撞來。
村道上很少有人們經(jīng)過留下的腳印。村里住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本來行動就不便,現(xiàn)在地上積雪那么厚,萬不得已自然不會出來。
現(xiàn)在我能體會的是,父親似乎不怎么情愿回村。盡管我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按理說,這樣的大雪天他們在瓦窯也做不了什么,肯定也不會有人前來拉瓦。
好多日子過去,又清清淡淡地過完年,仍不見翠嫂找上門來“報復”。想想也許有幾種可能,要么是翠嫂被我打怕了;要么翠嫂感覺沒臉面上門來;要么她覺得跟我這樣的無賴計較只能自己吃虧而甘愿罷休了。
我的想法有時候很單純,單純得美麗,往往又令人陶醉。
到山上的積雪完全融化去(起碼我能看到的很多冷岙里一定還有積雪),新學年又到來。我現(xiàn)在對學習不再感到害怕,因為我對學習由害怕漸趨向于麻木,我像一架活著的木偶人。去學校不是為了自己讀書,而是為了蕓。蕓需要我保護,需要我陪她上山下山。
蕓在起變化。她的頭發(fā)和眉毛都在變黑,臉龐也在漸漸顯圓潤。
春天也很快到來,盡管不能斷定哪一天才是春天的真正開始,但我們顯然很清楚草木在每一天里都會有變化。葉子由針芽到舒展,山廊的顏色由淡轉(zhuǎn)濃。雨水一場接著一場下來,雨水過后又是氣溫的逐級上升。
翠嫂和與翠嫂打架的事幾乎令我淡忘,然而有一天翠嫂卻突然找到了我,在學校。
那天太陽很好,翠嫂也像是刻意打扮過,在我看來,她不像是山里人了。當然,她即使打扮過了,變得好看了,而在我心目中翠嫂還是翠嫂,她不是好女人。
“你找我干什么?”翠嫂是趁中午課間休息來找我,把我叫到學校大門外。我不帶好氣地沖她說。
“你打我的事難道忘了?”翠嫂很直接說了出來。
我估計她是來報復的,心里覺得這女人也真奇怪,要報復我居然會等那么久,也果真用心良苦。
“你還想找我打架?你可別怪我不客氣,我是不怕老師的?!?/p>
我的語氣里充滿了警告,目光里浸著敵視的水分。
“好了,別犯小孩子氣了。我今天是想和你好好說話的。”
翠嫂沒嬉皮笑臉,她的表情還算是輕松,似乎真是來與我好好說話。
“什么事?”我不能就此松懈,畢竟該記仇的應該是我。我還是想到了那個晚上,想起水缸的碎裂聲,想到家門被人猛烈敲擊發(fā)出的聲音。
“你二哥是不是還在瓦窯?”翠嫂提起我二哥來。
我瞧瞧她的眼神,挖掘著她內(nèi)心里到底藏著什么。
“你別這樣看我。反正我和你二哥的事你最清楚,我不怕被你羞,讓你看著我賤。松,等你大了你就會知道?,F(xiàn)在我要你幫忙,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我,我可以給你錢?!?/p>
翠嫂又提到錢,她忙著在口袋里掏錢。先是掏出兩塊,然后想想又換了一張五元的。
“給,下次我還會給你……”
看到錢我當然眼紅,在桐子雨有的是花錢的地方,我也正缺著錢花,而且巴不得有錢給蕓買很多東西。但我不明白翠嫂要我干什么,所以我暫時還不能接她手中的錢。
我瞟了一眼那張五元面額的錢。還是新的。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接,手心卻已癢癢。我不認為自己是犯賤。我也不知道“君子取錢,取之有道”,只知道很多人都在找錢,千方百計又挖空心思。
“我想見見你二哥,讓你替我傳個話?!贝渖┌彦X直接塞到我的口袋,同時說出她的目的來。
“就這個?”我暗自歡喜,這錢也太容易賺了。
“就這個?!?/p>
“哪你咋不自己去?”
“我,我怕你爸……”
翠嫂為什么怕我爸我想不明白,我覺得這一點對我來說也許是好事。我當然不會很痛快答應她。
“我試試,二哥會不會來見你就由不得我了?!?/p>
“我想你二哥肯定會來見我。你告訴他我現(xiàn)在在桐子雨,就在街上。我自己開了一家店,賣衣裳的。對了,以后你就不用去別的地方買衣裳,你的衣裳我包了,不要一分錢。如果你不想每天上山下山,也可以到我那里去住,吃飯也可以?!?/p>
翠嫂說得很光明,臉色也很燦爛,讓我著實感到意外。
我知道男女之間會有特別的感情,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還不十分清楚,我想翠嫂對二哥可能就是這么回事了??伤降资莿e人的女人啊。
“行嗎?箍桶匠又會大鬧……”
翠嫂說她和箍桶匠早已離婚,現(xiàn)在他管不了自己。
離婚當然就是分家。
情況大概分明了,我答應翠嫂,自己和二哥說去。
翠嫂臉上起了紅暈,這個賤女人忽而又讓我不覺得討厭了。那張嶄新的五元面額鈔票在鼓勵著我,讓我改變對她的看法。當然,翠嫂剛才說的一連串話更是誘惑。
八
也是從這個春天開始,二哥偶爾下山來。二哥下山自然不會來找我,我偶爾去見翠嫂,翠嫂會告訴我,前夜或者昨晚你二哥又來了。
翠嫂要給我新衣裳,我總是拒絕。我有我的道理,我不是不喜歡穿新衣裳,而是怕穿了之后雋問起。穿好穿差其實并不重要,我需要的是錢。錢可以花,也可以攢。給自己花,也給蕓花一部分;給蕓也不能太多,否則會引起她懷疑。我最重要目的還是攢,等攢夠了就可以去買桿獵槍。對如何去買獵槍,我一直在打聽之中。
我想我肯定會有一天不上學。
到立夏節(jié)那天,翠嫂又來找我,她是上午課間時來找我,要我中午去她那里吃飯。我問她為什么要我去她那里吃飯。翠嫂說今天是立夏節(jié)。我說我一早已經(jīng)吃過蛋了。一早來學校,雋讓我和蕓帶了蛋。翠嫂說雋是雋,她是她。
“一定要來啊?!贝渖┡R走時這樣叮囑我。
有時候我自己看自己也覺得很賤。翠嫂給了我好處,看到她齙牙似乎也不難看了。我答應她中午過去。
翠嫂等我下課過去,菜預備了好幾樣,有些都是我從來沒吃到過的。翠嫂叫那些海魚、海蟹叫海鮮。
海鮮的味道自然好得不得了。
翠嫂那天不僅給我好吃,還塞給我十塊錢。錢到手了,我自然要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忙。翠嫂笑了,說我人小,勢利眼。
什么叫勢利眼?翠嫂不解釋。
“問你一件事?!?/p>
“什么事?”我心里嘀咕,還說我什么勢利眼,原來她自己還是有求于我才給的錢。
“我想做你的嫂子?!?/p>
“你本來就是我的嫂子嘛?”
“這不一樣。我想做你二嫂子,和你二哥成一家人,和你們成一家人?!?/p>
“這……”我想這事情不是我管得了?!斑@是大人的事,你得問我爸去。”
“我就怕你爸不同意。”
我沉默了。我沉默是因為自己沒有什么法子能讓爸同意,如果我有法子,我想倒是自己發(fā)財?shù)囊粋€機會??上覜]有。
“你說你爸最聽誰的話?雋嘛?”
我望著翠嫂的小眼睛,她的眼睛里沒有多少光。
我搖搖頭,我也不好說我爸最聽誰的話,我爸是不是愿意聽雋的話。盡管有時候雋和爸說去也能解決問題,就像上次二哥與翠嫂她發(fā)生意外一樣。
“你是不是想跟嬸子說去?”
翠嫂說自己還沒想好。翠嫂又問我:“我和你二哥成一家,你不會反對吧?”
我說我干嗎要反對。我內(nèi)心里希望他們不要那么快成為一對。我是自私的,也貪婪。
“你暫時不要和雋說去,等我想好了,我自己跟她說去。”
我點頭答應。
九
誰知道我這個傻二哥給翠嫂吃了什么迷魂藥,讓她對他那么癡情。也許他們同床睡得很舒坦吧。
翠嫂和二哥就這么暗中相處著,也不見有誰提及。父親大概沒有發(fā)現(xiàn),雋也不得知。我處于在他們中間,繼續(xù)得到一些好處。
到暑假,我已經(jīng)積攢下差不多五十塊了。我不再把錢放在雋家里,放到自家的衣櫥,找個不容易起眼的角落存好。
放暑假之前,我特意去了趟商店,我挑選一塊香味不是很濃的香皂,送給雋和蕓。不過我沒說是自己買的,我說是人家送的。雋笑瞇瞇問我是誰送的,我說是同學。雋沒再繼續(xù)追問。
暫時沒了尋找外婆家的心思,內(nèi)心里一直惦記著海。
我無法想像到海眼下正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一點可以肯定,海一定還會去摸女人的奶。這個卷毛,看起來言語不多,然而他的活靈要比我多得多。他朋友也不少,也許他還偷偷地劃著那條本來屬于他家,后來又被他叔叔占有去了的小船去對岸……那個叫碗大的海的朋友我沒見過,但我想他一定是個風流倜儻的后生。
村子里人還是對我愛理不理,這讓我愈覺得雋母子好,也覺得三叔公好來。我偶爾也去三叔公家里看看,問他是不是有什么要幫忙,我說我現(xiàn)在長大了,會做好多事情。三叔公總是笑吟吟說沒事可做。三叔公是五保戶,他的口糧有村里供給,集體也給點錢零花。日常吃的蔬菜,當然還是他自己種。他餓不著,可讓我看來還是覺得可憐。
我長大了,思維也隨之發(fā)生變化。有些變化連自己也想不明白,比如孵小雞。去年我還很著意孵小雞,今年變得一點興趣都沒了。我也不攢雞蛋,母雞一生下來我就給吃掉。我甚至還有想法要不養(yǎng)雞,因為對屋里屋外到處是雞糞感到厭惡。我覺得我自己家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小社會”。
當然還有別的變化產(chǎn)生。特別明顯的是自己總愛去看雋的背影。蕓低頭寫作業(yè)的時候,我愛看她的鼻梁和眼睫毛。
“三哥,你咋不寫作業(yè)?”書本攤開,作業(yè)本也攤開,我就是無心看書做作業(yè)。
今年暑假蕓還去外婆家住嗎?最近幾天內(nèi)心一直在嘀咕、矛盾著。我既希望蕓不去,這樣自己可以一直與她玩耍;我又希望蕓去,這樣自己晚上可以與雋睡在一張床。
一直來,雋就和蕓睡。我一個人睡一張床。
“蕓,你還去外婆家住嗎?”雋不在時我問蕓。
蕓告訴我說:“我媽要我把作業(yè)做完,然后再去外婆家。三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p>
我搖搖頭。我埋頭做作業(yè),不再打擾蕓做作業(yè)。我也想過,和蕓玩的時間以后肯定還會很多,只要我還讀書,還在村子里住。但和雋睡一張床的機會不會多,我寧愿蕓快點去外婆家。
與去年差不多時間里,蕓被她舅舅帶去了藤嶺外婆家。
蕓走的當天晚上,我和雋還是在院子里乘涼。雋比我進屋早了一步,我去院子里撒了泡尿。雋上床躺下,我走到她的床前。
“松,你咋還不睡?”
“我……”我結(jié)巴著,我想跟雋說自己想和你一張床上睡,就是開不了口。
“上來吧?!彪h是不是料透我的心思了,我不清楚,反正雋是讓我上她的床了。我上去。
躺下,開始我和雋都沒有說話。我朝里睡著,我一時也不想說話,心里亂糟糟。我好像什么也沒想,又好像什么都想。想了一陣又覺得惶惶不安起來,我開始后悔自己不該和雋睡一張床。
我沒睡著,雋大概知道。
“松,嬸子問你一件事?!彪h開口了。
“嬸子,什么事?”我翻身平躺。
雋也翻身平躺。
“你二哥與翠嫂好上了,你覺得翠嫂做你二嫂怎么樣?”
雋說起二哥與翠嫂的事來。
“嬸子,是不是翠嫂和你說過?”我想起立夏節(jié)那天翠嫂說的話。估計她來找過雋了,或者是雋下山去桐子雨遇到翠嫂了。
雋應著。我回答雋不知道。
“翠嫂要我去跟你爸說,我覺得這事挺難的……你是不是也常去翠嫂店里?”
“不常去。只是翠嫂來叫我了才去。”
“聽她說你還打過她?”
我沒回答。我覺得翠嫂也真無聊,連這個也跟雋說。
雋在喉嚨底下輕輕笑了兩聲,說道:“你也夠狠的,連大人也打。”
“是她先打了我?!?/p>
“她打你也不會出手重,她說她被你打得都暈頭了……”
顯然,翠嫂什么都跟雋說了。
該死的翠嫂!我心里直罵她。然而我不清楚翠嫂有沒有把給錢于我的事說給雋聽,假如說了,我想雋會不會把我與翠嫂看成是沆瀣一氣。事實上我實在是很不愿意讓雋得知我在翠嫂身上使伎倆。我擔心雋會因此瞧不起我。
見我不再說話,雋也緘默。我的思路完全集中到了二哥與翠嫂身上。他們在一起時所做的很多勾當對我來說都模糊不清,然而恰恰讓我墜入想象中了。
雋還是翻身朝外,我裝了入睡面朝她去。
我悄悄地在向她靠近。今晚雋還是用了我替她買的香皂,那種清淡的香味使我陶醉。
我裝著平靜,內(nèi)心的欲望卻很強烈。同時也不得不帶著自責,自責有這樣的心理是多么骯臟又帶有罪孽——終究又無法抗拒。屋里的鐘擺聲大有紳士的風度,不緊不慢又不急不躁。那聲響很惱人。
上半夜睡得很累,下半夜讓我睡得很舒坦。
白天,我正面對著雋的時候往往會逃避眼神。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我會很認真地在意她的胸口。曾經(jīng)讓我摸著覺得沒有多少興趣的雋的奶,變得神秘又令人向往起來。
到最后,讓人產(chǎn)生矛盾而感覺自卑。
雋的微笑帶著善意和可親,終究成了我內(nèi)心中的一朵花。我不再無事閑在她身邊,中午時常跑到水塘去游水。我倒是希望遇到一位陌生又風騷似翠嫂的女人,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我肆無忌憚地捉弄對方。
渴望自己快點長大,也渴望蕓能快點長大。
十
農(nóng)忙又如期到來,二哥與父親也回來。就是在農(nóng)忙期間的一個晚上,乘涼的時候,湊巧二哥又不在;我估摸著二哥肯定又下山去桐子雨和翠嫂私會去了。私會一詞是我最近從一本小說上看到的。雋和父親說起二哥的事。我在一旁。雋可能不怕我聽到,雋知道二哥與翠嫂的事對我來說,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雋帶著小心的口氣試探著父親的口氣。
“阿富哥,老二的婚事……”
雋向來叫我父親為“阿富哥”。他們之間相差近二十歲,但是平輩。
父親沒有立即回話,他抽著煙,而夜幕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猜測不到他是否對二哥與翠嫂還在來往有所察覺,如果有察覺,我想他一定很能理解雋的話。翠嫂和箍桶匠離婚了,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老二,”父親出聲了,吐詞很緩。那是父親的特色,或者特點吧。父親把煙頭扔到石階下的水洼,煙頭“嗤”一下就滅亡在其中?!袄隙€早點吧。我想等老大……”
父親還是提到了大哥。
我側(cè)耳細聽,連喘氣也盡量往低里壓。
“老大沒來信,不知道那邊情況咋了?!彪h回頭又來問我:“松,你大哥最近沒來信?”
“沒?!蔽一卮稹?/p>
“老大也真是,咋能不來信……”雋責備起大哥來了。
“我大哥他肯定把我們給忘了?!蔽乙矓v合了一句進去。
父親動了動身子,椅子因為他的動而“嘎吱”響。父親不對大哥說什么,只是拿手掐滅了煙頭。
“你說老二的事是咋回事?”父親問雋。
“這事……”
雋還是小心著不敢痛快著說,我心里倒急了起來。然而我還是小孩,沒有發(fā)言權(quán),而且說不好還得挨父親的斥。我不想自討沒趣。心里除了急,還有擔憂,惟恐父親聽了二哥與翠嫂的事會脾氣大發(fā)。聽口音,父親對眼下二哥與翠嫂的來往毫無知情。
父親是老實人。我們這里把老實巴交的人發(fā)脾氣叫“放銅銃”。父親就是這樣的性子。
“翠嫂和箍桶離婚了,現(xiàn)在在桐子雨做生意。我去過她的店……”雋不直接說出來,她兜著圈子。
父親讓雋這么一說,當然也領(lǐng)會了。
“你說老二和她還在來往嘛?”父親沒大聲,不過口氣還是有點硬。
“來往不來往我不得知。你可別來氣啊,我這是和你商量著……”雋意識到父親口氣里帶什么,她趕緊換了口氣滅火。
“這事,你說……”父親心神有變,還好沒大變。
“我看人家倒是很真心,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有打算了。可我就怕你上火,來氣。”
雋沒有再說下去,她事實上已經(jīng)把話挑明了,余下的便是讓父親自己去考慮。我翻身坐起,雋嚇了一跳。
“松,你咋啦?”
“我喝水。”
我確實是想喝水。
“別喝水了,水缸里浸著脆瓜,三叔公送的,你去拿來一起吃?!?/p>
父親在我捧著瓜出來時已經(jīng)回了自己家。雋肯定是挽留過父親的,父親還是走了,說明他心里并不對二哥與翠嫂之間劃上什么符號感到樂意。
“你嚇死我了?!彪h說。
我有些傻眼,我猜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事嚇著雋了。我問了一句“怎么啦”。
雋說:“我以為你起來想把你二哥的事說出來??磥砟愀赣H不會同意他們?!?/p>
我心想,父親不一定不會同意,只是需要時間罷了。二哥不僅無才無貌,而且他那副看似憨態(tài)實則有點傻樣,正常姑娘壓根不會看上他。況且我們家里什么也沒有。
當然,要我看來,父親最好別那么快同意他們,起碼再過些日子,或者拖上一兩年,這樣更有利于我。父親若不同意,等開學了,翠嫂還是會主動來找我,求我。
我自顧打著如意算盤。
“松,你不切瓜,傻想什么哪?”
父親走后,雋就躺在鋪板上乘涼,她正等著我切瓜給她吃。我回神過來,趕緊切瓜。
十一
雋吃完瓜又躺下,她和我一樣仰望著星空。在我心目中,雋是一個沒有煩惱的女人,她每天這么過日子,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說話不輕不重,做事不急不躁。但我想,雋內(nèi)心里肯定還是有所想,只是沒讓我看出來。
我挨近她坐下。
“你也想躺嗎?”
我搖搖頭。我不想躺,只想挨著她坐著。我得承認,現(xiàn)在自己就是特別喜歡往雋的身子靠。雋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雋沒有說出來,她繼續(xù)望星空。
后來雋一直沒有說什么,她閉上眼睛,接著像是睡著了。
沒有人與我說話,我的雜念就多。每個人都要去想一想,想來又覺得無聊。今晚風也像是停止了,讓人感覺空氣沉悶??粗鼥V中的雋,我特別留意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一只手落在鋪板,另一只手就護著胸口。
我起身的時候,雋像是被我弄醒了,雋回過身來。
“松,你要去睡嗎?”
“我去看看我二哥是不是回來了?!?/p>
雋“嗯”了一聲,也沒再說什么。我徑直朝自己家里走去。
二哥沒回來,父親一個人在院子里躺在躺椅上。那把躺椅很老舊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以前祖母也總是躺在躺椅乘涼,有時祖母要我們洗洗或者擦擦它。小時候我三兄弟還時常為了能睡躺椅而爭吵,有時也會三人擠在一起睡。
“爸?!蔽液傲艘宦暋?/p>
父親在喉嚨底下應答,身子沒有動。
“爸,二哥他……”我自作聰明,也又不知道如何做聰明。我開口了,卻沒有下文。
“大人的事別管!回去睡覺……”
看不到父親的表情,我只能聽出父親口氣里滿溢著忿忿。我隱約感覺到今晚二哥回來將會掀起一場風暴。
然而我又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
悄無聲息地回到雋的身邊,雋還是察覺到了。她扭頭看了我一眼,大概也看出我的神態(tài)不對頭,于是躺著的人坐了起來。
“咋啦?二哥有沒有回來?”
我搖擺過腦袋,自個在椅子上坐下。心如亂麻,又不知道該怎么與雋說。我擔憂并沒有依據(jù)。雋拉過我的手,要我在她身邊坐下。
“你爸說你什么了?”
我還是搖腦袋。
“到底怎么了?一聲不響的。告訴嬸子,是不是你爸說你什么了……”
“沒有。”我內(nèi)心原本不見得有什么委屈,即使是父親要為二哥的事大發(fā)雷霆,來一場暴風雨,到底也與我無關(guān)。可是我的心緒就是大不安,又微微有委屈產(chǎn)生。
“去睡吧?!彪h起身離開鋪板。
“嬸子,如果二哥回來,父親打他了怎么辦?”我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你父親打他?你看到你父親生氣了?”雋警覺起來,之后又說:“是我不好,我不該與他說……你先進屋睡去,我過去一下?!?/p>
按理說,我也是一個愛看熱鬧的人,唯獨就是不喜歡自己家里起熱鬧,生什么意外。我們這個敗落的家,再生發(fā)什么意外,我想真是太可笑又可惡了。
古人老話總是太在理。有說“寧可死了做官的爹,不可沒了討飯的娘”。明擺著,我們父子幾個的家,和雋母女倆的家,光景就是不一樣。
雋過去了,沒多時就回來。
“你也真會多想。睡去吧……”雋帶回來的信息似乎與我感覺來的不一樣。
我半信將疑,又只能裝了做糊涂蛋。雋進屋去,我還是站在院子里。實際上沒有放下心來,所以我還不想進屋睡去,我干脆在鋪板上躺下。
過了很久,氣溫低下去了,自己家里那邊一直沒有動響。我想二哥應該回來了,而且父親也沒有向他發(fā)火。我悄悄進屋,還是爬到雋的床上。雋已經(jīng)睡著。
第二天一早,天亮,雋把我叫醒。雋其實早就起來,她已經(jīng)把早飯做好。今天還是去割稻子,打稻子,所以起早了。
“叫你爸和二哥來吃飯。”雋說。
我起來,上衣也沒穿,走到院子舀了水洗把臉,然后去自己家。
父親也已經(jīng)起來,他正在屋檐下整理籮筐與麻袋。不見二哥。屋里屋外都沒有。
“爸,二哥哪?”我小心著問。
“死了!”父親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憤怒。
我是大吃一驚,腦袋又“嗡”地響起。二哥怎么會“死了”?
“爸,你到底在說什么?”我得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親不再出聲,自顧整理東西。而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覺得好像沒發(fā)生過什么事。可是二哥不見了,父親又忿忿著說話,讓我覺得昨晚像是發(fā)生過什么事。我忘了雋叫我喊父親去吃飯,轉(zhuǎn)身趕緊往雋家里跑。
“你爸哪?”雋一見我就問。
“嬸子,昨晚二哥肯定出事了。我爸說二哥死了……”我說著泣出聲來。盡管令我哭泣的理由不是那么充分。
“你亂說什么哪……”雋不把我的話當回事,然而又問:“你二哥不在家?”
“我爸就說二哥死了。”
“開什么玩笑,你哭哭啼啼這是干什么?吃飯,我去看看?!?/p>
雋出去了。我沒有心思吃飯,于是跟了去。
我跟著雋過去,院子里早已不見父親人影了。
“人哪?”雋進屋看過,也不見我父親。
“剛才還在整理籮筐。”
“肯定去田里了?!?/p>
雋說著進房間看去。房間里也空空的。雋問道:“剛才沒看到你二哥在家?”
我點頭。雋笑笑說:“你爸肯定還在生氣。他說氣話哪?!?/p>
等我和雋吃了早飯到田里,父親正一個人安靜地割著稻子。雋帶了早飯過去,父親沒有停下活來吃。一直到太陽出來,所有的稻子被我們割倒,父親才坐在田頭吃早飯。自始至終,我看到父親是一張平靜的臉。這讓我感覺到雋的猜想是對的,父親只不過是在說氣話。我覺得我自己也傻乎乎的,干著急。倘若二哥真的死了,父親能無動于衷嗎?
父親吃了早飯,還抽了一根煙。
大半上午過去了,二哥還是沒有來。父親依舊不開口說話,我疑慮著,總拿眼睛偷偷看父親。也看雋。雋朝我使眼色,意思要我自管自干活。
雋當然也有自己的擔心,我看她幾乎也不與誰說話。以前干活也不像人家那樣,邊干活邊玩笑著說點什么,使現(xiàn)場妙處橫生而解去干活的疲累,但終究不像今天那般郁悶。父親和我本來就不是正勞力,打稻機也像是病懨懨,毫無精神氣。
二哥不出現(xiàn),父親那句“死了”的話不可能從我腦子里散去。我真怕自己走神,一不小心連人帶稻子被卷入打稻機。不想尚好,一想起來我就惴惴不安。
現(xiàn)在,我除了覺得自己是不幸的人,還感到自己真是生活在苦難中。真是倒霉,我居然會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父親不把情況明說,二哥又不來。到下午收工,好不容易稻子被全打下來了。我精疲力竭,雋也累得夠嗆。雋還是堅持著做了晚飯,三人一同吃好。彼此幾乎還是無話。
父親吃完飯回自己的家,雋就迫不及待與我說:“松,你在家,我去一趟桐子雨?!?/p>
不用問,雋是放下不下二哥的事,她要去桐子雨探清楚情況。
“嬸子,我和你一起去?!?/p>
現(xiàn)在天還亮著,回來時一定天黑了。雋一個人走夜路,我肯定不放心。而且要我一個人在家等消息,我肯定也不愿意。
雋說:“哪你把手電帶上。”
出發(fā)的時候,我和雋又各自拿了根竹竿。夏夜的山路不好走,最怕其實還是怕路上遇到蛇。野山里,什么蛇都有。而且很多還是毒蛇。
“保佑你二哥別出什么事,要不然罪孽可是我的了?!甭飞?雋這樣與我說。
“嬸子,二哥就是出事也跟你沒關(guān)系,他這個傻子……”我是恨他了,我當著雋的面罵他。
“昨晚要不是我跟你爸提起,也許就沒事……我實在是擔心死了。今天整個魂靈都在你二哥身上?!?/p>
“嬸子,二哥肯定被翠嫂這個狐貍精迷住了。我下次找機會還打她……”我咬牙切齒地說話,又把大半的憤怒轉(zhuǎn)嫁到翠嫂身上。
“可也不能全怪翠嫂她呀?!彪h見我起情緒,試圖化解我的憤怒。
走到半道,天開始暗沉下來,雋要我走后面,替她照著路,她自己開路,不停地拿竹竿拍打著兩邊的草木叢。也不敢走得太快。
后半程里我和雋都很少說話。快到焦坑時,才讓人心寬起來,路開始變寬,兩邊也沒了草木叢。雋要我把竹竿放在人家的園子邊,等回去還得用它。
走在桐子雨街市,雋叮囑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形,不許對翠嫂發(fā)火。我說為什么,雋說不為什么。雋在前面走,要我跟著。
找到翠嫂的店鋪,店鋪門關(guān)著。里面也沒有亮燈。雋還是起手敲了幾下門。沒人應答,倒是驚動了隔壁人家。有位和翠嫂年齡差不多的女人探頭出來,問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駐巖來的。找這家主人?!彪h回答。
“人上衛(wèi)生院了,一整天沒回來過?!迸私忉屨f。
“上衛(wèi)生院?這是咋回事?”
“你們不知道嘛?昨晚也是你們駐巖的一個老頭把人給砍傷了……你們是?”女人不敢全說清楚,又問我們是什么人。
“你說人在桐子雨衛(wèi)生院嗎?”雋一聽大概是急了,所以顧不得告訴人家我們是什么人,只是問人家:“傷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都傷著了,男的重一點。我看阿翠今天還是回來拿過東西,走路好像也利索。你們?nèi)バl(wèi)生院找吧。”
明白了。我明白了,雋肯定也明白了。人家所說的老頭肯定是指我父親了。
十二
明白了,雋更加急。我倒覺得這事沒什么可急了。我很平靜,比白天不知道要平靜多少。
我不覺得父親砍得沒有道理,也不覺得翠嫂和二哥活該被父親砍。
衛(wèi)生院就在街上,要不了多少路就能走到,雋還是小跑著而去。她也不來管我是不是跟著。
我還是去了衛(wèi)生院,內(nèi)心麻木著。仿佛受傷的二哥不是我親兄弟。等我走進衛(wèi)生院住院部,翠嫂正好對著雋邊哭邊訴,聲音不是弄得很大,樣子極為狼狽。天熱,外面乘涼的人又多,她也不顧及,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女人。
二哥坐在一邊的長椅上,跟木頭人一樣。這個傻子,誰知道他睡女人玩女人的魂靈又是哪里來的。他大概是傷著腿了,我看他一只腳擱在一條方凳上。二哥見了我也不和我招呼,自己沉了腦袋下去,十足像一只瘟頭雞。真是窩囊相。
在雋和翠嫂的說話中,還有雋詢問二哥之間,我大致聽出他們傷得不是特別嚴重。翠嫂是手臂上劃了一刀,顯然她不是父親要砍的目標。二哥傷在大腿,翠嫂說醫(yī)生給縫了二十幾針。聽到縫了二十幾針,我的汗毛倒豎了。
雋以長輩的身份與翠嫂和二哥說了不少話,多數(shù)都是安慰。翠嫂開始不哭泣,但神色顯然還黯淡。
我只是聽了一會兒就自顧走開,一個人到衛(wèi)生院大門口晃蕩。
我好像流淚了,自我感覺又是莫名其妙。
回村的路上雋和我都沒說一句話,一路上只有雋拿著竹竿拍打草木叢的聲音。
“松,這下你二哥肯定要恨死我了?!彪h到家的第一句話。
雋說完一屁股坐到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她是走得很累了,然而她想到的還是二哥。
“嬸子,你別替他掛著了。他是自找的……”
“什么話?你也是,見了二哥也不叫他一聲,你知道這會他心里多難過嗎?不懂事……”雋倒埋怨起我來。
雋用手敲著自己的兩腿。腿酸了,敲打幾下也能有用。
這算不算是一場風波,我鬧不清楚,心里苦痛又添了不少。
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又趕那么多路,我的腿肚子起酸脹。拿了臉盆和毛巾出來,我開始舀水沖洗。露天水缸的水讓人覺著燥熱,我挽了井水來沖。雋要我別拿井水沖熱著的身子。
等我洗完澡,雋要我挽一桶井水給她,她說自己連打水的力氣都沒了。她坐在椅子上,軟癱了一樣。
雋勉強洗了把臉,又問我是不是還能搬得動鋪板,她想先躺一會。我當然說可以,于是咬咬牙把鋪板搬到院子里。雋躺下,我拿了紫蘇稈點燃。
今晚還算有風。有風的日子山上就不會太沉悶。如果不是太累,我想我不會覺得這夜是迷迷瞪瞪。因為抬頭還是能見無數(shù)星星。
“松,你也累了,過來躺一會。”
雋要我也躺下。
雋沒有洗過澡,貼著她的身子讓我感覺黏糊。
“嬸子,你說二哥和翠嫂這樣算是愛情嗎?”
我望著星空,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來,提到了愛情。雋笑了,笑出聲音來。她可能覺得我的發(fā)問很好笑吧。她翻了過身,正面向我。
“怎么突然問這個來了?”
“我恨他們,想想又覺得他們也可憐?!边@是我的心里話。
“路上你流眼淚了是嗎?”雋問。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雋說:“你就別想那么多了。睡吧。”
身子很累,心里卻很新鮮,腦袋似乎也有些發(fā)脹,無法入睡。雋未必能睡得著,她說我流淚了,其實她自己在剛離開衛(wèi)生院時也表情沮喪,也有要流淚的樣子。
“幸虧你二哥沒大礙,要不然我這輩子都難得安心做人了?!彪h還是自責,昨晚不該和我父親提二哥的事?!吧洗文愣绾痛渖[出事來,我和他去說他也沒怎么發(fā)火,這次不知道為啥發(fā)那么大火,我真是搞不明白……”
雋所說的,其實我也想過。雋想不明白,我當然更想不明白了。這個世界真是奇怪,父親更是一個怪人。
二哥沒讓父親劈著腦袋,算是大幸。我不知道以后又會發(fā)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來。
三天后忙完插秧,父親默聲不響收起東西回了瓦窯。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充滿了悲哀。父親身體又往衰老里靠近了一步,讓我覺著他一倒地就會起不來,就會死掉。
第四卷
一
二哥一直沒回家,雋要我下山去看看,我拒絕了。雋說我也沒有兄弟情誼。雋還說自己恐怕也會白疼愛我,到時候也會沒情義。盡管我可以說出一百個理由來表明沒有兄弟情誼的是他們,大哥和二哥。我沒有說出來。我不想讓雋以為是我在詭辯。
最終我屈服于她,我答應她去看我二哥。
二哥已經(jīng)出院,我進去時他不在店堂,翠嫂在。翠嫂見我到來有些喜出望外。
“松,還沒到開學,你是特意來看我和你二哥嗎?”
翠嫂把自己和二哥連系在一起了。我問:“二哥哪?”
“你二哥給人家?guī)兔θチ恕!?/p>
“他還能幫人家什么忙?他腿好了?”
我提到了腿,顯然是挖著翠嫂心里的痛了,她的臉色變得難堪又難看。
“腿好得差不多了。你二哥懂電,他給人家安開關(guān)去了。”
“二哥懂電?”我聽來實在是新鮮,我覺得二哥除了會做瓦,其它他是什么也不會的。
“你不知道?看來你是瞧不起你二哥。你二哥只是不愛說話,他又不是傻子?!贝渖┱f這話時臉龐又發(fā)亮出來。要說翠嫂,除了眼睛小一點,還有是稍微的齙牙,她的臉蛋還是不錯,尤其是她的皮膚。到山下來過生活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皮膚又像是變白了許多。
她了解二哥似乎比我要透徹多了。
“你很熱吧,我給你拿電扇去?!贝渖ξ覠崆檫€是如故。
她還有電扇,我倒想看看了,雖然我不熱。
一臺淺藍色油漆剝落,又銹跡斑斑的電扇,臺式的,翠嫂提了出來放在方凳上。插座是放在地上,拉的是臨時線——我想這線大概也是二哥拉的了。翠嫂把插頭插入,扭了開關(guān),電扇在很響的“咔咔”聲中緩慢起動,一會兒葉子飛轉(zhuǎn)起來,聲音更響。
這樣的電扇我只有在學校老師辦公室里看到過。
“上次你是不是也傷了?”
翠嫂的友好還是打動了我,我內(nèi)心又開始出現(xiàn)搖擺。
“有啊,沒想到你爸會那么兇。一進來舉刀就砍。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跟瘋了一樣,兩眼出血……要不是鄰里隔壁人多,我大喊救命,說不準我們倆中間有一個會被他砍死……你二哥老實得要命,就見他躲,不敢一丁點還手。你看,我的傷……”
翠嫂說著彎過手臂來,一道傷痕斜著爬在她后臂。父親跟瘋了一樣,我也這么想,所以聽了她這么說來,心里一點不起疙瘩。
“還有哪……在這里?!贝渖┲钢约旱母共?。
如果不是有人進來看衣裳,翠嫂說不定還要掀起衣襟來讓我看仔細。翠嫂在我面前連赤裸都不怕,當然不怕讓我看她的腹部。
看衣裳的人問過價錢,然后就走了。
“山里人,一看就不是真買主?!?/p>
“你不也是山里人嗎?”我覺得翠嫂這話說得沒道理。
“不一樣,山里人和山里人也不一樣。你是不是生耳朵了?我可沒指你啊?!?/p>
我笑笑,什么也沒回答。
我納悶,這個被我騎馬打過的女人,為什么對我一點不記仇,而且往往是拍著馬屁與我說話。事實上,讓我能挺胸抬頭又完全放開了心來說話的對象大凡也不多。蕓過去是,現(xiàn)在不是了,我得讓她更多。雋肯定也不是,雖然她對我不錯,而我得尊重她,也是有不自在的心理壓迫著我。父親和兄弟更不是了。算起來除了幾個要好的同學,也就翠嫂了。
“二哥不想回瓦窯,就和你這樣過日子了?”我搜腸刮肚出一句好話來。我想這也算是我的一份關(guān)心吧。
翠嫂皺了皺眉,說:“你說能咋辦?其實我也不愿意大家鬧得那么不開心。我也想好好過日子。以前我們是偷著來,現(xiàn)在我是真的喜歡你二哥了,你爸……”
看來他們由玩玩到當真,不像我和蕓小時候那樣過家家了。
“你想吃點什么?”翠嫂不再說家事。
“我不想吃什么?!?/p>
“我去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海鮮,你幫我看店?!?/p>
我說我又不懂看店,你也別忙了。等二哥回來你告訴他一聲我來過就是。
“你要回去嗎?”
我點點頭。
“干嗎急著回去。我還想托你做事哪?!?/p>
“什么事?”
“我想讓你給你大哥寫信,讓你大哥勸勸你爸,讓我和你二哥……”
“我大哥?你還記得我大哥?”我冷笑了起來,很自然的冷笑:“我大哥早已不跟家里通信了。你還指望他?”
“可你二哥說,你大哥只和你通信。我覺得你大哥最懂理……”
翠嫂居然說我大哥最懂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又好氣。
“算了吧,我大哥比誰都無理。他還能算我大哥嘛?他連家都不要了,都一年多了,我沒收到過他一封信?!?/p>
“你大哥沒有給你來信?”
“我騙你干嗎?我告訴你,我以后不會認他是大哥,不管他將來多有出息?!?/p>
翠嫂不提大哥還好,一提到我就對大哥起憤怒。開始我是耍小孩子脾氣不給他回信,誰知道他卻是當真了,從此以后不再來信。
我執(zhí)意不留下來吃飯,要走。臨走時翠嫂關(guān)照我說,假如父親不生氣了,她就讓二哥回瓦窯。她倒通情達理,說父親一個人也難,干活要幫手。
二
二哥的事成了爛攤子。雋不能收拾,似乎也不想?yún)⑴c收拾。翠嫂送蕓一件很漂亮的連衣裙,蕓也喜歡得不得了。
當然,雋插手也不一定有用。
然而我卻是躍躍欲試了。我思量著,假如二哥與父親和好了,翠嫂順其自然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這樣一來,我的好處肯定少不了。
好處當然是多方面的,我能從翠嫂身上繼續(xù)賺錢,還能吃到更多的海鮮,衣裳自然也可以白穿。
到秋天,我知道父親瓦窯又缺柴了,于是我趁機去試著說服父親。假如父親還說“大人的事你別管”,我就跟他說,我現(xiàn)在不是孩子了。我想我肯定不能再算孩子了,我清楚自己的身子變得強壯起來。
禮拜天,我用一個上午來構(gòu)思如何和父親說話,吃了飯就出發(fā)。蕓問我去哪里,我說去瓦窯。蕓說她也要跟我去,我說我和父親有話要說,你小孩子跟了不方便。蕓白了我一眼。
雋聽了瞇瞇笑起來,什么話也沒說。
我也生父親的氣,父親割稻結(jié)束回到瓦窯后,我一直沒有去看過他。
秋天干燥,對瓦匠來說是好季節(jié)。我來到瓦窯時,父親正在踩瓦泥。褲管卷得老高,渾身上下都沾泥。泥瓦匠就是這個樣子,乍看就像是一個泥人。
我喊了一聲“爸”,他抬頭來看,即或還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只是不吭聲,又自顧踩踏黃泥。做泥瓦的黃泥在附近就能挖到,這里的黃泥泥質(zhì)很好,又少石子,而父親的手藝自然也不錯,所以燒出來的瓦從來不擔心沒人要。只是家里勞力不多,父親又不會去雇人來做,因此一年之內(nèi)也燒不出太多的瓦。賺來的錢夠一家子生活開支。也有人說我父親有一筆錢積攢著。我想也是,因為我家里平時花不了多少錢。
大人錢多錢少當然是大人的事。我雖說是無賴,但從來不會在父親錢袋里打主意。
既然父親不言語,我就不多說話。我二哥平時肯定也很少與父親說話,兩人就是這瓦窯里的木人與泥人。我走到黃泥堆,脫了鞋跨進,意思是要與父親一起踩踏,父親也沒阻止。我覺得我的第一步已經(jīng)成功邁出。
“爸,你歇一會,讓我來?!蔽蚁蚋赣H獻殷勤。
“你來做什么?”父親問道。
“我就是來看看你?!蔽視簳r不提二哥,我也得揣摸一下父親的心思?;蛘咦屗鲃犹岬蕉?這樣順水推舟更好說事。
踩著黃泥,開始雙腳感覺還有點冷溜溜,后來渾身起熱,漸漸冒出汗來。踩踏黃泥不是隨心所欲踩踏就行,還是需要使出力氣來。做瓦的黃泥踩踏得越稠粘越好,稠粘的泥密度大,做出來瓦光滑又結(jié)實。
父親踩了一會也果真邁出泥堆,讓我踩著。他也不去一邊水溝洗腳,而是坐在石頭上抽煙。
“爸,要不也讓我來學做瓦算了……”我試探著問。我本意里當然沒存心要做瓦匠。
父親沒理會我,他自顧抽煙。
“你大哥還是沒來信嘛?”父親說這話時帶著習慣的輕聲。父親會突然提起大哥,讓我也不解。
“大哥他……”
“有空給大哥寫寫信,問問他現(xiàn)在咋樣了?!?/p>
父親說完起身朝瓦窯的小屋去了。
小屋仿佛是父親真正意義上的家。父親的師傅是祖父,父親從小也是在這里長大。三叔公說過,以前我母親就和父親一起生活在瓦窯。即使在集體年代也是這樣。因此說村人對我母親缺乏了解也是理所當然。有人說我大哥就出生在這小屋里。
父親在這個時候提起大哥來,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為大哥,而是為父親。一個遠走高飛,又不來顧及家事的大哥,父親依舊在內(nèi)心里掛念著他。
等父親出來時,我告訴他我會寫信給大哥。父親“嗯”了一聲。父親應著,隨后又將一卷錢交給我。
“這錢給你嬸子,是化肥錢?!?/p>
上次我和雋一起去桐子雨買化肥,錢是雋付的。
“爸,你一個人干活會很累的,回去我讓二哥過來,你看行不?”
趁父親正面對著我,我開口了。我即使再等下去,父親恐怕也不會主動與我說起二哥來。
父親動了動嘴唇?jīng)]說,只是進到泥堆里,與我一起踩踏起來。父親用力時不怎么聳肩頭,而我則是跟人家耍猴戲一樣身子除了搖擺還聳著肩頭。
“回去吧?!?/p>
我停下來,我看著父親。
“爸,還是讓二哥回來吧。你想聽聽我的意思嘛?”
“有什么好聽的。你也別說,我心里有數(shù)?!?/p>
“爸,二哥挺怕你的。如果沒有你答應,他是不敢上來。這樣的話你一個人也很難干活?!蔽艺f得很小心,惟恐父親不高興會斥我,甚至揚起巴掌扇我。
“別啰嗦!回去……”父親果然斥了起來。
我跳出泥堆,去一旁的水溝里洗了腳,帶著父親不明朗的態(tài)度返回村子。
三
翠嫂和二哥的事很自然被人家看作是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一時里也成了桐子雨和駐巖村的緋聞。人們總是熱衷于傳遞這樣的緋聞,甚至喜歡去添油加醋。人們除了說他們是“姘居”,還把他們之間的那些事用非常刺激的話描述出來。對父親拿刀劈我二哥與翠嫂的事更是描述得很精彩??傊?二哥與翠嫂成了桐子雨的風云又風流的人物。
二哥的事也殃及到我。男生們拿話來譏嘲我,揶揄我;女生們便是拿目光把我推向羞恥的境地。按理說我是個比較無賴的家伙,但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為什么絲毫不怕我,還要挖我的“墻腳”呢?
我暗地里決心要想辦法打掉那些流言蜚語——在我看來,那些是流言蜚語。
我想我應該選擇一個比較強大的對手,先發(fā)制人,殺一儆百,或者說是殺雞給猴看。余下的那些人就不用出手對付也能乖乖地閉嘴了。
我這樣想,甚至要這樣去做,當然也有自己的底氣。我的底氣來自我的同盟。我的同盟不在學校,而是校門外,那些比我讀書還差勁的人,他們早已離開了學校,有的只是讀了一年半載就離開學校的家伙。我清楚,他們多半是講義氣的人。
班上一位綽號為黃豆的家伙成了我首先要制服的對象。黃豆是哪個村子的人我不清楚,但他的個頭算是班上高的,而且平時愛糾集那些比我還無賴的家伙一起在教室和操場瘋狂。他們自然也是令老師們頭痛。我也是考慮到了后果,我教訓了他,說不定老師不會太怪罪于我。
那天上午我上了兩節(jié)課就悄悄溜出學校,把同盟者請到焦坑邊,我當然是帶了犒勞品。大凡是市面上比較高檔的食品——比汽水高檔的汽酒,黃桃罐頭,半只雞是預先叫翠嫂宰好的(我和翠嫂說是學校要搞野餐活動),還有一些糕點之類。
喝足了,吃飽了,我讓同盟者躲到旁邊的林子里。我有言在先,先是讓我和黃豆單挑,假如看到我吃虧了,你們才可以出手,要不然我反而會被人家看扁了。黃豆是我預先向他發(fā)出挑戰(zhàn),在課堂,我當著他和他的同盟者大聲聲明:你黃豆有種就和我單挑,假如不敢的話,從今往后就給我閉嘴!我的話起初還真把整個教室里的人給鎮(zhèn)住了,起碼出現(xiàn)了好幾十秒的鴉雀無聲。黃豆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然一拍課桌說:隨你!
黃豆見我約他去焦坑,似乎也意識到我有什么陰謀詭計策劃好了等他下套,所以出場的時候也是帶了他的同盟。我的那些同盟一看這勢頭,藏不住了,立馬也亮相出來。我仔細打量著黃豆和黃豆那些同盟,發(fā)現(xiàn)黃豆還神氣依舊,倒是他的幾個同盟一見我的同盟開始露怯。
“誰也不許幫手!”我大聲告訴我同盟。
“誰也不許幫手!”黃豆也學著我的口氣告訴他的同盟。
江湖規(guī)矩這個概念對我們來說都不陌生。電影《少林寺》放映之后,隨即上映的是更多的武打片,我們早已熟悉其中混跡江湖的套路。
我很鎮(zhèn)靜,這樣的局面正是我所預料到的。之前我未和黃豆單打獨斗過,水深水淺未探明,這回要是讓我戰(zhàn)勝了他,起碼在桐子雨學校我可以過上好日子。
“來啊,出手啊……”黃豆既給自己壯膽,又在拿話激我。
我不急,我有我自己規(guī)劃好的招術(shù)與戰(zhàn)術(shù)。
“黃豆放湯,我把你倒掉喂狗!”我反過來去激他。
“松毛蛋蛋,我把你當柴燒火。小赤佬,娘西匹……”黃豆是被我激怒了,語無倫次只有開罵。
我不被他的罵給引去注意力,我得把握好機會,希望他先動手。我把他的罵話當作是動力,以仇恨填滿我內(nèi)心的底,然后等待爆發(fā)。
“呸!雜畜生!”我面帶微笑罵出,而且把口水直接吐到黃豆的腳下。
黃豆果然中計,他攥緊了拳頭揮舞著撲上來。我往后稍微一退又迅速劃出右腳,重重一個橫掃。黃豆來勢洶洶又憋足了勁,他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到了手上,我的重重一個掃蕩腿自然對他是致命的打擊。黃豆身子直往前去而雙腳已經(jīng)騰空,于是“撲通”一下倒地。
黃豆重摔在地,我不趁機去攻擊他。
“起來啊,起來……”電影上的臺詞正好得到應用。
黃豆摔出丑,再讓我用語言一羞辱,惱羞成怒起來。一個迅速翻身躍起,再次向我發(fā)起進攻。我開始使用自己想好的第二招,未等他靠近就飛起一腳。我的腳掌剛好對準他的小肚。要知道我是每天上山下山著力的雙腳,我的大部分力量就在腿上。黃豆“哎喲”一聲再次倒地。
黃豆再次倒地,我覺得主動攻擊他的時機已經(jīng)到來,于是迅速騎到他的身上,先給他幾個響亮的耳光,又緊緊抓住他的胸口。黃豆被我打得大概是暈頭了,他只會拿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而絲毫不還手。
他的幾個同盟看著驚呆了??次业某鍪?恐怕他們會想到“武功”。一會兒工夫,幾個人就往后退出好幾步,然后悄悄溜了去。
我正要揮拳再擊時,我的同盟前來“勸架”了。
我目的達到了。起碼在學校,我不再聽到有關(guān)二哥的風言風語。
四
“三哥,聽說你把黃豆給打了,還很兇很狠……”
幾天后回家的路上,蕓冷不防這樣問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走上一段路,我對蕓說:“蕓,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告訴三哥?!?/p>
“欺負我?他們敢嗎?以前沒人欺負我,現(xiàn)在更沒人敢欺負我了。我們班上誰都知道我有一個既威猛又蠻橫的三哥……”
“蕓,你是不是覺得三哥是壞孩子?”我追加了一句。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得在乎蕓。
“沒有啊。”蕓說:“我才不覺得三哥是壞孩子。如果不是三哥護著我,也許會有人來欺負我。三哥,我們班的同學聽說你把黃豆給打了,還拍手叫好哪。你是不知道,黃豆這人其實特壞,他以前不僅欺負低年級同學,還……”
蕓悄悄地告訴我黃豆還做了些什么。不過這話聽來讓我覺得吃驚的不是因為黃豆,而是因為蕓居然也曉得這些本不該她曉得的事。
“這事我咋沒聽說過?”
蕓說:“我也是才聽說的,人家也是說以前不敢說。所以你現(xiàn)在是學校里英雄了。嘻嘻……”
我想我應該對蕓刮目相看了。
“蕓,你得好好讀書,以后考上大學。三哥是不行了,三哥以后就送你上山下山,護著你。”
“三哥,我媽說了。我媽說你明年不管是不是考上高中,肯定不會留在桐子雨讀書了,是這樣嗎?”
“你看三哥這樣能考上高中嗎?明年我不讀書也在村里啊。你放心吧,只要你蕓還在桐子雨讀書,我每天都會送你下山,然后接你上山,一直到你考上高中去縣城讀書為止。”
“我媽不會讓你送我接我,我媽說明年要是你不讀書了,她就找房子到山下來住,這樣我也不用每天上山下山來回跑了,也不用你總是送我接我??墒?三哥,我還是喜歡你送我接我?!?/p>
蕓的意思我明白,雋有自己的打算了。我既覺得蕓能每天不來回跑是好事,又感到自己不能再護送她上下山而不快樂。然而,雋有打算了,這一天肯定會到來。
“三哥,你背我吧。”
“才走那么點路就累了?”還沒到最后一個嶺,蕓通常不會喊要我背她。
“我就喜歡你背嘛。”蕓以前不這樣撒嬌的。
一想到自己以后和蕓要分開,雖說不會分開很遠,但習慣了每天一道上山下山,突然間不能這樣了,我傷感了。
“來,三哥背你。從今天開始,三哥每天背你很多路?!?/p>
蕓笑了,她笑得很開心,很歡愉。
“三哥,你說我是不是重了很多?”蕓趴在我脊背,還問我。
“重了,再重點就可以賣掉了。賣人啦,賣姑娘嘍,誰要啊……”我大聲地喊,喊聲在林間繞著,然后傳向遠遠的山谷。
蕓捶打著我脊背,又“咯咯”地飛笑個不停。
五
雋沒再去瓦窯做父親的工作,她還是找到了翠嫂,希望他們倆自己主動。怎么去找父親,去時帶點什么,主意一定也是雋出的。不過翠嫂和二哥還是不敢貿(mào)然去見父親。仿佛明晃晃的刀光沒在他們眼前消失過。
一天中午,翠嫂來找我。翠嫂照樣將我拉到學校大門外沒人的角落。翠嫂從衣兜里摸出一張十塊面額的錢,說:“給你零花?!?/p>
自從我知道勢利眼是什么意思之后,我就覺得其實最勢利眼的人就是翠嫂。
“說吧,要我做什么?”我直截了當?shù)貑枴?/p>
翠嫂白了我一眼,說:“給你錢一定要你做什么嗎?”
我說:“差不多,每次都這樣。”
被我言中了,翠嫂就“嘻嘻”笑,又說:“以后要是缺錢花,你自己過來要?!?/p>
我說:“我不缺錢,但也不嫌錢?!?/p>
說這話時我心里直樂。
“人小鬼心眼多。”翠嫂又伸手整整我的衣襟,我的衣襟其實并不歪斜。接著她將自己的來意告訴我說:“晚上回家前去我鋪子一趟,給你父親捎點煙酒去,我都準備好了?!?/p>
“二哥呢?”我是故意要為難她,所以不爽快著答應。
“你還不曉得你二哥?他敢上山去嗎?”
望著翠嫂求我的表情那么誠懇又顯得謹慎,我的小腦袋瓜子又開始打轉(zhuǎn)。
翠嫂見我還不答應,心里肯定也在活動。
“咋樣?不肯幫忙?”翠嫂說著,一只手已經(jīng)朝兜里伸,又說:“見錢眼開的家伙?!贝蠓彩钦f這話又怕惹我不高興,她邊說邊掏出錢來:“說吧,還想要多少?”
說心里話,我不想再要多少,假如此刻翠嫂還能掏錢給我,我想頂多再要一張十塊就夠了。沒料,翠嫂遞給我兩張十塊。末了,翠嫂又說:“也給蕓十塊?!?/p>
沒想到翠嫂心里也裝著蕓。是意外,也無法讓我不高興。
下午放學后,我讓蕓在焦坑邊上等,自己去了趟翠嫂的服裝店。我之所以不讓蕓跟了去,就怕翠嫂說出給蕓錢的事。我不貪污翠嫂給蕓的錢,也不能讓蕓知道這錢是翠嫂給的。雋向來對蕓嚴格,輕易不能接受別人的東西。何況是錢。
去服裝店取翠嫂送父親的煙酒時,我見到了二哥。相比之前在山上,二哥白胖了許多。只是二哥在我看來還是憨憨的,傻傻的。他見了我并沒顯出多少親熱,一兩句問話,輕描淡寫的。
離開服裝店,我莫名地想起大哥。人家都說兄弟之間會有相似的地方,如今,我在二哥的臉上找不到大哥絲毫相似的地方。
我呢?等我慢慢變成小伙子,我會與哪位兄弟去相似呢?
一兜好煙好酒,我想得花不少錢??磥泶渖┦浅粤顺禹辱F了心要與二哥好。我真的鬧不清楚,翠嫂到底看上二哥什么了?
回到焦坑邊,見了蕓我就問:“想不想吃蔥油餅。”
從翠嫂那里出來,我經(jīng)過一家大餅攤子看到蔥油餅,聞著香,嘴也饞了。
蕓搖頭。我再問,蕓就說:“三哥,別浪費錢了,回家就能吃飯呢?!?/p>
我知道蕓不是不想吃,而是怕花錢。我不說翠嫂給她錢了,而是想通過買零食給她吃的方式將十塊錢轉(zhuǎn)給她。
“你等著,我去買蔥油餅?!蔽覍熅品诺揭贿?自個兒返回街市。
之前我們偶爾也一起買零食吃,只是機會不多。我有錢不敢輕易花,同樣也是怕蕓回家告訴她母親。
“三哥,是不是二哥給你錢了?”
蕓接過我給她的蔥油餅,追問起錢的來路。
既然蕓說是二哥給的,我就順口說是。蕓咬著蔥油餅說香,我趁機說:“別對你媽說去,以后我們可以常吃蔥油餅?!?/p>
蕓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點頭答應。
“將來要是我賺錢了,一定給你買好看的衣裳。比翠嫂送你的連衣裙還要好看?!蔽乙话牍膭?一半是真話。
走到半道想起蕓曾經(jīng)說過的話,說等以后我不再讀書,她們就搬到山下來時,心里就高興不起來。我無法想象自己身邊沒了雋和蕓母子倆,將會孤單到如何地步。
要不是懷里抱著煙酒,我肯定又背著蕓上山。
“三哥,你把書包給我吧?!?/p>
蕓大概是看到我抱著煙酒累著,所以主動要替我分擔。
“不用。你自己背著書包走路還吃力呢?!?/p>
“三哥,其實我走路不吃力,每天要你背只是喜歡讓你背著。三哥,我跟我媽說了,就是你不再讀書我們也不到山下來住。三哥,我不想和你分開。”
蕓搶在我前頭走路,又反身與我正面朝著說話,兩眼眨得跟星星一般明亮。黃毛丫頭十八變,蕓幾乎每天都在變。
六
看得出來,二哥不在父親身邊,進窯出窯的間隔變長了。平素我來瓦窯能見到一邊堆著沒賣出去的瓦,現(xiàn)如今場地上一片空蕩。
來到瓦窯,父親還是連一個正眼也沒有。我將煙酒放到小屋出來,父親也就問了一句話。
“大哥來信了嗎?”
不能說父親明顯變老了,然看得出他比以前消瘦了不少。要不是父親重又提到大哥,可能我還太會往心里去。父親的一句問話,恰似將我的心狠狠踩了一腳。
倘若大哥經(jīng)常來信,情形又將不同。
瞬間里我無法回答上來。假如我很干脆回答父親說,大哥沒有來信,我想揪心的恐怕會是父親。我揪心了,我不想再讓父親揪心。
“大哥他……”我尋找合適的詞匯,一時又找不到,我抬眼望著父親。父親并沒有來注意我,他摸出香煙來,叼到嘴上。我又說:“要是像人家那樣只當三年兵,我想大哥也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p>
再看一眼父親,煙霧中的父親正平視著前方。前方有什么,我清楚。前方到底有什么,我無法清楚。
“你回吧,好好讀書?!?/p>
“爸,大哥他……”我沒有想好要說什么,只有意識要補充點:“大哥肯定會回來。肯定也快了?!?/p>
父親坐在柴禾堆上,他一只腳踩著柴梗,一只腳耷拉著。他抽煙還有一個習慣,一旦點上,會連續(xù)不斷地吸,直到煙火燙著指頭。
說完了,我才想到另一句話:大哥可能是快要回來才不往家里寫信。想再說出來,又怕父親說我啰嗦。我心里還裝著二哥的事呢。
正要說起二哥,有人過來。父親起身朝來人走去,說事去了。
來瓦窯之前雋囑咐過我,要我機靈著點,說服父親同意二哥來瓦窯。估計雋也擔心父親一個人燒窯吃力。
父親起身,我的目光跟隨著盯上。父親的走相本來就八字形,如今八字撇得更嚴重??礃幼?來人和父親不是一般的熟,相互遞煙客套,又迎進小屋。
一會兒,父親又從小屋出來,朝我招招手。我趕緊跑過去,問道:“什么事?爸。”
父親主動招呼我們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在不干活的情況下。
父親邊說邊將手摸進口袋:“去買點花生來?!?/p>
我領(lǐng)會了父親的意思。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樣,來人和父親不是一般的熟。父親的用意是要好好招待來人。我說我有錢,說完轉(zhuǎn)身就往石門村跑。
來人我不認識,但我肯定見過。我從石門村回來,一進小屋父親就讓我叫“叔叔”。
叔叔一雙小瞇眼,類似于翠嫂,只是男女瞇眼各有特色。
我甜甜地叫過“叔叔”。
“老三。還在讀書?!备赣H對叔叔說。
“很小時見過。好像不常來這里吧?!笔迨宄疫溥湫ΑPζ饋?叔叔的小瞇眼就剩一條縫了。
看得出來,父親在我走后已經(jīng)將翠嫂送他的酒打開。一般來說,瓶子裝的酒都算高檔貨色。
“老二呢?”叔叔坐下來,問起二哥。
父親沒回答,我接過來代著回答,說:“這兩天二哥在桐子雨朋友家?guī)兔?明后天就回來?!?/p>
回話后,我及時在父親臉上尋色彩。是晴是陰同樣可以判斷出父親對二哥的態(tài)度。去石門村小店的路上,我想好了,要趁機撬開父親的嘴,讓他明確對二哥的態(tài)度。
“老大,”叔叔叫父親為“老大”,新鮮,又不新鮮。大凡我們這一帶朋友間就習慣這樣稱呼。叔叔又說:“老二有力氣,人也老實相。”
父親替客人倒酒,然后也替自己滿上。我站在一旁繼續(xù)等待。等待著父親如何招呼我,等待著父親如何接叔叔的話頭。所謂看羹吃飯,見風使舵。
見我還站著,父親回頭過來說:“告訴老二,隔兩天出窯?!?/p>
叔叔抿一口酒,酒潤過咽喉,接著父親的話又追加一句:“老二好酒量,老三怎么樣?”
我沒有聽到父親是不是回答叔叔的話了。
七
也是兩天后,二哥回到了父親的瓦窯。我提筆又給大哥去了一封信。但愿這次去信不會像從前那樣石沉大海。
然而到十一月份,過了大哥去部隊整三年的日子,我還是未能接到大哥的回信。
大哥與我相距遙遠,他的不回信,讓我感覺到遙遠之外,存在著另一份遙遠了。
之前,讓我感覺大哥的遙遠和母親的遙遠不一樣。大哥最遙遠,這個距離是可以拉近的?;蛘咚麃硪环庑?我們讀了信會感到親切,感到他也和我們一樣生活著??鞓泛托腋;蚨嗷蛏?暫且不說。
母親不一樣。長這么大了,我早已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永別,是永遠的離別。那么遙遠恐怕不是能用距離來衡量,來解釋的。
大哥不來信,讓我傷心,讓我繼續(xù)罵他忘恩負義,但不等于我要忘掉他。
聽說桐子雨有人退伍回家,我讓翠嫂帶著找上人家的門,一連找到兩家,人家都說不是和大哥同一年去部隊的。不死心,還找,最后找到一家,說是與我大哥同一年去部隊的,只是他和大哥后來又不在同一個部隊,彼此情況并不了解。
無聊時想人,想到大哥會帶出母親來,想母親時同樣會想起大哥。
更多時候是只能克制自己不想。
有時候不想也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晚上做夢,夢見清晰的大哥,或者模糊的母親。此外,時常也夢見祖母。
有一次夢見海了。夢中我又去了海邊找海。找海自然也和母親關(guān)聯(lián)。
搖船去對岸,起初還是晴空萬里,到水灣中央,忽然遇到風浪,船翻了,我和海都落水。落水不是怕被淹死,我和海都是會水的人,就感覺冷。
在水里,渾身打抖。冷得差不多自己像是要凍死了時,才驚醒。
醒來一感覺,又伸手一摸,渾身冰涼冰涼的,原來半夜自己把被子給掀了。
醒來就很難再入睡,暗暗地說服自己也不管用,眼睜睜地望著滿屋子的黑,回想夢里夢外的事。
也想到去海邊找母親。上次去對岸,不是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尤其是西林村幾位女人說的話,我一直藏在心里。她們的遮遮掩掩,也許有她們的道理。就是一個村子里,向來很是關(guān)心我的三叔公,不也是在我提到母親時吞吞吐吐嗎?
八
自從二哥重又去了父親的瓦窯之后,翠嫂來學校找我的次數(shù)就多了。翠嫂總是說自己一個人吃飯沒胃口。之后有一天,翠嫂說,要不你以后每天中午就來我店里吃飯。
我沒有答應。原因很簡單,翠嫂和二哥好,那是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就此也曾經(jīng)問過雋,二哥會不會和翠嫂結(jié)婚。雋說不一定。要知道雋以前也是想著法子讓父親同意二哥和翠嫂好。
我沒有答應的原因還有雋的囑咐,雋要我盡量少去翠嫂那里吃飯。再問原因,雋沒有說。
然而翠嫂往往好菜好飯招待我,我不去自然也沒道理。所以偶爾也去。
快到期末時,那次吃飯時翠嫂突然抱怨起二哥來,說二哥那么久沒下山來了。我問她二哥有多久沒來了,翠嫂說,都兩個禮拜了。我隨口拋出一句,不就是兩個禮拜嘛?你咋就想他了?說這話我是帶了刻意的,刻意譏笑翠嫂。
男女之事隨著年齡增大,我還是知道一二了。
翠嫂罵我:“小毛孩一個,你懂個屁!”
我當然不示弱,于是頂了一句:“我不懂,你懂。你懂你咋不上山找二哥去?”
翠嫂一聽我出口沒好話,拿了筷子要敲我的腦袋。
當然這是玩笑。翠嫂即使真的敲著我腦袋了,我也不會生氣。翠嫂不算好女人,不能和雋相提并論,她待我到底不薄。
有一天,我們之間還是起了爭執(zhí)。
那天翠嫂替我選了一件夾克,要我試著穿。穿衣的過程我的鼻尖不小心碰著她的胸口了,翠嫂笑話我說:“是不是想吃奶了?”
我及時還給她一句:“你有奶嗎?”
“有啊,想吃就嘗嘗,是我的奶好吃還是雋的奶好吃。”
便是翠嫂的這句話,讓我起了反感。
“你亂說什么?”
“嘻嘻……”翠嫂顯然沒想到我會生氣,她不在意我說話語氣有變,依舊以玩笑的口吻說道:“你和雋睡在一床,難道沒吃過她的奶?”
“還說!”翠嫂還提起雋,我就真的來火了。我將身上的夾克脫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并且怒目對著她。
“喂,你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好意送你衣裳,你居然扔了?!贝渖┱f著彎腰撿起夾克,紅了臉與我說話。
“不稀罕!”我打心里對翠嫂起反感。
“不稀罕就拉倒。沒良心的東西!”
翠嫂又隨手將夾克扔到一邊的衣架,衣裳沒有掛牢,又落到地上。翠嫂并沒有過去撿。她沖著我瞪眼,也沒說什么。
我穿上自己的舊衣裳,準備離開。翠嫂說話了。
“好心當作驢肝肺,比你二哥還不及?!?/p>
我不計較她說什么,自顧氣沖沖地離開。便是那次以后,我不再上翠嫂的服裝店。翠嫂也沒來叫過我。
學校放假的那一天,我和同學們才將教室打掃干凈,翠嫂出現(xiàn)在門口了。同學們差不多都認識翠嫂,他們也習慣把翠嫂當成是我的嫂子。于是有人大聲著嚷嚷:“松毛蛋蛋,你嫂子來了?!?/p>
大概翠嫂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松毛蛋蛋,她露著齙牙笑。那笑讓我看來實在是太難看了。
為了不至于大家起哄,我趕緊帶著翠嫂離開教室。
“找我干嗎?”走到教室外的一個角落,我開口問道。
翠嫂倒顯著很樂意見我的樣子,對我生硬的態(tài)度也不計較。她問我:“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
我抬頭看她一眼,見她眉開眼笑地望著我,再問道:“到底有什么事?”
“還能有什么事,讓你上我那里吃飯。”
“不去。”我不假思索脫口回答。
“不去?還生我的氣?我都忘記了,你居然還記著。真是小氣鬼?!贝渖┰噲D拿話激我。
翠嫂實在是太不了解我脾氣了,激我不僅不會有用,反而會讓我對她起更多的反感。
“你走吧,我不會去你那里吃飯。再說了,我們都要放假了,我中午回家吃飯?!?/p>
我知道我在翠嫂面前說回家吃飯,翠嫂一定會在心里想,我哪是在家里吃飯,還不是和雋處一塊吃飯。
“別小孩子樣了。中午我等你,你一定要來。還有,我有話要和你說?!贝渖┛纯此闹苡形业耐瑢W在看她,便不再多說。
九
翠嫂離去時沒再說什么。我隱約覺著,她那句“我有話要和你說”的話,像是說得特別重。說話間,似乎也失去了笑臉。
翠嫂有心事?
我懷疑翠嫂有心事,立馬就把二哥給扯了進來。平日我每天回駐巖,幾乎遇不到二哥。除非我跑去瓦窯。難道二哥又很久沒下山來,惹得翠嫂心里不快了?
將書本整理好帶上,我離開學校朝街上走去。
我沒直接去翠嫂的服裝店,先來到蕓的教室找蕓。蕓也在打掃教室。正如我的同學認識翠嫂一樣,蕓的同學差不多也都認識我。蕓在沒人提醒她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
“三哥?!笔|喊著跑出教室來??吹轿覒牙锉е淮蠖褧?蕓問道:“三哥,你現(xiàn)在就回家嗎?”
我告訴蕓,自己要去翠嫂店里一趟。又問她什么時候回家。蕓說下午老師還要布置作業(yè),要下午才能回家。
和蕓說好,下午我在大門口等她。
來到翠嫂服裝店,翠嫂正在整理架上的衣裳。一些日子沒來,翠嫂服裝店的衣裳不僅換了一批,而且還多了不少。翠嫂見我到來,停手迎我。
“不用的書就別往山上帶了?!贝渖┱f著,將我懷里的書拿了一半去。
其實這也是我的想法。暑假時我也曾經(jīng)想過,只是沒將書往服裝店搬。
“先吃飯,吃了飯再整理書?!贝渖┻€是翠嫂,只是說話的口氣大有不同。這一點,剛才在學校時我好像沒感覺到。
我不應聲,隨著翠嫂進了里屋。里屋既是翠嫂和二哥的房間,也是廚房。沒有灶臺,燒菜做飯就一只煤油爐。飯菜已經(jīng)擺上,翠嫂問我:“要不今天喝點啤酒?”
啤酒對我來說肯定是奢侈品。山上的小店一般也不賣啤酒。
“不喝了?!蔽也皇强蜌?我只是因為自己不怎么喜歡喝酒而已。
“真的不想喝,還是客氣?”
“真的不想喝?!?/p>
翠嫂還不相信我說的是實話,又說:“喝點,我也想喝點。就算你陪我喝?!?/p>
翠嫂又出門去隔壁小店買了兩瓶啤酒回來。一放下啤酒,翠嫂就念叨起二哥來。
“你二哥就喜歡喝啤酒?!?/p>
“我二哥什么時候來過?”我見翠嫂提起二哥,順口問起。
翠嫂沒直接回答我。她找到開瓶器,然后打開瓶蓋,遞給我一瓶,自己留著一瓶,又讓我自己倒酒。
“你二哥好久沒來了。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贝渖┨孀约旱?jié)M酒,然后端起酒杯就喝。
沒見過翠嫂喝酒,也很少見翠嫂傷心。僅僅是上次,她和二哥挨了父親砍,見她傷心過。我沒端杯子,也不出聲,看著她。
“喝呀,看著我干嗎?”翠嫂說完,自己再倒酒,再喝。
與在學校,翠嫂是判若兩人。我開始嚼味,嚼她上午離開時的最后一句話,她有話要和我說。
“二哥一定沒空下山吧?!?/p>
翠嫂夾菜送嘴里,她似乎不在意我替二哥說的話。她是真的嚼著味,嚼著,似乎也沒太多的味。她的齙牙依舊難看,嚼菜時露得更不雅觀。我不看她的嘴,換位看她的眼睛。
翠嫂的小眼睛沒來看我,她拿起酒杯看酒色。隔一會,翠嫂才將目光遞過來。
“你爸給你二哥相了石門村的姑娘,你說他還會來找我嗎?恐怕他想來也不敢呀?!?/p>
“二哥相了石門村的姑娘?”我疑惑著。
翠嫂苦笑了一下說:“不會有錯。不信你回去問你二哥,問你爸?!?/p>
“這……”我壓根就不知道,我說:“這可能嗎?我……”
我無法往下說。
我嘴上說不出什么來,內(nèi)心還是翻騰起來。我在自己盡可能得知的信息里尋找蛛絲馬跡,有關(guān)二哥的。
想了好一會兒,唯獨能讓我捕獲到的,僅僅是上次代翠嫂給父親送煙酒時遇到的那位叔叔說的話。叔叔夸贊過二哥,說二哥有力氣,人老實。事實上,無論是村里還是村外,要聽到一兩句夸贊二哥的話實在不容易。難道……
再想想也不太可能?;蛟S是二哥忙著,沒下山,這女人犯猜忌。然而這也不太可能,翠嫂連二哥相的姑娘是石門村人也說了。
本來我看到一桌飯菜還有味道,讓翠嫂這么一說,所有味道都頃刻消失了。我依舊空端著杯子不喝,也不夾菜來吃,就盯著翠嫂看。
“看我干嗎?喝酒吃菜。我還是我,沒什么花樣。你二哥也算把我玩膩了。嘿嘿,你們還總是說你二哥傻,其實你二哥一點也不傻。依我看,你二哥比你聰明,比你大哥聰明。我看你到了你二哥這個年齡,也不一定能玩上女人。你二哥把我玩透了。哈哈……”
翠嫂的話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幾乎是從她的齙牙間蹦出來。她口齒清晰,一字一句讓人聽來感覺蹦脆。
我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連一絲頭緒都理不出來。
“喝呀。”倒是翠嫂清醒得很,她再次勸我喝酒。
我沒有興趣喝酒,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你還小,真的還小,很多事都不懂。我不怪你二哥,真的。”翠嫂差不多已經(jīng)將一瓶啤酒喝完。她不是醉了,而是在興頭上。“來,給我倒?jié)M。啤酒比汽水好喝多了?!?/p>
她要我替她倒酒,我不能不倒。我又擔心她會喝醉。我見過男人喝醉,沒見過女人喝醉。誰知道女人喝醉了會怎么樣。
“還是少喝點吧?!蔽姨崞刻嫠沽税氡?然后放下。
“要么你喝完。你不喝,當然得我來喝。別擔心,別說兩瓶,就是五瓶十瓶也醉不了我。松,我叫你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讓你陪我喝酒,吃飯。一個人吃飯實在沒有意思。你二哥要不是怕你爸,我想他一定不會不來。嘻嘻,你二哥他是喜歡我的。信不信由你?!?/p>
翠嫂雖說有點語無倫次,讓我感覺來又不像是醉后的胡言亂語。至于二哥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我想只有二哥自己知道。
“還是少喝點吧,下午還要做生意呢?!蔽覄裰渖N蚁胛乙仓荒苋绱藙駝穸?。
“嘻嘻,你就惦記著錢吧。人小鬼精,就知道錢。來,嫂子再給你些錢零用。”翠嫂從兜里摸出一卷錢遞給我。我沒接,翠嫂起來將錢塞進我的上衣袋?!澳悴挥煤臀抑v客氣。不管怎么樣,我也做過你嫂子。”
讓翠嫂這么一說,我臉紅了。
十
離開翠嫂服裝店的樣子,跟逃離沒有多大區(qū)別。
翠嫂喝完酒說到自己已經(jīng)懷了二哥的種。她讀著我的眼神大概覺得我在懷疑她,于是掀起衣襟來,要我看她的肚子。
不是我不敢看她的肚子,別說她的肚子,我?guī)缀蹩催^她的裸身。沒有什么稀奇的。
書最終還是如數(shù)帶回家。沉甸甸的一大摟,抱回家直累得我肩膀酸痛。
蕓的書不多,也喊肩膀酸痛。要知道,平素里蕓上山下山一般不用自己背書包。
雋笑了笑說:“沒出息?!?/p>
“我有出息。不信,您看……”蕓忙不迭地翻書包,很快她找出成績單來,揚給雋看。
蕓一拿出成績單來,我就悄悄退出了門?;钪?能讓我起害怕的,成績單恐怕是其中之一。我唯恐蕓要我也拿出成績單來展示。
“三哥,你去哪里?”蕓喊了起來。
“我去瓦窯,有要緊事?!?/p>
雋聽我這么一說,投來好奇目光了。大凡我平素缺乏的就是“要緊”。就我而言,生活和學習都潦草。
“要緊事?”雋望著我。
從翠嫂服裝店出來,我滿腦子是二哥的問題。
剛到院子中心,雋喊我了:“松,你等等?!?/p>
我停步,回頭看過去。雋手里拿了件棉襖,我認出那是我父親的。
“你爸的棉襖,我給添了點棉花。都那么多年了,棉花成餅成團了?!彪h說著,將棉襖遞給我。
父親就這么一件棉襖,我清楚。至于棉襖里面的棉花成餅了,成團了,我自然不得知。棉襖一般在換季時曬曬,從來不洗。這會兒雋好像也給洗過。
就在我接過棉襖時,雋告訴我,我的棉襖就不用改了。怕是已經(jīng)不夠大了,得買新的。
雋又囑咐我晚上早點回來。
帶著父親的棉襖,我朝貓叫嶺走去。
入冬之后,壟上幾乎看不到人。在壟上勞作的人更少。
原本就缺乏林木遮掩的貓叫嶺,遭遇過寒風一陣又一陣的侵襲之后,更顯得荒涼。褐色的石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陽光而泛白。若是別的季節(jié),石頭總是潮濕滋潤的。便是夏季,強烈的陽光還能讓褐色變得愈加鮮艷顯眼。
我來到瓦窯時,父親正在窯口封泥。一窯剛剛燒完,窯口需要封起來,然后往窯頂灌水。燒窯的整個過程沒有一樣是省心省力氣的。燒完了,挑窯水也是一件繁重的事。之后出窯,更是件累活。
“爸?!蔽页雎曧懥?從來沒有過的響亮喊聲從我嘴里出來之后,心底感覺暢快多了。不是沒有理由,理由裝在我心里。悶了好一會兒,差不多自己要蹦出來。
離開翠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若是翠嫂說的是真的,那么我肯定為二哥而高興。盡管我也應該同情翠嫂一下。
沒有理由不覺得二哥相了石門村的姑娘是大喜事,大好事。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父親。
父親聽到我喊,緩慢地起身,轉(zhuǎn)身。我確準父親看我的表情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你放假了?”語氣和聲調(diào)也不同。
父親甩甩雙手粘著的泥,像是要停止干活專門與我說話的樣子。
“二哥呢?”我沒有看到二哥。
“你二哥幫忙去了。”父親從低矮的窯口走到窯前的棚下,身子完全挺了個直。
我趕緊跑進小屋放好棉襖出來,心想替父親做完他尚未做完的封窯口的活。
“爸,讓我來。”我邊說邊挽起袖管。
“別沾手了?!备赣H說著朝水溝走去。他的步子邁得依舊不大,但明顯有力了。
望著起變化的父親,我心里幾乎要放光芒出來。
十一
翠嫂說得沒錯,二哥相了石門村的姑娘。我猜測的也沒錯,二哥相親和上次與父親一起喝酒的叔叔有關(guān)。叔叔不是石門村人,他家在下水,石門村的姑娘是他的內(nèi)侄女。也就是說,姑娘該叫那位叔叔為姑父。
父親告訴我二哥相親的事,閉口沒提翠嫂。
沒見到二哥,我問起。父親說,二哥去石門村姑娘家?guī)兔α?。姑娘家明年要起?家里請人砍木料。
回到村子尚早,我沒有進自己家門就來到雋家。雋不在,蕓獨自趴在桌上用針縫著什么。我走近看清,蕓在做毽子,拿布將銅錢縫在里面。
“你行嗎?”我湊過去問道。
蕓縫得認真,不抬眼看我就回答說:“咋不行?你看。”
已經(jīng)縫了大半,蕓讓我看她的手藝。
“嬸子哪?”我心里惦著事,也不和蕓多說毽子的事。
“我不知道。媽沒說去哪里。”
我惦著的,還是二哥的事。帶著疑問去,又帶著疑問來。我想真正能替我解開心思的,也就雋。
不見雋,蕓又忙著,我踱步回到自己家??吹搅鑱y的院子開始動手收拾。然又覺得收拾不出結(jié)果來,于是放棄。隨手操起掃把,在院子里畫地圖一樣畫了一遍。
雋很晚才回來,她去幫人家磨粉了。石磨磨粉,要有人添料,也得有人推磨。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雋居然不讓我與她說二哥的事。當晚沒有說,雋在我就要開口時,借口要忙這忙那,給婉拒了。
到第三天,我趁蕓不在場,又開口了。
“嬸子,你說我二哥到底是咋回事?”
雋停止手中的活,抬頭盯了我一眼,問道:“咋回事?”
我差點啞口出不來聲。
“二哥相親的事?!蔽夜墓挠職膺€是問了出來。
“你二哥相親,咋啦?”雋說:“你二哥還沒正式定親哩。”
雋出口平淡。
“可是,”我結(jié)巴了,我因為翠嫂而結(jié)巴,接著說:“翠嫂說,他懷二哥的種了。”
雋笑了。雋笑得跟面對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一般。她問我的時候口氣倒認真起來。
“翠嫂都跟你說了?”
我點頭。
“大人的事你少摻和。什么時候去見翠嫂了?”
“放假那天。”
“是不是翠嫂又給你好處了?”
雋說得一針見血。之前雋從來沒提起我在翠嫂那邊得到好處。聽雋一說,我立馬感到心虧了。恰似自己的隱私頓時完全暴露在陽光下。
見我無言,雋又問:“翠嫂還跟你說什么了?”
我搖頭,又無力地垂下頭去。感到太無聊了。無聊于自己,也無聊于二哥和翠嫂的事。無聊于一切。
原來雋對二哥的事,對我家里所有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五卷
一
大雪再飄落時,我不想獵槍了。自從得知二哥相了石門村姑娘之后,我意識到自己從此以后將不可能再從翠嫂身上得到好處。意味著我的唯一財路從此斷去。
沒了財路,對于獵槍便是想也白想。
大年后第三天,見到石門村的姑娘。姑娘被二哥帶著到家里來。姑娘的個頭不高,處于雋和蕓之間。身材也一樣,不胖不瘦,同樣處于雋和蕓之間。只是讓我看著,她還不像可以相親的年齡。
我粗看一看,感覺姑娘的相貌比翠嫂強不少。
二哥帶著姑娘進家門時,我和雋還有蕓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開了。同來的還有那位叔叔,就是姑娘的姑父。叔叔一進門就讓父親邀了去隔壁房間說話。二哥將姑娘交給了蕓。蕓在灶坑燒火。我一直替雋打下手。
說來也奇怪,初次見面,蕓和姑娘就顯出了親熱。
二哥也將我介紹給姑娘。姑娘朝我淺淺一笑,表示友好。要不是雋及時插一句進來“應該叫嫂子”,我還真不知道如何表情。
我沒叫嫂子,就還個笑臉。一邊蕓打趣我了,她指指我的臉說:“三哥羞了。你看他臉紅得像關(guān)公?!?/p>
父親因為二哥的事而改變一向的沉悶與沉默。相對開朗的神情,讓我回想起那天我抱著翠嫂煙酒上山,父親又和叔叔一道享用翠嫂送的煙酒的情形。
隱隱中,我同情起翠嫂來。
二哥的不善言語成了討得石門村人歡喜的理由。無意中我聽說,將來二哥不是娶姑娘回家到駐巖扎根,而是二哥作為倒插門去石門村落戶。類似的倒插門,在駐巖也是有過,不能說倒插門會有不好的命運,只是倒插門的男人總歸讓人另眼相看,矮人一頭。
我開始想象二哥未來的日子。惟恐他被人背后指點著說:他,駐巖村來的倒插門。
據(jù)說姑娘這次來還不算是訂親,是看親。
這里的風俗是先看親,男女雙方分別到過對方家庭,見過父母大人和兄弟姐妹。見面禮自然不能省。至于父親將送給姑娘什么見面禮,我就不得而知了。
看親以后才是訂親,或者叫定親。這時候幾乎確定這樁婚事了。彩禮多少,結(jié)婚日期幾時,牛頭錢也要講好。反正一概事宜全定下來。
姑娘先和蕓說話,之后偶爾也和雋搭腔。二哥正如翠嫂所說,他并不傻。今天似乎變得特別的勤快,屋里屋外張羅。似乎也格外顧著我。
除了見面時禮節(jié)上的相對一笑,整個上午我沒和姑娘對上一句話。我也不在屋里玩。更多時間里我是一個人呆在院子,或玩,或做點自己該做的事。自從我得知二哥要去石門村做上門女婿,心里就打結(jié)。
此刻,我愈會想起母親,想起大哥。
吃飯時我才明白,姑娘臉上一大半的羞澀是粉飾上去的。姑娘不能說伶牙俐齒,起碼留給我能說會道的印象。膽子也不小。
飯桌上沒少話,飯后特別找到我。我弄不懂她特別找到我的意圖,所以只好乖乖地站著聽她說話。
“松,下半年就要考高中了,是嗎?”姑娘很大方開口,站相和眼勢也一概自然得體。她先說到我讀書。
也許我可以很自然地面對任何一位我所熟悉的女孩子,面對陌生的姑娘,我只能以漲紅臉來表達自己。開口說話舌頭也轉(zhuǎn)不靈活。
“我,”我撓撓頭皮,偷眼一下,才邊點頭邊回答說:“是。”
關(guān)鍵時刻還是蕓來救場。有蕓在場,身心就相對輕松了。
蕓過來喊“姐姐”,又執(zhí)過姑娘的手親昵。
“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上高中?!惫媚餂]有因為蕓的到來中斷自己的話。
說到讀書,我以為蕓會插話進來。如果蕓當場說起我連年考試總是盞盞紅燈高挑,那我真要找地縫鉆去了。蕓識相極了,她就一旁聽著,一句話沒插。
我沒敢出聲,僅僅以點頭回答。
之后姑娘還說了什么話,大部分沒被我入耳。我的注意力在蕓身上。不是和蕓有什么言語來往,只是眼神對視。蕓偶爾起笑,朝我做鬼臉。
“給?!惫媚镎f了很多話之后,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包。
我盯著普通紅紙包裹的紅包,卻無法伸出手來。
“嫂子給你了,你就拿著。”雋的話。雋剛好從我們邊上經(jīng)過,把話送了過來。
姑娘也要給蕓紅包,雋不同意了。雋和姑娘開始為送蕓紅包而推來推去相互客氣。
二
春雪不是下得沒有道理。恰是如此大的春雪我?guī)缀鯖]有看到過。村里上了年紀的人,也說少見。繡云山再次被大雪覆蓋。
二哥的對象送我紅包里面居然有五十塊錢,讓我重新燃起對獵槍的渴望。
我再次冒雪去山場踩路。沒有獵槍,我可以將手中的青柴棍虛擬成獵槍。
冒雪在山場上走,我又想起海。想想海如今在做什么,想想海如今是不是還一頭卷發(fā),他的個頭長得多高了。
想起海,思路還會無限地擴大。這其中也包括對海邊外婆家的遐想。蕓趁尚未開學,又去了外婆家。
沒有獵槍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收獲。如同往昔,我只是踩了踩路,又轉(zhuǎn)回村里。
才進村,我就遇到一路人,都是村里人。他們好幾個,其中有拿麻袋,有挑籮筐的。冒著大雪正要往山下去。讓我看來,實屬意外。
“咋啦?”我上前問道。
有人說,三叔公死了。
三叔公死了。三叔公咋就死了?前兩天我還在村口看到過三叔公。他身體依舊硬朗,絲毫沒有什么異常。
三叔公昨晚掉進烏坑了。
烏坑是村后一個水坑。水溝從山上下來,到村后有一個突然的落差,常年累月的沖刷,下方形成了一個水坑。水坑不深,從上而下落差卻有五六米。
五六米落差,摔出人命來不奇怪。何況摔下去是偌大年歲的三叔公。
沒人能說得清楚三叔公晚上去村后做啥。
議論沒有結(jié)果,三叔公的死也就成了謎團。
作為五保戶,三叔公的后事由村里出面來料理。
駐巖村是雜姓居住地,一家祠堂也是眾家共有。村里所有的婚喪事,都在祠堂里操辦。
攤死也是這樣。在祖母曾經(jīng)攤過的那張舊木板上,我看到三叔公攤著。我走進祠堂,居然沒有一點害怕。有人正在替三叔公擦身。
類似的場合,不是至親,大人一般不會讓小孩靠近。我想看三叔公最后一眼,背后早已有人拉了我一把。我回頭,見是雋。
與三叔公不親不鄰,但對他的死,尤其是突然的死,還是備感傷心。
回家,我偷偷地哭了一通,然后又回到祠堂。
幾乎所有在村的駐巖人都來祠堂幫忙??梢钥闯?三叔公在世,他的人緣還是不錯。一張白紙貼在祠堂門口的墻上。這紙也叫執(zhí)事單,上面寫著替三叔公辦喪事的人員名單。總管,書記,廚房,燒火,擔水,托盤……樣樣齊數(shù)。
攤死后一天一夜,第二個晚上落殮。三叔公生前是做好壽材的。山里人大凡上了七十一般都做好壽材。
沒有親人,親戚多半也很遠。前來哭喪的也就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婦人。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那老婦人是三叔公一個表妹。嫡親嗎?也不是。不是嫡親的表妹,在此場景下裝裝樣子哭幾聲也是需要了。
除了三叔公表妹的哭聲,駐巖村沒讓三叔公走得太凄涼。該敲的鑼鼓敲響了,該燃放的爆竹也點了。只是大雪之下辦喪事更容易讓人起傷感。
我自始至終在忙碌,不管有效還是無效??傊?我有一份心意,送給了即將上路的三叔公。
出殯的路上我掉了好幾次眼淚。在三叔公棺材被大人捅進墳穴時,我的心沉到了最深最深的底里。
祖母去世時,我曾經(jīng)當眾喊叫著祖母大哭。哭著想著母親。
三叔公也葬在雞柵壟,與祖母的墓很近。當人們漸漸往回走的時候,我獨自岔路朝祖母的墳墓走去。后來我看到二哥跟了過來。
我跪在祖母墳前的雪地,二哥也跟著跪下。
三
三叔公死后很多天里,我一直處于沉默中。蕓從外婆家回來,要與我搭話,我也是懶懶散散的。
我沉默,更多時間是一個人面對著一個目標出神。
有時候是一塊腌臜的墻面,有時是一只空中盤旋的飛鳥。
有一次雋出門去了,我獨自坐在門檻發(fā)愣。后來居然讓雋給叫著醒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就倚著門樘睡著了。
“困了就床上睡去,不然會著涼的?!彪h說。
我不是困了。
蕓從藤嶺回來的第二天就是新學年的第一天。臨出門時雋叮囑我,以后不要再去翠嫂服裝店。然而我還是惦記著翠嫂。原因很簡單,我一時里還無法忘記翠嫂的形象。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新學期開課一個禮拜后的那天,翠嫂來學校找我了。中午,下課鈴剛響,翠嫂的腦袋就在窗口晃動??吹酱渖┑哪X袋,我像突然觸電一樣,心跳又心緒煩亂。
躲是躲不過,我只好硬著頭皮過去。
仿佛沒變,翠嫂還是一副笑嘻嘻神情。如果有變,我想只是翠嫂消瘦了。
也不管那么多同學在場,翠嫂拉起我就走。我不好掙扎,一掙扎反倒引人看熱鬧。手心直冒汗,渾身又不自在。直到走出學校大門,我才將自己的手從翠嫂手心抽出來。翠嫂回頭看了我一眼,很平靜。
跟著翠嫂去服裝店。
走進服裝店,一片亂糟糟。我剛要問起發(fā)生什么了,翠嫂說話了。
“年前我把店里所有衣裳都處理掉了,留下幾套送你。”翠嫂帶我到后屋,她從地上一只紙箱里翻出幾套衣裳,送到我面前?!澳萌?。我這里也沒地方做飯,不留你吃飯了?!?/p>
我沒接,看著翠嫂。心里在問,她這是怎么了?不開服裝店,她要去哪里?
“看著我干嗎?才多少日子啊,不會是我臉上長刺了吧。”翠嫂將衣裳塞給我,又說:“下午人家就要來打掃屋子,你看看這屋里還有自己用得著的東西沒有,看上了就拿走?!?/p>
我在意的是翠嫂的表情。
在我看來,翠嫂不像是帶著傷感。她內(nèi)心到底藏著什么,我衡量不出來,就覺得她變了。
“你以后會去哪里?”我不能不問,便是客套一下也得問。
“我?”翠嫂說:“我,現(xiàn)在還沒想好?;蛘呋啬锛?或者去山外。世道變了,我想我也不會餓死。再說吧?!?/p>
翠嫂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肩頭。
“沒想到才過完年,你又長高了不少。去吧。”
衣裳是接手了,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拿走。如今還拿翠嫂的衣裳合適嗎?
“去吧。”翠嫂再次催促我離開。
我沒想好自己怎么開步,所以雙腳依舊沒接到大腦指揮而原地不動。
“對了,我上次對你說我懷了你二哥的種是假的,你一定跟雋說過吧?!贝渖┱f著,拍拍自己的肚皮說:“你看,我肚子還是空的。”
翠嫂拍打著自己肚皮,我的目光跟著落在她的腰間。翠嫂肚皮沒凸起。
“我,我走了?!蔽倚睦餅樵摬辉摻兴宦暽┳佣膏止?最后想想還是算了。
“走吧。好好讀書。像人家那樣考上大學。山里人只有考上大學才會有出息?!贝渖┱f這話時面帶了微笑。
看得出來,翠嫂的微笑是帶了苦味的。
我開始挪步,目光卻始終沒離開翠嫂的臉。
翠嫂跟在我后面,就在我走到門樘口時,她又說話了。
“以后別和雋睡一床,你都那么大了,應該懂事。你也許不知道……”翠嫂咽去后半句話,沒說出來。
“我還是告訴你吧。雋她……”我回頭,翠嫂又說,“雋她在桐子雨有相好。”
我聽明白了。可是翠嫂這話讓我聽來感覺像是故意說了。相好一詞我能理解,比如翠嫂和二哥之間就是相好。我掂量著翠嫂為啥要告訴我這個。
“你說什么?”我皺了皺眉。我自然而然皺眉。
看見我皺眉,翠嫂表情起了變化。她是怕了,怕我再來一次發(fā)作。以前她提到雋時,我曾經(jīng)發(fā)作過一次。
“沒,沒……好了,就當我沒說。走吧?!?/p>
我沒有發(fā)作,所以也沒有將衣裳扔掉?;貙W校的路上,我開始思考翠嫂的話。前前后后地想。想著,我猛然意識到翠嫂送我衣裳不假,可能她特意要告訴我雋在桐子雨有相好也是真的。
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我百思不得其解。
四
抱著翠嫂送我的衣裳,離開街市,拐彎就是學校大門口,我就在那個墻角停步下來。
再仔細審視過手上抱的衣裳,心里突然起了念頭,要扔掉那些衣裳。我不能帶那些衣裳回家。
扔掉它們又實在覺得可惜。衣裳件件套套都是新的。
假如翠嫂不是送我衣裳,而是送我錢,我肯定不會起猶豫。帶著錢回家干凈又利落。
衣裳,錢,相互之間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我能理解??梢宰屇切╁X換成衣裳嗎?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還是很聰明。漸漸地,腦海里出現(xiàn)了拿衣裳去換錢的想法。
拿著衣裳去街上兜售,顯然不是辦法。經(jīng)過一番思考,我決定暫時將那些衣裳帶回學校。我可以借口是翠嫂服裝店要關(guān)門,衣裳便宜處理了。
抱著衣裳進學校,引來很多注意的目光。
進了教室,男生們大都圍了上來。不過同學中很少有人不清楚我有一位在街上賣衣裳的嫂子。大家圍著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居然也有人半當真半開玩笑說。
“喂,松毛蛋蛋,你不會是將你嫂子的服裝鋪搬到教室里來了吧?!?/p>
更多人湊熱鬧嚷嚷。女生不敢往前靠,她們隔著距離看,也關(guān)注我抱回來的那些衣裳。
既然有人說起服裝鋪,于是我趁機吆喝起來:“誰要?誰要?”
不喊不要緊,一喊,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也就跟著叫起來。有些特別調(diào)皮的,還敢拿了衣裳到女生面前揚揚,一個勁說:“誰家有哥哥弟弟,合適的就買一件。喂,便宜了……”
教室頓時成了賣場。
局面是亂哄哄的,很快也招來了老師。
“松,把衣裳收起來,跟我去辦公室!”
班主任蔣老師出現(xiàn)在教室門樘口,他大聲命令著。
同學們見來了老師,很快收斂起來。拿了衣裳吆喝的不再吆喝,乖乖地將衣裳送回我的課桌。
事情沒引起太嚴重的后果。說清楚了,老師也不能對我怎么樣。衣裳暫時放在辦公室,蔣老師要我放學回家時帶走。
一出戲演到一半就砸了,大家哄著叫我“服裝店老板”。
放學之后從老師辦公室取回衣裳,沒往山上帶。課堂上我已經(jīng)想好怎么處理它們。抱著衣裳走出校門,我徑直找到校外的那幫朋友,將衣裳全數(shù)分送給他們。
蕓在焦坑邊上等我。
“三哥。”蕓看見我大老遠就喊。
我走近,蕓遞給我兩只蔥油餅。
“哪來的錢?”我隨口問道。
“壓歲錢。”
看到蕓,我又想起翠嫂的話,雋在桐子雨有相好。雋的形象實際上從翠嫂說她在桐子雨有相好之后,忽然起了變化。不淪落為壞女人一族,起碼她不再是以前的雋了。有相好的女人通常被人理解為風騷。雖然我不情愿把這個詞匯用到雋身上。
在我眼里,蕓似乎也變了。她兩眼笑起來彎彎,讓人瞧著看個不夠。我知道,這樣的眼睛如果長在大人臉上,那就叫勾人。蕓還小,不能和大人一視同仁。然而我還是特別仔細地打量了蕓一眼。蕓沒在意。
“蕓,你媽是不是經(jīng)常來桐子雨?”
蕓搖搖頭說:“不知道?!?/p>
我接過蕓的蔥油餅,看著沒多少胃口,又遞還給她一只。蕓又搖搖頭說:“我吃過了?!?/p>
“吃吧,我一只就夠?!?/p>
我不再繼續(xù)追問蕓。進入林子,蕓又讓我背她。
“現(xiàn)在都幾歲啦,還讓我背。”我不是很樂意背她,不是因為怕累。我也覺得自己大了,這樣背著一個女孩上山,怕人見了說閑話。
“我才幾歲啊,還不是小孩嗎?”蕓平時也撒嬌,這會兒撒嬌的樣子好像又很特別。她站著原地不開步,整個身子都在扭。“背我,三哥,我喜歡讓你背著?!?/p>
算來今年蕓也有十三歲了,而且身子變化也越來越明顯,倒是她脾氣,尤其在我面前好像越變越小了。以前我不背她,也就原地蹲下,不肯走路。
五
最終我還是背她了。剛邁出幾步,蕓拿嘴貼著我的耳根說:“三哥,我親你一口,行嗎?”
“干嗎要親我?”我知道蕓還是想以親一口來報答我出力背她。
“就想親你嗎?!笔|沒解說她親我的理由。
未經(jīng)我答應,蕓就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被蕓親臉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蕓在親我之前告訴我一聲還是第一次。打小一個被窩里鉆著,你親一口我親一口也是常事。
蕓親我,我沒往歪處想。倒是后來蕓問我二哥的對象好看不好看時,我回答沒你蕓好看,蕓漲紅了臉讓我歪想了。我想著自己將來,心頭驟然起惶惶。
“三哥,啥時候我們偷偷去看電影?”
到最后一個嶺,蕓站在嶺頂望著遠方問我。
駐巖從來不放電影,若要看電影,我們得晚上下山往桐子雨。桐子雨和周邊幾個村子時常輪換著放露天電影。好的片子有時候大家連續(xù)趕場看。以前我喜歡看戰(zhàn)斗片,經(jīng)常瞞著家人下山看電影?,F(xiàn)在反倒少看了,睡在蕓家里,雋管著。
“你媽會讓你下山看電影嗎?”
蕓沒話了。
“只要你媽不在家,我一定帶你偷偷下山來看一場。其實我也好久沒看電影了。”
蕓沒話不等于停止不想。她望著遠方落寞的山廊,繼而突發(fā)其想說:“三哥,要不等哪天有電影看,我們下午放學不回家,我們看完電影再回家?!?/p>
這算什么主意。我敲敲蕓的腦袋說:“臭主意,你存心想急死你媽?”
“你說怎么辦?”蕓開始跺腳。
我不知道蕓為啥突然喜歡起電影來了。
六
見了雋,我立馬又覺得翠嫂的話不可信了。雋是個勤勞又和善的女人,她和風騷不可能沾邊。
沒有讓我對雋另眼相看,日常里對女人的話題,男女之間的話題,倒是愈來愈敏感了。
晚上睡覺,我通常不會醒來。那晚我朦朧中被一陣尿聲吵醒。從換氣聲中我辨別出,起來尿尿的是雋。
打從那晚以后,我時常會被尿聲吵醒。時而是雋,時而是蕓。
天一天天熱起來,漸漸地,屋子里開始出現(xiàn)尿腥味。
不能不說,這是令人惡心的氣味。有時候氣味長時間在屋里盤旋,不散去。開始拿被頭蒙住自己整個腦袋,時間一蒙長,又憋悶難受。
不得不承認,我在聽到尿聲時,無論是雋還是蕓,都會讓我身體發(fā)生變化。終于有一天,我做了自己認為不該做的夢了。無法想象,我居然會和翠嫂同睡一床,然后發(fā)生特別的情況。
醒來,我感覺下面濕漉漉又黏黏糊糊讓人難受。一摸,已經(jīng)濕到被子上了。
生怕雋第二天起來疊被子發(fā)現(xiàn),我早早起來主動將被子疊好了。晚上放學回來,我看到院子曬著我蓋的被子,心里就一陣慌亂。雋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進門,我沒敢正視雋,吃飯時也躲著雋的目光。雋似乎也不來特別看我。倒是蕓忍不住了,嚷嚷道:“你們吵架了?”
雋笑了,說:“瞎說什么了?我和你三哥會吵架?”
我這時才抬起頭來,敷衍著笑笑。
蕓更加不可理解了。
“那你們怎么像吵架似地不說話?”蕓不依不饒地追問。
“吃飯?!彪h拿筷子敲敲蕓的碗,讓她吃飯。
飯后,趁蕓出門,我低聲開口了:“嬸子,我想回自家睡去。”
雋看著我微笑了一下,說:“別不好意思。還讓蕓多心了。明天吧,明天我把你家里被子也洗洗,你再回自家睡去?!?/p>
我搬回自家睡的頭一天,蕓過來了。蕓反倒發(fā)起牢騷來,說道:“我媽真的是老封建,還男女有別。”
對于蕓的話,不解的恰是我了。
“你怎么這樣說你媽?”我還想說,我們彼此都長大了,真的得講究點男女有別了。反過來想想,蕓畢竟還只有十三歲。
蕓還是心不樂意,嘟囔道:“看樣子以后我也得和你保持距離了,讓你背著,親你,都不行了??墒侨?我不許你也像老封建一樣對我?!?/p>
蕓來時帶了作業(yè)本的,她說以后每天晚上到我家來做作業(yè)。
過了立夏,開始穿夏裝,蕓穿的是一件新的連衣裙。白色底子,藍色碎花。裙子之前我沒見過,蕓好像是來我面前做特別亮相。見她心情也好,哼著楊鈺瑩的《我不想說》:
我不想說,我很親切;我不想說,我很純潔……
唱到“擦擦腳下的鞋”,剛好踏進我家門檻。我在燈下做作業(yè)。
“三哥?!备杪曣┤欢?換成一聲親昵的叫喚。我抬頭,她兩眼成彎月。“怎么樣,三哥,我媽眼光好,還是我身材好?”
我放下筆,打量著蕓的新衣裳。
“漂亮?!蔽屹澝乐?。
其實,只要我不贊美她,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蕓都不愛聽。因此我往往只贊美她。
“真的?”她不是懷疑自己,而是懷疑我的話。
得到了贊美,蕓就開始踏上自己的舞臺,旋轉(zhuǎn)著,讓裙子飄起來。
七
去瓦窯,父親又惦記起大哥。與以往不同,父親提起大哥時話語略多了。父親還說,最好你大哥下半年能回來,能吃到你二哥的喜酒。
二哥婚期是定親時定好的。
父親沒提出讓我給大哥寫信?;丶液?我還是動筆給大哥寫信了。
我希望大哥能在這個暑假之前給我來信,要不然我就收不到他回信了。這個學期之后,我肯定結(jié)束自己的學業(yè)。我想我肯定無望考上高中。
為此,我特意在信中提到自己讀書的事。也坦率告訴大哥,我將離開學校的事實。
信扔進郵筒,我心里還默念了幾句,希望菩薩保佑。
也是這一天,蕓纏著我要我晚上陪她看電影。
“和你媽說好了?”我問道。
蕓搖搖頭。
“不行?;丶摇!蔽艺f著朝焦坑走去。
“三哥,你別走啊。人家都說今晚電影好看?!笔|賴著不走。只是沒扭身撒嬌。
“不怕挨打?”
“有你在,我媽肯定不會打我,頂多挨一頓罵?!笔|很自信。
我覺得還是不行,雋一旦不見我們回家,肯定擔心。
“算了,想看電影的話,下次和你媽說好了再看?!?/p>
蕓嘟嘴了。
“走吧?!蔽业戎蟻怼?/p>
蕓不情愿開始動步,走到我面前白了我一眼,還說:“白親你了,一點好處也沒有?!?/p>
尚未過焦坑,蕓恍然大悟似地說:“三哥,有了。要不你回家和我媽說一聲,今晚我就留在同學家了?!?/p>
主意是不錯,但我能做主嗎?我回頭說她。
“行,肯定行。我媽最聽三哥的話。就這樣定了,三哥。拜拜……”
未等我開口同意,蕓朝我揮揮手跑了。
我想喊。只覺得喊也是沒有用的。蕓早已跑出好多路,連個回頭也沒有。
回到山上,我一進門就讓雋看出臉色不對頭了。
“咋啦?垂頭喪氣的?!?/p>
我結(jié)巴著回答不上。
“蕓呢?”
往日不管是我先進門,還是蕓先進門,總管隨即能見第二人。雋再問:“蕓呢?”
我不能總是閉著嘴,只好說:“蕓今晚不回家了?!蔽覜]直接說,蕓想看電影,留在同學家了。
“不回家她能去哪里過夜?到底咋回事?”雋倒沒吃驚,她像不信。
“真的,蕓去她同學家過夜了,沒回來?!?/p>
“開玩笑。蕓會有這個膽?”雋還是不信,她起身走到門口看去,沒見蕓人影,又回身進門,再問我:“到底咋回事?”
“真的,嬸子。蕓去她同學家了。她……”我思量著要不要告訴雋,蕓是想看電影才留下的。我無法預想到雋一旦確認蕓為了看電影才留在同學家,發(fā)火會到哪個程度。
“說呀,別吞吞吐吐的。蕓從來沒這樣過?!?/p>
“蕓想看電影,所以……”
想想,我還是如實說了。
“看電影?”雋不能不信,又不像是全信,她想發(fā)火,又強按了下去,只是說:“這丫頭,人不大,主意到挺大。你告訴我,她去哪里看電影?”
雋的樣子已經(jīng)讓我起膽怯,對蕓到底去那里看電影又心中無底,于是心里虛上加虛了。
“我,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看電影?!?/p>
雋開始焦急起來,在屋中央連打了幾個轉(zhuǎn),嘴里念叨:“這丫頭,這丫頭……”
我想安慰她,又怕她帶我也罵進去。不敢出聲,就看著她打轉(zhuǎn)。
就在雋處于大不安時,門外傳來二哥的聲音。二哥喊著嬸子。
雋著急著,連回應一聲也忘了。等二哥進門,她才醒悟過來,見二哥身后還跟著石門村姑娘,勉強露出笑臉。
“鳳,你也來了。還沒吃飯吧。”
鳳是二哥的對象,兩人一身新鮮衣著,臉上掛著無比的喜悅進門。鳳姑娘回答雋吃過飯了,轉(zhuǎn)身和我打招呼。
“蕓哪?”二哥問道。讓翠嫂看來不傻的二哥自從相了親之后,愈見他不傻了。
雋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這丫頭人小膽大,想看電影,居然留在同學家了。我正替她著急呢?!?/p>
鳳姑娘笑了笑說:“嬸子,我們也是去桐子雨看電影。要不我們順便去找找蕓?”
“你們也去看電影?”雋問。雋顯然對二哥他們大老遠趕來看電影也不解。
鳳姑娘點點頭。
八
要趕往桐子雨,二哥和鳳姑娘沒有久留。臨走時雋再三囑咐鳳姑娘和二哥,一定要找到蕓。如果確實有她同學在一起,就別讓她回家了。天黑,山路也不好走。
看雋說話總是面朝著鳳姑娘,估計雋對她特別信賴。
雋焦急起來,我已經(jīng)后悔不該讓蕓留在桐子雨。起碼我可以追上去,將她硬拉回來。如果我硬要她回來,蕓也不會不回來。
“要不我也去?”我征求雋的意見。
雋看了我一眼說:“算了,你二哥和你嫂子已經(jīng)去了,應該能找到蕓。要是他們找不到,你也是白去。吃飯吧?!?/p>
雋要我吃飯,她自己卻沒心思吃飯。她還惦記著蕓。
吃完飯我沒有回家,陪著雋。一直到二哥帶著鳳姑娘回來,說他們見到蕓了。蕓和好多同學在一起。鳳姑娘特別強調(diào)說,都是女同學。雋這才舒出一口氣來。
二哥他們走后,雋說肚子餓了。
雋也是擔不著心事的人,這讓蕓一折騰,我見她臉色也變了。二哥他們把消息一帶回,又見她臉色紅潤起來。
雋風騷嗎?
注意到了雋的臉色,我忽又想起翠嫂說過的話。
當我再去注視她目光時,雋正好也看過來。雋視線里帶了什么,我說不清楚,但讓我看來總感覺和平時異樣。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家睡去。我起身說:“嬸子,我睡去了?!?/p>
雋說:“你還沒洗腳呢。”
我說:“天又不冷,我就沖一下行了。”說完,我朝門外走去。
回到家,我放好書包,重走出門。挽了井水沖洗過雙腳,正要進門,忽聽到雋大聲喊我。我趕緊跑了過去。
走到院子,我借著燈光看到有人坐在雋家的屋檐下。屋檐下坐著一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是誰?”我傻眼。
“翠,翠……”雋大概看清了人那人的臉,哆嗦著就是說不清楚。
翠嫂?我腦門像被什么東西突然緊箍了一下,直發(fā)痛。我不是看清翠嫂的臉了,只從雋不清楚的哆嗦聲和那人的模樣綜合起來判斷出,那人就是翠嫂。
翠嫂怎么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又害怕。怪不得雋會大聲喊我。
“她,她,像是瘋了?!?/p>
嚇得不淺的雋見了我急忙跑到我身邊,又拿手緊緊地攥住我的衣裳說。
“她怎么來的?”我不敢大聲說話,怕翠嫂聽到。
“我也不知道。你才走,我出門洗碗,看到一個人影,沒想到會是她。喊她她不回答,再仔細一看,沒把我給嚇死。松,這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再看翠嫂,她坐在石條上自言自語,看著好像真的不正常。要不她不會對我們沒反應。要是她真的瘋了,又能對她怎么樣?可是翠嫂她怎么就瘋了呢?
瘋了的翠嫂她又是怎么跑到山上來的?又為何偏偏跑到雋家里來?
我想著,不敢對雋說。雋還攥著我衣裳,我能感覺到她在發(fā)抖。
“嬸子,您先別怕,我過去試探一下,要是她真的瘋了,我們也沒辦法了?!?/p>
雋不想松手,又不想過去,我只好將她手扳開,然后放大膽子過去。我剛走出兩步,翠嫂突然抬起頭來。然沒什么特別反應,只是沖著我傻笑了幾聲,又沉下頭去。
看來翠嫂真的瘋了。我沒有別的辦法,過去把門關(guān)上,然后回到雋的身邊。雋身子還在發(fā)抖,她低聲抱怨道:“就是瘋了也別晚上亂跑啊,會嚇死人的。好在蕓不在家?!?/p>
要我看來,瘋子不怕,怕就怕他裝瘋賣傻,說不定會干出什么事來?,F(xiàn)在乍看翠嫂不是裝瘋賣傻,但不能確準,那是最麻煩的事了。
“嬸子,您先去我家,我看著她?!?/p>
雋搖搖頭說,她不敢一個人呆在屋里,怕了。
我想過,倘若不是翠嫂,我可以去叫村里人來一起想想辦法,現(xiàn)如今是翠嫂,人們一見她這個樣子,肯定會將她和二哥聯(lián)系在一起。不管她真瘋假瘋,也不管她瘋是不是和二哥有關(guān)。
“要不我去拉她一下?”我暗暗替自己壯膽,又對雋說。
雋拉著我說:“不行,萬一她掐住你……”
我深知翠嫂并沒有多少力氣,即使她想掐我,恐怕也不是我對手。現(xiàn)在我比剛才清醒多了,我得像個男子漢那樣站出來。
我要雋回屋,雋怎么也不肯,她說萬一遇到麻煩,她也可以幫一手。于是雋跟著我上前。
我走到翠嫂跟前,先喊過翠嫂,翠嫂便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伸手拉她,她身子沉著,屁股也不挪一挪。我再拉,她就沖著我笑。齙牙露著,樣子難看極了。
得到了基本證實,我放心了。翠嫂不像是裝瘋賣傻??梢娝娴寞偭?我內(nèi)心還是起了一份難過。
“要么讓她到小屋里過一夜?”
我指的是我家院子的小屋。家里已經(jīng)不養(yǎng)雞,小屋也就堆著些雜物。
“這樣好嗎?萬一人家知道了,會說壞話的。她怎么會這樣?”雋顯然也對翠嫂起了同情心。“要不讓她睡我家吧?等明天天亮了再說。”
我們正合計著,村口好像有人在說話了。
“會不會是有人找來了?”我心里一亮,感覺有救了。
漸漸地,說話聲近了。雋聽到有人說話,膽子也大起來,她趕緊迎了出去。
來人正是來找翠嫂的。茶樹嶺人,翠嫂娘家的兄弟和幾個朋友。其中有一位雋還認識。
一打聽才明白過來,翠嫂真的瘋了。她離開桐子雨去城里做生意,沒想到身上所有錢都被人騙了?;氐讲铇鋷X,越想越不通,就瘋了。
大家?guī)е渖╇x開,雋才舒出一口氣來。
我沉默了。在我看來,翠嫂不純粹是錢被人騙了才發(fā)瘋的。
九
那晚雋沒讓我去自家睡,她要我陪她。她說自己一個人不會睡了。
走進房間,我看到自己曾經(jīng)睡的床空著,猶豫了。我總不能和雋再睡一床吧。可是雋意思就是讓我與她睡一床。
平日里,雋和蕓合蓋一床被頭。雋要我陪她睡,她拿出另一床被子來鋪上。
“睡吧。”雋說:“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學呢?!?/p>
剛睡下,雋又嘮叨起蕓來。說今晚好在蕓不在,要不就嚇壞了。我捂在被頭底下差點笑出聲來。
然而我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是翠嫂披頭散發(fā)的形象。之后又會想起從前的翠嫂。一幕一幕就像回放一部電影。
翠嫂真的瘋了,到底讓我惋惜。好端端一個人,如今就跟失去了知覺一樣。往后的日子,她就跟死了一樣。所有的喜怒哀樂離她而去,而她會像別的瘋子那樣,讓人取笑,讓人捉弄。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怕冷。
直到雋起來尿尿,我還是沒睡著。雋回到床上,我翻了個身。雋察覺到我還醒著了。于是發(fā)話過來:“松,你還沒睡著?”
正如我不了解大人們的事一樣,其實雋也不了解我和翠嫂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交往。
翠嫂給我的錢,有一部分我還存著。翠嫂送我的衣裳,還有幾件我穿著。最后翠嫂送我的衣裳,我居然全數(shù)送給了朋友。我打過罵過翠嫂,我甚至看過翠嫂的赤身裸體……我嘆了一口氣。
“咋啦?”雋問道。
我說:“翠嫂瘋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好起來?!?/p>
雋沒出聲,頓了一會說:“不知道會不會好起來。”
我再度沉默,雋也不再出聲。
睡著了,后半夜就沒有再醒來。等我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亮了。雋不在床上,只聽到隔壁廚房有響動。
十
第二天我?guī)е|回家,雋沒有告訴蕓昨晚的事。沒有對蕓說翠嫂的事,更沒提我睡在她們床上。蕓見母親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便滔滔不絕說起昨晚看過的電影。
說夠了,蕓還問我:“三哥,你會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嗎?”
我說這是老歌,誰不會唱。
蕓雙手托著下巴說:“我好想去新疆啊,可惜它是那么的遙遠?!?/p>
好多天以后,放學的路上,蕓突然問我:“三哥,將來要是我們不在一起了,相互離得很遠,你還會想我嗎?”
我笑了笑說:“很遠,很遠有多遠?能有多遠?”
蕓搖搖頭說:“不知道?!?/p>
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還問我?!?/p>
蕓不再說了。走上一場,她又提出來要我背。
“好吧,三哥背你。說不定哪天,你和你媽不再住山上了,我想背你也背不到了。來……”
我背起蕓。感覺蕓又重了不少。
蕓在長身子,透過她薄薄的衣衫,我早已偷窺到了一些秘密。
背著蕓,蕓還是會在我臉上親一口。蕓仍舊將親我一口作為我背她的回報。
蕓再次要留在山下看電影,讓我?guī)沤o雋時,雋居然很淡然地一笑,說:“現(xiàn)在膽子越來越大了?!?/p>
這一天已經(jīng)離期末不遠了。
六月天,與以往一樣,吃飯洗澡之后就在院子里乘涼。我搬出門板,雋點上紫蘇稈。等我躺下,雋照例去村里池塘洗衣。
等雋洗衣回來,我仍清醒著仰望天空數(shù)星星。至此,我已經(jīng)將無數(shù)往事重復了一遍。父親,大哥,二哥,母親,祖父,海,蕓,雋,還有翠嫂。
我并非刻意,只是望著星星感想。感想地球上有那么多人,天空有那么多星星,彼此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聯(lián)系。
雋晾完衣裳過來,她拉了把椅子坐下。
“嬸子,您也躺下吧。看星星,數(shù)星星,很奇妙。”
雋說:“是嗎?”
我回答說是。
雋沒有猶豫,她過來在我身邊躺下。
夜風習習,我無數(shù)次在作文上用過的詞匯,今夜似乎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自從用上香皂之后,一到夏天,雋的體香里就夾了那股特殊的氣味。
要知道我們第一次用香皂,借的還是翠嫂的光。
翠嫂被茶樹嶺人帶回后,一直沒有消息。而我始終沒有忘記她。要不是她與二哥有那一層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也許我就跑過去看她了。
“你在想什么?松。”雋見我說了星星沒下文,便問道。
“我在看星星?!?/p>
雋聽我說在看星星,她也不出聲地望著星星。我不知道她心中的星空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也許與我不同,與蕓不同,與大家又不同。
也許大家彼此之間都不同。
不用牽掛蕓的雋,很快想起了鼻息聲。我躺著,到底還是睡不著。
睡不著,默默中又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雋身上。想起那晚和雋睡一床,又揣摩著今晚雋會不會又讓我睡一床。而我擔心自己半夜又做奇怪的夢。
不知不覺,我的手已經(jīng)搭在雋的胸口。雋沒有醒來。
再大膽,我觸摸到了雋的乳胸。雋還是穿著習慣夏天穿的單薄的短衫。透過薄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她的乳胸,柔軟的感覺,讓人不止是想入非非。
再揉,雋還是沒有醒來。我的手指就捏住她的乳頭。
也許我做了輕輕一按的動作,才讓神經(jīng)帶給了雋以信號。雋醒了。
“松,不能這樣?!彪h不是責備,只是一個簡單的阻止。她捉住我的手,然后將它放到她的身邊。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奇妙的動作。它起碼告訴我,雋沒有對我的行為太反感。
靜靜地,彼此不說話,好一會兒。雋起身來。
“不早了,進屋睡去。”
進屋,我在兩張床之間猶豫好一會,雋見我不上床,開口了。
“睡啊?!?/p>
雋并沒有明確告訴我睡哪一張床。然而當我走向她時,她沒出聲就滅了燈。
十一
黑暗中我摸上床,我并沒有像上次那樣睡在雋的后腳。我在雋的身邊躺下。
黑暗中我伸出手去,又搭在雋的胸口。雋還是將我手移開。
黑暗中,雋說話了。雋說:“松,嬸子的身子不能碰?!?/p>
“為什么?”我問出口了。
“不為什么。等你完全長大了,你就會知道?!?/p>
我并沒有死心,于是再度將手伸過去。這會雋沒有出手將我手移開。
“睡吧?!彪h翻身朝里,我的手自然從她胸口滑落。
又是靜靜中,我睜眼久久不能睡去。而雋的鼻息聲也一直沒有響起。我起身要下床,雋卻將我拉住了。
雋拉住我的同時,也將燈拉亮。
我看到雋從來沒有過的紅臉。像一只熟透了的蘋果。
“松,你先別走,嬸子有話要與你說?!?/p>
聽到雋這么一說,我順勢坐到床沿,等待她說話。
“過兩天嬸子就要搬到山外去了。之前沒有跟你講,你會怪嬸子嗎?”
“為啥要搬到山外去,而不是桐子雨?難道蕓也要到山外讀書去嗎?”
雋點頭了。
“為什么?”對我來說,這樣的消息不能以晴天霹靂來形容,起碼也是十分的出乎意料。
“為了蕓。我希望蕓能考上大學?!彪h依舊紅著臉,只是那紅相比剛才有些許的褪色。她兩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而其中閃出來的光又不是淚水的光澤。
“真的像蕓說的那樣,你們會離開很遠?”我想起上些日子蕓對我說的話,不禁起問。
雋點頭了。
很遠,我不知道雋和蕓會離開多遠。山外,山外的世界可大著呢。雖然我最遠只是到過海邊,但我學過地理。知道山外有很多城市,很多村鎮(zhèn)。而其中也可以用交通來相互溝通,可是對里山,對里山人來說,稍微一點遠就是遙遠的了。
我?guī)缀跻粝卵蹨I來。我想不明白結(jié)果會是這樣。
“松,對不起……”
我下床,下床的那會感覺雋像是伸手拉了我一下。我沒有太在意。我不是故意不在意,而是麻木中的忽略。
我想我是麻木了。
不是夜出奇的靜,只是自己對山上的所有聲響也忽略了的緣故。心在往下墜,沒有底。
回家,靜靜地躺著,思維才慢慢地回來。耳畔響起那天放學路上蕓的話:
三哥,將來要是我們不在一起了,相互離得很遠,你還會想我嗎?
剛才沒有掉下來的淚,“唰”地連珠般落了下來。
十二
兩天后雋帶著蕓離開駐巖,我沒有送她們下山。
一早,我跑上貓叫嶺,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盡量讓目光投得遠,隔遠目送雋和蕓下山。說是隔遠目送,其實我連她們母女倆影子也沒見著。
隔著遠,整個駐巖盡收,就是看不清、聽不到村子里面的動靜。
最后,我干脆不向山下張望,躺在石頭背上,兩眼望著青天。早上的天空還真的很青很青。
村里隱約傳來噪雜聲,我就知道雋和蕓要出發(fā)了。
父親是昨晚回家,二哥和鳳姑娘一早天剛蒙蒙亮趕來。他們要送雋和蕓到桐子雨。
昨晚我是為了哄蕓睡覺才答應送她的。實際上我壓根不情愿送她。
躺到太陽升高,熱辣辣的光照得我渾身發(fā)燙,我才從石頭背上起來。這時村子早已恢復了平靜。
恰似半睡半醒,我懶散散地往村里走。
就在村口大樟樹下,我看到一剃著光頭,身上穿著花衣衫的,看似男人,又看似女人的人背朝著我站著。再走近,我看到那人腳上光光,半截卷起的腿肚沾滿泥。
看著,我心里早已起了吃驚。
在我看來,那人理應是不正常人。隨即猜測著,那人會不會是翠嫂?
再走近,看清楚果然是翠嫂。
準確地說,那是瘋子翠嫂。翠嫂露著齙牙無端地朝我笑。而她的齙牙嘴上明顯粘著脆瓜的籽。
翠嫂是什么時候來的駐巖?她又是怎么來的?吃的脆瓜,又是哪家園子里摘的?
我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很仔細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動作中,我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發(fā)瘋前翠嫂的影子。
“翠嫂?!蔽覐难揽p擠出聲音來輕輕地喊她。
“嘻嘻,嘻嘻……”翠嫂還是笑。笑著,連她瞇著小眼睛成為一條縫也和往日沒有什么區(qū)別。
也是從那天起,我時常能見到翠嫂出現(xiàn)在駐巖的村口,或者村道。
翠嫂是瘋子,但不像人家傳說中的瘋子那么可怕。她沒有太多瘋瘋癲癲程度深的舉動。遇到人,頂多就“嘻嘻,嘻嘻”地笑個不停。
近午時,父親和二哥、鳳姑娘他們回來,他們倒也沒責備我不去送雋和蕓。只是鳳姑娘看了我一眼,想說又什么話也沒出口。看得出來,她眼圈紅紅的。
這一年冬天,就在二哥去石門村成為鳳姑娘家上門女婿之后,我也離開了駐巖。
翻過貓叫嶺,這次我沒有遠遠地繞過父親的瓦窯,而是相對靠近又不至于讓他們發(fā)現(xiàn)走過。望著瓦窯,望著父親和二哥忙碌的身影,內(nèi)心釋然,又惆悵。
沿著渚溪去山南的拓水灣。我要找到海,再讓他送我去對岸。也許這一次我也算是離開。只是我無法得知,我的離開將會是誰的遙遠。
不能不提的是,在我離開駐巖前,家里還是沒有得到過大哥的半點音訊。我想,他大概真的不要這個家了。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