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衛(wèi)東

父親今年90歲了。

時光如同捧在手中的沙礫,于不知不覺中流逝?；叵霝楦赣H過60歲生日的情景,恍如昨日。

父親生日前夕,我出差到長沙組稿,下榻在湖南賓館。閑談中,得知賓館接線員能買到緊俏并便宜的貴州茅臺,不禁喜出望外。那時茅臺于父親的心中,猶如教徒心中的圣地,只可遙拜而難以企及。

我們兄妹五人天各一方,平時很少有機會湊到一起。想到父親操勞一生,憑微薄的薪水將我們養(yǎng)大,像雛鷹一樣一個個放飛,一頭青絲已化做斑斑白發(fā),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父親六十大壽時好好慶祝一番,以答謝他的養(yǎng)育之恩。那一天如有茅臺助興,豈不令人快哉?

我當時一月工資三十幾元。咬咬牙用了大約是三個月工資買了一瓶茅臺。我把這個秘密藏在心里,對家人只字未提,我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返京途中,我怕火車的晃動磕碎了茅臺,就一直把它放在身邊。夜幕降臨了,我藏在心里的那個秘密在夜色的浸泡中也慢慢地發(fā)酵,香氣四溢,醇厚醉人——父親見了茅臺,一臉驚詫。他小心翼翼地拿過瓶子慢慢倒出半盅,又伸出舌頭去舔瓶口的殘酒;母親佯裝惱怒地打了父親一巴掌:看你那饞樣兒,像八輩子沒喝過一樣!父親沒留神,茅臺竟失手掉在地上。我見狀忙俯身去拾,腦袋因火車晃動一下磕在了椅子角上。一陣疼痛,睜開眼一看,原是一夢。正要重新睡去,竟真的嗅到了一股醇厚綿長的酒香。定睛一看,乖乖,對面一個30多歲的紅臉漢子正把我的茅臺往一個空塑料瓶子里倒。見我醒來,他一臉尷尬。

“你,你……你怎么倒我的茅臺?”

由于激動,我一時語塞。我實在沒有想到,這貌似忠厚的漢子竟趁我熟睡時偷我的酒,怪不得晚上上車后我拿出茅臺看時,他的兩只眼睛里全是“貪婪”?

見我要報警,那漢子眼里涌出淚水。待他道出原委,我的心軟了:原來他是一名工人,到京去看護身患絕癥住院的父親。他的父親也好喝兩口,在醫(yī)院照看老人的兄長在信中說,父親離別人世前的一個愿望就是能嘗嘗茅臺?？赡菚r候,茅臺不但緊俏而且價格不菲,他正因無法滿足父親的愿望而心存愧疚,不想我卻帶著一瓶茅臺坐到了他的對面。語言可以粉飾真相,目光卻把一切袒露無遺。和他對視的時候,我讀到了他眼睛里的真誠……

父親60歲的生日沒有茅臺。

七十和八十大壽,大家各自為事業(yè)和生計奔忙沒有湊齊。今年,父親九十大壽,自然要過得隆重而熱鬧。

生日宴會定在了一家高檔酒樓。

那是一桌豐盛的菜肴。

龍蝦、象拔蚌、魚翅撈飯?zhí)娲烁赣H60歲生日餐桌上的涼拌土豆絲、豬肉燉粉條和紅燒帶魚。我拿出了一瓶15年的茅臺陳釀,這是那個紅臉漢子專程托人送來的。他現(xiàn)在已是湖南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但是他說,一生中喝過的最美的佳釀,還是30年前的那瓶茅臺。作為朋友,我們有幸走過了30年的風風雨雨,見證了共和國的富足與強盛。

沒想到,這瓶茅臺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騷動,連父親也只是拿過來看了看就放到了桌上——近些年他已經(jīng)喝遍了兒孫們孝敬的各種名酒。還是姐姐記憶力好,她一邊開啟瓶蓋為父親斟酒,一邊說:“三弟言而有信,爸爸60歲生日時的承諾今天兌現(xiàn)了?！?/p>

父親聽了,已有些渾濁的雙眸倏地一閃,記憶的隧道隨即被這目光照亮。他端起酒盅,一仰脖,酒盅見底。然后望一眼拿著麥克風要PK卡拉OK的孫子、孫女們,揚頭發(fā)出一聲由衷的感嘆——

“這幾十年啊,身邊的生活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選自《人民日報》,有刪改)

思考練習

1.文中的“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從哪些地方可以看出來?

2.理解下列句子中黑體詞語的含義。

(1)夜幕降臨了,我藏在心里的那個秘密在夜色的浸泡中也慢慢地發(fā)酵,香氣四溢,醇厚醉人——

(2)他現(xiàn)在已是湖南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但是他說,一生中喝過的最美的佳釀,還是30年前的那瓶茅臺。

3.文章最后一自然段有什么作用?

4.文章主要運用了什么寫作手法?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