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談靜在雨中走著,心里感覺少了些什么。
以前,談靜也在雨里走過,可那時,身邊總有一個人為她撐出一片晴天。她不喜歡這樣,故意跑到傘外面淋雨。那個人就追過來,很負(fù)責(zé)任地把她罩到傘下。她便裝得很乖的樣子,接過傘,然后把傘扔到風(fēng)中。他要去追,她卻在雨中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
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沒人管了,她從他那兒逃出來了。他再也找不著她了。
正是盛夏時候,細(xì)線一樣的雨絲從空中扯下來,輕輕柔柔地裹緊了談靜薄如蟬翼的夏裝。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曲線動人的身子,鼻子忽然酸酸的。
那一年遇上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細(xì)雨紛飛的季節(jié)。街上也像現(xiàn)在一樣少有人走,初夏的風(fēng)把面粉一樣的碎雨盡情地吹到她身上。于是,頭發(fā)粘到了臉上,吊帶裙貼到了身上。曲線玲瓏的身段上便扎來數(shù)不盡的饑渴的目光。她突然有一種被人欺負(fù)了的感覺,這是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感到委屈。眼淚跟著就成串地流下來。她沒有去擦,任雨水把眼淚帶到腳下漂亮的彩紋路面上。
這是一個畫一樣漂亮的海濱城市,談靜在心中渴望了好久。大學(xué)四年,她曾兩次到這個海邊小城來度假。她愛海,更愛這里四季分明的氣候。終于,她放棄了留在家鄉(xiāng)省城的機會,只身一人來到了這里。
剛到,她就吃到了“殺威棒?!彼龥]想到北方的夏天還這樣寒氣逼人。
忽然,肩上披上了一個東西;接著“砰”的一聲,頭頂上又撐起了一把雨傘。她仰頭看到了一張成熟的,叫人無法不信任的臉。她拉了拉披在肩膀上的衣服,仰著臉倔強地說:“我不冷?!?/p>
“下巴都打抖了,還說不冷?!甭曇粢彩沁@樣渾厚圓潤。談靜不由自主地放棄了所有的戒備,什么也沒說就跟著他走了。
逃開他的時候。正是午時。她已經(jīng)好多天好多天沒有給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了。這一次是一個意外,她回屋取筆記本時被他堵個正著。他剛涎著臉想要,她就和他吵,吵,吵得不可開交。他氣得躺倒在沙發(fā)上喘氣,她就乘機逃進(jìn)了雨里。
走,走,從里到外都濕淋淋的,而隨身攜帶的幾件衣服。還有那僅有的一千元錢也在下車的慌亂倉促中遺失掉了。路過一家服裝商城的時候,談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他見了便把傘塞到她手里,一個人跑進(jìn)了商城。不一會,他就提著一個紅色的方便袋出來了。另一只手還拿著一個細(xì)帶單肩坤包。談靜一見眼就直了,怎么會跟自己剛才丟失的一模一樣?莫非他一直在跟蹤我?要不怎么就知道我喜歡這個款式這個顏色?她還在那里發(fā)愣,他卻已從她手中接過了雨傘,又帶著她走了。
已經(jīng)是黃昏了。風(fēng)熄了,而面粉一樣的細(xì)雨卻已變成了麻繩粗的雨線,一下一下?lián)舸蛑^頂上的油紙雨傘。路面上流淌著渾濁的雨水,汽車駛過,揚起老高的水花,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她正不知還要走多遠(yuǎn),他已打開了路邊一扇鋁合金門。他把她讓進(jìn)門的時候,她沒忘記看看門上方的方形銅牌。
是一個“自動化辦公用品公司?!彼哌M(jìn)去,隨他上了二樓。他打開了一道門,是辦公室;又推開一道門,有床和沙發(fā),是宿舍。她本能地警覺起來,他感覺到了。他說:“這是我的休息室,你今晚就在這里湊合一晚上吧。那邊第三個門是衛(wèi)生間,有熱水,你可以去沖一下?!?/p>
說完,他就走出去了,就仿佛一個很熟很熟的老朋友似的。一直到樓下的鋁合金門傳來了閉合的聲音,談靜才動了一下。多像夢啊!她低頭看了一眼還在滴水的吊帶裙兒,猛地把紅色方便袋朝床上一抖,里面的東西一下就全跳出來了。她眼睛一亮,跟著臉上就透出了些許紅暈。他怎么這么……討厭啊,胸衣內(nèi)褲都是她喜歡的粉色,而純白的棉布吊帶裙正是她最喜歡的。她扔了方便袋,迫不急待地抱起這些衣物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
扒下透濕的衣物,擰開熱水龍頭,談靜從里到外的寒氣全被沖洗掉了。她被溫暖和溫情包圍著,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把臉仰到水龍頭下,任噴涌而出的熱水帶下自己滾燙的眼淚。仿佛突然之間她就有了一種沖動。這種沖動使她不顧一切地沖出衛(wèi)生間,沖進(jìn)了辦公室。可是,當(dāng)她見到了空空如也的屋子,就一下?lián)涞酱采戏怕暣罂奁饋怼?/p>
不知什么時候,耳邊傳來了姐姐談寧的聲音。這聲音幽幽的,使談靜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她止住了哭聲。她知道,這是姐姐送她北上時在站臺上對她說的話。她一意孤行的北上,傷透了爸爸媽媽的心,所以就只有姐姐一個人來送她。當(dāng)時,好像姐夫也要來??墒墙憬銢]讓,堅持要自己送妹妹。一路上姐姐沒有說一句責(zé)備她的話,也沒有“小心謹(jǐn)慎”之類的囑咐。一路上就那么緊握著她的手,沉默著。一直到了站臺,一直到即將分手的時候。姐姐才用雙手握著她的肩,眼睛緊盯著她的眼,鄭重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談靜,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大學(xué)畢業(yè)生了。出門千里萬里都不需要姐姐囑咐什么了。可是我畢竟比你多經(jīng)歷了八年,所以還是有一句話要囑咐你的。記住,談靜,女人最應(yīng)該防備的就是男人!”她看著姐姐美麗的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姐姐異乎尋常的鄭重卻使她十分不解。仿佛是曾經(jīng)滄海似的。但在國企當(dāng)老總的姐夫看上去是很愛姐姐的。
“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談靜的回憶。她定一定神,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黑漆漆的,夜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地圍上來了。她摸索著打開了燈?!笆钦l?”她向樓下高聲問。
“我是快餐店的,苗總讓我來送餐的?!?/p>
她跑下去打開了門,見到一個并不難看的服務(wù)生提著一個大餐盒站在門外,衣服已經(jīng)濕了,而大餐盒卻被塑料布嚴(yán)密地包裹著。談靜剛要伸手去接,卻猛然收回了手,言不由衷的話隨之脫口而出:“謝謝。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p>
忍著饑腸的咕咕叫聲,談靜回到了樓上。干什么我總是讓你看透啊!偏不!
“……苗總讓送餐的?!狈?wù)生的聲音。他姓苗?談靜躺在床上慢慢地想。
二
六點不到,電話就“鈴鈴”的叫個不停。談靜用單子蒙住頭,身子縮得像一只大蝦。電話還在響個不停,談靜猜想這個煩人的人一定是一個老頭,否則不會有這么好的耐性。攪了人家的好夢。我偏不接。
也難怪談靜煩,整個晚上,談靜都被肚子折磨得睡不著。她躺在那里,心里想像著那個被自己拒絕了的大餐盒,想像著自己在火車上一天一夜都沒有正兒八百地吃過飯。心里不僅生出了一些委屈。她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的東翻西尋找吃的。找來找去,能人口的只有辦公室里的大桶水了。她一杯一杯地喝著,喝飽了就上床睡覺??蓻]想到更睡不著了,因為她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朝衛(wèi)生間跑。
電話不叫了,屋里出奇的安靜。反正也睡不著了,談靜索性爬起來,到衛(wèi)生間清清爽爽地洗了臉?;氐睫k公室,打開朝陽的窗,海邊城市特有的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談靜貪婪地呼吸著,一時間,所有的饑餓和委屈全不見了。她極目遠(yuǎn)眺,一片深深的尉藍(lán)躍入眼簾。大海,那是大海!談靜一下跳了起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深深熱愛著的大海就在自己身邊??欤春H?到大海的身邊去!談靜剛想到這里,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談靜順手抓起電話:“喂,你好。你找誰?”心情好了的談靜現(xiàn)出了江南女子特有
的溫柔。
“你貴姓?”
“我是談靜。你是?”
“我姓苗?!?/p>
渾厚圓潤,談靜昕出來了。
“你下來,我?guī)憧春H??!?/p>
又被他看透了。不過這一次談靜沒有拒絕,她高高興興地下了樓。在樓下,談靜見到了一個穿著一身運動衫的男人在向她招手。分頭,眼睛亮亮的,看上去有三十出頭吧,談靜在心里說。她向他跑去。他迎著,向她伸出了手。
“你是誰呀?我還不認(rèn)識你呢?!闭勳o故意這么說,把雙手背到了身后。
“哦,我叫苗濤?!彼t了臉,他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昨天我到車站接客戶,沒接到,卻意外地遇上了你。走,我們看海去?!?/p>
人家這么老實,談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說些感謝的話,可沒想到溜出口的話卻是這樣的叫人意想不到?!罢骛I,一晚上都沒睡好?!?/p>
話一出口,談靜就呆住了。苗濤也吃驚地望著她。改口?解釋?談靜心里亂糟糟的。她看著他那入木三分的眼睛,臉上忽然燒得發(fā)燙。他什么也沒有說,抓起她的手飛快地向前走著。在他面前,自己真像一塊透明的玻璃。解釋、撒謊,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由著他把自己帶到了一家快餐店。他示意她坐下,自己去端回來一托盤早餐。她一見那誘人的美味就徹底繳械了,連一句客套的話都顧不得說就低頭大吃了起來。
雞蛋、豆?jié){、蝦仁餅,談靜風(fēng)卷殘云地收拾著。苗濤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吃。忽然起身走到了外邊。
過后很長時間,當(dāng)他們好得不能再好的時候,苗濤不止一次地給她講這一次早餐。他說當(dāng)時他完全驚呆了。他說他做夢都想不到一個看上去柔弱嬌小的女孩子能一口氣吃下四個雞蛋、兩個蝦仁餅、二兩油條外加一碗豆?jié){。要知道他原是準(zhǔn)備兩個人吃的。他說他走到外邊眼淚就流出來了,看著那么嬌巧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餓成那個樣子,他一下就有了心疼的感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愛她是不可能的了,以后再不會讓她受一點點委屈!真的,再不會讓她有一點點痛苦。
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這句話他差一點就做到了,不。應(yīng)該說他完全做到了。至于后來她所遭受的那深深的痛苦,也只能怪她自己。
吃飽了,兩個人一起來到了海邊。看著蔚藍(lán)的一望無際的大海以及在大海上空翩翩飛舞的海鷗,談靜的心也飛起來了。她在沙灘上跑著,跳著,叫著,就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初升的太陽照上她的臉,潔白的臉頰就染上了兩朵迷人的紅霞。苗濤看著,笑著,剛想融入到她的快樂中去,一個晨練的熟人遠(yuǎn)遠(yuǎn)地問:“苗經(jīng)理,她是誰啊?”
“我們單位的,剛來,大學(xué)生?!泵鐫胍矝]想地答道。正在淺水里捉小蟹的談靜聽后望了苗濤一眼,跟著又回頭捉小蟹去了。
往回走的時候,談靜忽然板著臉問苗濤:“你怎么知道我就會去你們單位?我是來找工作的不假,可是我并沒有說我就要去你們單位啊!”
“這個我知道?!泵鐫郎\淺的笑了,他看著談靜說,“我那不過都是應(yīng)景的話。你不要當(dāng)真。你可以四處走走,沿海開放城市,有許多單位要聘人的,不過我們單位今年是沒有招聘名額的?!?/p>
“一個私企,還要說名額?”
“你錯了,我們是正經(jīng)的小型國企?!?/p>
“哦,那是我小瞧了苗經(jīng)理了?”談靜輕聲笑了。她歪著頭,調(diào)皮地看著苗濤的臉說,“那我倒要好好了解了解你這個小型國企了?!?/p>
“沒必要了,我們單位今年不招人的。”
“那我就做你的私人秘書。賴上你了。”
“真的?”
“真的!”
“哈哈哈……”苗濤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談靜愣了一瞬,跟著就負(fù)氣地垂下了頭,真沒用,又一次鉆進(jìn)了他的圈套。
忽然,談靜緊張地說:“糟糕,我換下的衣服還都在你床上放著呢?!?/p>
苗濤一看表,也驟然緊張起來:“是啊,已經(jīng)上班了,他們收拾衛(wèi)生會看到的。趕緊!”說著,他就大步流星地跑了起來。等他跑遠(yuǎn)了,談靜忍不住在后邊大笑起來——終于贏了他一把了。
三
雨,細(xì)細(xì)密密的雨,無休無止的雨,談靜的心也被這細(xì)雨弄得潮濕起來。這里怎么跟江南一個樣子了?莫非自己走到哪里,這惱人的碎雨就會跟到那里?
唉,自己這一生,算是跟雨解不開了。
談靜只上了半天班就病倒了。
其實,也算不上是上班了,只能算是到公司報了到,和在公司里的幾個人見了一個面而已。苗濤為她做了介紹,她依次和大家握手的時候,臉就變色了,跟著就滲出一層豆大的汗珠,雙腿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她要去扶苗濤,眼睛卻突然一黑,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在醫(yī)院住了七天,急性闌尾炎外加嚴(yán)重貧血。公司一個姓丁的女孩在醫(yī)院照顧她,在手術(shù)后的恢復(fù)期,小丁對她說:“談姐,你不知道那一天你有多嚇人啊。臉像草紙一樣焦黃焦黃的,人都要休克了似的?!?/p>
“哦,那我是怎么又從閻王爺那兒逃回來的?”談靜笑著說。她很喜歡這個比她小好幾歲,眼睛大大的小女孩。
“你還笑!你真的算死了一回呢!”小丁緊張地說。真有那么嚴(yán)重?談靜心里格登了一下?!岸嗵澚四忝绺缒亍?/p>
“苗哥?”談靜驚異地問。
“是啊,苗經(jīng)理說他是你哥呢。哦,說和你哥是大學(xué)同學(xué),自然也就是你哥了?!毙《】烊丝煺Z。
談靜在心里笑了。我沒有哥哥,只有姐姐。
“你苗哥,哦,是苗經(jīng)理把你抱上車,把你送到醫(yī)院來的。在你昏迷的那一天一夜。苗經(jīng)理一直都在這陪著你呢!大家都被你嚇得不得了……”小丁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還要說什么,談靜卻別過頭去。小丁便知趣地打住了。
眼淚悄悄地淌了出來。還需要再說什么嗎?什么也不必說了,談靜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不知為什么,她一下就想到了爸爸媽媽。也許他們是對的,也許自己真的不該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她生長在南方啊,天知道她怎么就會熱愛上這個北方小城?怎么會千里迢迢地跑到這里來欠下這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人情債?她忽然想到了一句俗語,臉上跟著就燒了起來。這怎么可能呢?這是永遠(yuǎn)也不可能的!她在心里暗暗自責(zé)著。
“經(jīng)理來了。”是小丁輕輕柔柔的聲音。談靜“嚯”地一下坐起來,和苗濤對視的一瞬間,她又想到了那句俗語,臉上不禁紅了起來。
“起猛了不是?快躺下?!泵鐫f著,又要讓她躺下。談靜倔犟地說:“不嘛!我都躺了七天了,我要離開這里。”
“為什么?醫(yī)生說了可以出院嗎?”苗濤驚異的看著小丁問。
“醫(yī)生……”小丁為難著。
“醫(yī)生沒說,是我說的?!闭勳o這樣說,“我好了,我知道。不用別人說?!?/p>
“在這里必須聽醫(yī)生的?!?/p>
“不,我就聽我自己的。”談靜眼睛瞪得溜圓。逼視著苗濤。
“那么,”苗濤看著談靜倔犟的樣子,終于找到了一個理由。“那么總要等刀口抽了線再走吧?”
“抽線?”談靜詫異地問。
苗濤臉上也寫滿了問號:“是啊!你不知道?”
“哈哈……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哈哈哈哈……”談靜笑得倒在了床上,小丁也趴在談靜身上笑個不住。苗濤被笑懵了,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談靜止住笑,坐起來一下推開小丁,扒開身上的住院服,指給他看小腹上的刀口。“你看,有線嗎?線
在哪兒?啊。在哪兒?”
苗濤看到了在潔白平滑的小腹一側(cè)。有一道斜斜的數(shù)寸長的刀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了,只是還有一點點紅,只是真的沒有線兒在里邊。他在心里不由得感嘆現(xiàn)代醫(yī)術(shù)的高明,也不由得把臉紅了起來。
“那好吧,下午出院。”苗濤收回目光,忍著過速的心跳說,“小丁,你回去取三千元錢,兩點以后來把帳結(jié)結(jié)?!?/p>
小丁答應(yīng)著走出去了。苗濤拿過一個大飯盒,說:“來,來吃在這里的最后一頓午餐。”他笑著,夾起一個水餃要喂她吃。她伸手握著他的手。把水餃抖進(jìn)盒里,又奪過筷子,說:“我自己會吃。”
她慢慢地吃著水餃,味道真不錯。她愛吃水餃,她不像一般的南方人那樣愛吃米飯。她喜歡這把材料調(diào)勻了,然后帶湯包起來的水餃。她一邊有滋有味地吃著,一邊慢聲細(xì)語的問苗濤:“苗經(jīng)理,你和我哥在哪里同的學(xué)啊?”
“你哥?”苗濤一臉納悶?!澳闶钦f……”
談靜輕輕的笑了一下,好像很隨意似的說:“我沒有哥哥,只有一個姐姐。我姐姐是浙大畢業(yè)的,叫談寧,八九屆的?!闭f到姐姐,談靜一下又想到了姐姐談寧在站臺上對她說過的話,她的心頓時又沉重起來。她抬頭怔怔地看著苗濤,想說什么似的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而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
外面忽然響起了雷聲,天陰得像灶王爺?shù)哪槨C鐫粗笥暧麃淼奶?,自言自語道:“真是奇了,這雨說下就下啊。”
帶著醫(yī)生的好幾個不準(zhǔn)和一大包藥片。談靜離開了醫(yī)院。坐在苗濤駕駛的車?yán)铮勳o沒有問向哪里去。在這個城市里,哪里于她都是陌生的。
車子行駛在海濱大道上。談靜看著不斷變化的海岸線,想家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真想撲到媽媽的懷里大哭一場。陰陽兩世界,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差一點客死他鄉(xiāng),差一點見不到爸爸媽媽。
車子在一個住宅區(qū)停了下來,苗濤帶著她上了三樓。這是一個兩居室的住宅,家具電器等一應(yīng)俱全。沒等她問,苗濤就向她解釋道:“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房子。兩口子都出國了,叫我替他照看著。你先在這里住下吧,總比住單位的宿舍方便些?!?/p>
談靜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的確不錯。她特意看了寬敞的衛(wèi)生間里有一臺豪華的家家樂熱水器。她真想去洗一個熱水澡,可醫(yī)生的好多不準(zhǔn)里,第一個就是不準(zhǔn)洗澡。
苗濤把藥擺出來,一樣一樣對談靜交代清楚了。最后又說:“這里的生活用品都挺全的,連米和面粉都有現(xiàn)成的。你可以做,也可以買著吃。我?guī)湍泐A(yù)支了一個月的工資,你自己去添一添衣服什么的?!闭f完,把一疊錢放在茶幾上。
說到了錢,談靜看著苗濤認(rèn)真的說:“我這次住院一共花了多少錢?告訴我,我讓家里匯過來?!?/p>
“不用這么麻煩的,慢慢地從你的工資里扣就是了?!泵鐫f,“這一陣你把身體養(yǎng)養(yǎng),我會常叫小丁過來陪你的。”
“不用了,我喜歡一個人住?!闭勳o這樣說。
“那好吧,我走了?!泵鐫岩话谚€匙遞給她,囑咐道?!俺鋈ス涞臅r候,千萬別把鑰匙拉到屋里,只有這一把的,有空最好再去配一把?!?/p>
“哦,”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頭說,“記著,去買一把傘,今年多雨?!?/p>
四
一把鮮紅雨傘罩住了兩個年輕的身影。男的一手撐著傘,一手?jǐn)n住女孩的肩頭。女的一只手從后面繞過來,環(huán)住了男孩健壯的腰身。兩個人走的很慢,還時不時就停下來,男的把雨傘壓低,女的翹起腳尖,好象在悄悄的說著什么話,然后又一起放聲大笑。談靜鼻子猛然一酸,眼淚頓時就要流出來。她趕緊把頭轉(zhuǎn)到一邊,使勁咬著嘴唇。
這樣的雨天,這樣的情景,談靜是多么熟悉啊!
也是這樣一個有雨的午后,談靜做成了第一單生意。苗濤請她吃了午飯,她興奮得有些夸張,一疊聲地質(zhì)問苗濤說:“怎么樣,你不是說我不行嗎?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一個小姑娘……偏要我坐辦公室。那多沒勁啊!”
“好啊,是我小瞧你了。”苗濤笑著說。
“小瞧人是要受罰的。你說,認(rèn)打還是認(rèn)罰?”
“認(rèn)打怎樣?認(rèn)罰怎樣?”
“認(rèn)打就是送我回去。認(rèn)罰也是送我回去?!?/p>
“好說,你不就是想休一個下午嗎!”
說話間,兩個人都吃飽了。--出門,他們才發(fā)現(xiàn)老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苗濤幾步跑進(jìn)車?yán)铮仡^見談靜還在雨中度著方步,倒背著手,一點不急的樣子。苗濤暗笑著,等她慢騰騰走近了正想上車時,卻突然把車朝前一竄,停住,又回過頭看著談靜大笑。談靜在后面也笑了,卻一步也不肯朝前走了,袖著手站在雨里,一只腳點著地,把頭天上地下的轉(zhuǎn)著。苗濤無奈,只好又把車退了回來。
就這么一會兒,衣服已經(jīng)淋濕了。談靜在后排坐著。把粘在身上的衣服輕輕地向外扯一扯。一抬頭見苗濤正從后視鏡里看自己,不由的飛紅了臉,嘴里說:“看什么看,你從來沒見過美女啊!”
苗濤輕聲笑了,回頭把車開得飛快。
離住處三里有一個停車場。談靜老遠(yuǎn)就要苗濤把車停到停車場里,苗濤不解,談靜就撒嬌說你盡管聽話就是了。
泊了車,兩個人一下車就被細(xì)雨圍住了。苗濤苦笑著看談靜,談靜卻“砰”的一聲撐起一把紅雨傘。苗濤一見就笑了,趕緊鉆進(jìn)傘里。談靜把傘交到苗濤手里,自己把一只手從后面繞過來,摟住了苗濤的腰。苗濤趕緊把傘壓低,對面再過來人,就看不到臉了。苗濤一陣興奮,不由自主地把礙事的左手放在談靜裸露的肩膀上。談靜不易察覺地抖一下,苗濤就把談靜攏緊了。
他們走的很慢很慢,好半天兩個人都不說一句話。細(xì)雨輕輕地打在雨傘上,仿佛在輕彈慢捻著一首古老的歌。偶爾有汽車從身邊駛過,那就是激越的大鼓了。苗濤迷著眼睛,下巴輕輕地貼上了談靜的秀發(fā),一股淡淡的清香立時沁人肺腑,他陶醉了,悄悄地情不自禁地深吸著。
“苗經(jīng)理,你喜歡細(xì)雨嗎?”談靜忽然停下來,仰著臉這樣問。她多有一米六,是屬于嬌小秀麗的那一種。而苗濤是接近一米八的大個,典型的山東大漢。所以她站在苗濤跟前,就只能仰視了。
打破了這醉人的寧靜,苗濤心里多少有一些不舍。但眼前的這一切。于苗濤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也停下來,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著談靜那只有江南女孩才有的嬌美白凈的臉,清凈明亮的大眼睛,緩緩的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細(xì)雨,一點都不痛快。要下就嘩嘩的下,要停就趕緊的停,別纏纏綿綿的?!闭f到纏綿,苗濤笑了。他聲音柔柔地說:“不過。今天這細(xì)雨還是滿招人喜歡的。”
摟在腰上的手輕輕地捏了一下,苗濤便夸張地“哎呀”了一聲,一下跳出去好遠(yuǎn)。跟著又趕緊返回來,把雨傘壓得更底。他悄悄地往四下里看了一遍,像一個偷兒一樣。談靜見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不覺就到了樓下,苗濤不相信似的看著談靜。談靜笑笑說:“是啊,真奇怪,我也覺得這條路好像變短了似的?!?/p>
收傘,上樓,談靜快樂的像一只小羊一樣跑在前面。苗濤想不上去,可是雙腿卻不由自主地邁上了樓梯。
一進(jìn)門,苗濤的眼睛一亮,大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他笑了,說:“看來這房子還真得看誰住了,你看
這屋子叫你收拾的,新的一樣?!?/p>
“唉,這算什么,假如這是我的房子,我還會收拾得比這漂亮多了?!?/p>
“噢呵,說你白,你還不洗臉了啊?!泵鐫蛉さ馈?/p>
“真的,”談靜認(rèn)真地說,“人家原來的擺設(shè)我不能動,我只是修飾一下而已。你看這,你再看這臥室、這床,有這樣放的嗎?”
苗濤看了,發(fā)現(xiàn)床的取向是有些不妥??烧麄€臥室卻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以前怎么從沒發(fā)現(xiàn)啊。他上下左右地看看,終于見到了掛在窗上的粉紅色窗簾。他點點頭,在心里笑了。
“我喜歡粉紅,這是女人的顏色?!闭勳o在后面說,她顯然看到了苗濤在注意窗簾了?!澳鞘俏伊嘣?”
電視,臥室還多了一臺電視機。苗濤回頭看看,見廳里的電視不見了,他就知道她把電視機搬過來了。他又笑了:“真想不到你還這么有勁啊!”
“我喜歡躺在床上看電視,舒適而隨意?!闭勳o說著,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正上演著一部催淚的“韓劇”,漂亮的女主人公正哭得稀里嘩啦的。談靜接著說,“你先看著,我去洗把臉?!?/p>
苗濤在床沿上坐下,臉對著電視,眼睛卻閉上了。一種從來沒有的幸福和溫馨涌上心頭。有女人的屋子就叫家?可是在自己的家里他怎么就沒有這樣的感覺呢?這么些年,家的感覺于他真的是越來越淡薄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墒沁@個是他妻子的女人卻并不是他的最愛。他迅速睜開了眼睛,他不愿意停留在痛苦的回憶里。
眼睛睜開了,神兒卻游走了。他愣在那里。不知什么時候,談靜穿著睡衣靜靜地站在他面前。頭發(fā)還是濕著的,縷縷的飄著熱氣;雪白的胸頸上,還有滴滴晶瑩的小水珠。苗濤眼睛尋向談靜的眼,想從里面找到點什么,可是沒有,他只看到了一雙合了眼簾的眼睛和小巧的微微開啟的嘴唇。他一下站起來,輕輕柔柔地把談靜抱住了……
五
那一天真好。那是談靜的第一次。她永遠(yuǎn)地記住了那個下著急雨的下午。那雨多爽啊!嘩啦啦的,那像現(xiàn)在,沒有脾氣的毛毛雨,像霧一樣。
那一天,雨一直在下,而且很大,很急。苗濤對她說,他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一年,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雨。說這話的時候,談靜已經(jīng)在廚房里做晚飯了,而苗濤還在床上趴著看雨。他們在床上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飯做好了,兩個人一起坐到了餐桌前。新奇和甜蜜的幸福把兩個人弄暈了,也把他們握著筷子的手變成了對方的,因為他們夾起來的飯菜統(tǒng)統(tǒng)送進(jìn)了對方的嘴里。
一頓普通的飯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吃完了。談靜要刷碗,苗濤又從后面把她抱住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雨停了,苗濤依依不舍地穿戴整齊了。談靜躺在床上說:“鑰匙。電視機上有一把鑰匙你拿著?!?/p>
“你去配了?”
“小女子還敢不聽話嗎?”
苗濤聽了,一下?lián)溥^來,笑著把談靜從床上抱起來,做出要扔的樣子。談靜就摟著苗濤的脖子,笑得咯咯的。
從那以后,兩個人就掉進(jìn)了幸福的窟窿里了。在街上見了,會心的一笑;在單位里見了,一個是經(jīng)理,一個是職員。而一進(jìn)了愛情小屋,兩個人就變成了一個人。有時“這一半”會早早地回來,做一桌豐盛的午餐,然后一個電話,“另一半”立馬就到。也有時,“這一半”還在外面做業(yè)務(wù),而“另一半”卻先到了,“這一半”的手機上就會收到一條信息,信息也就三個字:我餓了。
愛得甜甜蜜蜜,業(yè)務(wù)也做的得心應(yīng)手。憑著江南女孩特有的聰明和機靈,談靜很快就進(jìn)入了狀態(tài),也博得了公司上上下下的喜愛。苗濤也在有意無意間,把一些新客戶介紹給談靜。這樣,談靜的營銷額就直線上升,提成也越來越多。不到半年時間,談靜不僅還清了住院的欠款,還有了一筆不小的存款。
一轉(zhuǎn)眼,冬天來到了。北方干冷干冷的嚴(yán)冬使談靜猝不及防。她整天都把自己裹在豎了毛領(lǐng)的皮大衣里,圍著圍巾,帶著眼鏡,天外來客一般。苗濤見了不忍,就催她回南方休假,等過了春節(jié)再回來。談靜說:“不,我喜歡這樣的氣候,該熱就熱,該冷就冷,不像我家鄉(xiāng)那樣總是溫吞吞的,就像一個沒脾氣的老太太似的。”苗濤再催,談靜笑笑,不說回也不說不回,卻意外地提出要去苗濤家里看看。苗濤為難著,談靜就故意賭氣說:“沒想到你這樣小氣,我到這里都半年多了,你不請我去家里吃飯也就罷了,就連嫂子的面也不讓我見一見。可見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了?!?/p>
“不是你想的這樣?!泵鐫秊殡y地說,“關(guān)鍵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另一面,我們的關(guān)系不好?!?/p>
“為什么?是因為我嗎?”談靜警覺的問。
“不。我們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苗濤憂傷的說?!笆切愿裆系脑?。她不愛說話。她能一整天都不跟我說一句話。原來在工廠里也是這樣,孤僻,沒有朋友,后來有了孩子,她就以孩子為理由不再上班了。”
“孩子幾歲了?”
“四歲?!?/p>
“男孩女孩?”
“男孩?!?/p>
“她,漂亮嗎?”
“可以這么說吧。不過是屬于很冷的那一種?!?/p>
“你愛過她嗎?”
“我可以不回答你嗎?”苗濤突然有些惱怒,他惡聲惡氣地說?!拔腋蓡嵋卮鹉?你干嗎要管別人閑事?”看著談靜驚愕的樣子,他又有些不忍。他把談靜摟在懷里,聲音低沉的說,“靜,你為什么要問這些?本來我不想對任何人說的。我曾經(jīng)想把我的苦爛在肚子里。……在大學(xué)三年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同班同學(xué)。我們愛得很深,很真。我們相約畢業(yè)后一就業(yè)就結(jié)婚,可是,就在我們即將畢業(yè),就在我們一起在為留在省城而奔波時,一場車禍永遠(yuǎn)地帶走了她。我一下就懵了。我差一點做出傻事,跟了她去,”苗濤聲音哽咽著,談靜仰頭看見苗濤淚流滿面?!盀樗k完后事,我就堅決地離開了傷心的省城,回到了家鄉(xiāng),并發(fā)誓終生不娶?!?/p>
他停了停,接著說:“可是非常不幸,我出生在農(nóng)村,我那只會擺弄土地的父親母親有著很深的傳宗接代的觀念。因為我是他們的獨生子,我就承擔(dān)著為他們傳宗接代的大任。他們托張三,找李四,給我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對像,我都看也不看就給拒絕了。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直拖到了我二十九歲。一個冬天的周末,我回家休假時,快六十歲的父親突然在大街的雪地上,當(dāng)著很多村人的面攔住我。他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猛地跪在我面前,老淚縱橫地一個勁地給我磕頭。雪沫糊了父親一臉,我驚得目瞪口呆。我扔下跪在那里的父親。一個人轉(zhuǎn)身跑向大山。在大山里轉(zhuǎn)了一天一夜??蘖艘惶煲灰?。第二天。媽媽在山上找到我,把我拖回了家。我在熱炕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第四天我就和她結(jié)了婚……”
說到這里,苗濤說不下去了。他哭得像一個淚人一樣。他把談靜緊緊地?fù)е?。像一個孩子一樣把頭埋在她的懷里。他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她。他說有一段時間晚上他都不敢睡覺,因為一閉上眼睛,血肉模糊的她就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說他以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死結(jié)實了,可是他沒有想到一見到她,他的心就又活了起來。他說你真像她。說她雖然不是江南女孩,卻有著像江南女孩一樣的秀麗,一樣的溫柔……他
斷斷續(xù)續(xù),語無倫次地說著。談靜一聲不響地聽著,在心里想像著那個已經(jīng)逝去了的美麗,心也為之顫抖。
那一夜,苗濤第一次留了下來。他只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出差去了。
不久,談靜還是去了一次苗濤的家。她見到了一個身材豐滿的女人。確實很冷,自始至終沒有笑一下。而四歲的小強強卻熱情好客,一見談靜就粘上去了……
六
天黑了,而細(xì)雨還在纏纏綿綿地下著。沒有帶傘,衣服早就濕透了。而匆匆忙忙的出逃,不僅沒有帶走應(yīng)該帶走的衣物。就連乘車住宿的錢也沒有帶。肚子有些餓了,身子也有一點發(fā)冷。她想到了回去,可這個念頭只一閃,她就在心里給否了?;厝ナ侨f萬不能的,此時此刻,他肯定在滿世界地找她,她怎么能再把自己送回去呢?
她想像得出他找她時那著急的樣子。那一次在青島,她走失了,他就那樣邊哭邊走地滿世界里找她
春節(jié)轉(zhuǎn)眼就到了。很多同事都匆匆忙忙打點行囊,準(zhǔn)備回家過年。談靜卻只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說她不回家過春節(jié)了。媽媽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追問為什么,談靜就說太遠(yuǎn),舍不得路費。媽媽說我給你寄錢,談靜說那也不回。
接下來幾天,媽媽一天一個電話催她回家過年,她都置之不理。苗濤見了不忍,說:“你還是回去吧,老人家也不容易,就盼著過年看一看孩子們。”談靜聽了怪怪的笑了,說;“你當(dāng)我不急著回去啊?你當(dāng)我真的不想家啊?可是我確實不能回,真的?!泵鐫龁査秊槭裁矗烷]著嘴不說話,很神秘的樣子。
單位都放假了,過年的氣味老早就溢滿了大街小巷。既然談靜不回去過年了,那么這個春節(jié)于苗濤來說,就是充實而美好的。他和談靜一次又一次地跑商場,去市場,采購吃的,添置用品。大冬天的,兩個人都忙得熱氣騰騰的。最后,終于把他們的愛情小屋填充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fēng)了。”談靜仰倒在床上,輕輕地舒出一口氣。苗濤笑著壓上來,說:“東風(fēng)來了?!闭勳o一把推開他,坐起來說:“你那是東風(fēng)啊,你其實就不是一個人?!?/p>
“啊?那我是什么?”苗濤吃驚地看著談靜問。
“你是我的主啊!”談靜坐起來溫柔地說。說完就大笑不止。“不過,主啊,商量一下,你以后少壓我的肚子。行不行啊?”
“哎喲,成修女了?!泵鐫龎男χ汛骄o緊地壓上了談靜的嬌唇。談靜使勁地推他,可是只推了一會兒,雙臂就從后面繞過來,把苗濤摟緊了。
……躺在床上,兩個人都沒有一點力氣了??粗巴饬懔闼樗榈难┗ǎ鐫鋈灰幌伦饋?,緊張地說:“壞了,忘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談靜被嚇了一跳,坐起來就要穿衣服。苗濤忙把她摁進(jìn)被窩,說:“糟糕,我忘了給你買新衣服了。”
“哎呀我的主,我當(dāng)什么呢?!闭勳o笑起來,很幸福的樣子?!拔沂切『⒆影?,非要過年時穿新衣服?”
苗濤沒有理她。嘴里念念有詞:“今天是二十七,明天二十八,后天二十九,大后天是大年三十。兩天,來得及。”
“你說什么呀?”談靜糊涂了,這樣問。
“我要陪你去買衣服,去青島,明天一早就走?!?/p>
“你瘋了?為買一件兩件衣服跑一趟青島,這么冷的天?”談靜吃驚的樣子好象見了外星人一樣。
“不瘋。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青島是我們這里領(lǐng)導(dǎo)服裝潮流的城市。所以,只有去青島才能買到配得起你的衣服?!?/p>
“胡說。理由不充分,我不去?!闭勳o嘟著嘴說。
“不行!不給你買新衣服,我一年都會不舒服的?!泵鐫f著,又搖著她的胳膊溫柔地說,“哎,寶貝,別使小性,你不是還沒去過青島嗎?咱們順便去玩玩,上哪去找這樣的好機會啊。啊,聽話。”
第二天就直奔青島而去。路上冰雪覆蓋,車子行駛的很慢。雖然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但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里,談靜還是感到了溫馨和幸福。她坐在苗濤身邊,嘴里輕輕地唱著黃格選的《愛你一萬年》。苗濤也會唱這首歌,就和她一起大聲唱起來。
一直到下午兩點才趕到了青島。苗濤累得不行,吃了飯就回房間睡覺。談靜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輕手輕腳地溜出了房間。她本想在賓館的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可她一出賓館就被外面的雪景迷住了。整齊的冬青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雪,白雪的下邊,細(xì)小透明的冰凌像一串串琉璃似的掛在綠色的葉子上。再看大門口的公路旁,高大挺拔的黑松上面,也頂著一層白雪,就像一個個戴著白帽的回族老頭似的。公路上冰雪很厚,車輛稀少,她一個人在公路上,像一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左顧右盼。這樣走了好一會,她見到路邊有一個小公園。在小公園的旁邊,公路忽然朝里彎去了,一片藍(lán)得發(fā)黑的大海出現(xiàn)在面前。談靜一下跳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冬天的大海比夏天深沉多了。她幾步跑到海邊,從冬青上抓起一個個雪團,扔向大海。
自己逗樂了自己,談靜笑得昏天暗地的。
夜色被她的笑聲引下來了。冬天黑得早。五點不到天就落下黑影了。談靜一下想到了苗濤,他還在賓館里睡呢。他醒來找不到自己該會多么著急啊!她趕緊往回走。走啊走啊,估模著早該到了,可就是找不到那一家賓館。出租車一輛接一輛地從身邊駛過,她想攔一輛回去,可是很糟糕,因為她連賓館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那就只有自己找了,慢慢地找吧。她在冬夜里走著,路上沒有行人,銳利的西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她忽然有一些害怕,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她走到了一個地方。她感到這個地方仿佛很熟悉,她緊走幾步一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剛才那個小公園。她一下就哭了起來。她迷路了。
風(fēng)凜冽地吹著。卷起層層巨浪拍向岸邊,嚇人的轟鳴著。
“回族老頭”的帽兒被風(fēng)扯下來,落進(jìn)她的衣領(lǐng)里。她打了一個冷顫,第一次感到了大海的可怕。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談靜緊張地側(cè)耳聽著,是有人在哭。她急忙站到一個石凳上,極目向聲音起處望去。
聲音越來越近,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熟悉。哭聲和叫聲連在一起,談靜聽不清楚。她跳下石凳,尋著聲音走去。
慢慢地,昏黃的路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只見他一邊哭一邊叫,沒戴帽子的頭前后左右地轉(zhuǎn)著,身上斑駁地粘著雪沫。談靜一下就呆住了,眼淚頓時就漫過眼眶。她大步向前跑去:“苗濤!苗濤!”
“談靜,談靜!”苗濤大叫著,飛一樣的跑過來。路面太滑,摔倒了,爬起來還跑。兩個人眼看就要擁到一起了,卻突然一起摔倒了??伤麄儊聿患芭榔饋?,就那樣坐在雪地上抱到了一起。兩個人的嘴像兩個敵手似的扭到了一起???、叫、笑等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有的只是那種甜甜的,叫人陶醉的熱吻的聲音。
一直到夜里十點,他們才回到了賓館。一起洗澡的時候,苗濤說:“我原來打算晚上去逛商場,叫你這一攪和,就只好等明天了?!?/p>
“明天就明天吧,我一點都不后悔。”談靜躺在溫?zé)岬乃?,甜蜜地說,“我不僅領(lǐng)略了青島的夜景,體驗了迷失的恐怖,還感受到了被愛的滋味。濤,我真的很感謝你。我這一生都要感謝你?!?/p>
“別說‘謝這個字,這叫我感到陌生。”苗濤看著
談靜的眼睛,真誠地說,“其實,該說感謝的是我。我做夢都沒想到上帝會給我這樣好的禮物。”
“你也是上帝給我的一生中最好的禮物?!?/p>
“靜,我有一個感想。我對這個感想的體味越來越深?!?/p>
“是什么感想?”
“愛一個人好難。真的好難?!泵鐫f著,眼睛又濕潤了?!凹依锏乃且粋€好人,我也想好好愛她,可我總是愛不起來。而你,我深深地愛著,可是我又總覺得我好象在做夢。仿佛冥冥中有一種力量正在把我們推開。這些日子我常做惡夢,夢里總是哭。”
“你別說了,那都是夢。只是夢?!闭勳o在水里擁住他,深情地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yuǎn)不會!”
“好了,不說了,我們該睡覺了?!泵鐫颜勳o拉起來,一點一點地為她擦凈身上的水珠,又把睡衣朝她身上一披,雙手一用力,就把她抱了起來。談靜雙手環(huán)住他的餑子,眼睛柔柔地望著苗濤那棱角分明的臉。
兩個人剛在床上躺下,談靜的手機卻不合適宜地響了。談靜一邊歉意地朝苗濤做鬼臉,一邊打開手機。一看是家鄉(xiāng)的號碼,以為又是媽媽催她回去過年,嘴里說著不接,手上就要關(guān)機。苗濤松開擁著談靜的手,說:“別關(guān),你接。這么晚了打電話,肯定有事。”談靜笑了,說:“哼,你就像一個仙一樣?!鞭糸_了手機。
手機里傳來了媽媽的聲音,而談靜只聽到了一句“你姐姐”后就再也聽不出什么了。因為媽媽一直在“嚶嚶”的哭,半天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談靜猛地坐起來,焦急地問:“我姐?我姐怎么了?快說,我姐出了什么事?!”
七
唉,現(xiàn)在想想,都怪那一個電話。一切都是從那一個電話開始的。談靜曾經(jīng)非常的痛恨那個電話,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說不清是恨還是別的什么了。對于這個影響了她一生的電話,她無話可說。
談靜站在雨里。眼前是一個荒蕪了的足球場。一艘廢棄了的木殼船歪在球場一角,仿佛一架即將展翅的飛機。談靜雙眼又模糊起來……
接完了電話,談靜就從床上爬起來了。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在輕輕的哭。苗濤一直在問為什么?她卻一直在答非所問:“我要回家,馬上,馬上走!必須馬上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一分鐘也不能等,不能!”苗濤擁著她,解釋說現(xiàn)在是晚上十二點,要等到明晨七點才有南飛的飛機。你現(xiàn)在再急也沒有用,要冷靜,先休息。談靜就伏在苗濤肩上,失聲痛哭起來。苗濤緊緊地樓著她,心痛地看著她一抽一抖的肩頭。
不知什么時候。談靜睡著了。苗濤看著帶著淚痕熟睡的談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腕上的手表。時針剛指到六點,天還沒有亮,他就搖醒了談靜。兩個人匆匆忙忙洗了把臉,就急急忙忙向機場趕去。
東方剛剛露出一縷魚肚,夜還沒有散盡。刺骨的寒風(fēng)肆意抽打著候機的旅客。談靜靠在苗濤肩頭上,嘴里一段一段幾乎毫不連貫的話,令苗濤的心抽得一陣比一陣緊。
“……差一天就要過年了,我真想和你在一起過年。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出遠(yuǎn)門,可是我卻不能陪你回去了……你知道原來我為什么不打算回家過年嗎?”沒等苗濤說話,她又接著說,“我不是舍不得路費,也不是不想家,而是我……我懷孕了,已經(jīng)三個月了。我怕媽媽看出來,我不想……”看著苗濤驚異的眼神,談靜又接著說,“我沒告訴你,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我想要我們的孩子,可是現(xiàn)在我要回家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就讓這個好消息陪著你一起過年吧?!?/p>
“那么?!泵鐫粗诘菣C的旅客,急切地問,“那么,不可以給我說說家里出了什么事嗎?還有,你什么時候回來?”
旅客已全部登上了飛機,空中小姐走下舷梯,幫談靜提起了旅行箱。談靜朝苗濤很苦地笑了一下,說:“我也想很快就回來,我舍不得離開……我必須回去看看。我唯一的姐姐離婚了,想不開,要自殺……”
后面的話苗濤聽不到了,談靜登上了回家的飛機。三個小時后,談靜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姐姐談寧。她一下就撲在姐姐身上哭了起來。才幾個月功夫,姐姐就瘦了一圈,從前好看的桃花臉變得又黑又瘦。眼睛無神地看著屋頂。那是一雙絕望了的女人的眼睛,它讓談靜感到了恐怖。她抬起頭??匆妺寢屨诶镂菹蛩惺郑泵ψ哌M(jìn)去。撲到媽媽身上剛要哭,媽媽卻推開她,著急地說:“現(xiàn)在那是哭的時候。你趕緊幫媽媽想個辦法,你姐姐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一口飯了?!闭f著,媽媽臉上就掉下兩行淚來。
“那么……那么怎么會這樣呢?他們不是挺好的嗎?怎么突然就這樣了?”談靜著急的不知從何問起。
“你知道個啥子?小剛還沒為人,那個花花腸子就在外面有了,據(jù)說還是個外地的。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就逼著要結(jié)婚,不然就到法院告他強奸……都是這可恨的第三者!天底下有的是男人,干嗎非要去爭搶別人的?!”
“小剛,小剛呢?”談靜猛然想到了小剛,還不到五歲的小外甥。“可憐的小剛到哪里去了?”
“讓你爸爸帶出去玩了。在家老哭,你姐也見不得他似的,摟著又抓又咬的?!眿寢尣亮艘话涯且魂嚲o似一陣的眼淚,無助地說,“這都是哪一輩子做的孽呀!老天爺啊!”
“去市里告他,不能叫這種人過舒服了?!闭勳o氣憤地說。
“算了吧。我想去告他,你爸不讓,你姐也不讓呢?!眿寢専o奈地說。
“為什么?”
“你爸說:告了他也沒什么用,就算他當(dāng)不成老總了,也不可能回頭了。你姐說:他好賴還是小剛的爸爸,把他告到監(jiān)獄里去,小剛不是就沒有爸爸了嗎?”痛苦和無奈深深地寫在媽媽臉上。談靜忽然感到一陣心痛,為姐姐,更為媽媽。才五十多歲的媽媽,怎么突然變得這么蒼老?他一下?lián)涞綃寢寫牙?。放聲大哭起來?/p>
送年的鞭炮響起來了,樓上傳來了歡快的歌聲,一對剛剛結(jié)婚的新人正在合唱《甜蜜蜜》。自家的電視機上,幾個很有名的笑星正在盡情的表演。談靜依偎在談寧身邊,眼睛看著電視,眼淚卻在無聲地流著。小剛睡著了。爸爸媽媽一起在包著除夕夜的水餃。爸爸一邊隨著笑星的表演大笑,一邊徒勞地說著一些活躍氣氛的話,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昏睡的姐姐。滿是皺紋的眼角,一顆混濁的老淚盈盈欲出。談靜再也抑制不住,急忙跑到街上。
天很藍(lán)。數(shù)不清的星星掛在藍(lán)藍(lán)的冬夜里,害冷似的眨巴著眼睛。談靜望著北方的天空,找到了最亮的一顆星星。她知道,她的親愛的苗濤,此刻也一定站在星空下,遙望著南方的一顆星星。一想到苗濤,談靜的心立時就飛走了。此時此刻,在這個大年之夜。親愛的苗濤,你是怎樣過的啊?你想我了嗎?而我。我是多么想飛到你身邊去啊!現(xiàn)在就飛,立即就飛……談靜向著北方張開了雙臂,墊起雙腳,仿佛要飛的樣子。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耳邊猛烈地轟鳴起來。這個聲音是那樣的絕望而憤怒,是那樣的無情而兇悍。談靜一下跌倒在地上,神情頹廢而恐怖?!啊际沁@可恨的第三者!……”
自己不正是一個第三者嗎?自己不正在做一個第三者嗎?“……天底下有的是男人,干嗎非要去爭搶別人的?!”談靜冰一樣凝住了,跟著就放聲大哭起來。
鞭炮還在霹里啪拉響個不停,過年的氣味越來
越濃了。
八
“小姐,幾點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打斷了談靜的回憶。她抬頭看到了一雙饑餓灰暗的老鼠眼,心里不由的火冒三丈,她沖著那雙色咪瞇的小眼睛兇狠地說:“你媽才是‘小姐呢,回家問你媽去!”
看著那個灰溜溜的身影,談靜忽然感到好一陣痛快。她打開了掛在胸前一直關(guān)著的手機。一看,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難怪有人把她當(dāng)“小姐”,都這么晚了,還在這么一個荒涼的地方。走,快走,趕快離開這里。
可是,往哪里去呢?在這個漆黑的夏夜里,談靜終于悄悄哭了起來。
江南的春天來的很早,還沒出正月,天氣就變得很有一些暖意了。姐姐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一個人帶著小剛安靜地過著日子。爸爸媽媽雖然變老了很多,但精神尚好。老兩口時不時就把閨女外甥一起接回來小住幾天,日子倒也其樂融融。一時間,談靜倒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對象。因為年早就過完了。而談靜卻還呆在家里不肯回去,誰催也不管用。
“是因為我嗎?”姐姐談寧傷感地對妹妹說,“不要擔(dān)心我,我早想通了,不會去做傻事的。你還是趕緊回去吧,現(xiàn)在找一份好工作多難啊?!?/p>
“唉,哪里是什么好工作啊。我……”談靜噓吁著,眼睛無神地望著屋頂。
“怎么,不是很好的嗎?你不是一直都對我說很滿意的嗎?怎么又……”談寧納悶地看著談靜問。
“她呀,誰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媽媽在一旁不滿地說,“原先,叫她回來過個年都不愿意呢!這會卻又這樣賴在家里不愿走了?!?/p>
“我是賴在家里的嗎?”談靜突然生氣地看著媽媽,委屈的眼淚頓時盈滿眼眶。
“你總愛多嘴,是誰請你來說我了嗎?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我爸,我爸就從不說我。”
“他稀得說你?恣得你!”一提到爸爸。媽媽好像更來氣了,“他才不想理你這個茬呢!心里氣得什么似的,可就是懶得理你,懶得說你。由著你撲騰呢,他早就說了,說你撲騰不出什么好結(jié)果的?!?/p>
就這么一句話,一下就把談靜戳了一個透心涼。她一下就呆住了,眼神直直的,抬起來的手臂就那樣木在空中。剛好這時肚子里一陣陣疼,心里一下又想到這個茬,臉剎時就變得紙一樣蒼白。媽媽和姐姐都大吃一驚,一疊聲的問:“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委屈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滾滾而出,談靜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提起旅行箱就往外走,“怎么了?還問我怎么了?不想讓我在家里住了,討厭我了,要趕我走了。媽媽你記著,我其實是不想走的,這可是你趕著我走的。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談靜!”姐姐大聲呵斥她,上來抓著她的手。談靜停下來,看著姐姐帶著淚痕的臉,雖黑雖瘦,但美麗仍在。她說:“姐姐,我是得走了。媽媽不催我,我也是該走了。你自己保重吧姐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彼槌霰唤憬阕ブ氖?,一步一步走到媽媽跟前,雙眼定定地看著媽媽的眼睛。猛地給媽媽跪了下來。她仰頭望著媽媽,聲音哽咽著說:“媽媽,我這就走了。走了就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替我給我爸說一聲:我走了。其實,我是該走了,你不逼我我也是要走的。我不怪你。媽媽?!闭勳o說著,連給媽媽磕了三個頭,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哭聲震耳欲聾。媽媽姐姐,還有小剛都大哭起來??芍灰粫捅徽勳o甩到后邊去了。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的家,離開了媽媽姐姐,直奔機場而去。
又看到了蔚藍(lán)的大海。又看到了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談靜的心一下就開朗起來。她一下就打消了葬身大海的計劃,并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钪攀亲蠲利惖?,談靜想,其實還有很多辦法的,并不是非要去死才能夠得到解脫。
下了飛機,她就毫不猶豫地直奔醫(yī)院。毫不猶豫地做了引產(chǎn)手術(shù)。
帶著心里的痛苦和身體的疼痛,談靜又回到了她的愛情小屋。他不在這里。她巡視了一遍曾經(jīng)充滿溫馨甜蜜的小屋,眼淚情不自禁地嘩嘩而下。到處都亂糟糟的,餐桌上,盤子碗橫七豎八地堆著,有兩根筷子竟躺在地上。唯有床還整整齊齊的,顯然他沒有在這里睡過。談靜顧不上休息,一點一點地慢慢收拾起來。
“啊,我的太陽出來了!”多么熟悉的聲音,談靜木在那里??粗菤g快熟悉的臉,她多么想撲過去。吻住他??墒?,可是……我再也不能那樣了。
“我說怎么今天一大早左眼就跳得不行;我說我怎么突然就聞到了你的味道。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我的感覺真靈啊!”他感覺到了她的異樣,一邊緊緊地?fù)肀?,一邊這樣問,“怎么了?你不舒服嗎?”
“是的,我很不舒服?!闭f著,眼淚就流下來。
“哪里不舒服?別哭,告訴我?!彼绷?,要哭的樣子。
“我渾身都不舒服。你別碰我!,,談靜叫著。撲到床上大聲的哭著。苗濤嚇壞了,在床上把她抱起來。一邊拍著她的后背說著不哭,一邊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擦眼淚。而苗濤越是這樣,談靜就越哭得厲害。苗濤不知所措,自己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雙臂更用力地把談靜摟在懷里?!?/p>
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談靜突然不哭了。她抬起頭,平靜地看著苗濤說:“好了。我該去做飯了,你餓了吧?”
“不。我不餓。你……”
“唉,別說了,我知道你餓得快,”談靜搶著說。“你歇一會,馬上就好。”
“不,”苗濤攔著她說,“等一會我們一起到外面去吃,我們該慶祝一下的,這么久了。終于又見面了。不過你是不是應(yīng)該先對我說一點什么?你心里有話?!?/p>
“慶祝倒是應(yīng)該的。只是我沒有什么話要對你說。真的?!?/p>
“那你為什么這樣傷心呢?你還從來沒這樣哭過呢?!?/p>
“那不叫傷心,”談靜抖了一下,“我這是想你想的?!?/p>
“真的嗎?”
“山人不說假話。”談靜笑笑,想了想又說:“還是我做給你吃吧,外面的總不如咱自己做的好吃。再說,還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一起在這小屋了吃一頓飯呢!”
“你!”苗濤又瞪起了雙眼,談靜趕緊笑著說:“又急,說著玩的。”
吃過了飯,苗濤就把談靜擁到床上,很急的要。談靜卻一把推開他,說:“不能的,來事了。”
“不會吧?懷孕了還能來事?”
“誰知道呢?!闭勳o紅著臉說,“反正有血流出來。”
“好吧,那我們睡覺?!?/p>
“我很累。你別在這鬧我,真的。你還是趕緊回家去睡吧?!?/p>
苗濤疑惑地望著她,不肯走。
“哎呀,求你了?!闭勳o不看苗濤的眼睛,一邊使勁朝外推著苗濤,一邊說,“等我歇過來你再來,啊,乖!”
門“砰”的一聲在苗濤身后磕上了。談靜一轉(zhuǎn)身,撲到床上就哭起來。
九
雨終于停了。談靜望著天空,見星星又冒出來眨巴著眼睛。仿佛在嘲笑談靜的軟弱。談靜一下抹干眼淚,突然一轉(zhuǎn)身,朝回走去。對,逃避是沒有用的。我要回去跟他講清楚,該結(jié)束的總要結(jié)束的。她一邊邁著堅定的步子朝回走,一邊回想著今天的出逃。她在心里笑了,唉,為什么要出此下策呢?其實還有很多辦法的。
走著走著,談靜又猶豫了。真的能這樣結(jié)束嗎?畢竟愛的很深。是不是太為難他了?自己尚且能夠
忍受,不!是不得不忍受,那么他呢?他能夠走得出深深的愛嗎?
就從那一晚開始,苗濤再就沒有在小屋里呆過。談靜借口害怕,把小丁從單身宿舍拉過來,給她做伴。出雙入對的,不給苗濤任何機會。就連在一起吃飯,說話的機會都少了很多。惟有今天讓苗濤堵了個正著,仿佛是見了仇人似的,談靜三句話沒說完就和他吵了起來。吵得熱火朝天,什么氣話,狠話,絕情的話,逮到什么說什么。
“你怎么變成這樣?以前那個談靜到哪里去了?”
“死了?!?/p>
“不準(zhǔn)說這個字,不準(zhǔn)!”
“就說就說。死了死了……”
苗濤摟著她,捂她的嘴。她生硬地推開他說:“你以后少碰我!”
“就得!你是我的?!?/p>
“誰是你的?”
“你是我的啊!”苗濤又摟過談靜說,“還有肚子里面的孩子,都是我的?!?/p>
“孩子?”談靜冷笑著說,“早就沒有孩子了?!?/p>
“真的?”看她說的真切,苗濤著急地問,“怎么回事?你把孩子做了?”
“算你聰明?!?/p>
“什么時候?”
“回來的當(dāng)天。”
“為什么?!”苗濤憤怒地咆哮著,“你心真狠,你把我們的孩子給扼殺了,可你說過你要生下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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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談靜冷笑道,“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就可以有孩子了?我是你什么人啊?你有老婆孩子的呀!告訴你苗濤,我們早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甚至一開始就不該開始。”
苗濤頹然坐下,眼神失望而憂傷。“是嗎?那么,你再告訴我,是誰和我真誠地相愛過?又是誰說要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
“是我??赡鞘且郧暗奈?,而以前的我已經(jīng)死了?!泵鐫钠届o讓談靜吃驚,而他的問話卻又是不能回避的。她堅決地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女人是不能傷害女人的。我不能做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去傷害你的妻子?!?/p>
說到傷害,談靜一下又想到了姐姐談寧的話。是的,女人最應(yīng)該防備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而自己就差一點做了一個叫女人防備的女人。姐姐痛苦而絕望的眼神是她心中永遠(yuǎn)的痛:而媽媽憤怒的怒斥曾使她連死的心都有了。是的,“可恨的第三者”她是絕不能做的,因為她不想讓另一個女人也變成“姐姐”,不忍心讓另一個孩子也變成“小剛”。
“到底是一個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可我怎么聞到了一股古董味?”苗濤頹然到在沙發(fā)上,揶揄道,“我今天真的是受到了再教育啊,可我不敢相信眼前這些都是真的。是玩笑,你還要跟我說你是在開玩笑,對嗎?”
“不,不是玩笑?!闭勳o著急得流下了眼淚,“我不否認(rèn),我確實真的愛過你,而且現(xiàn)在心中還愛著。只是我們不該相愛,不能生活在一起。我不忍心、也無法面對另一個人的痛苦而和你淡然相愛。就像我的姐姐,她就是因為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女人而差一點自殺……”
苗濤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再言語了。他無力地倒在沙發(fā)上,神情木然地望著屋頂。談靜就是在這時悄悄地溜了出來,把自己扔在了雨里。
起風(fēng)了,天被雨水洗得很藍(lán),一彎月亮在天上靜靜地侯著,把嫩黃的光拋進(jìn)海里。大海便滿得要溢出來。談靜聽著大海的濤聲,看著身后很短的黑色的影子,突然笑了起來。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她痛恨那綿綿細(xì)雨把自己的心情也弄得潮濕了。是啊,這有什么呀?影子總是影子,而生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就像大海,就像日子。錯就錯了,愛就愛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再猶豫了。甩開了輕快的步子……
就在這時,掛在胸前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打開手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作者簡介周新堂,男,威海市環(huán)翠區(qū)人。一九八六年在《膠東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處女作后。先詹在全國多家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四十多篇。作品曾被選刊選栽并兩次獲得刊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