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無恨
楔子
京城,天子腳下,最近竟然出現(xiàn)一名采花飛賊,先奸后殺,稍有反抗者,便行殘虐,弄得京城之中稍有姿色的大家閨秀人人自危,一時間人心惶惶。
某日,禮部尚書宋天擎清晨起身,穿好朝服準(zhǔn)備上朝。他不由得心中奇怪:自己的寶貝女兒今日為何竟不似往常一樣前來請安?宋天擎心血來潮,慢慢地踱步到女兒宋明珠的房門外,卻見窗戶大開著。他心頭不由一凜,三步并做兩步?jīng)_進房間。
只見女兒的臥房內(nèi),從床上的被子到床帳,及地上的地毯、雪白的墻壁,到處都是鮮紅色的血……
紅 顏 劫
天亮,早起開城門的守兵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眼前的場景把這條向來膽氣十足的大漢嚇得差點兒昏厥過去。就在城門口,直挺挺地掛著一具血淋淋的女尸。
這不幸的女子,正是宋天擎的掌上明珠:宋明珠。如今,明珠被毀,再無重現(xiàn)之日。
宋天擎從見到愛女尸身的那刻起,整個人業(yè)已崩潰,眼淚從這個錚錚硬漢的雙眼中滾落出來,只是他自始至終竟一聲不發(fā)。
宋天擎十八歲入朝,兢兢業(yè)業(yè),輔佐當(dāng)朝帝君,赫赫有名,功不可沒。帝君曾親口贊他為“天下第一官”,已經(jīng)是絕大榮譽。那不長眼的采花飛賊居然盯上這忠良臣子的獨生女兒,簡直不亞于捋虎須。
帝君聞信后龍顏震怒,對六扇門下了絕令:三日之內(nèi),若不能把采花飛賊捉拿歸案,上到總捕頭,下至相關(guān)差役都要人頭落地。這下牽連甚廣,幾乎達數(shù)千人。帝君性情向來溫和,登上君位以來也是以和治天下,這皇命顯然是他在盛怒之下發(fā)出的。
人人都知道這時間限制得有些苛刻,但君無戲言。誰也不想成為圣朝歷史上第一場大血案的炮灰,于是,京城六扇門的捕快們很快便行動起來。
三日后,果然捉到采花飛賊。總捕頭押著那名看上去十分兇悍的賊人進入刑部。
經(jīng)剛正不阿的刑部尚書邱若志大人親自審訊,確認(rèn)是采花飛賊正身無誤。案犯也招認(rèn)了百般罪行,連同最后的宋明珠一案。這采花飛賊倒也識相,心知東窗事發(fā),為了免除不必要的刑罰,索性全部招認(rèn),只求痛痛快快一死。
刑部尚書邱大人審訊采花賊之時,宋天擎也在場,經(jīng)歷過最初的痛不欲生,這個男人明顯已緩過勁來。從始至終,宋天擎的臉上都是一派肅然,邱大人同情地看著這個迅速消瘦的男子,安慰道:“此罪囚會在五天之后處斬,宋大人,令愛泉下有知,也當(dāng)瞑目。宋大人亦要節(jié)哀順變!”
宋天擎只是淡漠地點了點頭,道:“他是罪有應(yīng)得!”之后便離去。剩下邱大人暗暗地嘆息:可惜了宋大人這么一個忠厚孤直的元老臣子,蒼天不仁,竟毀了他唯一的女兒。
要知道,宋夫人產(chǎn)下宋明珠便離開人世,宋明珠便是宋天擎的一切,如今……什么都?xì)Я?。宋天擎踏出刑部的大門,長袖飄飄的樣子襯著瘦骨嶙峋的身子,竟有幾分乘風(fēng)而去的味道。他回過頭,抬頭看了一眼刑部門口掛著的“嚴(yán)明執(zhí)法”的牌匾,沒有任何表情。
是的,什么都?xì)Я?。宋天擎心想?/p>
高明的確是個很高明的人。他搖著扇子從衙門大堂內(nèi)走出來,三分張揚七分內(nèi)斂,嘴角還帶著一絲溫文爾雅的笑容,同方才在大堂內(nèi)將主審官逼問得啞口無言的無賴形象相差甚遠(yuǎn)。
金牛幫的幫主金小天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滿面崇拜,又不停地嘮叨,道:“真多虧了高訟師,這三千兩銀子花得果然值得。能將金某從死牢里救出來,全天下,也只有你高訟師一個人才了!”
高明淡淡地一笑,臉上沒什么表情,顯然是同類的話聽得太多,早已習(xí)慣了,當(dāng)即只瞅了一眼金小天,漫不經(jīng)心地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不過以后收斂點兒,不是次次都這么好運的。我可不想我百戰(zhàn)百勝的招牌毀在你的手上!”
“明白,明白!”金小天忙不迭點頭,“高訟師的金字招牌,沒那么容易被毀,這京城內(nèi)誰不知高訟師你出道以來,從不曾輸過任何一場官司。嘿嘿!金某的命是高訟師救的,日后若有差遣,金某必定肝腦涂地,報答高訟師!”
“行了,行了!”高明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道,“說那么多沒用,銀子才最重要!”
說著,扇子一打,橫在胸前,扇子上是幾個飄逸的字體:百戰(zhàn)百勝,就是高明。高明就這么搖著扇子,翩然下了臺階。
金小天看著高明瀟灑的身影彎腰進了轎子,臉上兀自帶著崇敬的神情。
每個人都會有其弱點,而高明的弱點,就在花芊芊。
他可以為了這女人一擲千金面不改色,花芊芊對他卻始終若即若離,從不假以顏色。但越是如此,高明就越是喜歡,一天看不到花芊芊那張冷臉,便渾身難受不自在。
有時候高明暗恨自己是不是犯賤,京城內(nèi)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姑娘排隊等著自己,他竟一個都不愛,卻死心塌地要在花芊芊這株冷艷的小花上吊死,而對方偏還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每當(dāng)贏了一場官司,高明都會去花芊芊那處坐坐,聽她幾句冷言冷語。他自出道以來,便從沒有失手輸過一次官司,身邊阿諛奉承的人,從城南排隊到城北,還有剩。惟有花芊芊,每次見他都會口吐刀劍,冷言冷語,唇槍舌劍地把高明從勝利的膨脹中解救出來。
高明春風(fēng)滿面地進了如意樓,大聲叫道:“芊芊!芊芊!我來啦!”雖然高明明知對方不會飛撲出來,蹭到他懷內(nèi)撒嬌,他仍舊很喜歡自己這種熱臉貼人冷屁股的感覺。
當(dāng)然,這只限于貼花芊芊的冷屁股,若是其他人敢這么對他,早就被他想方設(shè)法地弄死了。
往常如意樓的掌柜都會飛一樣飄出來迎接他這個鐵桿金主,但是今日卻不一樣,高明扯著嗓子叫了老半天,連個鬼影兒都沒有。高明不耐煩起來,正待發(fā)作,只見一個曾見過幾面的姑娘鬼鬼祟祟地向他看過來。
高明如有心靈感應(yīng),不禁多嘴問了一句,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那姑娘聽他這么一說,小臉兒頓時慘白,連聲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向后倒退過去。高明見此情形嚇了一大跳,心中預(yù)感到什么,也沒了擺架子的心思,慌忙“噔噔”上樓,直奔花芊芊房間而去。
房間內(nèi)空蕩蕩的,一如往常,但高明敏銳地嗅到一股莫名的死氣。他吃了一驚,心跳加速,飛快地沖入臥房,臥房內(nèi)空蕩蕩的。他又跑到琴房,古琴擺在那里,旁邊甚至還燃著一爐沒燒完的香。高明倒退出來,跑到閣樓的陽臺上,還是空無一人。
“芊芊!芊芊!”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高明大聲地嘶吼起來。
紛亂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高明以為是花芊芊回來了,激動地向門外跑去,卻與來人撞了個正著。那人扯著高嗓門嚷道:“你什么人……啊!原來是高公子……”
高明憤怒地看著對方,原來是如意樓的掌柜,同時他的心一涼,掌柜身后站著的不是芊芊,而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那些人——衙門捕快。
花芊芊失蹤了!絕非是她自己逃跑的,而是神秘地失蹤了,沒有人看到她的蹤跡。那艷奪京城的女子,仿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露之中。
高明失魂落魄,幾乎要暈倒。
捕快們圍著高明不停地問話,而一向伶牙俐齒的高明,忽然成了當(dāng)事人,卻說不出什么有條理的話來了。也恰是因為這份慌亂,令高明忽然認(rèn)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原來他是真心喜歡花芊芊,喜歡到離不開她的地步。但是糟糕的是,他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一直到花芊芊神秘失蹤他才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人去樓空,伊人不再。
秘密
那封刺破夜色直直地插入高明頭頂床欄的信究竟從何而來?高明想知道,卻弄不明白。但惟一肯定的是,這封信來得很及時,讓瀕于死亡的高明重新復(fù)活。
“想救花芊芊,到土地廟來,不能有任何人知道。否則的話……”
高明感到一股冷氣慢慢地爬上自己的心頭,最讓他驚悚的是:字跡居然是花芊芊的筆跡,高明認(rèn)得她的筆跡,絕對沒有人會模仿。只是字里行間,帶著點兒顫抖,可見花芊芊寫這字的時候,應(yīng)該不是自愿的。高明透過這顫抖的筆跡,似乎看到那冷傲的女子楚楚可憐,強壓心頭的恐懼,寫下這行字時的情形。透過六親不認(rèn)的表皮,高明的骨子里其實是個很重感情的人,而且想象力豐富。
已是子夜,高明卻從床上一躍而起,胡亂抓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便沖出門去。
那一夜,沒有人看到名滿京華的天下第一訟師高明,偷偷摸摸地進了京城那座破敗不堪的土地廟;也沒有人看到一個身形飄忽的蒙面人從天而降,同他說了很久的話,且扔了一樣?xùn)|西在地上。
當(dāng)高明將那物事牢牢抓在手中時,蒙面人騰空而起,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刑部門口那面已經(jīng)近十年沒有發(fā)出過響聲的牛皮大鼓,忽然響起了“咚咚”的聲音,那聲音太過激昂,激昂得幾乎吵醒了半個城的百姓。
接著,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在不到半天的時間內(nèi)傳遍了整個京師,上到帝君下到市井百姓,都在傳一件事情:“天下第一訟師”高明,被刑部的捕快請入大堂之后,居然昂頭挺胸,口齒清晰,大聲地宣告:“我高明今日是代歐陽遲伸冤來的!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采花飛賊,他是被冤枉的!我大明朝帝君仁慈治理天下,以圣朝無冤獄為由,所以特準(zhǔn)許訟師替犯人伸冤。今日,我高明就要為歐陽遲伸冤!請大人準(zhǔn)!”
刑部尚書邱大人聽到“歐陽遲”三個字時,略有些眩暈,待反應(yīng)過來,差點兒把鼻子氣歪。
歐陽遲就是那個禍害了京城數(shù)十個妙齡女子的采花賊,那個殘虐地殺死了禮部尚書宋天擎的掌上明珠的罪大惡極之人。若非是圣朝規(guī)定不可用刑過度,邱大人早就用私刑將那禽獸處理掉了。
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替歐陽遲伸冤,更沒想到的是,為他伸冤的人,居然是“天下第一訟師”高明!邱大人忿忿地心想:這個高明,一定是瘋了!
歐陽遲五天后將被處斬,根據(jù)帝都法令,若有人伸冤,必須在處斬日之前提出相關(guān)證據(jù),否則定斬不饒。
而高明上刑部那天,距離處斬的日子,已經(jīng)僅僅剩下四天的時間。
每個人都對這起案件投以極大的關(guān)注。一時間,高明替采花賊辯護,成了坊間最熱門的話題,甚至有人還為此專門開了盤賭。
在帝君的后宮,若兩個妃嬪相遇,都會不約而同地低聲道:“你聽說了嗎?那個采花賊案件……”
“高明這次,是輸還是贏,姐姐你看呢……”
一時之間,高明這個名字更是紅極一時,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似乎有一些“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味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且不論外面說得如何玄乎,高明的苦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著那方水紅色的絲巾,馬不停蹄地在京城內(nèi)四處奔走,腦海里分析著案情的同時,卻回憶著土地廟里那神秘蒙面人的話。
蒙面人道:“歐陽遲并不是真正的采花賊。他是被冤枉的?!?/p>
高明嗤之以鼻,道:“這話你對刑部尚書邱大人說去?!?/p>
“皇命之下,能救他的,就只有你?!蹦莻€人的聲音嘶啞,聽出是變了聲的。
“哦?”高明不解,“為什么?你要我救他?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對方將水紅色絲巾扔下,“你認(rèn)得這絲巾是誰的吧?”
高明眼光呆滯,一把抓住那絲巾,湊到鼻端一聞,是花芊芊的。他怒視著蒙面人,道:“芊芊呢?快把她交給我!你如果敢……”
“我當(dāng)然敢!”對方無情地道,“我認(rèn)識歐陽遲,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讓一個好人無辜送死,而放過真兇。所以,如果你不想讓花芊芊有事,你就保住歐陽遲的命。否則的話,四天后,你將見到一具尸體?!?/p>
“只有四天,我沒那么厲害!我得有時間準(zhǔn)備!”高明幾乎聲嘶力竭。
“我不管,剩下的是你的事!”那蒙面人說完,腳在地上一踏,已經(jīng)輕飄飄地消失在夜空之中。
偏偏高明不會武功,他像一只被挑釁的小野貓一樣,咬牙切齒地盯著那消失的人影,最后只有握著那方水紅色的絲巾,滿腹惆悵地返回高府。
高明走投無路之下,來到了宋天擎的府內(nèi)。他那張臉在京城之中早就成了招牌,除非是易容,否則任何人都會認(rèn)得他的。宋天擎府內(nèi)的下人自然也認(rèn)得他,當(dāng)看到高明握著扇子出現(xiàn)在宋府門口的時候,宋家的下人立刻騷動起來,大叫道:“要替萬惡的采花賊開脫罪名的那個喪心病狂之徒來了!”
然后就聽見有人大聲地叫道:“放狗,咬死這個禽獸!小姐死得那么慘,他居然還要替那罪人伸冤!依我看,就算讓那罪人死上一萬次也不為過!”
又有人哭泣道:“可憐的小姐,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
高明隱約聽到狗吠的聲音,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正想要轉(zhuǎn)身拔腿而逃,忽然聽得一個略帶滄桑卻異常冷靜的聲音響起,道:“何事喧嘩?”
接著,就見宋天擎慢慢地走了出來。
高明很少見到這位享譽朝中、以廉明清正著稱的大人。此次忽然相見,只感到宋天擎瘦得有些可憐,挺得筆直的腰背,顯得格外有風(fēng)骨,一看就是那種名垂青史的忠臣的造型。能讓高明欽佩的大人不多,眼前這位卻正巧是其中的一個,高明伸出手臂,對宋天擎深深地行了個禮。
與宋府下人不同,宋天擎并沒有對高明表現(xiàn)出多大的敵意。
待高明說明了來意,宋天擎甚至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我也不想放過任何一名真兇?!?/p>
高明心頭一喜,卻不敢表露出來,只說道:“大人公私分明,真正叫人佩服!”這馬屁自然而然拍上,宋天擎卻仍舊面無表情,高明有點不自在,幸虧他向來八面玲瓏,即刻轉(zhuǎn)移話題,“宋大人,令愛遇害那天晚上,你有無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動靜?”
宋天擎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沒有。”
高明皺眉想了想,又道:“那天,有沒有其他人來過宋府?宋府的守衛(wèi)森嚴(yán),還有犬只巡視,若是陌生人到來,犬只應(yīng)該會大叫,恐怕會驚動其他人吧……”
宋天擎悚然動容,道:“言之有理。但那天晚上,我并無聽到犬吠,犬只也沒有異樣?!?/p>
高明望著宋天擎,期盼他能說出更多的線索,卻見他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表情,竟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高明心頭一動,逼問道:“宋大人莫非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宋天擎的身子輕輕一抖,這動作極其細(xì)微,若不注意,絕難察覺。高明卻捕捉到了這一輕微的抖動,心中便有了些眉目。
“宋大人,”他轉(zhuǎn)過頭,換了一副輕柔的口吻,“我聽說,令愛似乎跟某家公子訂了親事?”
宋天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啞然無語。
“宋大人,我知道這件事情傳出去不大好聽,但是,您想想,是令愛的名節(jié)重要呢,還是找出真兇,替令愛報仇重要呢?”高明循循善誘地道。
只見宋天擎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他冷冷地望著高明,全無最初的平靜,道:“高訟師,你該告退了!”
高明一怔,卻見宋天擎已經(jīng)拂袖,道:“來人,送客!”
立刻上來幾個宋府下人,看這架勢,不像是送客,倒像是要群毆這個“客人”。高明狼狽地向門口逃也似的走去,一邊說道:“不送,不用客氣!”一個沒留神,差點兒被門檻絆倒,身子歪在門口處。
耳畔隱隱似乎聽得一句話,道:“一死不足以贖其罪!”
高明悚然心驚,驀然回首,卻只見宋天擎孤傲的身影,正消失在客廳的門邊。
而宋府下人都齊齊地望著這狼狽的“天下第一訟師”,個個面露不屑之色,只是冷笑。那話也不知是誰說的,更不知是說與誰的!
撲朔迷離
宋明珠遇害之前,并未過多地接觸宋府之外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模樣如何,但個人除外。
為何那夜宋府的犬只并沒有異樣,這說明潛入宋府的人以前也曾去過,因此犬只對其熟悉,不會發(fā)出攻擊。能自由出入宋府且對宋家小姐產(chǎn)生企圖的……除了那個人,高明想不到第二人。
刑部尚書邱若志之子——邱玉。這個自十歲就跟宋明珠訂了親事的少年,自小同宋明珠青梅竹馬,出入宋府自然是暢通無阻。而帝君和平治世,當(dāng)時男女之間大防并未看得太重,所以說,邱玉毫無疑問具有最大的嫌疑。
但是,高明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邱玉是刑部尚書邱若志之子,而他只是一個區(qū)區(qū)的訟師。之前,高明能夠進得宋天擎的府內(nèi),是因為宋天擎人品清正,并不肯遷怒于他,但邱若志若得知高明懷疑自己的親生兒子是采花賊,恐怕會先來一頓亂棍將他打死。高明就好像望著眼前的一團刺猬,不知該如何下手,但他知道這刺猬蜷縮成一團的腹心,恐怕就正有他想要的答案。
高明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人:要扒開刺猬的尖刺來尋找真相,就必須得有一把快劍。
幸虧六扇門里的人并不全是高明的敵人,高明在這里還有一個朋友:快劍徐白。當(dāng)看到高明鬼哭狼號地上門請自己幫忙的時候,徐白幾乎快要瘋掉。
高明發(fā)揮無賴的功力,扒住徐白的快劍不動,徐白忍無可忍,最后怒道:“都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你干嗎要趟這渾水?你不是有名的無利可圖不接案嗎?怎么?老虎改吃草了?”
高明被他噎得無以還口,無奈之下,只好用“不能冤枉一個好人”或者“我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做做善事”的借口,企圖說服徐白。
沒想到徐白的嘴同他的劍一樣快,道:“我聽你在鬼扯,就算是老虎改吃草,你高明也不會做無利可圖的買賣!”
高明思前想后之下,終于將花芊芊失蹤的事招了。徐白同高明哥們多年,自然也認(rèn)得那花芊芊,見高明這么苦惱,滿面痛楚絕非是裝出來的,心一軟便答應(yīng)幫他。但刑部尚書府畢竟不是他們自家的菜園子,說闖入就闖入,徐白本想從長計議,可高明卻一刻也等不得。距離歐陽遲被處死僅僅只剩下三天的時間,高明似乎看到了花芊芊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
最后,徐白終于鼓足勇氣,決定同高明一起前往刑部尚書府。
兩人邁步進了刑部尚書府,指明要找邱玉少爺。管家看著這兩個不懷好意的小子,冷冷地來了一句,道:“少爺病了,不宜見客!”便拂袖離去。高明示意徐白拔劍,但卻被徐白一把拉住,兩人拖拖拉拉,出了刑部尚書府。高明當(dāng)即大罵徐白不夠義氣,徐白卻拉著他轉(zhuǎn)到了刑部尚書府的后門處。
只見后門口有一道地溝,順?biāo)食龅氖歉畠?nèi)的污濁之物。徐白俯身在溝口處看了很久,突然道:“那管家沒有撒謊,邱玉果然病了!”
高明不禁吃了一驚,顧不上嫌棄溝口的污濁,也跟著撲了上去,問道:“從哪里看到的?難道邱玉順著水流出來了?”
徐白顯然沒多少幽默感,直接忽略了高明的冷笑話,不屑于跟他多話,手指了指溝底,道:“看好了,里面有藥物的渣滓。根據(jù)我對藥性的了解,這種藥物可能具有凝神功能,能抑制驚躁癥。”
高明認(rèn)識徐白多年,竟不知他居然還懂醫(yī),當(dāng)即對他刮目相看。高明沉思了一會兒,不顧溝口污濁,俯身在溝底撈了一把帶著污泥的藥渣。
徐白皺眉道:“你不要如此敬業(yè)吧?”
高明道:“半吊子打前鋒。剩下的,我要再找人檢查一下。”他帶著那些藥渣去了藥店,藥店的掌柜在收了一百兩銀子之后,便對著那堆摻雜著污泥的藥渣仔細(xì)查看了一番。這一看果然有新發(fā)現(xiàn):除了徐白所說的具有凝神、抑制驚躁癥功能的那些藥外,另外竟還有一味服用了之后能令人安睡并慢慢失去意識的藥。
末了,看在一百兩銀子的分兒上,掌柜補充道:“這種藥不能多吃,吃多了便可能導(dǎo)致癡呆!”
高明若有所思,隨口問道:“掌柜的,你會給你的親人吃這種藥嗎?”
掌柜聞言,看了他一眼,道:“我還沒有發(fā)瘋!”
高明拉著徐白出了藥店,道:“他說他沒瘋?!?/p>
徐白趕緊問道:“你的意思是?”
“邱大人難道不知道他兒子吃了這種藥會產(chǎn)生什么作用?尚書府的大夫不會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郎中吧?那么……剩下的一個可能是……”
徐白接口,道:“邱尚書瘋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叫邱玉失去意識!”
“虎毒不食子。”高明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那么,這是為什么呢?”
夜晚,徐白拉著高明越過尚書府的高墻。兩個人趁著黑夜一陣亂摸,終于摸到了邱玉的居住之處。
床上的少年,面如白玉,靜靜地躺在那里。徐白和高明摸到床邊,忽然吃了一驚,邱玉的眼睛赫然是睜開的,他竟然沒有睡著!
高明被嚇得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徐白卻趕緊上前去捂邱玉的嘴,若他一叫,他們將插翅難飛。
不料在他動手之前,邱玉竟然靜靜地開口,道:“你們來了?!?/p>
高明捂著嘴望了徐白一眼,徐白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道:“嗯!”
“好多血。”邱玉又說。
高明心一跳,手慢慢放下,問道:“哪里有好多血?是不是宋明珠的房間?她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場?你說啊!”
邱玉聽到“宋明珠”三個字,眼睛慢慢地瞪大,忽然道:“是……我在……”
高明心跳得越發(fā)快了起來,道:“是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宋明珠?”他上前一步。
邱玉瞪大眼睛,驚恐地望著他,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啊!”聲音刺穿夜空。
徐白吃了一驚,高明顧不上許多,沖過去抓住邱玉,搖晃著他的身子叫道:“說,是不是你殺了宋明珠,你是不是采花殺手,你……”
邱玉望著他,情緒激動地道:“我殺……我殺……不,不要看……不要!”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徐白急道:“快點兒走,有人來了!”伸手拉了高明一把。高明猝不及防,拉著邱玉不放,邱玉頓時從床上被拉到地上。
高明失魂落魄地看著邱玉。
徐白怒道:“別發(fā)愣了!給人捉到小命不保,快點兒給我走!”不由分說拉著高明就往外闖。兩人走到門口,正好遇到刑部尚書邱若志領(lǐng)著一堆人趕來。
邱若志一見這兩人,立刻怒道:“好啊,居然是你們兩個!”
徐白孤掌難鳴,且打且退,還要保護不會武功的高明,一時陷入窘境。
正在危急關(guān)頭,一個蒙面人從墻頭跳入,不發(fā)一言,一把捉住高明,向墻外扔去。
徐白一愣,待聽得墻外高明呼痛的聲音,才得知這蒙面人是前來相助的。徐白頓時快劍揮動,與蒙面人合力奮戰(zhàn)刑部尚書府的家丁,眼前卻早已不見了邱若志的人影。
高明雖被扔到了墻外,卻并沒有跌得很慘,只是他以為會很疼,所以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高明側(cè)耳聽了聽墻內(nèi),刀劍之聲仍舊不停地響起。他心想,就算自己站在這里也是無濟于事,不如趁機再去尋找線索。想到邱玉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叫聲,高明腦中隨即閃過一道光,他拔腿便向黑漆漆的夜色中奔去,正狂奔過一個路口,只見眼前人影晃動,攔住去路。高明嚇了一跳,以為是刑部尚書府的人追過來,停住腳步細(xì)看,當(dāng)前一人,卻是舊時相識——金牛幫的金小天。
此刻金小天似笑非笑,全無往日的低聲下氣,表情怪異,揚聲說道:“高訟師半夜不睡,跑這兒夢游來了?”高明見他并無善意,便轉(zhuǎn)身要離去。卻聽金小天喝道:“給我捉住高訟師,別讓他跑掉了!”話音未落,飛撲上來兩個人,將高明死死地壓住不放。高明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眾人將高明五花大綁,押著他一路上左拐右拐,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一個院落。高明手臂反綁,被金小天的手下推到一個屋子內(nèi)。
高明抬頭看向?qū)Ψ?頓時愣住了,座上坐著的,居然是刑部尚書邱若志!
“你們?yōu)槭裁匆ノ?”高明奮力掙扎。
“因為你太礙事!”邱若志冷冷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也怪不得別人!”
高明怒道:“貴公子殺了人,卻讓做老爹的來擦屁股。不過邱大人你也真夠狠的,為了不讓消息泄露出去,居然那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我那是為了他好。”邱若志慢慢地道,他微微發(fā)福的身子坐在太師椅上,眼皮一抬,“可憐天下父母心,高訟師你是不會懂得這個道理的?!?/p>
“我看不是這樣吧?”高明冷笑道,“邱大人是真的為了邱玉好,還是為了保住你們邱家這世代的名聲?”
邱若志聞言,雙眼如刀,盯著高明的臉,道:“隨便你怎么想,結(jié)果都是一樣。不自量力,誰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說著他慢慢地站起身來,金小天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邱若志突然停住腳步,淡淡一聲吩咐,道:“動手吧!”
金小天使了個眼色,手下兩個人隨即上前,一腳將高明踹在地上。高明叫痛,汗流浹背,望著對方面色猙獰,大呼道:“今日我同捕快徐白一同去過刑部尚書府,明日若我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你同樣也脫不了干系!”
邱若志淡淡一笑,并不答話。一旁的金小天卻道:“高訟師,這不用你提醒,我們兄弟自然會善后的!”
高明聞言大駭,隨即便嗅到一股難聞的氣味,仔細(xì)一看,這屋子的地上竟然有油!
邱若志憐憫地望著高明。高明在地上無力地向后蹭動,卻也無法逃脫噩運。
金小天上前一步,一腳將他踢出去,正撞在墻上。
高明昏頭昏腦地從墻上反彈回來,落在地上,眼冒金星,口噴鮮血。
金小天手下的其中一人掏出一把刀便向高明的身上砍去。那凌厲的刀鋒在空中閃過一道光芒,就要落在高明身上之時,那人忽然腳一絆,身子一個趔趄,順勢倒下時竟然將桌上的油燈帶落地上,所到之處,頓時燃起大片火光。邱若志見狀,怒罵一聲,道:“蠢材!”反手一巴掌打在金小天的臉上。金小天唯唯諾諾,不敢做聲。
邱若志怒道:“給我辦利索了!”眼看大火一時無法被撲滅,一會兒便有人要趕來,他當(dāng)即捂著口鼻先行離開。
高明在一片火光里垂死掙扎,眼前盡是金小天放大的臉龐。金小天低下頭,說道:“高訟師,做我們這行的,身不由己,你要怪我,盡可去閻王那里告狀!”
高明被反綁住手臂,金小天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會兒,卻沒有立即動手解決他。片刻,只見金小天站起身,竟率領(lǐng)手下人徑自走了。高明不禁心里詫異,突然只聽他頭頂上噼啪聲響,不停有火苗落下來,眼看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他努力在地上掙扎了一番,但雙腳被綁得無法動彈,他望了一眼旁邊的烈火,咬了咬牙,終于舉起雙腿向那火上烤過去。
火舌卷上來,將高明的褲腿點燃,同時也點燃了綁在他腿上的繩子。他忍痛咬著牙,火苗烤著他的雙腿,發(fā)出“嗞嗞”的聲響,終于那繩子被火燒斷。高明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熊熊燃燒的房門口沖出去。
夜風(fēng)清冷,高明趴在墻角,大口地喘息。身后的屋子已經(jīng)徹底燃燒起來,周圍被驚醒的百姓開始奔走相告,鑼聲陣陣,前來救火。如若高明晚了一步,現(xiàn)在屋內(nèi)將會有一具燒焦的尸體。高明伸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鮮血,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火烤得焦黑的雙腿,恨恨地道:“老子若扳不倒你邱若志,從此就改姓低!”辨別了一下方向,高明邁步向深沉的夜色中踉蹌而去。
變數(shù)
到了開堂審訊的日子,刑部大堂前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群,整個京師幾乎有一半的人都聚集在了這里,準(zhǔn)備目睹這一場不可能的辯護。
“仿佛這是一場盛典?!碑?dāng)高明彎腰從轎子里走出來,眼看著周圍形形色色擁擠的人群,便心生這樣的想法。他不禁有些精神恍惚,那受傷的雙腿便愈發(fā)地疼了起來。
徐白迎著眾人的目光走過來,將手輕輕地搭在高明的肩上,無所不能的高明在那一刻突然清醒過來,清醒得甚至想哭。“世人皆欲殺,吾獨憐其才。”這句話忽然浮現(xiàn)在高明腦海中的時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個人——宋天擎。
一身素服的宋大人,是來旁聽這場辯護的。高明瞬間有點痛徹心肺,他很奇怪自己會有這種感覺。宋天擎目光清冷,面無表情,甚至沒有看高明一眼,便徑直向刑部內(nèi)走去,沒有人攔他,而他走得筆直,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清冷而孤直的味道。
這就是圣朝第一大重臣的氣勢,他對圣朝功績卓著,無論得到怎樣的賞賜和榮譽都不為過,但蒼天如此不仁,奪走了他惟一的至愛。而如今,高明也要站在蒼天那邊,在這個傷心欲絕、卻一直強忍內(nèi)心痛苦的男人心上狠狠地再插上一刀。
高明有些不忍再看向宋天擎,他看到宋天擎的眼神是如此絕然,那是對萬物毫無留戀的絕然,對那個男人來說,此時此刻最重要的,莫過于看到殺死宋明珠的兇手伏法吧!而高明,是絕對要叫他失望了。因為,對高明來說,他也有自己要保護的人,他也有不能失去的人——花芊芊。宋明珠已經(jīng)死了,而花芊芊還活著,孰輕孰重,毫無疑問?!拔冶仨氉龀鲞x擇!”高明冷冷地對自己說。
威嚴(yán)的刑部尚書邱若志高堂穩(wěn)坐,旁邊是助審的御史大人王子義,因為這件案子實在太過轟動,皇上特命御史大人王子義前來協(xié)助審訊。而宋天擎則坐在堂下一隅,安安靜靜,不出一聲。高明看著尚書大人邱若志的臉,實在無法聯(lián)想到這人就是昨夜那個滿目猙獰的邱若志。所謂衣冠禽獸,邱若志也算是禽獸之中的極品。而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
“首先,我要聲明的是——我沒有證據(jù)?!备呙魑罩茸?開口道。他神情雖淡然,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忐忑和怯懦,完全不像是個百戰(zhàn)百勝、桀驁不馴的大訟師,反倒像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此言一出,現(xiàn)場頓時一片嘩然。刑部尚書邱若志冷笑道:“既然如此,那還說什么!”
高明抬起雙眼,道:“在這里,我只是想說一些話,希望在座的諸位能夠靜下心來聽一聽,結(jié)果如何暫不去管!”
邱若志剛要發(fā)話,旁邊一直不動聲色的御史王子義忽然開口道:“你說吧!”
高明拱手,道:“謝大人成全?!彼D(zhuǎn)身,目光從旁邊的宋天擎的臉上慢慢掃過,這才說道,“毫無疑問,采花賊一案是件極其殘忍惡劣的案件,是任何人都無法容忍的,失去至愛骨肉的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痛心徹骨、呼天搶地。我聽說有的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比如城南的胡老爺一家,胡小姐被奸殺之后,胡夫人愛女心切,一病不起,最終支撐不住,追隨小姐而去。胡老爺痛苦難當(dāng),竟然服毒自殺。本來是殷實的一家,胡老爺同夫人,也可以看著小姐出嫁、生子,同夫君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一家共享天倫,但是……采花賊的出現(xiàn),打斷了這一切,造成了所有的悲劇?!?/p>
旁邊聽審之人當(dāng)中,已經(jīng)有人流出眼淚。關(guān)心這案子的人大部分都是受害人的家人或是與受害人有關(guān)的人,胡家的凄慘大家都有目共睹,感同身受。
高明低沉著聲音繼續(xù)道:“所以,大家要將采花賊繩之以法,我是毫無二意,堅決同意,只是剩下惟一一個疑問,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兇手!對于死者來說,將真兇繩之以法將是他們最大的慰藉,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是同樣!我曾詢問過宋大人,宋小姐遇害的那天晚上,宋府的看門犬安靜如常。這就奇怪了,我去過宋府,剛接近的時候,犬只便吠個不停。如果是一個陌生人進入,犬只沒有理由保持安靜,所以當(dāng)夜進入宋府的必定另有其人,能夠自由出入宋府且不引起犬只騷動的,會是何人?”高明說完,驀地轉(zhuǎn)身,望著堂上的刑部尚書邱若志,問道,“邱大人,請恕在下冒犯,我聽說邱大人的公子邱玉曾跟宋小姐是青梅竹馬,是這樣嗎?”
御史王子義皺眉。邱若志卻絲毫不驚,道:“高明,你言下之意是什么?”
高明道:“能夠讓宋府的犬只安靜不驚,除了宋家之人,便只有自小就能自由出入宋府的邱公子。高明只是想問——宋小姐遇害那天晚上,邱公子人在何處?”
邱若志淡淡地回答道:“自然是在家同老夫一起。”
高明忽然提聲道:“高明請求讓邱公子出面作證?!?/p>
“小兒最近病重,神志不清,恐怕難如你所愿。”邱若志繼續(xù)道,“高明,你不必東拉西扯拖延時間,你休想利用小兒的病趁機誣陷,替歐陽遲擺脫嫌疑!”
御史王子義望了旁邊的宋天擎一眼,隨即皺眉對高明說道:“高明,沒有證據(jù)的事,你最好謹(jǐn)慎。”
高明垂下眼皮,道:“高明只求大人能夠請邱公子出面作證?!?/p>
御史王子義沉吟。邱大人怒道:“你休想!”
場面一時尷尬。
高明站在堂下,扇子輕輕地在胸前扇動,目光悠遠(yuǎn),掠過邱若志、御史王子義的臉,又從宋天擎的臉上滑過,看向刑部之外,心底略覺慘然:若他們真的不肯讓邱玉出面,這十有八九便是我輸?shù)舻牡谝粓龉偎?只是相比較這些,我還有更不能輸?shù)臇|西,那就是芊芊!此時,高明忽然將扇子合起,用力握住扇柄,平生第一次,他有點兒無能為力的感覺。
刑部大堂之外忽然有人聲鼓噪。
“何事喧嘩!”王子義問道。
“報大人,有一幫百姓說找到重要人證,要進來見大人?!?/p>
刑部尚書邱若志眼睛一轉(zhuǎn),怒道:“荒唐!此時正是緊要關(guān)頭,那幫刁民一定是想擾亂公堂。統(tǒng)統(tǒng)打出去!”
御史王子義卻溫聲道:“邱大人何必如此生氣,見一見也無妨嘛,萬一他們真的有人證呢?”他的脾氣本來十分溫和,在朝中猶如一枚軟杮子,對誰都是一團和氣決不得罪。今日王子義居然屢逆邱若志的龍鱗,邱若志心底不免惱火至極,殺機橫生。王子義一聲令下,差役出門,不一會兒引了一幫人進門。邱若志一見來人,驚得眼睛圓睜,從座位上倏地站起來,耳畔聽得王子義溫柔的聲音響起,道:“邱大人何必如此驚訝,來、來、來,案子還沒有審?fù)昴?”
高明愕然看見,金牛幫的金小天帶著一幫手下,抱著一個臉色蒼白、虛弱的少年。那少年,正是邱若志之子邱玉。金小天上前一步,微笑施禮,道:“邱大人,我有負(fù)你所托,沒有將邱公子殺死,因為我實在下不了手。現(xiàn)在將公子帶來,邱大人若樂意,自己動手便是?!?/p>
全場頓時嘩然。金小天轉(zhuǎn)頭,望著高明,低聲道:“我說過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你別當(dāng)我是尋常無賴?!焙鋈挥痔岣呗曇?“高訟師,你不是要邱公子當(dāng)人證嗎?趁著邱大人沒有動殺手之前,趕緊問吧,他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直內(nèi)疚呢!”
高明眼眶發(fā)熱,望著金小天一時說不出話,但是此時此刻還容不得他猶豫,當(dāng)即只好硬下心腸上前,問道:“邱玉,宋明珠被害那天晚上,你在何處?”
邱玉幽幽地抬起頭來,望了高明一眼,忽然笑道:“我跟明珠在一起?!?/p>
高明心頭一緊,道:“你們在一起,那么宋明珠是怎么死的?”
邱玉決然道:“你不用再問了,明珠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他仰頭大笑起來,又轉(zhuǎn)過頭,望著邱若志,“父親!你不必再費心了,兒子現(xiàn)在坦誠罪行,很快便同明珠在一起了,也不復(fù)阻礙父親的大好前程!”
邱若志怒吼道:“你給我住嘴!”驚堂木握在手心,卻抖來抖去,無法拍落。
高明上前一步,道:“既然邱公子坦誠罪行,那么邱大人,你說那天晚上公子同你在一起?”
邱若志怒視高明,道:“我是痛子心切才撒謊而已,高明你不要欺人太甚!”
高明淡然道:“那邱大人當(dāng)時在何處?可有人證?”
邱若志恨道:“你當(dāng)真用心險惡,我……”他目光一轉(zhuǎn),望著金小天,“你不信可以問他!當(dāng)晚我同他在一起!”
“當(dāng)真?”高明追問。
“千真萬確!”邱若志拂袖道。
高明轉(zhuǎn)頭,望著金小天,一字一頓,慢慢地問道:“那么敢問金幫主,那天晚上,你真的同邱大人在一起嗎?”
金小天靜靜地答道:“不錯!我是跟邱大人在一起!”
“那么,你們在一起做什么呢?”
邱若志眼睛逐漸瞪大,一會兒看看高明,一會兒看看金小天,臉上忽然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來。
而金小天笑微微地道:“我們在一起,看殺人。”
再度嘩然。
在一片人聲喧嚷之中,高明繼續(xù)問道:“請問兩位在看誰殺誰?”
金小天回答道:“在看我派出的手下殺死得罪邱大人的禮部侍郎展清展大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
王子義大驚失色道:“展大人不是疾病暴斃的嗎?”
金小天巍然不懼,聲音極大,道:“不是暴斃,是用鋼釘一點一點釘入頭頂發(fā)心致死的。不止展大人,還有刑部侍郎陳利、前戶部尚書陸煒、冀州知州畢可為……”他說出一連串兒朝中大臣的名字,末了又補充道,“都是邱大人派人暗殺的?!?/p>
王子義毛骨悚然,扭頭望著身邊的邱若志,難以置信地問道:“邱大人,他所說可是屬實?”
邱若志一言不發(fā)。
王子義痛心疾首,道:“為什么要如此做?”
高明在堂下喃喃道:“排除異己,一黨獨大。若沒有今日之事,邱大人,你前途無量啊!”
王子義一揮手,兩旁衙役上前,將邱若志并邱玉拿下。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高明望著這一幕,忽然想起一個人,當(dāng)即回頭看,卻正見一直穩(wěn)然不動的宋天擎大人,揮揮衣袖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如一片浮云向門口飄去。人叢閃開,那孤傲的身影便徑直地消失在門邊。
真相
采花賊一案居然牽扯出朝中秘聞。
帝君惱怒之下,令人將邱若志打入天牢,而歐陽遲也被當(dāng)場釋放。高明等在刑部大牢之外,看著那兇煞一樣的大漢被放出來,在陽光底下舒展著拳腳,一舉一動,煞氣凜然。高明看著他的動作,感覺這場景像是一只老虎出閘。
高明猶豫片刻,終于上前。
歐陽遲認(rèn)得這是救了自己的訟師,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笑容。
高明直直地望著這人,問道:“宋明珠是怎么死的?”
歐陽遲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臉上的笑意越發(fā)得濃,伸出手拍著高明的肩頭,道:“是我殺的。那個女人不識好歹咬了我一口。她那個沒有用的小白臉被嚇壞了,在旁邊一直哭,就是不敢動。哈哈!痛快!”正說著,歐陽遲伸手扯開胸前的衣襟,“你看,咬得多狠!本來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我殺了那么多人,死得痛快些,倒也值得!”
高明僵硬地移動眼珠兒,望著歐陽遲的胸前:一個小小的牙印,清楚地、深深地印在那丑陋結(jié)實的胸膛上。
歐陽遲低聲笑道:“高訟師,多虧了你。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日后我還要找你呢!”他拍拍高明的肩膀,揚長而去。
“……一死不足以贖其罪……”高明忽然想起這句話,只覺得一股血腥氣彌漫開來,當(dāng)即忍不住,俯身在一旁猛然大吐起來。
不過所有的痛苦總算有了安慰,歐陽遲被釋放半天之后,花芊芊毫發(fā)無傷地回到了如意樓。
高明沖上去,二話不說抱住她,眼淚滴入花芊芊的脖子里。花芊芊愣了一會兒,破天荒地伸手撫摸他的肩膀。高明喜極而泣,笑道:“芊芊,我們成親吧!”
花芊芊停了停,才答道:“嗯!”
王子義躬身,道:“恩師!”
宋天擎望著眼前這張年輕的臉,眉眼里透著溫和,道:“辛苦了,子義!”
王子義低垂著雙眉,道:“恩師叮囑我在堂上要照顧高明,無論他說什么都要支持,莫非就是猜到歐陽遲不是真正的兇手?而且那邱若志的事……學(xué)生覺得……不尋常。那金小天怎么會突然站出來?要知道,他如此做,自己也擺脫不了干系?!?/p>
宋天擎清冷的目光在得意門生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王子義望著這目光,心底不由得一寒。
“子義!”宋天擎淡淡地開口道,“若是展清還活著,若是陳利、陸煒、畢可為他們都活著……”他抬頭望著天邊的云,“子義,明珠已經(jīng)去了,我心中便再無牽掛。朝中的事,我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糾纏其中,惟一能做的,就是在抽身之時,替你們除去最大的障礙。子義,日后,圣朝就交給你們了!”
王子義聽他聲音清冷,不禁心頭發(fā)虛。宋天擎卻揮一揮袖子,轉(zhuǎn)身離開。王子義聽得他清朗的聲音隨風(fēng)傳來,道: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
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正
壯士,悲歌未徹。啼鳥若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
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那月光如水的午夜,一如王子義當(dāng)年投在宋天擎的門下。當(dāng)年,這清高孤直的大人,就用相同的語調(diào),落寞千古般念著相同的詩句。但是此時此刻,卻令人有一種欲哭無淚的心境!
所有的撲朔迷離都在那個陰云淡淡的午后結(jié)束了!
高明一番思慮,三天后,他終于又來到了宋天擎的府內(nèi)。昔日熱鬧的府邸,今日卻寂靜異常,仿佛無人居住,連犬只的聲音都已不再有。高明心懷愧疚,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跪在大堂里。
高明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芊芊?”
花芊芊轉(zhuǎn)過頭,眼睛通紅,毫無表情地望著高明。高明頓時不知所措,看了花芊芊一眼,又望向她的懷里,只見花芊芊的懷里,赫然抱著那清逸高潔的宋天擎!
高明后退一步,才發(fā)現(xiàn)宋天擎雙目緊閉,嘴角流血,竟已是個死人。高明剛想要上前,只聽門口一陣聲響,卻是快劍徐白跳了進來,道:“花芊芊!那天晚上,在邱若志的府內(nèi),幫我擊退尚書府家丁的蒙面人是你吧?”高明心底一涼?;ㄜ奋菲鹕?手中卻用力地抱著宋天擎的尸身,宋天擎倒在她懷中一動不動。
花芊芊不答徐白的問話,只是溫柔地望著高明,開口道:“高明,今生對不起你了,下一輩子,你早點兒遇到我……”
高明眼中迸出淚水。
花芊芊溫婉一笑,抱著宋天擎,忽然之間身子一顫,一股血箭從嘴里噴出來,她重重?fù)涞乖诘?卻仍牢牢地抱著那人。
高明不顧一切地?fù)渖锨叭?心驚膽戰(zhàn),心痛如絞,大喊道:“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芊芊,你為何這樣?”
“一死不足以贖其罪,哈哈……”花芊芊眼神迷離,“本來我以為……我?guī)退私Y(jié)了這心愿,他會隨我天涯海角歸隱去。不料他……竟然早就存著死志,哈哈……高明,幫我最后一件事,將我們同明珠,葬在一起……密室……”她伸出手抓住高明的衣袖,說罷,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宋天擎的臉上。
高明淚眼模糊,抓住花芊芊大吼道:“你說什么?我不明白,你不是說要嫁給我嗎?芊芊!你醒過來!”
身后傳來徐白的聲音,道:“高明……”
高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徐白拉著他向宋府內(nèi)堂走去。走過幾個回廊,兩人來到一個密室的門口,用力推開半掩的密室門,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高明瞪大眼睛,被眼前這駭人的場景震住,一具幾乎成了血人的尸體立在密室中央。徐白看到了胸口好像有一個深深的、小小的牙印。高明馬上知道這人皮是屬于誰的了。
“一死不足以抵其罪……”高明盯著那血骷髏,喃喃地說道,臉上似笑似哭,慢慢向后倒退兩步,“這三天……應(yīng)該抵了吧……宋大人,你居然……”
原來這一切都是宋天擎的陰謀!宋天擎明知歐陽遲有罪卻還要救他,只是為了親手為愛女宋明珠報仇;他明知這結(jié)局將是同歸于盡,擔(dān)心自己死后無人壓制邱若志,于是便借助于高明之手揭露朝中秘聞,將邱若志除掉。金小天并非單純報答高明之恩,定是宋天擎暗地里對金小天施壓;而王子義那天會站在高明這邊,原來也并非高明他運氣好、百戰(zhàn)百勝,而是這一切都是宋天擎在幕后一手策劃的。
高明哈哈慘笑,一想起那個始終咬著牙關(guān)的男子站在那里,背負(fù)雙手的孤獨剪影,他的熱淚滾滾而下……
尾聲
金小天拜天下第一訟師高明所賜,再一次活著出了大牢。
邱玉的瘋病漸漸加重,因王子義的求情和高明的能言巧辯,保住了一條性命。在邱若志死后的五年,邱玉被釋放出大牢。
高明百戰(zhàn)百勝的神話,仍舊不曾破滅。
而多年后,高明靠在書桌旁,望著一邊正玩著布老虎的邱玉,總會想到那個瘦骨嶙峋的大人,那曾經(jīng)清正內(nèi)斂的天下第一官,以及那個抱著他尸身回頭深深凝眸的絕色女子。原來她自始至終不曾愛,或者她自始至終都是深愛,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不同,每個人想要守護的也不同。但對高明來說,曾經(jīng)最完美不過的,就是他抱著她終生不放手。但是失去的便是失去了,人生就是一場苦痛,他別無選擇。
高明懶懶地望著窗外,嘴角帶笑?;ㄩ_正艷,新釀的清酒十分香甜,這里沒有謀殺,活著很好。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君 早〕
〔原載《武俠故事》總第2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