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上海的秘密就在于它沒有歷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一個遭到簡單曲解的時代,需要動用內(nèi)在的生命經(jīng)驗來加以修復。這是我折回歷史的原因。
其實我已無法記住我接觸的第一本有字讀物的名字了,但八歲時的日記表明,那年我讀了長篇小說《紅旗插上大門島》。這本現(xiàn)在看來很乏味的書當時就是我的啟蒙者,它是一個犀利的咒語。但就在那年,我的讀書蜜月剛剛開始,革命突如其來地蒙上了我的眼睛。除了毛的語錄和選集,中國不再需要其他思想。
我有幾本非常好玩的書,來自女同學俞欣。小學三年級才開學,她就塞了幾本書給我,我歡天喜地地拿回家去了。它們是一套《安徒生童話集》和一本叫做《一千零一夜》的怪書。但還沒有來得及歸還,她就從我們班里突然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她父母被打死,而她則被送到蘇南的一個小城,與老祖母相依為命。這書是她預(yù)先藏在我這里的。我的童年自此揭過了最黑暗的一頁。
在抄家風熾盛的1967年,父親在家里開始了秘密的燒書行動。為了掩蓋私藏反動書刊的罪行,父親把門窗緊緊關(guān)閉,拉上窗簾,把四大名著和許多珍貴書籍付之一炬,這其中包括那幾部封面華麗的童話?;覡a被抽水馬桶反復地沖走。母親和我則是銷毀罪證的幫兇。
但還是有一些圖書殘留了下來,放在儲藏室的架子上。父親是歷史教師,他偷藏的大都是與此有關(guān)的書,其中包括吳晗的《朱元璋傳》、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和胡繩的中共黨史等等。這個書目篡改了我童年的精神程序:我繞過童話,直接到達了歷史。就小孩子而言,“文革”是童話的最辛酸的敵人。
除了歷史,我家的儲藏室里還有少量漏網(wǎng)的小說,如被查禁的歐陽山的《三家巷》和《苦斗》,以及《紅巖》、《青春之歌》和《把一切獻給黨》等等。由于無法進行選擇,我陷入了一種混亂的閱讀。在我的書單里既有各種地下手抄本,也有官方內(nèi)部發(fā)行的供批判用的“反動作品”(如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
那時許多小說類圖書有一個共同外觀,就是書頁發(fā)黃,沒有封面和封底,也沒有開頭和結(jié)尾,頁碼總是從“10”以后開始。我既不知道書名,也不知道作者。這種“盲讀”令我生氣,因為書頁總是在結(jié)局呈現(xiàn)之前消失,留下可惡的懸念,逼著我猜測故事的結(jié)尾。后來我就能準確預(yù)言幾乎每一部好萊塢電影的結(jié)局。革命把我訓練成了閱讀的高手。
在很多年以后,當我回憶那個滿含淚水的歲月時才懂得,我從來沒有被八十年代塑造過。平庸的大學生涯只能把我毀掉。我身體的搖籃是五十年代,而我的精神搖籃則是光華四射的七十年代。我和許多人在那時就已經(jīng)做好邁向文化新紀元的全部準備。在一個貌似壓抑和黑暗的時代,我們茁壯成長,并在殘缺不壘的閱讀中找到了自己的神性。
在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照亮我的頭腦。我尤其喜愛《共產(chǎn)黨宣言》和《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在精神早熟的前夜,大革命預(yù)言家為我勾勒了一幅自我解放的激越場景。
中學二年級時我們下鄉(xiāng)勞動,向農(nóng)民學習無產(chǎn)者的真實經(jīng)驗。
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我的時代那樣,在書和生命之間建立了最深切的聯(lián)系。我嗜書如命,蛀蟲般的貪婪。我們這幫人有時也聚眾打架,不為了別的,就為了一個人不還另一個人書。
當手抄本風靡起來時,我曾經(jīng)讀過至少十幾個不同版本的《少女的心》(拙劣的和比較不拙劣的)。其中有的居然被加上“毛選”的塑料封套,偽裝成革命圣典。這些版本因抄寫者加入了自己的感受與想象而變得面目全非。在圖書嚴重匱乏的年代,抄書的風氣像傷風一樣在我們之間互相傳染。有人抄《唐詩三百首》,也有人抄《中華活頁文選》。但我從不抄書。我只抄寫詞和句子,在把各種人物描寫景物描寫加以歸類后。偷偷搬到老師布置的作文里。
一個秘密讀書公社就這樣誕生了。幾個中學生在小屋里點燃蠟燭,就著迷亂的火焰,朗誦詩歌或小說的片段。然后是一陣長時間的激辯與和解。我們讀過雪萊和萊蒙托夫的抒情短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和托爾斯泰的《復活》等等,試圖逃到光線的最深處。世界躲藏在那里,向我們發(fā)出親切而倦怠的微笑……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確切地描述那種奇異的經(jīng)驗。在脆弱的冬天,我們?yōu)槊勘緯屑殦廴v史的塵土,探求它們的諸多含義:苦難、愛欲、孤獨和道德凈化,如此等等。文學之愛與現(xiàn)實發(fā)生了微妙的融合。
在一個嚴酷的時代,我們靠這種溫情涉過了早年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