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益棠 王衛(wèi)斌
我的父親謝金山,又名謝成宜,自1934年參加紅軍,到1950年復員回鄉(xiāng),戎馬生涯16載,經歷了無數(shù)次血與火的洗禮,但他淡薄名利,從不居功自傲,在部隊一直堅持只當普通的機槍手,最高職務僅擔任了半年新兵連連長。
原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原中央軍委副總參謀長張宗遜等老首長,曾在不同場合多次高度贊譽過他:謝金山同志是一名機智勇敢的機槍手,論職務還是個小連長,但論戰(zhàn)功稱得上“將軍”……
決不當逃兵
1912年3月,父親出生于江西省瑞金縣葉坪鄉(xiāng)謝排村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他22歲那年,也就是1934年3月,蔣介石調集50萬大軍,向中央蘇區(qū)發(fā)動了第五次軍事“圍剿”,一時之間血雨紛飛,腥風怒號,新生的紅色政權危在旦夕。新婚不到20天的父親為了保衛(wèi)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毅然舍妻別家,參加了中國工農紅軍,投入到廣昌保衛(wèi)戰(zhàn)前線。
他因身材高大魁梧,作戰(zhàn)機智勇敢,很快就被首長看中,安排他擔任了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機槍手。本來他的職責主要是防守陣地和壓制火力,但他總是端著機槍沖鋒在前,硬要跟敵人短兵相接展開近戰(zhàn)。
然而,在李德、博古的錯誤指揮下,紅軍9個師經過18天浴血奮戰(zhàn),終因力量懸殊,未能阻擋住敵人的瘋狂反撲。隨后,中央紅軍主力被迫退出中央革命根據(jù)地,開始舉行驚世駭俗_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在沿途國民黨重兵的圍、追、堵、截下,紅軍一路惡戰(zhàn)不斷,險象環(huán)生。強渡烏江天險時,父親乘坐的竹筏被黔軍的炮火擊中,他死死地抱著機槍不放手,一下子被急流沖出去十多米遠。眼看著就要遭到滅頂之災,危急關頭,幸虧一位永新籍戰(zhàn)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救了他一命。
部隊行進到白雪皚皚的夾金山下,一位跟父親同時應征入伍的堂叔,因對紅軍的前途和命運疑慮重重,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并試圖說服父親扔掉機槍,跟他一起“向后轉”,但父親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我謝金山人在機槍在,寧愿戰(zhàn)死沙場,決不當可恥的逃兵!”說著,他扛起機槍和120多斤重的軍需物品,義無反顧地跟隨著部隊,走向了所謂神仙難過鳥難飛的“生命禁區(qū)”。
爬到半山腰,突然狂風大作,雪花飛舞,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了,父親漸漸地感到體力不支,雙腿一軟,竟一頭栽倒在雪地上。此時此刻,他真想躺下來美美地睡一覺,但理智告訴他,只要停下來幾分鐘,自己必將被凍成一塊大石頭,或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于是他掙扎著站起來,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繼續(xù)往上爬。
好不容易翻過了巍巍冰山雪嶺,緊接著又進入茫茫沼澤草地。父親一不小心被隱藏在泥沼之中的一棵樹兜戳破了左腳背,頓時血如泉涌,直痛得他齜牙咧嘴,冷汗淋漓。戰(zhàn)友們見此情景,紛紛主動上前要把他扶上擔架,或勸他卸下身上的部分重物,但他執(zhí)意不從,硬是以驚人的毅力一瘸一拐走出了五百里草地,身后拖下了一條長長的血跡……
為人民流血無限光榮
父親一向把手中的武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有一回部隊休整,他擦拭保養(yǎng)完機槍后靠在墻邊休息,結果機槍被救過他性命的那個永新籍戰(zhàn)友撞倒了。父親本能地從地上彈跳而起,二話不說就狠狠地扇了他兩巴掌。那人從未見過父親在戰(zhàn)友面前發(fā)這么大的火,直嚇得他面如土色,連聲向父親賠禮道歉。
父親的親密戰(zhàn)友、老領導張宗遜將軍曾經多次推薦他當干部,但父親始終舍不得放下那挺心愛的機關槍,遲遲不肯接受。直到1946年年初,他實在拗不過組織的安排,才被任命為呂梁軍區(qū)獨立16團三營七連連長。
當時七連剛剛完成整編,成員大多是從當?shù)匮a充的新兵,而且裝備簡陋,全連甚至沒有一塊鐘表,給戰(zhàn)士們站崗放哨換崗帶來了極大的不便。父親靈機一動,索性派人到當?shù)刿讏錾腺I回來幾只祭神用的燭臺,根據(jù)香火燃燒的進度來測算時間。這個辦法雖土,卻很管用,兄弟連隊紛紛效仿,很快就在軍區(qū)各部迅速地推廣了開來,大伙風趣地稱之為“金山火時刻表”。
這年6月,父親奉命率部在山西牧莊與國民黨閻錫山部隊交戰(zhàn)。閻軍搶先一步占據(jù)了制高點,父親不顧個人安危。立于地勢較低的一座破廟頂上,手持紅白兩面三角旗鎮(zhèn)定自若地指揮戰(zhàn)斗。一個兇殘狡猾的敵軍斷定他是指揮員,居高臨下連續(xù)向他瞄準射擊,父親憑經驗機敏地躲過了欲置他于死地的三發(fā)槍彈,但最終還是不幸被一顆流彈擊穿了左大腿。他當即倒在血泊中,口中大喊:“勤務兵,趕快把我的機槍拿來,我要沖上去干掉對面那個烏龜王八蛋!”話未說完,人已經昏迷了過去,戰(zhàn)友們急忙把他轉移到后方醫(yī)院進行搶救。
由于當時缺醫(yī)少藥,殘留在父親大腿內的碎骨未能及時取出,因而導致傷情不斷發(fā)生病變、惡化,嚴重危及他的生命。醫(yī)院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決定對父親實施截肢手術方案,但他死活也不肯答應。在父親的一再堅持和張宗遜等首長的直接過問下,醫(yī)院只得重新制定手術方案,并從白求恩大夫身邊請來專家,頗費一番周折,最后終于成功地取出了碎骨,保住了他的左大腿,但他卻從此落為二等甲級殘廢。
朱德總司令在父親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榮譽軍人證書”上,親筆題詞:“為人民流血無限光榮”。
不能有“自來紅”思想
建國后,父親主動要求復員回鄉(xiāng),投身于火熱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1950年12月30日,他經國防部特準,揮淚告別軍營,正式解甲歸田。他那挺使用了十多年的機槍,也被系上紅綢帶,送進了國家軍事博物館,供世人瞻仰。
當他一路躍馬揚鞭、風塵仆仆地回到闊別16年之久的家鄉(xiāng)時,八十歲高齡的爺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老花眼睛——他以為自己的金山兒早已“光榮”了呢!父子倆緊緊地相依相偎,恍然若夢,忍不住喜極而泣。
此時,奶奶已經去世。前母改嫁,家道破敗不堪,當?shù)卣凑諊矣嘘P優(yōu)撫、安置政策,撥給我家100擔稻谷、三匹棉布和一些銀元。父親把大部分財物都送給了貧困鄉(xiāng)親,只留下少量銀元,興建了二間土木結構的泥磚青瓦房,作為棲身之所,并在鄉(xiāng)親們的撮合下,娶了一個比自己年輕20歲、童養(yǎng)媳出身的鐘姓姑娘為妻。婚后次年,父親即中年得子。我和2個弟弟、5個妹妹相繼出生,組成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大家庭。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我們八個兄弟姐妹不斷茁壯成長,吃飯量和用布量里直線上升趨勢,家庭負擔日益沉重起來了。1966年,上級為了照顧紅軍軍烈屬,計劃把我家遷移到縣城的紅軍巷,由政府統(tǒng)一出資建房,安排工作、生活,但被父親婉言謝絕了。他說:“目前國家還很困難,我家不能搞特殊,給政府添麻煩?!?/p>
父親的固執(zhí),引起了眾多親朋好友的不滿,他們都責怪道:“你為共產黨打天下,弄得一身傷殘,現(xiàn)在家里生活有困難,你完全可以向政
府提要求,反正不要白不要,國家那么大,難道缺得了你一家的那點吃喝花銷?”父親大手一揮,怒斥道:“不要再提了!跟大多數(shù)老百姓相比,我們家的生活已經很不錯了,有困難,我們可以發(fā)展家庭副業(yè),自行解決!”
父親當年在執(zhí)行黃河軍事防務時,患下了肺氣腫和支氣管炎等疾病,但他從不利用自己享有的公費醫(yī)療優(yōu)待,到城市大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的住院根治,以至于在鄉(xiāng)下小診所治標而不治本,小病拖成了頑疾、后遺癥。
他經常引用葉劍英元帥的名言,從小教育我們要“挺起胸膛走路,夾著尾巴做人”,千萬不能有“自來紅”思想,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吃老本,要靠自己發(fā)奮努力,長大后多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立新功、作貢獻。
英魂永留綠色軍營
1972年10月,我高中畢業(yè)后,遵從父親的意愿應征入伍,來到了福建廈門黃厝東海前線,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十一軍直屬地炮團的一名炮兵。
1974年12月,年過花甲的父親軍旅情懷難卻,千里迢迢來到部隊看望我。他在連隊首長的陪同下,興致勃勃地圍繞營房駐地轉了一天,當晚又欣然應邀為連隊官兵上革命傳統(tǒng)教育課。他坐在藤椅上,手握一根拐杖當機槍,連比帶劃著演講:“那時候,我軍的武器裝備很差,機槍管不耐火,射擊不多時間就被燒得通紅滾燙,子彈卡殼、扳機失靈等故障更是時有發(fā)生。眼瞪瞪地看著敵人潮水一般涌過來,而自己手中的機槍卻成了一根燒火棍,我們機槍手的心情哪,比貓抓狗咬還難受……”
當講到自己與鄧子恢、張宗遜等領導過從甚密的交往經歷時,父親越說越來勁。最后干脆推開藤椅站了起來?!懊看尾筷牳丬娪?、集會和閱兵,首長都特別指定由我擔任總指揮?!炊Y!”他一邊喊口令,一邊做示范動作,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個殘疾人,惹得現(xiàn)場官兵開懷大笑不已。
指導員考慮到父親年老體弱,舟車勞頓,再加上第二天還要到營部黨訓班講課,不宜過度勞累,便悄悄地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對我說:“三班副,叫你父親應掌握好授課時間?!闭l知我尚未向他轉達指導員的意見,父親就在講臺上高聲嚷開了:“連長、指導員、各位年輕的戰(zhàn)友們,還早呢,我再講一個小時沒問題!”
父親繪聲繪色地持續(xù)演講了足足二個半小時,聲音突然明顯地低沉了下來,開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氣。連長、指導員見狀,急忙把他扶進連部招待所休息,并叫來衛(wèi)生員給他檢查身體。衛(wèi)生員發(fā)現(xiàn)他臉色灰暗、眼球泛紅,預感情況不妙,趕緊打電話到營部請來一個贛縣籍的管姓軍醫(yī)。管軍醫(yī)一量父親的血壓,頓時慌了手腳,立即用連部的指揮車把父親送往設在二十里遠外梧村的團部衛(wèi)生隊。
衛(wèi)生隊隊長拿手電筒一照,只見父親的瞳孔已經放大,心臟停止跳動,處于休克狀態(tài),他顫抖著手揮筆開具了一張轉院證明,父親旋即被送到廈門174醫(yī)院。經全院軍醫(yī)全力搶救,父親的心臟曾一度恢復起跳,但正待輸液用藥時,突又戛然而止。
就這樣,父親的英魂永遠留在了綠色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