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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渾居秘事

        2009-08-04 09:21:08孫維凱
        章回小說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木村掌柜秀才

        孫維凱

        祝天啟十歲那年跟他大伯學(xué)活,在運河碼頭擺小食攤,經(jīng)營火燒老豆腐。三扇門板一字排開,兩丈長的小食攤前整日座無虛席。白洋布支起的棚頂遮了陽光和塵土,花邊檐上拓著四個斗大的墨字:“祝記豆腐”。食攤一端擺著兩口生鐵大鍋,熱氣騰騰,案上排列著七紅八綠九碗十八盤佐食配料,祝家豆腐攤,火!

        小天啟挎?zhèn)€火燒籃子圍食攤轉(zhuǎn),給食客遞火燒,一溜小跑,慢了,食客拍案子,大伯叫罵。天啟他大伯有本事,是天啟他爹這輩人中最有成色的一個。擺豆腐攤,一日下來收成四吊,三年建了三處宅院,又三年,購進(jìn)了四十畝好地,兩架大車七匹牲口,光景好!

        圍豆腐攤跑一天,小腿也快斷了,回家還要替大伯燒水端腳盆,捶腿捏背,遲緩了,要挨罵。家里挨罵也不算個屁事,就怕河邊食攤上惹亂子,惹下亂子挨馬勺嘴巴子,那是常事,也能將就過??纱髞y子惹下,就難了。天啟十二歲那年春三月,碼頭卸下一船豬,籠網(wǎng)擠破,四下里亂躥,豆腐攤前,天啟被豬擠翻了,火燒散了一地,豬們大肆吞食,食客們沒了脾氣,伸手朝攤主討還飯錢。天啟大伯青了臉,掄起木條凳向天啟砸去,嘴里大罵,不長眼的東西,走,回家告訴你爹,我這兒不管飯了,自家打主意去……

        天啟被打得頭破血流不敢回家,在運河灘葦叢里趴了三天三夜家人才找到他。

        祝天啟大病一場,臥炕半年多,站起身子,心里發(fā)狠道,擺小食攤才叫沒出息,看我長大開大飯莊,開大酒樓,蓋一百間房子,置一百頃地,掛一百駕大車,養(yǎng)一百匹牲口……

        十年過去,祝天啟在三水縣幾家叫響的館子里做了十年伙計,娶妻,生兒,育女。飯莊酒樓還是一枕黃粱!手里分文沒有——那鋪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民國九年春,祝天啟無奈之下,將自家女人送進(jìn)了直軍大帥府參軍華文雄家做仆婦,不料那個華參軍是條色狼,將祝家女人作踐了。女人無臉活了,一頭撞死在華府家廟里。祝天啟得到一百塊大洋的撫恤。

        一雙兒女尚未成人,祝天啟抱頭大哭三天,又打自己嘴巴子,又用腦門碰撞那一大包洋錢。

        過了幾天,三水縣里的大學(xué)問胡憲貴上門獻(xiàn)計。胡秀才能寫一筆剛勁魏碑,三水縣周圍十鄉(xiāng)一百零八村都有他的筆墨。胡秀才送來一卷紙,打開一看,是“酒渾居”三個魏碑大字。

        胡秀才說,天啟你莫急,你是實在人,事出了,就算過去了,開間鋪子養(yǎng)一雙兒女成人,也對得起他們的娘……你問這字號?酒渾居!這字號對你有助,有你走時氣的那一天,你來看: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胡秀才講完,邁著方步走了,嘴里哼叫:“吳小鬼兒,段歪鼻兒,張大胡子閻老西兒……天不青,日不白,辛亥凈出新玩意兒……”

        胡秀才頭腳走,三水縣上有錢人白寶翔又上門獻(xiàn)計。他是出宮還鄉(xiāng)的太監(jiān)。白太監(jiān)原是敬懿皇貴妃御膳房里的小總管,“辛亥”后八年出宮,回鄉(xiāng)享清福,聽說還娶了房太太,怪事!

        白太監(jiān)送祝天啟一本黃緞?wù)圩?,打開來,折子里寫滿了字,兩個人都不認(rèn)字,白太監(jiān)說,反正是一寶,打?qū)m里拎出來的,保你日后發(fā)大財。后經(jīng)胡秀才拆解,折子上寫的都是一道道菜譜,精致、罕見。

        白太監(jiān)說,天啟你人老實,收一百銀元把娘子斷送了,太冤枉……

        白太監(jiān)扣上帽子走了,帽子上鑲塊寶石帽正,日頭下閃著幽幽綠光。聽說,這塊寶石帽正能買下華府大院,還外加十個丫頭!

        民國十年仲秋,酒渾居掛牌子開張,買賣走紅,越來越紅,祝天啟成了三水縣街市上的一個角兒。

        酒渾居開張第四年,祝天啟他大伯病死了,祝掌柜一跺腳,發(fā)喪費全包!出殯那天,祝天啟穿大孝,眼淚鼻涕一路大哭,嗓子哭啞了,三水縣人都拍巴掌叫好,孝子,真正大孝子!

        祝天啟哭他大伯,心里是怎樣一番情景,他自己說不出來,只恍惚想著那籃叫豬叼去的火燒……

        酒渾居叫響名的主菜是“一團(tuán)和氣”:嫩雞塊、蝦段、豬里脊塊、香菇、春筍、猴頭、姜末、蔥絲、蒜茸、香辣粉、豬油、老抽、陳醋、加飯酒、海鹽、熟地、枸杞、茯苓等十八料拌勻,加高湯腌浸九天,帶汁撈出,用鮮荷葉包嚴(yán),以馬蓮葉扎牢,待花生油熱至七成,放入荷葉包,荷葉炸呈金黃色,撈出置于海盤中,用箸在荷葉包上扎洞若干,待熱氣從洞口散盡方可開包食之。

        酒渾居還有一道響亮的湯“高山流水”。以豬里脊末、蝦干末、蟹黃末、雞肝末、鴨肝末、羊肝末、黑木耳末、小香菇末拌勻,再配以蛋清、黃酒、陳醋、海鹽、高湯,開鍋三分鐘即倒入湯盆,湯中漸漸有一高山凸起,膨脹,湯汁順勢淌下……

        凡擺席面,均上“柳河燒鍋”一斤半,不多上,也不少上,叫你喝好,別上頭,別耽誤事,這是酒渾居多年來的規(guī)矩,三水縣人都知道。八菜一湯,小籠蒸包敞肚吃,收銀元一塊,還找你一把銅子,不要找錢的,可去后堂茶棚品“七花茶”,賞三河碼頭景致。

        所謂“七花茶”,梅花、蘭花、桂花、菊花、茉莉、玫瑰、薔薇各取一朵,再加香片少許,以八成滾水沖飲。此茶茶香取半,花香取半,飲后余香在口內(nèi)徘徊數(shù)時,清爽氣浸透全身,并可去火、消暑、清熱、解毒,不亞于一帖上乘草藥方子。

        祝天啟掌柜經(jīng)營酒渾居多年,一招一式,一套一環(huán),嚴(yán)正認(rèn)真,不敢馬虎半分,剛過四十,卻早早頂上花白頭發(fā)。他每日忙至子夜方才吹燈上炕,把腰身放松擺平,骨架血肉早爛成一攤稀泥。每夜夢里,他都朦朦聽到一個聲音:當(dāng)家的,委屈些吧,看管好酒渾居,它就是我,我見天都跟著你……祝掌柜出身冷汗,身子一挺坐起來,劃動著眼珠四下里找,找上一袋煙工夫,他打自個腦門,唉,夢,又是夢!再也睡不著了,推開窗戶,靜靜看那河上點點漁火,像鬼魂……

        他腦子清亮了,那貼心的話語,是他女人說給他的。世上哪有知心人,唯獨他女人知他的心思。酒渾居是他的,也是他女人的幻化,是他女人的命。

        祝天啟掌柜有錢,有名聲,有房子,有地,有人緣,有一雙兒女——可一雙兒女祝泓福、祝泓妹,都因他“害死”了他們的娘,恨他!說酒渾居是娘的血肉骨頭,喝血嚼肉吞骨頭,他祝天啟沒有好結(jié)果!

        祝天啟抹淚向兒女賠不是,一賠十幾年,沒用,誰也不買賬,照罵,在兒女跟前,祝掌柜就像孫子……

        祝天啟看著帆影漁火,笑了,哭了,又笑了,兩眼不聽使喚,身子斜歪了。

        祝家女人死那年,泓福五歲,狗屁不懂。腦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他爹用他娘的命換來個大飯莊。泓福七歲,在縣里上完小,完小上罷,他爹送他去省城培德中學(xué)念書。他尋思往后自己老了,把買賣交給泓福,理應(yīng)叫他念書,不念書恐不好支撐。誰知他錯打了主意,泓福書念得越多,對他爹越是憤恨,罵他爹無理無道!去省城好幾年沒回過三水縣,他爹去看他好幾趟,他連面都不照,祝掌柜碰滿鼻子灰,夾尾巴走了。

        如今的祝泓福已長成高高大大的漢子。這趟畢業(yè)回家,從省城到三水縣,一百七十里水路,坐船兩天,半路住一宿。船家收洋一塊,泓福說貴,船家說,這有路上吃,夜里住。

        日頭懸在了西天邊,錨船投宿。這兒是柳河上的一個灣叉子小碼頭,賣小吃,唱小戲,小棧,小肆,小茶園。吃住都由船家張羅。小客店里一間屋子半間炕,小炕桌上擺著兩道菜一壺酒兩個熱燒餅,船家告訴泓福,不用問價,只管吃。泓福只管吃,吃罷飯有人提了一壺茶來,泓福便喝茶。喝著茶,門簾開了,進(jìn)來一對青年男女,沒等泓福問話,男人便說,先生聽個曲兒消遣吧。看過去,兩人抱了皮鼓弦子,唱大鼓的。兩人躬下身給泓福行了個禮,支鼓調(diào)弦,開嗓便唱。梅花大鼓《青燈淚》,講的是前朝故事:一個生意人欠了一屁股債,債主死逼,生意人無奈把內(nèi)人押出去,內(nèi)人偷跑了,躲進(jìn)尼姑庵,削發(fā)脫世,夜里獨對青燈,想起家中拋下的一雙幼小兒女,淚水淹了臉……

        泓福聽得心酸,想起了他可憐的娘,想起了酒渾居的高臺階,紅柱子,飛檐,金匾……

        回到三水縣,祝泓福不回酒渾居,把一紙文憑遞進(jìn)了縣衙,當(dāng)上了公差。他要干大事業(yè)!三水縣太小,盛不下他,暫避一時,伺機(jī)南下。

        泓福就這樣,恨他爹恨得咬牙,有志氣,瞧不起洋錢,瞧不起酒渾居。

        泓福他妹子泓妹也恨她爹,可憐她娘,但她是女兒家,心地軟善些。

        祝泓妹恨她爹,除了她爹窩囊害了她娘,更因爹不叫她念書,說什么閨女家念書將來必是禍水。泓妹說她爹,蛆話!

        祝泓妹是一個小精怪。大腳,挺大個閨女家,剪個大分頭,走在三水縣街面上,一街人都把眼聚攏了去,如看西洋景。她腰里整天纏根長鞭,細(xì)牛筋編織,“啪啪”甩起來,那聲音拖著哨子直鉆云彩。肩頭扛個猴子,一身金毛,油亮油亮,泓妹給它取名“金兒”。金兒是個畜生,比人還干凈,每日傍黑,泓妹就在池塘里給它洗澡,洗完澡往身上抹桂花油。三水縣里天津衛(wèi)商人開的“白玉霜”鋪子里,一瓶桂花油一塊半洋錢,泓妹叫她爹給買,買來她用金兒也用。

        祝泓妹不住酒渾居,住南大坑,從海子河上船,逆行十里就到。泓妹叫南大坑是“南寨”,封自個兒為“寨主”。

        泓妹的“南寨”挺氣派,像梁山泊。這原是華府的家廟,一座兩進(jìn)深宅院,有山墻、影壁、正殿、偏殿、門房。院后有一條海子河支流叫南溪,走過南溪上的小石橋,是一處百余畝大小的湖,這就是南大坑了。湖泊三面環(huán)柳,正面空地上橫著十幾間柴房。湖畔開墾著大片菜畦,各色菜蔬吐著露水,嫩綠茸茸——南大坑地肥水美,它是酒渾居的魚米倉。

        祝掌柜早年間買下這塊寶地,泓妹幾乎是在這兒長大的,她說南大坑就是她娘,她整天守在娘懷里,一刻也不愿離去。

        泓妹管南大坑,管十幾個伙計,伙計們都叫她泓丫頭。

        泓妹對著池塘梳洗,頭上抹了桂花油,給金兒也梳洗得亮光光的。她穿了一身青衣,叫伙計套了車去給她娘上墳。金兒提了籃子,里頭裝著六合齋里買的一套小八件點心,從酒渾居撿的四樣精菜,三炷香一刀紙。今兒是她娘的忌日。

        墳前擺出供品,插上香,點著紙,泓妹憋不住,跪倒大哭起來,金兒也坐下磕頭。

        泓妹啼哭可憐的娘,大罵華參軍,大罵她爹祝天啟……

        半個時辰過去了,金兒往起拉泓妹,泓妹方止住哭,給娘磕了三個頭,扛了金兒一步三回頭離墳而去。

        剛坐上大車,車把式還沒吆喝,金兒突地瞪眼齜牙“吱吱”亂叫起來,它拉泓妹下車,自個三腳兩步躥回了墳前。

        墳前蹲著兩個人,一對破衣爛襖年輕男女,正大口吞嚼供品。泓妹急了,從腰間抽出鞭子,一個脆響甩過去,把那男人的一頂破棉帽打飛了,正欲打第二鞭,那對男女跪了下來,哭求說,大姐留情吧,俺倆是逃難的,幾天沒吃飯啦……兩人哭成淚人,滿嘴點心渣,地上扔著一套鼓弦。泓妹也哭了:餓了說話,干嘛偷吃亡人的供食……跟我走吧。

        三水縣有倆活寶——胡憲貴胡秀才和白寶翔白太監(jiān)。雖說“辛亥”已過去二十多年,可胡白二翁身后還背條花白的辮子,都以前清遺老自居,揚頭邁步在街面上逛。

        唯一在酒渾居白吃白喝的,也僅此二翁,吃了喝了玩了樂了,甩袖提袍子踱方步哼小曲走人,祝天啟掌柜還要拱手笑臉相送至大門外臺階下。

        民國十三年,宣統(tǒng)帝被逐出宮,胡秀才腦袋里亂了章法,開始吸食“黑土”,兩年工夫,把家吸個底朝天。他一橫脖子,戒!找人把自己捆綁個結(jié)實,跳進(jìn)山藥窖,在那個冰冷潮濕漆黑的地洞里哭喊著撞了三天壁,大煙算是戒掉了。胡秀才戒了煙,人也變成半瘋,嘴里罵罵咧咧在街面上亂逛。晌午頭一過,他便端了紫砂壺來到酒渾居后面的茶棚,把壺往桌上一放,打袖里掏出把扇子四平八穩(wěn)地?fù)u起來,冬日里大雪天也是這樣。小伙計慌忙上前,把紫砂壺里灌滿柳河燒鍋,再端一盤清蝦。看看酒,看看蝦,胡秀才把扇子“啪”地往桌上一摔,將長袖挽起,兩手撐著桌子開始罵人。他罵隆裕太后,罵袁世凱,罵段祺瑞,罵馮玉祥,罵南方革命黨,罵武昌叛匪,罵民國……吐出的字號依舊是“宣統(tǒng)”某某年月日,張口閉口“我大清”。罵完了人,他笑了,似乎出了一口鳥氣,開始喝酒吃蝦,一壺酒,八只蝦,吃喝到傍黑。一頭吃喝著,一頭講故事,講曾國藩,講左宗棠,講李鴻章,講張之洞……十年寒窗,九載遨游,八年科場,七篇文章——最終結(jié)成一根花白的大辮子,胡秀才心里寒戰(zhàn)!

        胡秀才用的那把紫砂壺,高四寸,徑六寸,老樹根造型,年代久遠(yuǎn),磨得赤黑油亮,看壺底印記:“供春”,明朝的玩意兒,世上極罕見,這是胡秀才唯一的家什,也是唯一的寄托。

        白寶翔太監(jiān)還是那么走時氣,吃喝穿用樣樣俱全,他來酒渾居不定日子,碰見高興事來,碰見不高興的事也來;不來,那就是沒事。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太監(jiān)晃過來,不用猜,一準(zhǔn)有了事。好事孬事再看他手上是否托著鳥籠——托籠子,是好事;不托籠子,是孬事。

        白太監(jiān)養(yǎng)了一只鷯哥,腦子精明透亮,會說“老佛爺吉祥”,會說“不怕洋人”,會說“給白爺請安”。白太監(jiān)來酒渾居,不吃酒飯,專來喝茶,喝七花茶。因他有事好上火,有了好事上火,有了孬事也上火,來酒渾居吃一壺七花茶去去火,心里好受些。但凡托了籠子來,他會滔滔不絕地給你講宮里的故事,看見的,聽見的,隨口編造的,混攪一塊瞎掰,刺耳的公鴨嗓樓上都能聽著;不帶鷯哥來,一準(zhǔn)是有氣,一個人呆呆地吃茶,黃眼珠一動不動直盯著運河上的景致,不時用一方桃紅帕子抹眼窩。有熟人笑問,太太跟人去啦?想念宮里的小情人啦?想再長出個家伙什來……白太監(jiān)全然不理會,自顧吮著茶盅想心思。白太監(jiān)有肚量,不跟那幫鄉(xiāng)民百姓一樣見識,咋說自個也是打?qū)m里出來的,是個吃過“皇賞”、戴過“頂子”的,盡管那頂子是禿的,可終歸還是頂子。

        泓妹領(lǐng)來的一對年輕男女,是小兩口,背了皮鼓弦子,從山海關(guān)來,唱梅花大鼓的。賣藝換飯,乞討避難。聽說,山海關(guān)那邊占滿了日本人,活不得,逃出來。

        泓妹叫了她爹來,指著小兩口說,逃難的,沒了活路,我領(lǐng)來,咱酒渾居給碗飯吃吧。

        祝掌柜忙點頭道,是是是,一臉難處,拿眼掃著座上客人。后晌午客不多,胡秀才在,白太監(jiān)也在,廊檐下掛著鳥籠,看樣子白太監(jiān)有高興事。后來聽他說,近日從一個貝勒爺手里買了一只郎世寧畫的水晶煙壺,八十塊洋錢收來此寶,真叫便宜,一高興上了火,來酒渾居喝七花茶去火助興。

        胡秀才像是剛罵完人,端著紫砂壺慢慢抿酒,細(xì)細(xì)拆剝蝦皮,兩手干枯,舞動著寸把長的指甲,雙眼緊閉,雙手卻是靈巧自如。

        白太監(jiān)有興致,道,唱大鼓的,先來一段聽聽,若上耳,我替你們在掌柜跟前打好幫。

        泓妹喝道,白板子告訴你,不許你恥笑失落人!這兒是酒渾居大飯莊,不是太妃的小膳廚,打幫,輪不上你!祝掌柜瞪女兒一眼,小孩子莫胡吣。扭頭對白太監(jiān)說,白爺莫怪,她,她人小……

        泓妹點到了白太監(jiān)的短處,他羞紅了臉?!鞍装遄印闭?,指他男人家腿襠里光溜,罵他哪。他氣急敗壞,站起身,抖抖青花緞子袍叫道,小丫頭片子,你你你,這輩子高不了眼,早看透,你遲早要落草……

        泓妹道,落草就先斬了你。她指指鳥籠,又拍拍肩上的金兒道,我的金兒能把那長舌娘們兒撕成碎片!

        一看這架勢,白太監(jiān)軟了下來,奔過去,把鳥籠摘下,緊緊抱在懷里,嗲聲嗲氣地道,你,你,你一個小孩子家,白爺我不跟你一樣見識……

        祝掌柜兩頭為難,哪個也惹不起,他伸巴掌在女兒肩頭上輕拍一下,算是打了她,道:胡鬧。轉(zhuǎn)身又朝那小兩口說,那就唱一段,唱好了,我?guī)湍銈兝瓐鲎樱驮诰茰喚?。說著,他又看看泓妹,像說,閨女,你看行不?

        祝泓妹笑了,唱一段吧,酒渾居客多,唱得好,飯轍是不愁的。

        小兩口調(diào)弦子支架子,擺開了陣勢。

        梅花大鼓腔色哀婉,調(diào)子韻重,多折音,偶一聲叫白,如熱油鍋里落進(jìn)一塊冰渣,刺人耳目。歌唱者雖用花腔,但旋律中蘊藏著醇厚凝重,像是老班底的功夫。

        錦浦,春女,繡衣金縷。霧薄云輕,花深柳暗……

        胡秀才醉意中拍案大叫,什么淫詞艷句,聽不得,換個段子!

        白太監(jiān)搖著扇子在手掌里打板,聽得入懷,道,聽音律,又不是叫你找故事,發(fā)的哪門子火氣……胡秀才不容分辯,換個段子!

        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不行,再換!胡秀才大叫,長此以往,非腐蝕了三水子弟!

        白太監(jiān)擰了脖筋,道,你這老東西怎么凈搗亂,聽完再議就不成么?你這是往戲臺上扔茶壺啊,簡直就是大帥督軍,不三不四……

        胡秀才冷笑道,嘿嘿,我叫換就得換!

        祝家父女不懂行,洋鬼子看戲,傻眼。泓妹說,胡爺說換就得換,哪個不叫換,我這金兒可只認(rèn)我,不認(rèn)它。她抿嘴笑著指指鳥籠。

        白太監(jiān)沒了脾氣,自顧去吸吮蓋盅里的七花茶。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一闕《枉凝眉》驚壓四座,整個酒渾居里聽不見一聲喘息,好半天,人們才聽見一陣低泣,抬眼看去,胡秀才已老淚縱橫,閉眼揚頭,不知他心里尋思些什么。

        良久,胡秀才顫顫立起,拉住那女子的手連聲道,好,好,好,唱得妙。小姑娘,老朽謝你啦。說著拱手打揖,嚇得那女子急閃。

        祝泓妹問,胡爺你聽著好?

        胡爺笑了,抬起胳膊,用藍(lán)布衣袖擦擦臉,說,不是好,是——太好啦!

        泓妹也笑了,向她爹說,留下吧。

        祝掌柜說,留下啦。

        泓妹牽著金兒在地上轉(zhuǎn)幾個圈子,笑道,胡爺剛才你哭啦?胡秀才說,唱到心窩里,憋不住。

        泓妹道,不能單叫你一人哭,應(yīng)該叫三水縣的人都上這兒來哭,還有南來北往的買賣家,他們哭,咱們才能笑!在酒渾居大門口立個招幌,又一道好菜上席:梅花大鼓!

        好個小丫頭,你成精了,這一計好!胡秀才叫絕。泓妹問那女子,你叫什么?

        女子羞答答,叫丑奴兒。

        泓妹皺皺眉,什么?丑、奴、兒?太難聽,我來給你取個名兒,我尋思著,你的梅花大鼓一準(zhǔn)在三水縣叫紅,你就叫——小梅紅!

        好個泓妹子,比你爹有出息。胡秀才豎起了大拇指道,這心眼子我都沒有,你咋就能冒出來,老朽往后也要拜你小丫頭為師了。

        泓妹笑道,胡爺這使不得。

        胡秀才道,怎使不得,一歲為師,百歲為徒,古來有之。在理兒得很。

        祝泓妹喜歡胡秀才,瞧不起白太監(jiān)。她說,其實胡秀才并不瘋,是裝瘋。大清亡了國,他的仕途斷了,就不人不鬼地胡混日子。胡秀才早就給人說過,天下沒有不死的國君,也沒有不亡的國家。他多次給泓妹講古,講著講著就流了淚,胡秀才多愁善感,感情極豐富,肚里的學(xué)問像三河里的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可惜了那一江春水無奈付與東流。

        從此,小梅紅的梅花大鼓在酒渾居唱紅了!

        那些坐席面的爺們兒都不要找零,去后面吃七花茶,聽梅花大鼓,聽得哭天抹淚還要往小梅紅腳底下扔銅板。小梅紅唱了《枉凝眉》,唱《釵頭鳳》,唱《葬花》,唱《焚稿》,唱《梁祝》……

        白太監(jiān)擺邪了,道,咱爺們兒是為找樂子,又不是上墳。說著,摔茶盅拂袖而去。

        第二日,又來了,聽一折,罵一通,又甩袖子走了。

        第三日,還是來,還是走。

        胡秀才笑道,我說白爺,白公公,白大總管,你可是打?qū)m里出來的,你哪能跑到酒渾居這下流的地兒來聽大鼓呀!你可是伺候過老佛爺太妃的藍(lán)頂子,你是聽過譚老板、楊老板的爺呀……我看你趕忙溜溜回家去,不然你籠子里那位小爺日子久了再學(xué)兩段林黛玉祝英臺,整天哭叫你,你受得了么?胡秀才正說著,籠里鷯哥張嘴了:“不是金玉良緣,是木石前盟?!?/p>

        白太監(jiān)真急了,伸指頭敲鷯哥的黃嘴巴,罵,你也跟著學(xué)壞……提籠子跑了。

        沒過幾日,白太監(jiān)又來了,單個,沒提籠子。

        胡秀才又道,早先說好了,來酒渾居單喝茶,可不包含聽大鼓,白爺你得出血。

        白太監(jiān)笑笑.我逛街不帶銀子,分子兒沒有,看看。他撩開袍子撇嘴。

        胡秀才說,別解褲子,我知道你襠里沒玩藝兒,把你指頭上的扳指兒脫下來也行。這玉佩,這帽正,你新近收的那煙壺拿來也算數(shù)……

        唱梅花大鼓的小兩口兒——小梅紅和旺兒,在酒渾居里拉場子,居然紅了半條街。泓妹叫她爹騰出一間下房安頓小梅紅兩口子,飯轍被窩有了著落,每天能掙下一大把銅子兒。

        十天半月過去,小梅紅積了一大包銅錢,用羊肚手巾提著,要往柜上交。祝掌柜不收,叫他們自個積存著。小梅紅不過意,說,你老替俺拉場子,理應(yīng)得往柜上交紅頭,你不收,俺心里堵得慌。最后兩人說定,旺兒小梅紅一天往柜上交十個銅子,算是紅頭。

        小兩口手腳勤快。每日早起旺兒挑十二擔(dān)水把廚后的三個大甕裝滿,小梅紅把茶棚清理洗擦一遍,出了力氣,也算不虧良心,正好。

        酒渾居茶棚后有個小樹林,栽著桃、李、杏,一棵老大的黑槐樹下有一眼井,早年間祝掌柜自個挖的。掘井前還找先生看過,祝掌柜燃香磕頭后才動的土。井水清甜透亮,屬酒渾居獨有,別家鋪子不叫沾邊兒。

        井眼開在脈上,有靈氣,春夏秋冬四種顏色,四品味道:春為翡翠色,散著淡淡草香,村野氣重;夏則變成孔雀藍(lán),倒一碗去日頭下看,晶瑩瑩,亮燦燦,清涼甘甜;秋呈象牙黃,富貴典雅,飄起淡淡稻香;冬又展現(xiàn)出瑪瑙色,豐盛而不沉積,透著一股冰雪的氣息。

        聽說開井汲水之前,祝掌柜扔進(jìn)去個岫玉如意,此為伙計們言傳,不知真假。

        端午這天,酒渾居包了幾筐粽子,不出賣,送食客的,吃喝完,拎一串粽子回去。粽子四百,內(nèi)藏金幣十枚,如有哪一位吃出金幣送回來,酒渾居再贈“一團(tuán)和氣”一份。招幌掛出去,引來了大群食客,前堂后棚滿滿當(dāng)當(dāng),熱鬧非凡。這計策是白太監(jiān)所獻(xiàn),十枚金幣也由他提供。那不是一般的金幣,是“天正通洋”——東洋舊幣。市面上很難見到。憑酒渾居的聲譽,不怕哪個昧了去,全都收齊后,再如數(shù)還給白太監(jiān)?;镉媯兌夹Γ坠辉诤跄菐讐K日本錢,他家里的東西,好歹拿出個小玩藝兒也能兌他幾大軸,丟幾塊不算事……

        祝掌柜喝罵,這話不是我酒渾居里人說的,哪個再敢胡說,趕出鋪子!

        粽子都送出去了,東洋金幣當(dāng)天就收回來九枚,送出九份“一團(tuán)和氣”。剩下那一枚,三天不見蹤影。祝掌柜渾身冒汗,急慌慌里外不安生,尋思,莫不真叫伙計們說著了,真丟一塊去怎么對得起白太監(jiān)。白太監(jiān)說過,十大軸龍洋也換不來那一塊“天正通洋”,那是古物,寶貝!

        后晌午,茶棚里坐得滿滿的。小梅紅唱罷一曲《化蝶》,茶客靜悄無聲,掏幾塊銅板輕輕按在方桌上。

        唱得好!一聲拍案斷喝,把人們嚇了一跳,舉頭望去,見一中年漢子手執(zhí)涼帽扇風(fēng),穿身灰色粗綢短衣褲,不起眼。但見此人伸出一只手,在小梅紅跟前方桌上狠勁一拍,“啪”的一聲,手掌提起時,桌上一枚光洋亮閃閃打了幾個旋,靜靜地躺下了?!疤煺ㄑ?”伙計急急報知祝掌柜。祝天啟抹著滿頭大汗奔過來,捏著金幣叫道,三水縣的爺們兒,我給你們作揖啦!他拱手道謝,一頭打發(fā)伙計速備一份“一團(tuán)和氣”。

        那短打漢子道,回贈我不要,我只點支曲子要這姑娘唱。

        祝掌柜道,點曲是規(guī)矩,回贈也是規(guī)矩,這是我酒渾居的老套路,哪個也破不得。說著一拱手,先生,點曲請便,我這兒打發(fā)人給你裝食盒。

        那漢子抿嘴笑笑,問小梅紅,可念過詩書?

        小梅紅低頭捏弄著鼓棒回話說,單認(rèn)幾個字,都是鼓詞。

        漢子道,那我來念一曲,你背下了,唱給我聽——

        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孤云飄泊復(fù)何依!

        山河風(fēng)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他念罷,問小梅紅,可記下了?

        小梅紅執(zhí)棒擊鼓拖腔道:記,下,了——

        旺兒那弦子早彈出了韻律。

        弦子撥得嘣嘣作響,將棚頂陳年的灰塵都震落了下來。

        小梅紅滿面通紅,兩眼依稀有淚光閃爍,那蟒蛇皮鼓打得鏗鏘有力。

        七花茶跳躍起,濺出點點水珠,沒有人去理會,天氣燥熱,使勁兒扇扇子,人們臉上似有一股怒氣,瞪眼握拳喘粗氣,酒渾居茶棚要爆裂了……

        化作啼鵑帶血——歸!

        只聽“嘣”的一聲,弦子斷了。旺兒流著淚哭出了聲,破口大罵,小鬼子,我操你祖宗——旺兒不善言談,沒有人知道,他爹娘就是在山海關(guān)被日本人炸死的。

        沒有人注意,那中年漢子騎匹灰驢已在三水縣街面上逛了三天,凡鋪子都進(jìn)去看看,隨意扔倆小錢,挑揀一兩樣上眼的貨色,連撂地攤賣狗皮膏藥的,也擠進(jìn)去瞧兩眼。他去三河交匯碼頭上看船來舟往,上前打問車漢腳夫們的生計;坐三河春茶園里聽茶客們侃大山,饒有興致地靜聽八方消息;走進(jìn)人力杠房探聽行市,四抬,八抬,十六抬,二十四抬,加槨加罩加甩買路錢,收銀幾何;去賽八仙相館里占六十四卦,問天下大事,問三水縣前途;華清池里泡塘子,大成洋布店里扯鞋面,椿盛號里提一簍八味小醬菜出來;湘妃院——湘妃院不叫他進(jìn),看他面生,寒酸,且布衣短打,油渣子也刮不得多少……

        灰毛驢子奔波四方,牽驢的是祝泓福。驢背上坐著的這位,是新到任的正七品藍(lán)頂子吳一梅縣長。吳縣長在新衙門里打了兩大轉(zhuǎn),把祝泓福從書記室叫出來委以新任——給縣長牽驢。從書記員一下跌到馬夫,祝泓福渾身冒火,又不敢多說什么。老縣長舉人出身,做了一輩子縣令,雖沒長進(jìn),可也見過大世面,做過前清的官,做過北洋系的官,又做過民國的官,肚里裝著三朝俸祿。就這么一個主兒,沒小眼瞧過他祝泓福,進(jìn)衙門就給個書記員當(dāng)。你吳縣令可行,拉咱當(dāng)馬夫,你真有眼呀,吳一梅!祝泓福早寫信給南方好友,另尋仕途。三水縣,一個荒野小門戶,原本就不在他眼里。暫忍耐一時,看準(zhǔn)機(jī)會走人!

        祝泓福回到三水縣后,祝掌柜多次找他,叫他連縣衙帶鋪子都照看些,說,我老了,人過四十轉(zhuǎn)眼就奔五十,五十,就不成氣候啦,勞碌一輩子,到頭來這家業(yè)還不都是你的,我一分一毫也帶不走。把你倆拉扯成人,又支撐起這間鋪面,也算對得起你娘了,將來回到陰間,我還要給她跪上一世,求她寬恕。你就擠出點空閑照應(yīng)照應(yīng)鋪面,學(xué)點柜上的手藝,往后不犯愁……

        泓福不聽勸,罵道,我小時沒叫豬叼走過手里的火燒,也從沒打算為哪個爭口氣,更沒想過這輩子點頭哈腰伺候人——什么大掌柜!大奴才,舔別人腳后跟的狗奴才……

        祝掌柜沒有法子,抹著滿臉老淚回酒渾居,他說不下泓福,打發(fā)閨女泓妹去說,泓妹知道哥哥鐵了心,哪個去也說不下來。也行,就此去找他發(fā)泄一通。小泓妹愛打聽新奇事物,小時她向哥哥打問學(xué)堂里的事件,念什么書,學(xué)會了什么本事……開始泓福還給她講些,越往后越學(xué)得多,就越不給講了。去省城念書連面也不照,回到家里問他,他斜白你一眼,荒野丫頭別問那么多,你知道越多越瘋,虧你沒進(jìn)學(xué)堂,進(jìn)了,你那鞭子還不打到北平去!

        看哥哥那副德性,好像整個三水縣的人都欠他似的。人家胡秀才比你學(xué)問大不大?人家是真秀才,滿肚子詩書,就連白太監(jiān)也比你見識廣!你不就在省城念了幾年書,還反了你,臭!

        泓妹那天扛了金兒去縣衙找泓福,她不是替她爹來游說,是找泓福出出火氣。

        泓妹問,爹跟你說的你打算怎樣?

        泓福說,不打算怎樣,你少管。

        叫我少管,我非要多管些。我問你,你是吃什么長到二十的?吃土,吃石頭,還是吃大糞?

        你走,這是縣衙,不是南大坑,休胡鬧。

        我就不走,你得說清楚。上學(xué)堂沒有銀子人家叫你進(jìn)去么?你肚里學(xué)問哪來的?你那點小本事是誰供的……

        有話外頭說,我在當(dāng)差。

        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我管你當(dāng)屁差。

        你走,出去……滾!

        好你個白眼狼,你敢打我……金兒,撓他,去,往死里撓!

        金兒一躥過去,不管臉面就在泓福身上大抓大撓,瞪眼齜牙像是有無限冤仇。泓福急忙躲閃,大聲叫罵著四下里跑,從院里躲進(jìn)屋里,從屋里躲進(jìn)馬廄,從馬廄躲到山墻外,終究躲金兒不成??h衙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祝泓福著實“臊”了一回。

        祝泓妹大鬧三水縣,小丫頭抱了金兒一連大笑了好幾天,每天拿出灶間的肉包子賞賜金兒。

        祝掌柜急得上火,大聲吼道,小死丫頭,叫你去勸勸他,誰叫你去胡鬧,往后他還咋在衙門里混,街坊四鄰怎么看,我這老臉往哪兒擱?!我前世作孽呀,咋就養(yǎng)下這么倆不懂人事的小祖宗!

        泓妹說,他罵我白罵啦?我就當(dāng)眾臊他。

        祝泓福渾身上下被金兒撓成了叫花子,滿頭滿臉血漓呼啦,頭臉上的傷痕一個月才好。他咬牙切齒,不定哪天把金兒殺掉!

        祝泓福趕著毛驢跟新縣長逛了幾天縣城,險些累趴下。吳一梅縣長把他叫去問,你跟我轉(zhuǎn)了兒天,覺得怎樣?三水縣的優(yōu)勢,劣勢,百姓們的精神頭,也就是情緒怎樣?還有你對時局的看法,整理一卷材料給我。

        祝泓福心里煩,不知自己究竟當(dāng)?shù)哪拈T子差。

        交代完公事,吳縣長問,聽說你還是酒渾居的少東家,好,那間鋪子辦得有味道。祝泓福說,我不常去,不知那里的情景。

        吳縣長說,你爹這個人挺有腦子,是把好手,他的生意之道,挑揀些拿來縣里用還是可取的。你不妨常去走走看看,從那里取些經(jīng)來。百姓比咱們有學(xué)問,為官一任,能從百姓手里討教些真貨,也不枉了這頂烏紗!

        我不跟他們來往。

        為什么?

        他……丟人!

        你是說你妹子大鬧縣政府?

        不,不是。

        那為哪般?

        這……丟人,張不開口。過些時,縣長許能知道些。

        立秋剛過,祝泓福收到了南京書信一封,那里有門好差事,叫他即刻動身赴任——需帶大洋二百,機(jī)不可失,盡快籌備!

        祝泓福著急,二百?他一月薪水銀四塊,沒有余頭,二十也拿不出!苦苦尋思兩天,沒有辦法,還得厚著臉皮去酒渾居找他爹。怎么說,也是親爹親兒。

        祝掌柜驚問,人家把你罷啦?

        祝泓福道,沒,是我辭掉的。

        能看出來,吳縣長是個好官,比原先那老棺材瓤強(qiáng)得多,跟著他準(zhǔn)能長出息。往南方走,你人地兩生,哪個敢擔(dān)保不出亂子?

        這是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沒把握,我是不會登這個門的——洋錢算我借,寫字據(jù),日后本息并還……我有我的事業(yè),你不要多問了。

        兩大軸洋錢到手,祝泓福打了自己倆嘴巴子,也多長了兩歲。這叫說嘴打嘴。瞧不起洋錢,洋錢也瞧不起你,都輕松!祝泓福醒了,冷笑著,沖著錢軸啐過去一口。

        吳一梅縣長排宴酒渾居,專請三水縣的兩位名士:白太監(jiān)和胡秀才。

        白太監(jiān)高興,拎了鳥籠來,還抱來一個錦匣,匣里裝有十二塊墨錠。他說近日去京城玩了一趟,逛琉璃廠,從一間鋪子里買回這匣寶物,大洋六十,值!

        白太監(jiān)把墨匣推到一梅面前,摸著光滑溜溜的下巴說,這是徽州“胡開文”的老貨,乾隆貢品,當(dāng)朝工部尚書曹振鏞監(jiān)造,乾隆老爺子封授“墨中極品”。早聽說吳大人學(xué)問浩博,詩書千斗,這匣墨算不得什么,吳大人拿去且當(dāng)玩物吧。

        吳一梅愕然,笑問道,這是怎么說法?

        白太監(jiān)道,我區(qū)區(qū)小奴一個,怎敢受大人宴請,無功不受祿,有來無往算不得事體,萬望笑納……

        白太監(jiān)話沒說完,那匣寶墨被胡秀才拉去打開,從中掀起一塊,一手扶了老花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看罷又去蓋盅里用長指甲挑幾滴水,將墨潤濕,以指肚輕磨,又放鼻上聞,將鼻頭拱起,幾絲墨香吸盡無余,而后,又用舌尖在墨錠尖角處舔了幾下,和著一口唾沫咽進(jìn)肚里。

        胡秀才閉眼沉思良久,道,白公公,我看這墨像是河間府小作坊里出的,實在找不出“皇貢”的味道。你這“假漢”做了一輩子,世人還能體諒,人品再假了,祖宗可不饒啊……

        白太監(jiān)拍桌子瞪眼,亮展了公鴨嗓叫道,好你個胡瘋子,瘋話說到了真人跟前,堂堂一縣之主請你來吃喝,你倒口吐狂言,滿嘴嘔污,你這叫犯上!

        吳一梅笑而不語,靜觀靜聽。

        胡秀才道,真正“胡開文”貢品,是沿襲了大明朝“天國香墨”的精華,將麝香、冰片、珍珠、金箔、兒茶、公丁香、黃連、牛黃、熊膽等十幾味名貴中藥巧妙地糅進(jìn)了墨中,墨香撲鼻,清涼爽神,并可防蛀防腐防碎裂,真真正正宜書宜畫……再看你這墨,污舊無光,雖有描金掩蓋,可再描也掩不住馬腳,里頭人造香料用得太多,香宜精不宜多,香上加香可就臭了;那真墨必是烏黑之中隱藏著多彩斑斕,再看你這墨,色不亮,無光華,棱角底下藏著龜裂,倘若伏天潮熱,這墨還不變成臭屎一攤……

        白太監(jiān)聽罷胡秀才一番話,啞了半晌才道,這,這……六十塊龍洋啊!

        胡秀才笑道,六十個大子兒,七個燒餅三碗餛飩!

        吳一梅淡淡一笑,合掌輕輕擊了幾下。

        胡秀才那里展開一領(lǐng)雪絹,四尺裁立軸一幅,上面胡亂涂抹著幾個大草字,懷素不像懷素,張芝不像張芝,碑中有帖,帖里蘊碑,整體大飛白,一氣呵成!

        胡秀才道,三砂壺老酒下肚書就此卷:“晦氣東來”!

        吳一梅大驚,紫氣東來者,吉祥如意,洪福綿綿,這“晦”氣東來怎樣說法?在下討教胡前輩。

        不敢當(dāng),胡秀才摸摸山羊胡須,端起紫砂壺抿一口酒放下來,雙手背剪,仰頭向天叫道,吳大知縣,休怪老朽狂言吧,字,我早不會寫了,胡亂抹了來權(quán)作小禮獻(xiàn)上。吳大人莫要嫌棄,今兒算我欠你一筆,等到那雄雞一唱日出東山時,老朽若還有一口氣在,必要贈你一幅“紫氣東來”!

        吳一梅將墨匣書卷都攬過去,道,兩位老前輩的禮我都收下,對我都有用項,貴重得很!

        酒過,茶過,禮過。

        吳一梅說,有傳言,要建立華北自治政府,我這縣長不想當(dāng)了,讓出來,回家讀書去。

        白太監(jiān)說,吳大人可不能放擔(dān)子,你來三水剛滿一年,三水就變了樣,警、稅、河、鹽、商、道、地,管理得當(dāng),法度嚴(yán)謹(jǐn),井然有序,我出宮就經(jīng)歷過兩任縣令,哪一任也不及吳大人!

        胡秀才道,上命不由己,想必是吳大人放了道臺、知府吧,三水太小,太小……

        吳一梅說,哪里我也不去,還住在三水,今兒請兩位前輩來的意圖就在于,酒渾居后茶棚往后也給我留個座兒,叫我也品品茶,聽個曲兒,觀賞河上景致,得樂且樂吧!哈……

        看吳一梅臉色陰沉,話里有話,胡白二翁不再放肆,認(rèn)真了。胡秀才問,吳大人,當(dāng)真么?

        吳一梅說,半點不假。

        白太監(jiān)問,真要讓印了?你這樣有本事。

        吳一梅說,什么有本事,我真是無能為力了,再管下去恐要出差錯,不是一般的差錯,也不單是中國人的差錯,是國際大事。日本人插手了,亂得很,不像咱們喝茶聊天那么輕松!

        從窗子里向外看去,河上還是那么繁忙,百舟穿梭,偶爾傳來一兩聲汽笛的鳴響,一艘小火輪“突突”馳過,冒著黑煙,輪頂插了日本太陽旗,日頭底下紅得刺眼,閃著血光……

        白太監(jiān)沒有說話,他的確到北平走了一趟,辦理了一些善后事宜。東安市場有他一間古董鋪,城南有他一間綢緞莊,西四一間錢莊里還有他一份股,他去京城把鋪子盤了出去,把錢莊里的股份撤了出來,所有錢物都兌成了金銀實貨。回家后,又將家中古董玉器也兌成了金銀,裝船運回了鄉(xiāng)下老家?!皝y世黃金”,白太監(jiān)精明得很哩!吳一梅縣長說的“華北自治”是個什么玩意兒?白太監(jiān)不懂,不過有一點他心里清楚,腦袋后面這根辮子終歸到了該剪去的時候了。

        酒渾居飯莊里,吳一梅縣長敲的幾聲警鐘,讓胡秀才覺得,心里纏繞多時的一個大陰影就要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大精怪向三水縣撲來。這之后,他又專門拜訪了吳縣長,問,華北真要落入日本人手里?吳縣長反問,這不是你胡老前輩告訴我的么!胡秀才說,我什么時候說過此話。吳縣長笑了,晦氣東來!

        頭年夏天,三水縣連降大雨,伴著電閃雷鳴,把三河匯水處的一座塔給劈下去半截。這座鎮(zhèn)水寶塔是宋人修的,如今倒了,胡秀才心里罩上了陰影,越罩越黑,再看看河里三天兩頭游來游去的小火輪,沉思,塔倒必有禍?zhǔn)?,要天下大亂了,要改朝換代了。吳縣長一番話,更證實了他的預(yù)料。他又想罵人,罵哪個?哪個該罵?他不清楚,世面太亂,罵誰也不解氣。管他,看看吧,頭上的大辮子拖了一輩子,由青變白,哪個敢咋著,就是不剪!

        祝泓妹年滿一十八歲,街面上沒有給她提親的,嫌她像個野小子,怕她!大鬧三水縣一折,成了人們飯后茶余的話柄。小梅紅有好幾回都笑著說,編成鼓曲唱,人們準(zhǔn)愛聽。泓妹說,你編去,我才不管。

        祝掌柜心里著急,成了一塊病,一個十八歲的大閨女整天扛個猴子掄條鞭子滿街轉(zhuǎn),成什么體統(tǒng)!十八歲了還沒出門子,窩在家里,丟人!他頭上又多了一層白發(fā),臉上又勒出了幾道新褶。

        泓妹說,叫我多玩幾年,再出門子不遲。祝掌柜說,再過幾年你就老了,沒人要了,我死了,你吃誰喝誰去,哪個養(yǎng)活你。泓妹說,有這么大個飯莊,還餓死我不成?祝掌柜說,飯莊大小也不能交給你。泓妹說,不給我你給誰?

        是啊,酒渾居買賣做到家啦,誰來承受?泓福那小子不知道在哪兒,世面這么亂,是死是活還不知道。祝掌柜心頭犯難,推開窗戶看河。聽人講,河里斷不了飄過來死人,北邊那仗,打得正火,街面上早有幾間鋪子關(guān)張?zhí)与y了,酒渾居的買賣開始清淡,自己該咋著,不知道!

        有天泓妹跟她爹說,咱把鋪面收拾了去南大坑躲陣子再說,世道平穩(wěn)了還回來。祝掌柜說,虧你吐出口,咱走了,三水縣那些老客咋辦,怎么也不能坐著船去南大坑喝茶!對不住鄉(xiāng)人,人家要罵祖宗!泓妹說,那你就等日本人來糟弄吧,聽說他們跟野獸似的。

        祝掌柜沒了主意。

        泓妹又朝她爹要錢,這回不買桂花油,買什么,不說,要多少,祝掌柜嚇了一大跳,泓妹伸出去三根指頭:三百塊!

        祝掌柜罵道,胡來,這叫敗家。

        泓妹嚇唬她爹說,你不給,我去湘妃院掙,今兒來個玉鐲,明兒來個翠墜兒,后兒再來個綠扳指,不用幾天三百大洋就能到手。

        祝掌柜不去理她,干自個兒營生。

        過了一天,泓妹來了,渾身上下抹得通香,描眉畫眼一臉香粉,兩唇抿過紅裱,血樣紅;粉底金花掐身緞子袍,外罩霞紅孔雀藍(lán)繡花軟緞坎肩,腳上穿雙金絲滾花蔥綠色繡鞋,渾身香軟,猴子鞭子沒了蹤影。

        祝天啟一看,直想扇自個兒臉,大罵自個兒是作孽鬼……沒法子,甩給泓妹一張銀票。泓妹笑著收起銀票跑了。

        一天,兩天,三天,祝泓妹又來酒渾居,祝掌柜不愿理她,她死拉活拽把她爹推上了船,沿海子河逆水而上,走十里,到了南大坑。泓妹一聲鞭響,打柴房里跑出來五六個伙計,手里都握著一支大匣子槍,一字排開站在池塘邊上,舉槍遠(yuǎn)射,柳樹林里炸開了花。

        祝掌柜嚇暈了過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待睜開眼,見自個躺在酒渾居后堂屋炕上,身上蓋了被子,暖烘烘,炕沿坐了泓妹。

        祝掌柜不知不覺睡了一天多,泓妹請大夫來,把過脈,說著些風(fēng)寒,又受了驚嚇,吃劑方子下去就能緩過來。祝掌柜醒來見泓妹哭,自己也掉淚,道,你真要氣死我,我這輩子操勞還不夠么?你娘她真有靈,看我這份心思,也不忍呀……

        泓妹沒有頂撞,自顧聽,她是大人啦。

        祝掌柜沒敢歇著,伸伸腰腿,把店堂里外細(xì)細(xì)查看了一遍,又叮囑了伙計幾句。他披件夾袍子心神不定地轉(zhuǎn),一會兒出門看看街市,一會兒又張望河上動靜,看看廚后的三個大甕,滿滿當(dāng)當(dāng),甕里水直想往外溢。旺兒弦子彈得好,又有力氣,那甕啥時候看都滿著。

        后茶棚里客稀,胡秀才白太監(jiān)好些日子不來了,只有幾個人歪斜著打盹。后晌午,日頭弱,天地蓋上了一層灰氣,人困馬乏,車船也睡死了,三水縣寂靜無聲。

        祝掌柜又轉(zhuǎn)到了黑槐樹前,仰頭看這棵老朽的樹。黑槐樹粗至兩人合圍,黑樹皮崩裂了,齜牙咧嘴,樹心早年就空了,曾遭過雷擊,樹冠炸飛,不知何年月這空樹頂端圍著洞口又張牙舞爪伸出了許多樹杈,且生機(jī)勃勃,夏天一到,依然飄了滿院槐花香。

        黑槐樹有多少年紀(jì),祝掌柜說不上,自他開灶起家,它就長在這兒,照先生指點,他在樹下掘了一口井,井里汲出白花花的銀錢,汲出了房子和地,汲大了兒女,汲老了自己,汲來了數(shù)不盡的愁緒……

        祝天啟真的感到自個兒老了,叫閨女大氣一場,害場病,一下老上去好幾歲,炕上躺一天一夜就像過去五六年的光景……

        祝掌柜正胡思亂想,泓妹過來了,說,白會長要見你。

        白會長?祝掌柜暈頭轉(zhuǎn)向,白會長是哪個?沒見過。

        泓妹說,就是白寶翔,白公公,白太監(jiān),爺們兒不爺們兒、娘們兒不娘們兒的那只老公鴨。

        一覺醒來,白寶翔大太監(jiān)成了三水縣維持會長,又走了時氣,又成了紅人兒,跟變戲法似的,快得叫人來不及轉(zhuǎn)眼珠??窗?,西洋景,用一只眼看,閉了另一只,才能看見玩藝兒。

        日本人真的來了,平平靜靜,不像人們說道的那么怕人,就像運河里飄來的一只船,船上下來幾個人,卸下貨物裝車,推進(jìn)了市曹。市曹多了幾個兵,扛根大槍立那兒,一動不動,像賣秫秸的。市曹招幌里又插了幾桿新幌子,挺單氣,白底紅心,沒見過,也新鮮,孩子們都圍了看。

        白太監(jiān),不,白會長真的剪去了辮子,黑呢禮帽,藏藍(lán)色咔嘰布制服,戴了水晶眼鏡,握一根文明棍,比以前精神多了。

        白會長挺熱誠,說,祝掌柜,日本長官木村少佐今晚要在酒渾居用飯,你早些預(yù)備,把店堂里外打掃干凈。對,還有茶棚,叫小梅紅也預(yù)備幾支好聽的曲兒,錢么,不會少你的……

        木村少佐不到四十歲年紀(jì),早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xué),攻讀過漢語言文學(xué),在滿洲服役八年,說一口東北官話,他是三水縣日軍駐軍的最高長官。木村由白會長陪著到酒渾居,這人很文雅,不像當(dāng)兵的,也沒穿軍裝,穿一身西洋服,脖子上系著花蝴蝶,說話就笑,見人就鞠躬,和氣,懂禮節(jié)。

        祝掌柜怕出麻煩,起早囑咐了伙計們,不許惹是生非。

        客人坐定后,祝掌柜招呼伙計上酒菜。但聽他一一唱來:

        ——“霸王別姬”,“陽春白雪”,“高山流水”,“水漫金山”,“一團(tuán)和氣”……

        木村少佐單點了“高山流水”和“一團(tuán)和氣”。他說,東亞共存共榮是大事業(yè),定要高山流水覓知音,一團(tuán)和氣求共榮。

        吃喝罷,祝掌柜不害怕也不客氣,照收大洋一塊,請后邊用茶,聽梅花大鼓。那木村少佐連連稱道,令部下拿出五塊錢,祝掌柜不收,酒渾居的規(guī)矩不能破,里外人一樣。

        白會長在木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木村哈哈大笑,又向祝掌柜伸出了大拇指,說道,軍人氣質(zhì),佩服,佩服。后茶棚里,木村細(xì)細(xì)品茗,對七花茶的精心調(diào)配贊不絕口,只聽他低聲自語,中華民族,了不起……

        木村少佐走了,看樣子,他非常滿意,一團(tuán)和氣吃得太多,身子一挺,打了香嗝,他滿足地笑笑。臨走,又單賞給小梅紅一塊洋錢,祝掌柜說,這能收。

        第二日午后,白會長提了籠子來酒渾居喝茶,一進(jìn)門,那鷯哥叫道:“皇軍健康?!卑讜L拍下籠子斥道,你懂個屁,瞎叫喚什么!他對祝掌柜說,那日本人對酒渾居印象很好,你的手藝他感到驚訝,一團(tuán)和氣吃得上癮,叫明兒午飯前送一份去。

        祝掌柜哭笑皆非,說,白爺我就稀罕,怎么你一夜就變成這份模樣,有人背地里叫你“漢奸”,我琢磨,像白爺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奸”哩!祝掌柜說得一本正經(jīng),他真不知道白太監(jiān)“奸”從何來。

        白會長道,別聽那些人嚼蛆,世道變了,就隨著走,要不,你就受罪,干嗎跟自個兒過不去。原先我太傻,背上背個大清國不肯放下,要不,憑我資歷,早去省里當(dāng)上參議了!

        胡秀才插話了,你趕緊跟那木村后邊轉(zhuǎn),轉(zhuǎn)好了,還能上滿洲國當(dāng)參議。

        白會長說,上哪門子滿洲國,我能保住我那四十間房子就足矣。他打開個藍(lán)緞包,拿出幾件古董玩器,說,胡大爺你給看看,這幾件玩藝兒怎么樣,你眼好,這點我服你。胡秀才說,你都當(dāng)會長了,還倒古董啊,有那多閑工夫?他說著,拿起一只宋哥窯瓶,扶了花鏡,細(xì)細(xì)審視,半天才說,仿制,大清人的手工。

        白會長問,怎么說法?

        胡秀才道,哥窯真品胎質(zhì)緊密,釉層渾厚,釉面滋潤,面上有長短和深淺不一的開片紋理,繁而不亂,有條不紊,行話叫“百圾碎”。手頭有分量,瓶子胎質(zhì)顏色似鐵,口沿施釉淡薄,現(xiàn)出淡黃胎色……可這瓶子,放手里掂,分量低下去三成,口沿瓶身施釉一樣厚,看不見胎質(zhì),開片紋理太過于規(guī)矩,且深淺一樣,還有破聲……我看像是雍乾仿!

        白會長問,一準(zhǔn)是?

        胡秀才道,差了,把我的砂壺砸了。

        白會長笑道,這就好。他又拿一件青銅彝爐叫胡秀才看。胡秀才看了,說也是假的,是北平前門外拐棒胡同里造的仿品。

        一連看了七件,只一件翠玉鐲是真貨,像老佛爺墓里的東西。白會長高興,把玉鐲裝了,另外六件“漏眼貨”仍用藍(lán)緞包緊,說,木村少佐叫我找點玩意兒,他說他喜歡中國文化,娘的,真貨我還收哩,誰給他!

        祝掌柜說,你這人不實誠,哪能哄騙人。

        白會長說,你呀祝天啟,你實誠,多給洋錢不要,死認(rèn)那“一塊找”,我看是傻!

        胡秀才咽下一口酒,吃人家的飯咋個壞良心,白給你個會長當(dāng)!我問你,你這會長是幾品,我看那個木村還叫你當(dāng)總管合適,再發(fā)給你個翎頂子,穿這身洋行頭,活脫脫一個大妖怪,哈……

        哈哈……多日聽不見的開懷大笑又從酒渾居里傳出,幾個老家伙一時開心,憋不住。

        末了,白會長認(rèn)真道,還別說,木村那小子肚里有點玩藝兒?熏他懂《左傳》,懂《呂氏春秋》……他娘的,比我還富!不過,玩這東西,他就成孫子啦。他拍拍藍(lán)緞包說,走人,找地方打制匣子,給那孫子送去。

        “給孫子送去!”鷯哥也重復(fù)一句,白會長拍籠子教訓(xùn)道,不該你插嘴時就別亂叫喚,像個長舌頭娘們兒。

        吳一梅縣長真的退位了,聽說還鬧病,在家里炕上躺著,祝掌柜提了點心匣子去探望。

        吳縣長果真靠被子上看書,腿上蓋了被子,他問酒渾居的生意,問日本人木村,問白寶翔會長,問胡秀才和泓妹……

        祝掌柜連聲賠不是,大罵祝泓福。吳縣長說,泓福年輕有文化,又有志氣,遠(yuǎn)走高飛干大事業(yè)是好事,不要怪他,在三水縣窩了他。

        祝掌柜請教說,日本人能呆多久,看樣子還不是那么兇。

        吳縣長說,呆多久是國家大事,我一個小縣令能知道多少,再說,我如今也不是縣令了,就更不清楚……你呀,祝掌柜,多點心眼,給你句心里話,錢財上的事該認(rèn)真了,能轉(zhuǎn)走就轉(zhuǎn)走,越遠(yuǎn)越好。還有,那個小梅紅,怪可憐見的,好生看管她,往后,她那大鼓能少唱就少唱吧……還有泓福,但愿他能干成一番大事業(yè)!

        吳縣長是好人,他的話祝掌柜記在心上了。

        祝泓福又回來了,他是衣錦還鄉(xiāng),神氣活現(xiàn),他給祝家添了光彩爭了氣,成了三水縣的一個大派頭角色。

        泓福說話算話,回到三水縣,他先到酒渾居見了老爹,還了二百大洋外加紅息三十,還送去了大堆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

        看著泓福這么大派頭,祝掌柜心里害怕,問,你這叫什么兵,屬哪一路的?泓福說,你不要管,這是國家大事,跟你說你也不懂。

        你是路過,還是專來看我?

        都是。

        那,就多住兒天,說說柜上的事……

        你又來了,柜上的事早晚要說,這會兒沒工夫,公事要緊。

        在酒渾居里,泓福看見了小梅紅,問了生計,還給小梅紅一塊洋錢,他心疼這小兩口。泓福拜訪了木村少佐,兩人說了一天話。

        泓福去拜訪吳一梅縣長。縣長正病著,不便久坐,出來又去了縣維持會,去見維持會長白寶翔……他是個忙人,騎了馬在三水縣城轉(zhuǎn)了個夠,幾天后,又去了柳河灣碼頭。

        白會長來酒渾居飲茶,把祝掌柜拉一邊悄聲說,掌柜的,泓福那小子咋變啦,咋真的走上這條道!祝掌柜腦子亂,我正想討問你,泓福走的叫什么道?

        漢奸,純正的漢奸。原先叫中央軍,這會兒叫皇協(xié)軍,還掛著青天白日,跟日本人是一路的。那你不也是跟日本人一路,也是漢奸?!

        咳,我是瞎混,假的,跟下頭褲襠一樣,沒家伙什,虛名兒,好歹對得起三水縣的鄉(xiāng)親。不像泓福,你看他那神氣勁兒,年輕呀,腦子一熱就有奶便是娘。

        祝掌柜心里似乎清亮些,他光看見泓福滿身戎裝,寬皮帶上挎著盒子槍和長刀,金花花的領(lǐng)口上那幾顆星星杠杠扎他眼疼。原本,誰家里金榜題名,滿街面上都來道賀,怎么泓福光彩照人地回家,門前冷落得連只雀兒都不見,定是不得人心!

        聽白會長說,泓福是皇協(xié)軍的連長,管一百多號人的隊伍,受木村少佐的指派。難怪小梅紅、旺兒都怕他、恨他,那一塊洋錢叫旺兒扔得老遠(yuǎn),嫌臟!

        祝泓?;厝h干的頭一件事就是關(guān)閉窯子,把窯姐們集中裝船運走。三水縣百姓有些拍手叫好,道,祝家小子有出息,打掃窯子是好事,三水縣往后干凈些。過了十天半月又聽說,那些窯姐給送進(jìn)了日本兵營,送當(dāng)兵的出火用,祝泓福不是人,缺他祖宗德!

        過了好幾個月,祝泓福忙完回來了,來酒渾居找他爹,張口借一千大洋。問他干什么,他不說,單說是國家大事。祝掌柜說,國家大事找國家去,找我開飯鋪的小百姓干什么?不等祝泓福張口,他又急火火地罵道,你小子丟人不,滿街面都罵你你知道不?我都臉臊!你小子脫了這身老虎皮,別說一千塊洋錢,整個酒渾居我都給你!祝掌柜頭一回對泓福發(fā)這么大的火氣,發(fā)完了火,心里亮堂了些,覺得替三水縣人出了一口氣,自個臉上也紅光了些,在泓福跟前也敢挺腰桿子了,他說話氣粗,怎么想,自己也占理!

        祝泓福沒說話,白他爹一眼走了。

        日本人木村又叫送了一份一團(tuán)和氣,他吃得順口,三天兩頭叫送。聽白會長說,昨夜泓福跟木村一桌吃一團(tuán)和氣,喝柳河燒鍋,說了一宿話。

        唱梅花大鼓的小梅紅上街打洋油,一走再沒回來,三天過去,還不見人影。酒渾居里亂了套,祝掌柜發(fā)話,關(guān)門,都出去找人!

        找了一天一夜還沒找到,祝掌柜急了,再找,找回人來,賞洋錢一百!

        旺兒不吃不喝,坐運河沿葦灘上發(fā)呆,就是不回來,說,小梅紅有三長兩短,我就跳運河……

        又過了一天,祝泓福來了,對他爹說,你懸賞太少,賞到一千,我替你找回來。

        祝掌柜一把抓住他脖領(lǐng)子道,話說出口要砸下去個坑,你小子算不算數(shù)?

        泓福笑了,我可是個軍人,再者,我手下一百多弟兄,比你幾個伙計不強(qiáng)?

        祝掌柜松了手,你去吧,大洋我預(yù)備著。

        泓福走近前,我先要大洋,后找人。

        你打什么保票?

        找不著人,你用這砍了我。泓?!班А钡匕蜒冻槌霭虢?,咬牙切齒地說,爹,祝大掌柜,拿洋錢來吧。

        小梅紅回來了,沒傷著碰著,也沒渴著餓著,說,買洋油回來,被幾個人蒙眼推上一輛騾子轎車,關(guān)進(jìn)了一個大宅院,紅床紅桌紅凳,有人送湯送飯,還吃了幾塊一團(tuán)和氣……

        祝掌柜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問,你還吃了一團(tuán)和氣?

        小梅紅說,吃了,就是酒渾居炸的。

        祝掌柜長嘆了一口氣,擺擺手道,都下去吧,我也該歇會兒啦。他心里明白了,是泓福干的!

        他把這事咽下了肚,誰也不告訴,啞巴吃黃連吧,丟人現(xiàn)眼!

        綁架小梅紅一事,就是祝泓福干的。這筆錢他沒有亂用,加上運送窯姐的賞金,他又招募了一百多人,他成了皇協(xié)軍的營長,他的兵營就設(shè)在柳河灣碼頭。

        祝掌柜心頭堵上了一塊病,他不愿意吐出來,影影綽綽中感到酒渾居該坍塌了,人不能光走時氣,洋錢也該給別人留點!

        聽說胡秀才被日本人木村叫了去吃酒,祝掌柜、白會長、泓妹跟小梅紅兩口子,都捏著一把汗。白會長說,這是他自找,也不看看啥年月啦,還背個辮子亂逛,滿嘴里胡吣罵大街,咱中國人吃你這一套,那日本人可不管你什么秀才不秀才,日本人殺人就像吃一團(tuán)和氣,有滋有味……

        泓妹頂過去說,罵人,也沒罵他日本人,罵那些督軍大帥,干他日本人屁事,殺人要償命,早不償晚償,人不長眼天看著,誰也跑不了。

        酒渾居里大爭小議,胡秀才和木村這邊大吃大喝,吃一團(tuán)和氣,喝柳河燒鍋。胡秀才吃喝前照例是大罵一通。木村少佐很是高興,他認(rèn)為胡秀才罵得有學(xué)問,罵出了半部中國近代史,罵出了一塊肥肉的自我腐爛,教他認(rèn)識到,要征服這個民族必先讓它自相殘殺,殺個魚死網(wǎng)破,再去輕而易舉地尋找那漁翁的利益。在胡秀才跟前,木村很謙虛,他稱胡秀才為三水縣一寶,服他滿肚子詩書,服他那根大長辮子。道,這個民族如若都能團(tuán)結(jié)一心,那么它的力量能超越日本一百倍!他對胡秀才說,大辮子還留著,留一段歷史,留一顆忠心。

        臨走,木村送胡秀才一套餐具,日本造,木制八件套,精致雅觀。

        白會長問,那日本人沒殺了你呀?

        胡秀才說,我好端端不招惹他,憑什么殺我。

        白會長又問,你罵人沒有?

        胡秀才說,罵了,罵得狠,他還請我吃飯喝酒,還送我見面禮。

        我看你也成漢奸了,他咋那么愛你。

        你才是漢奸,你去他跟前罵罵看,不殺了你才怪,我凈說實話,不像你,盡哄騙他。

        木村來酒渾居聽小梅紅唱梅花大鼓,唱大段的《紅樓夢》,聽入了迷,扔過去大把賞錢。旺兒實在憋不住,摔了弦子,把賞錢扔到地上啐唾沫,拉了小梅紅要走,上來倆日本兵攔住了。木村大動肝火,嘴里大罵“八格牙路”,他沖著日本兵叫了一通“嘰里咕??ɡ病?。日本兵把旺兒擰走了。

        酒渾居里又亂了套,怕旺兒吃虧,祝掌柜求白會長出面,跟日本人說說,把旺兒放出來。白會長走了一趟回來說,木村少佐大發(fā)脾氣,說旺兒藐視皇軍,要送關(guān)外當(dāng)勞工。

        祝掌柜說,咱送幾個錢去行不?

        白會長說,日本人才不缺那幾個錢花……這旺兒也太二百五了,當(dāng)面給人家難堪,那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主兒。

        大伙沒法,把胡秀才找來,請他去跟木村求情。胡秀才去了,木村說放回旺兒行,叫小梅紅來,這《紅樓夢》還要聽下去。

        胡秀才說,我領(lǐng)了小梅紅去,咱再預(yù)備上一團(tuán)和氣和燒鍋酒,我也坐那兒聽,唱完,我領(lǐng)回來。無法可施,只能走這條路。小梅紅去了,旺兒還真被放出來了,渾身上下被打得鮮血淋漓。

        還在那間屋里,胡秀才陪木村吃喝,小梅紅打板擊鼓,打擊了半天也沒唱出半句曲子,旺兒被打得半死不活,沒了弦子,她張不開嘴。

        木村又來了氣,喊叫一聲,幾個日本兵拖起小梅紅就走。胡秀才拉不住,早被一皮靴踢在了地上。

        小梅紅又丟失了,五天不見蹤影,十天不見蹤影,十五天……半月后,人們在河灘里找到了小梅紅的尸首,她投了運河。木村指使他的部下把小梅紅糟蹋了,說這叫嚴(yán)懲旺兒的狂逆。

        埋葬了小梅紅,旺兒變成了呆子,只知道干活,不說一句話,力氣更大了。祝掌柜病倒了,店鋪里一樁樁是非攪得他躺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胡秀才在家里沉悶了好幾天不露面,今兒一大早來了,跟祝掌柜商量,酒渾居還要支撐下去,關(guān)門停業(yè)也不是個法子。

        祝掌柜問咋支撐下去,胡秀才說,有泓妹掌理柜上事務(wù),我?guī)退⒅c。

        胡秀才把祝泓妹叫去念叨了半晌,兩人敲定了,掌柜的大病在身,酒渾居還讓它生機(jī)勃勃地經(jīng)營下去!

        胡秀才踩著鐘點來,端了紫砂壺,不喝酒,不吃蝦,不罵人,單只在廚房里看泓妹操作。泓妹里外忙活,胡秀才瞇眼捏手指頭。

        木村少佐照吃一團(tuán)和氣,越吃越愛吃,原先三天兩頭,如今一天一份,小伙計提了食盒見天跑,送得遲了,木村差人來催,他吃,他的部下也吃,吃上了癮,一天好幾頓,光吃這個。給木村做菜時,胡秀才端紫砂壺往湯汁里澆佐料,黑乎乎的汁液,像中藥湯。泓妹問,澆的什么?

        胡秀才說,阿芙蓉。

        泓妹問,什么叫“阿芙蓉”?

        胡秀才說,草藥,大補(bǔ),壯陽。單給日本人,別人可不興。

        祝泓妹笑著點頭,心里似是明白幾分,逢給木村做一團(tuán)和氣,上勁得很。

        這日五更天剛過,四下里黑得一塌糊涂。茶棚后頭樹林子里“撲通”一聲悶響,黑槐樹上幾只鳥雀驚得撲棱棱飛散了去。樹下一個黑影,巴著井沿探頭,又抬胳膊抹了兩把汗,抄鐵锨撬起一塊大石,兩手合抱,猛一發(fā)力,大石“咚”地沉入井里。他狠狠往下啐口唾沫,挑起腳邊兩大桶水穩(wěn)穩(wěn)轉(zhuǎn)身走出了林子。

        回到酒渾居后廚一間下房里,手伸到枕頭邊摸索出一面蟒蛇皮鼓,指頭輕輕彈敲著:“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恍惚中又聽得梅花大鼓的音韻……

        晌午,酒渾居里人正打盹,街面上一陣亂吆喝,木村領(lǐng)了幾個日本兵進(jìn)來,端著槍,殺氣騰騰,他手里也握了槍,說有個士兵丟了,見到?jīng)]有。胡秀才說酒渾居里不來士兵。木村有些不耐煩,說沒有算了,看見后不管死活,快快報告我……下午早些送菜來。

        木村打著哈欠,倆眼睜不開,像是一宿沒睡,軟散著身子帶人走了。胡秀才應(yīng)應(yīng)喏喏,瞇眼搖晃著腦袋哼曲子。

        酒渾居里的七花茶變了口味,難喝了。

        胡秀才說,換了水,那口老井里掉進(jìn)了老鼠,旺兒從別家院里擔(dān)來的水。旺兒還是半句話沒有,一個勁兒地干活,力氣出不完,越出越多。

        雜活兒干完,旺兒就在后院里挖坑,坑挖在兩棵桃樹之間,離那口槐樹下的老井挺遠(yuǎn),挖出的土填了老井,他在挖一口新井。

        胡秀才說,挖吧,挖成后咱們也往井里放個寶貝進(jìn)去。他向旺兒高高擎起紫砂壺。

        旺兒沒說話,也沒抬頭,渾身淌汗,熱氣騰騰,熱汗砸在黃土地上,“叭”地一聲砸出個深坑。干土變成濕土,濕土變成了泥漿,老井填滿了,新井挖成了,冒出清亮的水,一寸一寸向上溢。胡秀才雙手捧著紫砂壺,向著天空叫道,老天爺呀,你看見了吧,憑良心,我把它交給這眼井了,這是“供春”,紫禁城里一個,我一個,是我半輩子的命……“撲通”,“供春”落進(jìn)了新井。胡秀才身子搖晃了幾下,旺兒趕緊走上前扶住了他。

        門外白會長大叫,泓丫頭,趕緊打發(fā)伙計送菜,木村少佐發(fā)火哩。他亮著公鴨嗓吆喝一通,又嘟噥道,真會發(fā)財,摳錢摳到日本人嘴里去了……

        吳一梅縣長因病回籍調(diào)養(yǎng),坐船西上,欲取平漢路南下,誰料船行至柳河灣水城時,蘆葦叢中射過來一排黑槍,吳縣長身中數(shù)彈……

        三水縣街市上傳來消息:吳縣長攜大量錢財,途遇強(qiáng)人搶劫身亡。吳一梅整治水警結(jié)仇,遭仇人報復(fù)。

        吳大人半路遇風(fēng)雨沉船。吳縣令去了重慶……

        吳一梅身遭不幸的確切消息由酒渾居傳出,祝泓妹聽得真切,欲動肝火,被胡秀才白會長攔下。

        吳縣長身亡三天后三水縣城里才傳開,是白會長養(yǎng)的那只鷯哥喊叫出的。人們在議論,猜測,白會長托了籠子方步踱進(jìn)店堂,他光光的臉上罩著一襲悲愴,尖聲嘆道,這么好的人咋就這么命不濟(jì),可惜呀……沒等他嘆息完,那只鳥開口了,張大嘴巴叫道:“泓福殺人,泓福殺人……”

        白會長嘿嘿笑道,這小王八羔子整天胡吣,哪都顯擺它。他歪歪嘴,話題一轉(zhuǎn)又說,你們猜我今兒得了件什么寶物……一個老弟兄從天津衛(wèi)轉(zhuǎn)給我一張畫,工筆《牡丹圖》。梅蘭芳梅老板的手筆。你們都知道吧,梅老板罷戲啦,蓄起胡須做了寓公,畫畫消遣,聽說為學(xué)畫還專程拜訪了齊白石老先生……

        胡秀才道,梅老板沒出息,上不得官場,吃不開,自知沒趣,蓄須冷嗓。我看,那胡須里似有詩文好念——你白公公就比他強(qiáng),宮里過問朝事,宮外過問官場,好一個九品的頂子,天生吃宮飯的主兒。只可惜你真君沒真貨,要不你也蓄些胡須,那才叫師爺……

        白會長急了,亮嗓子大罵,好你個胡瘋子,一輩子不得志,整天沖我潑冤水,考不上狀元當(dāng)不成大學(xué)士就罵人,如今你也去當(dāng)呀——翰林院——北平華北臨時政府教育部正缺人手,求賢若渴呀,你去,你去!

        籠里鳥兒也叫:“你去,你去,大學(xué)士,祝營長……”白會長慌得掉頭罵他的活寶貝。

        祝泓妹老半天才走過來問白會長,你說吳縣長的死跟我哥哥有關(guān)系?白會長笑道,你這個泓丫頭怕是才斷奶吧,咋能聽鳥叫就當(dāng)真事……泓妹用牛筋鞭一下套住白會長的脖子,厲聲喝道,講實在的,你聽到了什么,吳縣長怎么死的?

        白會長篩起了籮筐,臉紅脖子粗,泓丫頭……泓丫頭松、松手,你聽、聽我……

        白會長述道,吳縣長離開三水縣前,木村少佐把泓福叫去,兩個人談了半夜,后聽泓福手下人透露,那吳一梅肯定去投奔重慶,他根本沒病,裝相,不能叫他走出三水縣!

        祝泓福,你這條狼!泓妹哭罵,瞪著眼要奔出去,胡秀才白會長攔住她。胡秀才說,你這孩子說風(fēng)就是雨,泓福那邊人多槍多,你一個丫頭能怎樣他?再說,你光知道上火氣,就不興想想去火氣,刀槍能殺人,汗巾子也能殺人;見血光嚇人,不見血光也嚇人!

        白會長道,是真是假還不清楚,聽聲鳥叫你就跟著蹦跳,見識也忒單薄了些吧!你看人家旺兒……老井眼堵了,又開新井,七花茶跟從前一個樣,喝不出死人味……

        白會長又說,不顯山不見水叫真本事,你爺倆其實也是蠻有能耐的,佩服,那叫真功夫啊!

        白會長神秘地擠了擠眼睛,托著鳥籠訓(xùn)斥道,你個小祖宗叫什么真兒,往后睜一眼閉一眼,活得才有滋味。鷯哥叫道:“睜一眼,閉一眼……”

        白會長笑道,對了,以順為孝嘛,走,咱們?nèi)ミM(jìn)晚膳——雞腸丁豬肝末,你吃個夠。

        祝泓妹細(xì)細(xì)回想,越想越覺得泓福身上有殺機(jī),那渾身殺機(jī)是木村給他的。

        白會長傳來木村少佐的指令,往后吃用酒渾居的酒食一律記賬,說暫時不能付現(xiàn)錢。

        泓妹告訴她爹,祝掌柜躺炕上嘆氣,早料到準(zhǔn)有這一天,還記什么賬,明告你說,白吃白喝不給銀錢,忍著吧,跟他們沒有理可說,泓丫頭不能耍刁,保全自個兒……

        祝掌柜反復(fù)思慮,這些天來酒渾居稀奇古怪生出了許多事,他無能為力,不聽也不問,鬧去吧,不管好賴,遲早得有個結(jié)果。他疑心自己爬不起來,把泓妹叫到炕邊說,我想定了,把酒渾居交給你,是好是孬你掂量著辦去,反正我覺得,這間鋪子的興旺頭也該過去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何況一間店鋪……你管吧。

        祝掌柜交給泓妹全部家底:幾張房地文書,錢莊折子,食譜折子,一顆私人印章,還有,他叫泓妹去那棵黑槐樹根底挖,挖出一壇子銀錠洋錢和一對瑪瑙手鐲。祝掌柜說,手鐲是你娘的,你戴上吧……

        看看都交代完,祝掌柜感覺累了,大喘氣,閉上眼笑了,眼角滾動著幾滴淚珠。

        泓妹為了叫她爹清靜些,打發(fā)伙計撐船把她爹送到南大坑,她心里憋著一把大火,老想冒出來。把她爹打發(fā)出去后,她發(fā)狠道,小梅紅、吳縣長不能就這么白白地走了。

        白會長又來傳話,他拖了哭腔無可奈何地說,木村少佐說了,叫你帶倆伙計去那里掌廚,你做的那菜他一天不吃就受不了,直想撞南墻,哪怕喝你口湯也行。泓丫頭,你看,我……你掂量掂量……

        泓妹說,準(zhǔn)又是你出的主意,我去他那兒,酒渾居誰來管,這鋪子還開不開了!

        白會長為難地說,不不,泓丫頭,不是我……我,我想,想……說心里話,酒渾居怕是一時半會兒難有起色,其實,這會子盤出手也能落下個仨倆的,再往后拖,怕是沒人敢接。咳,這都是小事,我擔(dān)心你真的過木村那邊,萬一那事叫他知道,你小命可難保了,還有我,胡瘋子,伙計們,哪一個也逃不脫——日本人上癮了……

        泓妹皺皺眉,嘴角抽動了下,什么事呀,把你嚇成這樣。

        白會長急了,你還裝糊涂,我是說那——“阿芙蓉”,土膏子!

        泓妹不吭聲了,那手下意識地摸摸腰間,牛筋鞭子緊勒著肥夾襖,那里面藏著一支匣子槍。她看著房頂上的四梁八柱,輕聲說,你告訴木村,我安排好鋪子里的事,過幾天就過去。

        白會長瞪大眼說,要不,要不……泓丫頭,你跑吧,跑遠(yuǎn)點兒。早晚都得犯事,沒好果子吃!白會長,白寶翔太監(jiān)走了,攜了家眷連夜坐船走沒了影。

        酒渾居上板了,關(guān)張停業(yè),熄火掛案,多年來還是頭一遭。泓妹把話傳到街市里,說祝掌柜去省城養(yǎng)病,病好回來再開張。

        南大坑那邊來人,叫祝泓妹趕緊過去,祝掌柜病重。

        祝泓福頭天來過南大坑,向他爹派糧秣,要酒渾居一年交一萬斤大米,三百頭生豬,還有雞魚菜蔬,說這是日本人交代的,辦吧。

        祝天啟喘粗氣指著這個皇協(xié)軍頭子大罵,瞎了狗眼的,不看看這是啥年景,酒渾居一年能掙出多少來,交那么多飯食,打哪來,忘了本的畜牲羔子,張著大嘴替日本人咬你親爹,狗,狗,東洋狗……

        祝泓福沒脾氣,冷笑道,交不上來封鋪面,收繳南大坑……日本人派下來的事,上不由己,看著辦。他帶了人坐船走了,他真翻了臉,不認(rèn)親爹了,他說的是真話,話出口,也真能辦得出來。

        祝掌柜氣得喘岔了氣,“嘩”地噴出一大口血,擺擺手,叫人去找泓妹。

        祝天啟兩眼已沒了光彩,對泓妹說,小心活著,別缺德忘本,泓福那小子不是咱家的人,別叫他跑了,別叫他跑……

        祝天啟掌柜揣著滿肚子悲憤走了。許是,也把酒渾居帶走了,誰也看不見,帶走了一個夢,這夢是泓妹她娘,是那幾個被豬叼走的火燒。祝家?guī)纵呑臃N地、搖船、打魚、做小買賣,沒成什么大氣候。單他祝天啟在三水縣立起了一桿旗幟,這桿旗幟在三水縣飄揚了近二十年,飄紅了周圍百十里,為三水縣商界的一方梟雄。后人修縣志時,也把他和他的酒渾居編了進(jìn)去。

        祝家出了喪事,辦七七,守孝四十九天,熄火封灶是正理,日本人表示理解,理解歸理解,那菜不吃受不了。泓妹發(fā)狠,每天胡亂煮一盆雞汁叫伙計送去。胡秀才裝瘋賣傻見天端了壺來酒渾居轉(zhuǎn)一下——是木村送他的日本造木制餐壺,走在街上逢人便說??此邅?,人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道是,走了白漢奸,又出了胡漢奸,背著他唾唾沫。

        白寶翔跑了,胡秀才感覺單寡了,怪想他。白寶翔為什么跑,胡秀才也說不出來,那老眼皮里的小眼珠一轉(zhuǎn),走進(jìn)了木村的大門,找人,找白會長,討賬,白寶翔卷走了他的“供春”紫砂壺。那只壺能換六百畝好地!

        胡秀才在木村門口大喊,你們的維持會長騙了我,你們管不管。

        面對一個花甲遲暮的臟老頭怎么辦?木村少佐苦笑道,這怪你自己,在貪婪的人面前展現(xiàn)財寶總會吃虧的,這話是你們中國人講的,你就認(rèn)了吧。

        泓妹問胡秀才,你可真膽大,去了狼窩.也不怕咬你一口。

        胡秀才說,兵不厭詐,以攻為守,大伙都安生。他低聲道,你沒見日本人的嘴臉,又黃又瘦,跟小鬼兒似的,中毒深啦——我當(dāng)年就那樣,不過我自個知道,如今那日本人不知道,還伸指頭夸酒渾居,小鬼子,差得遠(yuǎn)!胡秀才叮囑泓妹,不可再這樣下去了,還是跑吧,跑遠(yuǎn)點,叫誰也找不著你。

        泓妹說,你咋跟白太監(jiān)一樣的口氣,我還不想跑,有樁子事沒辦,對不住我爹,對不住吳縣長和小梅紅……泓妹眼淚出來了,她身上還帶著孝,說等七七孝滿后再作主張。

        祝泓福來過酒渾居,他也帶了孝,哭喪著臉向妹子賠不是,說沒辦法,都是日本人的錯。賠完了不是,問泓妹爹留下的錢財。泓妹說,這會子守孝期不提這個,等孝滿了你聽我話,咱倆說道說道。

        泓妹多了心眼,不慌不忙、不急不火把泓福打發(fā)走了,看樣子泓福也感知足。

        泓福走后,泓妹就自個打開了算盤,掰著指頭推算日期,那個叫自己心跳的日子。

        金兒也圍了白布條,坐泓妹身旁。剛才見到泓福,沖他齜牙伸爪子,泓福心悸,說,你還沒把它打發(fā)了,成天惹是生非。

        泓妹冷冷地說,等孝期滿了,我就打發(fā)它,再不能叫它禍害人了。泓妹說話聲不大,牙卻咬得緊緊的,幾乎要出血,泓福沒注意到。旺兒每天照例擔(dān)水,水用不完,他潑院子,院子干了,接著潑。沒了事,坐石碾子上打盹,打著打著,就打自己的腦袋瓜子,他想起了小梅紅。

        泓妹叫旺兒進(jìn)來,問道,旺兒你往后打算咋著?

        旺兒說,跟著你。

        泓妹說,跟著我?我可要當(dāng)土匪啦。

        我也當(dāng)。

        我要殺人。

        我也殺。

        你有那膽子?

        旺兒沒說話,笑了。泓妹也笑了,也沒說話。兩人都偷偷地笑,忘了守孝期。

        十一

        酒渾居門面上掛滿白帳,門板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店堂正壁上掛著祝掌柜的畫像,方桌上的瓷盤里擺放著一把锃光閃亮的菜刀,這是祝掌柜用了一輩子的家什。地上火盆里早中晚一天燒化三回紙錢,泓妹盤坐在火盆前流淚,想爹,兩眼哭成了桃子。沒人勸慰她,只有金兒不停地?fù)u晃她肩膀,瞪眼看她臉色。

        旺兒像是察覺什么,早用塊紫花布包起了弦子和鼓板,把自己捆扎牢實,手里倒提著一柄剔骨尖刀,等著泓妹發(fā)話。

        胡秀才不斷來酒渾居看泓妹,他告訴泓妹,木村兵營里有好幾個病倒的,那個木村病得最厲害,躺炕上口吐白沫,說胡話,日本大夫給他一天打好幾針,大夫手腳遲緩了木村就罵人,打過針就睡大覺,睡醒了又打針。他們有幾個偷偷往“半掩門”的福壽館里鉆,他祖宗的,垮了!

        泓妹說,看那樣子,咱算是干成了?

        胡秀才說。干成了,日本人群龍無首,不知道干哪些營生,哈,這輩子我就缺這一回德。

        旺兒拿來酒和蝦,胡秀才端了日本人造的酒壺慢慢地品,嘴唇打出了板眼。喝到正當(dāng)位口,他睜開眼盯著泓妹,早些動身走吧,還守哪門子孝道,這國都亡了也沒見哪個出來守孝,活人要緊……

        霜降過后,天空成了灰色,田野、村莊、河水也都仿若罩上了一層霜雪,木船拖條白花花的尾巴吃力地往上游漂,酒渾居的小閣樓消失在霧氣里,三水縣城也叫死寂的荒野吞食了。泓妹脖子扭酸了,轉(zhuǎn)回頭,心里問道,酒渾居,我還能再看到你么?

        旺兒陰沉著臉盯著前方,長袖筒里依舊握著剔骨刀,泓妹推他一膀子,傻木頭,往后跟著我別光知道玩那死東西,也學(xué)著玩玩活的。她拍拍腰,撩起一角夾襖,露出半截槍柄,接著說,傻愣子,你往井里扔了個日本兵就算解氣啦?記住,殺人,找那些挎盒子挎刀的殺,這才叫好漢!

        旺兒把眼珠收回來,說,記住了,我跟著你,聽你的,你叫我殺誰我就殺誰!

        越往上走風(fēng)越大,木船吃力地往上爬。一只“叫喳子”像箭一樣飛上飛下,跟著船飛了好幾里地,泓妹站起身,解下牛筋鞭“叭”地一聲打過去,“叫喳子”掉進(jìn)河里,順?biāo)畡萃仄?,空中飄散著幾片羽毛,隨風(fēng)飄,不肯往水里落。

        泓妹過來沒幾天,祝泓福穿便衣騎著馬也來到南大坑。泓妹說,還不到期你來干什么?泓福說,去鋪子里,鎖著門,知道你來了這兒。他陰沉著臉,話語不多,一個勁兒抽煙,叫泓妹給他弄飯。

        泓福喝下兩碗酒,臉上燒得通紅,他不吃菜,只大口喝酒,大口抽煙,看著油燈苗長吁短嘆。這兒是華府家廟的正殿,殿堂寬敞,原先是華家擺放祖宗牌位的地方,泓妹就住這間房子。泓妹遠(yuǎn)遠(yuǎn)坐著,盯著泓福問,你到底來干什么?找我分家?給你說了,還不到期。

        泓??嘈φf,哪還有家呀,分什么。你住這兒也不感寒心,娘就死在這兒……泓妹說,你不配說這個,我有我的道理。

        泓福說,我不配說就不說,那就來說別的吧。他又喝干一碗酒,對泓妹說,往后怎么著,妹子,咱爹心狠,扔下咱倆不管,他倒享清福去啦。

        泓妹憤道,你要不死逼,咱爹也死不了,那日本人才是你爹!你給日本人當(dāng)走狗,幫著他們咬人害人,你造孽不?!

        泓福笑道,這年頭不造孽就活不了,你說我是狗,狗就狗吧,你是我妹子,罵幾句我不往肚里裝。你泓丫頭活得自在,辦稀罕事,我問你,你給那些日本人吃了什么?你下了毒,毒倒了好幾個,他們查出來了,是吃了太多的土膏,他們懷疑酒渾居……

        祝泓福接著說,日本人問過我,我替你遮掩,他們罵中國人狠,也佩服中國人的手段。泓丫頭,哥哥我也佩服你的心計,你真精靈,殺人不用刀,不見血光,這恐不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那土膏是哪里來的?

        泓妹喝口水,說,他們偷著往煙館里鉆倒恨別人?我先問你,吳縣長是哪個殺的,就是你!

        泓福道,是我怎么啦?誰敢把我怎么樣,他吳一梅裝傻,他是要投奔重慶!你個黃毛丫頭懂什么,也來教訓(xùn)我,這叫國家大事……

        泓妹心里煩躁,不說話了,去給泓福倒酒,心想,你來的正好,單等你來,你能逼死爹,往后還會放過我?!泓福照舊大口喝酒,身子搖晃著嘴里胡說八道,泓丫頭,我不給你算賬了,爹留下的,都?xì)w你,哥哥我一個銅子兒也不要。我早看透了,洋錢到底還是王八蛋,不能叫它牽著我走。再說,分自家妹子的錢丟人,不要……

        今兒十六,月亮多好,天上一個水里一個,又大又圓,水氣騰騰,透著光亮,白亮得像鮮藕,清爽香甜,真想摘下來咬一口。水里那個月亮碎了,可恨的魚兒,半夜里也蹦跳,跳什么,你們也有煩躁?好圓的一個大月亮叫你們弄破了!荷葉沒有那么神氣了,油綠的大傘枯萎下去,活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婆娘,你們今年老了,死了,明春里又升起一枝新的生命,你們活得有多歡實啊!人,咋就不是這樣?人去后,再也回不來了,一輩子都像河水,匆匆地淌,急急地跑,去追逐死亡,一去不復(fù)返。

        泓妹坐在池塘邊發(fā)呆,四周靜靜的,閉了兩眼,強(qiáng)迫自己什么也不想,但,做不到,心不由己,她又恨這光陰歲月,咋這么快,一眨眼就長大了,長大了腦子里就添了愁苦,越添越多,趕走了又來。

        金兒跑來了,它也坐在泓妹身邊,看天,看水,看主人臉色,剛才它看見泓妹給泓福斟酒,它也去獻(xiàn)殷勤斟上一碗,嚇得泓福直往后閃,叫泓妹把它拽走。他敢殺人,但他怕金兒,人,就是這么怪。

        家廟里有人喊叫了一聲!

        泓妹出身冷汗,掐掐自己的胳膊,不是做夢,家廟那邊確是有人叫了一聲。

        夜里上了霧氣,渾身濕漉漉的,大月亮偏到了柳樹林子上,慘白,柳樹林像群披頭散發(fā)的瘋子,嚇人得很。旺兒從正殿里走出來,手提了剔骨刀,刀上還滴著血,見泓妹過來,沉沉地說了聲,我把他殺了。

        什么?!泓妹跑進(jìn)屋,見泓福倒在血泊里身上穿了好幾個洞,只有盿氣的份兒。

        看著泓福的尸體,泓妹呆癡了好半天,狠勁推了旺兒一下,我說了,我來干,誰要你,你憑什么殺他,我自家的事干什么你管……

        天色放明,旺兒在海子河邊上挖個深坑,把泓福扔進(jìn)去,拍平了土,沒留墳頭,泓妹不叫留。

        泓妹把泓福的衣袋里裝滿洋錢,他腰間的一支擼子槍也帶了去,坑挖得深,土踩得實,泓福長睡了。

        泓妹跪下去哭道,哥呀,別怪我,泓妹沒法才殺了你,為你好,安心地走吧,我送你……家里就剩下我自個了,沒人管我了,我咋辦……我后悔呀,哥,哥,你聽見吧,你恨我就等我到了陰間再算這筆血賬吧……

        安葬了泓福,泓妹和幾個伙計上了船,船逆水而上,吃力地爬,爬向了哪里,不知道。

        多年后,筆者到三水縣——三水市采風(fēng),沒找到那座仿古建筑,也沒看見那塊魏碑大匾,街市里有好幾處富麗堂皇的飯店,名字都叫“酒渾居”,大堂正面都懸有一幅“紫氣東來”的書匾,家家都賣“高山流水”,“一團(tuán)和氣”。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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