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澤奎 劉鳳陽
一
在我的印象中,官員詩人大多是在附庸風(fēng)雅,或?qū)懶皷|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之類毫無藝術(shù)生命力的作品。他們一般不會在骨子里真正把繆斯女神當(dāng)成自己的畢生愛好與追求,更不會把詩歌寫作視為自己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實際上,這緣于我對詩歌與詩人持有先天性的固執(zhí)與偏見。我一直認為詩歌在所有藝術(shù)門類里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喜歡她,愿意欣賞她的美,還因為我十分推崇中國傳統(tǒng)詩人于詩歌中透露出來的那種純真、質(zhì)樸、唯美、浪漫的精神氣象。這種古典的精神情懷也永遠定格于我的內(nèi)心,并時刻感染我,影響著我。所以,我很討厭那些虛偽的、齷齪的人來褻瀆、把玩詩歌。反過來說,你也很難相信一個內(nèi)心不具備樸實、真誠、純凈、悲憫品性的人能寫出一些好詩來,正所謂“人品如詩品”。美學(xué)家朱光潛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大詩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養(yǎng)成一首完美的詩,充實而有光輝,寫下來的詩是人格的煥發(fā)?!?/p>
我的摯友陳陟云就是官員詩人中的一個“異數(shù)”。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閱歷,但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的孩子,吃過不少苦,身上也都存留著農(nóng)村孩子那種天生的樸質(zhì)、真誠、敏感和悲憫的品性。這也是我想與他深入交往,在心靈上能夠與他親近的重要緣由。我同他的相識其實是緣于博客,起初并不知道他還是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院長。直到有一天,我讀了他在博客里發(fā)表的《與海子在一起的日子——陳陟云訪談錄》(載《星星》2009年第2期),才對他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文中有一段話,至今讓我記憶深刻:“從我本人的個性特點來說,敏感、真誠、悲憫以及自由、獨立、浪漫這些品質(zhì)是先天固有的,一生中什么都可以不是,但惟獨不可以不是一個詩人;而院長作為一種職位,只是暫時的,就像舞臺上的角色,我在臺上時,我必須融進他,把他演好,一旦到了臺下,我就不能繼續(xù)冒充了,我原先是什么,就必須做回什么?!薄墓俾毧芍^不小,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前程顯然是光明遠大的;而他卻給了自己另外一種人生承諾——詩人才是他本真的角色。在這個世俗功利性的時代,能夠如此坦露胸襟表明自己是一個詩人,確屬罕見,甚至還會被某些人看作是“瘋話、癡話”。但是,作為他的朋友,我卻讀出了他豁達的境界與智慧的超脫。
二
因了這個緣由,我希望走近他,走近一個詩人的靈魂——還有什么比讀他的詩是更好的捷徑呢!
閱讀他的詩集《在河流消失的地方》,如同閱讀陳陟云二十多年的心靈軌跡。二十多年來,他從當(dāng)初那個青澀的翩翩少年成長為一個有擔(dān)當(dāng)、有情義的成熟男人,他的詩作不僅記錄著、見證著這種成長,也伴隨著這種成長。
今天我們似乎已經(jīng)很難想象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詩歌、詩人和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了。近年來各種紀念會,紛至沓來的紀念文章帶給我們的,也只能是淡淡的憑吊與懷念。我們難以身臨其境如同時間不可逆流。但是,讀著《在河流消失的地方》的第一輯“未名湖畔”,一種久違的清新?lián)涿娑鴣?,那是多么狂熱、多么單純、多么?zhí)著的情懷,就連憂傷也會美麗,就連沉郁也會放出光芒——只因為有青春作底色,只因為以誠實作參照。這樣的“青春期”一瞬間似乎跨越了時代,跨越了時間,隔著二十年的煙雨塵埃,實現(xiàn)了與“當(dāng)下”的悄然對接?!敖褚?,無風(fēng)無月,無聲無息/天幕滲下了陣陣沁心的寒意/心中那疊久久未啟的紅信簽/卻泛出了這淡淡的詩句”(《寄給遠方的三片紅葉》,1982年);“流螢在林間飄蕩/忽遠忽近,跌落又騰起/就像一個隱隱約約的/最新謎底”(《丁香花開了》,1983年);“也許/人生注定要經(jīng)歷許多霧/從霧中走出/走向霧”(《秋祭》,1983年)。這遲疑的、還蒙著羞怯的、“隱隱約約”的愛的萌動,青春的彷徨與勇敢、謙卑與驕傲,在十八九歲的少年陳陟云寫來,得心應(yīng)手而且渾然天成。那首曾經(jīng)被他的同窗好友海子激賞的《丁香花開了》更是寫得婉轉(zhuǎn)有致、曲折流連,一個詩人的敏感細致的特質(zhì)其時已是嶄露頭角。即使是他當(dāng)時為了舞臺演出寫下的“急就章”朗誦詩,讀來也是元氣淋漓、意境宏闊:“這是青春沸騰的黎明……/把真誠的信賴給我/把開拓的砍刀給我……/我要給所有后來者的天空/托起一顆全新而成熟的太陽?!保ā独杳鳎艺驹跂|方的地平線上》,1983年)
三
如果說,“未名湖畔”收錄的基本上都是詩人“清水出芙蓉”的“少作”,那么,隨著大學(xué)畢業(yè)走向社會,他真正的“人生”才算開場,他的心智將如何開啟,他的情感又將經(jīng)受怎樣的歷練?
“把期待卷成煙/點燃,吸成嗆向喉底的煙氣……/噪音是唯一的語言/緘默是標(biāo)準的回答/……我們的列車在漫長的隧道穿行/拖著漸漸消逝的笛聲?!保ā度松罚保梗福茨辏┰谶@里,詩人巧妙地將“人生”比作一列火車,車廂內(nèi)外,人生的風(fēng)景就將一節(jié)節(jié)向他展開,看起來詩人是低調(diào)的,也許還帶了一點點的不安和消沉——這當(dāng)然是可以想象,也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他將要從事的職業(yè)是看起來毫無“詩意”可言的法律工作。怎樣在詩人的浪漫和法官的森嚴之間找到平衡,怎樣在心靈的需求和生計的維持中求得通融,這個互為矛盾的問題,從初一啟程,就不無嚴峻地擺在了青年陳陟云的面前。
關(guān)于成長的艱辛與磨難,這是個陳舊卻又繞不開的話題。但是,我不愿從詩人的詩作中去做那些無謂的索引。使一個人心靈豐富的那些要素中,原本就不可或缺艱辛與磨難。我更愿意把詩人這個時期的“風(fēng)雨變奏”和“困獸猶斗”理解為情感與心智層面上的發(fā)生,而無涉他的職業(yè)生涯與現(xiàn)實生活。他自己也說過:“與工作和生活靠得太近,難以寫出好詩。詩歌與現(xiàn)實畢竟有差距,詩人往往要拉開距離,審視生命和人生?!?/p>
“我在風(fēng)雨中低徊/無法悲歌無法長嘆/只好背倚流光/仰望上蒼仰望無數(shù)殉難者的未合之眼”(《風(fēng)雨變奏:關(guān)于我和我的部落》,1987年);“早晨/陽光飄飄而下/我伸手去接/卻是一把自己的骨灰/我站立的位置/原來空空如也?!保ā独ЙF》,1987年)這些詩作,無疑是詩人那一時期最真切的心靈寫照。
在那一時期的同類詩作中,創(chuàng)作于1999年的《在河流消失的地方》最能體現(xiàn)詩人的特色,古典的抒情的基調(diào)、沉郁的情緒、簡潔明快的文字,以經(jīng)典的“十四行”的形式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詩人在心智和詩藝上的日臻成熟與雙重收獲:“遠山已遠/家園更遠/在河流消失的地方/我該用什么斟滿海碗/為誰舉盞。再也沒有誰會唱著憂傷的歌子/在河流消失的地方/我仰望蒼穹/沒有人還能相信/每一顆星辰都是淚眼/在河流消失的地方/大地如此沉靜/沉靜得讓我心潮起伏/淚流滿面。”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已經(jīng)過了三十六周歲的生日。一個成熟的男人和一個成熟的詩人終于合二為一,從他的文字中向我們從容走來。
四
打那以后,所謂的“新世紀”來了。詩人不再執(zhí)著于抒情的表達,他的詩作多了一些沉思和理性,詩的視野和疆域也有了極大的開拓。佇立于“秋原之上”,他時而懷古(《英雄項羽》),時而喻今(《圣誕是一場雪》),時而“思念”起那“塵封的歲月”(《思念》),時而化為“黑駿馬”向著遠方“一路絕塵”(《黑駿馬》)……他迎來了人生的新階段,也獲得了又一個創(chuàng)作的新的高潮期。
我想,事到如今,真正能夠代表陳陟云創(chuàng)作實力的,該是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長詩《新十四行:前世今生》。從已經(jīng)讀到的第一、二章看,這首雄心勃勃的長詩氣勢宏偉、縱橫捭闔,意境綿長、悠遠而又從容,可以說是陳陟云二十多年詩藝磨礪的集大成者。他的文字越來越簡約,情緒越來越內(nèi)斂,意象繁復(fù)而又空靈。廓然無慮間,憂傷仿若喜悅,喜悅又仿若憂傷,所有的痛楚都不再以尖利的形式出現(xiàn),其輕盈便是沉重,沉重便是輕盈,詩人凌空蹈虛而又深入骨髓,真格是“帷幕落盡,已隔千年”!
薇,那個詩人在每一段起首都深情呼喚著的“凌波而來的絕色女子”,她是誰?她是“鏡像中的你”,她是“劇中之劇”;她是“純銀般的音樂”,她是“聲律之美”。她是他的阿佛洛狄忒,她是他的貝雅特里奇,她是他的詩神和愛神,他的天堂和地獄,他的光環(huán)和水,他的歡樂和不幸……歸根結(jié)底,她就是——他自己。
我無法預(yù)知在此刻——在將來,人們怎樣接受和闡釋這部傾注了陳陟云全部心血和才華的詩作,我甚至也不能預(yù)知這部詩作全部完成之后的體量和完整面貌,但是我知道,我已沉醉其中,讀過她的人們已經(jīng)沉醉其中,我深信,陳陟云在寫作的過程中必定一次次沉醉其中。我深信,不管他作為官員獲得過并還將獲得怎樣的成功,作為一個詩人,他已經(jīng)獲得了詩神的照拂和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