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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雪的傷口

        2009-07-23 08:42:20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09年4期

        羅 杰

        作者簡介:羅杰,一九六八年生。一九八八年畢業(yè)于湖北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現(xiàn)供職于湖北宜昌葛洲壩集團(tuán)。曾在《詩林》、《江河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芒種》等刊物發(fā)表詩歌和小說。小說詩歌集《我還沒·醒》將于近日公開出版。

        和老婆離婚,是一輪遲早要經(jīng)歷的疼痛。

        對于這樣的疼痛,我一直不敢表達(dá),無論是對老婆還是其他人,甚至是自己,也怯于面對,生怕一旦說出來,反倒加快了這樣的擔(dān)心變成現(xiàn)實的速度。

        老婆挺著大肚子的時候,常說:“生孩子,是女人都要經(jīng)歷的。哪像你們男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疼痛。你知道什么是疼痛嗎?”后來,孩子生下來了,她說那種疼痛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疼痛千萬倍,她甚至不敢再提及那樣的一種痛苦。

        現(xiàn)在,在兒子臨近八歲的時候,我感覺到的也是一種真正的疼痛,這種疼痛,的確比我之前所能想象到的要疼痛一千倍。

        我曾想學(xué)習(xí)時下很多男人,挺直腰桿,裝出從骨子里很盼望能夠成功離婚的樣子,把離婚看作一件幸事,一個困境的解脫。而我學(xué)不來。我在骨子里仍然很在乎我的老婆。她“時尚、優(yōu)雅和知性”。這樣的評價,并非大家的公認(rèn),僅出于她的自我表達(dá)。正是因為她的這番自信,我才奮力打拼在深圳,力圖使老婆覺得我至少能夠勝任“時尚、優(yōu)雅和知性”的一片綠葉子。但是,近年來,她一直敷衍著我,無論情感,還是性愛。這樣的敷衍,其實真的很容易被體察到。一個男人,若被敷衍,真的難受啊。盡管難受,我卻不想在她面前顯出一絲擔(dān)心,在每天一次的電話里,我常常很灑脫的樣子。

        二○○八年一月十五日,農(nóng)歷臘月初八,我在公司用電話對她說:“我想投資一間咖啡屋。它不一定要多么賺錢,只要你辭職來深圳有事做,就OK……”老婆卻用尖細(xì)的聲音,打斷我的話,她說:“家里有幾百萬呀,你以為?我們手頭哪來閑錢?況且,我做得好好的,干嘛辭職?”老婆在湖北宜昌葛洲壩工作,近幾年由她主持私募資金購置了一些大型水電施工設(shè)備,公私兼營。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交易,作為葛洲壩一家三級公司的副總經(jīng)濟(jì)師,她做得滴水不漏。據(jù)傳,一些人都能通過她的運作在年終分到一份豐厚紅利。她樂此不疲。

        臘月初十,我回到宜昌,老婆幾乎沒在家吃過晚飯。一天接一天的夜宴,終于使她因喝酒太多住進(jìn)醫(yī)院。儀器照影時,意外發(fā)現(xiàn)她的肝部多了一塊鉆戒一般大小的息肉。

        我們的離婚跌跌撞撞至此,終歸水到渠成。一些具體事項,都被她在病房里敲定下來。

        當(dāng)二○○八年一月二十四日臘月十七隨著那些雪花,直愣愣地降臨的時候,她的精神依然很萎靡。我?guī)е鴥鹤右黄鸾o她送來早點,提不起她半點食欲。上午,一位高個子紅臉膛的中年男人跨進(jìn)病房,聲如銅鐘地和她開玩笑,逗兒子玩之后抬眼看我一下,算是和我禮節(jié)性地打了招呼。他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臨走時從小皮包里抓出一疊錢,掀開老婆的枕頭,丟進(jìn)去,拿枕頭壓掩住,說這兩萬塊補(bǔ)補(bǔ)身子吧。我看到老婆笑得很滿足,在同“紅臉膛”對視時,她的臉偷偷漾出了紅潤,眼睛漏出來一些迷離。

        “紅臉膛”走后,老婆才解釋說他姓陳,是公司下面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我笑,滿眼都想表現(xiàn)出坦然。但是我的嘴唇明顯地抖動了兩下。這樣的抖動,全部都被她識別了。她靠著床頭,坐直身體,從她那款精致的背包里摸出一柄精致的木梳,漫不經(jīng)心地梳頭,然后,繼續(xù)給我解釋“紅臉膛”,說他剛死了老婆。

        我的嘴唇繼續(xù)抖動。我已經(jīng)失去了接過她話頭的能力。我痛苦地站起來,支走兒子,關(guān)上門。有些痛苦,倒不如自己挑破,以免沉浸其中的沉悶和尷尬,增加了痛苦的程度。靠著病房的門,我說:“不如我們……”

        “你是想說我們分手?”

        她看也不看我,停下梳頭的動作,直視對面的那面白墻,然后十分真實地流出一些淚,說出一些話。最后,又清晰地說,“分就分吧?!?/p>

        隨即,拋出財產(chǎn)分割方案。

        長期以來,我在外一直是自信的。在深圳打拼十幾年,什么溝溝坎坎沒有經(jīng)歷過?和同學(xué)攜手創(chuàng)辦的一家廣告公司雖然不大,但通過我們熬夜策劃、游說喝酒、討價還價,一路走過來,在強(qiáng)手如林的深圳業(yè)界也算得上一個角色,從未真正輸過?,F(xiàn)在看來,我必須承認(rèn)從一開始起步就敗落在了老婆的面前。這次回家,除了給她治病支付一萬元,我還同意她援助小舅子購房費三萬元的建議,預(yù)付給賓館的用于岳父提前過七十大壽和團(tuán)年飯錢兩萬元。所有支出,我都在積極圖表現(xiàn),而結(jié)果還是僅換得老婆在正式簽署離婚協(xié)議時的一些眼淚、一片責(zé)罵。

        她說,房子她住習(xí)慣了,孩子她帶習(xí)慣了,這兩樣都?xì)w她。

        我說,我同意。

        她說,積蓄她都投資了,那些工程設(shè)備我一定用不上,有價證券全是她打點,我也不一定感興趣……

        我說,我都不要,留給兒子。

        之后,老婆開始了新一輪的流淚。我委屈得也流出淚來。我浸泡在這樣的淚里已經(jīng)很久了,對這樣的場景翻來覆去地想象已經(jīng)很久了,對這樣的結(jié)局更來改去地?fù)?dān)心已經(jīng)很久了。我想,若不迅速將這些淚流出來,從它們之中逃離出去,是萬不可減少那些疼痛的。

        我抹去淚,又說我一概不要,我凈身走人。

        卻招惹老婆歇斯底里地大叫和怒斥。她說我這樣著急地鬧著和她分手,是不是在深圳早就有了候選?

        我驚詫了。我從未設(shè)想過她會這樣無中生有。我的全部疼痛突然被置換為對她的失望。這失望使我很麻木。我點頭說:“你說得不錯。你說得不錯。你說得真不錯。”

        “承認(rèn)就好?!彼靶ζ饋?,繼續(xù)坐直身子,“我也告訴你,我也有的。你可以走了?!?/p>

        事已至此,我只有離開。

        很多時候,我本可以有很多選擇,用以解決問題,卻被逐一丟棄。我總被自己的決定迫降到了唯一的小路上,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走向困境的結(jié)局。

        在越來越大的雪中,我飛快地向前走。當(dāng)臨到向左或向右拐彎時,卻失去了最基本的選擇的動機(jī)。我已看不到回家的路,那些落雪像無比厚重的柵欄,甚至將我和兒子也隔離得見不到任何聲影。

        我想還是返回深圳吧。逃離眼前或當(dāng)下,是人面臨痛苦的自然選擇。

        我坐出租車到票務(wù)中心訂當(dāng)天的機(jī)票或火車票,我說錢無所謂,只要今天能走就行。票務(wù)中心一個小伙子要了我的手機(jī)號,說話的聲音嫵媚得讓人有些惡心。他甜膩膩地說:“有錢,就有滿意啦。”

        正惡心著,在宜昌的大學(xué)同學(xué)電話說中午坐一坐。我高聲回應(yīng)著,說你召集,我做東,就在國際大酒店。

        我們一干人一起喝了很多,說了很多。中途的時候,那嫵媚的小伙子打來電話,很快又給我送來當(dāng)晚的火車票。我手持那枚票,高聲念著:“……十九點十九分,宜昌開往廣州,車次二二八八,軟臥,三號車廂,九號床……”又大叫著讓那小伙子給我打包三瓶枝江大曲宜昌專供酒,我要將宜昌人民的深情厚誼帶到深圳去,和湖北老鄉(xiāng)共飲除夕。

        隨后,大家開始拼啤酒。

        我半醉著,被架上出租車的時候,還算清醒,讓他們別丟失了我的包,里面有我的口琴和手提電腦。后來,又被架著穿過火車站擁擠不堪的人群,穿過嘈雜的聲音。那些聲音像沸騰的水在齊聲鼓吹鳴叫。最后,被架著推上火車,推到車廂房間里去,我就不太清醒了,完全處于飛翔的狀態(tài)。那是一串飄悠的感覺,如神仙駕鶴云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沉重和憂煩。同學(xué)向我招手,退出車廂,退向遠(yuǎn)處。我飛身撲向軟臥房間里的窗戶,額頭重重地撞在玻璃上。抹掉玻璃上那些冰涼的水霧,我看見模糊的同學(xué)在更加模糊的雪中向我招手。我說再見拜拜,玻璃上旋即漫出一陣水霧。我再抹那些冰涼,那些模糊,突然,聽見“哐當(dāng)”一聲,火車猛烈地痙攣。我一陣委頓。我清晰地感知自己稀泥一般摔倒下去。

        卻感覺不到疼痛。

        這多少使我欣慰。我想,我一定在這欣慰的鼓動下微笑了。當(dāng)我又感覺有一大塊藍(lán)色向我飄來時,我聽到了一個好聽的女人的聲音,從那藍(lán)的色塊之中傳出來。我的確微笑了。那好聽的女人的聲音,我在微笑的時候記得相當(dāng)清楚。她說:“頭還磕在踏腳板上了……我這有創(chuàng)可貼……王書記……你給他貼……”

        我微笑著尋找那女人的聲音。

        閑暇的時候,我常常摸著自己的某個器官(例如鼻子)想:這就是我的嗎?這就是那個叫陽光的我嗎?這個叫陽光的我真的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嗎?我是誰?我的身體怎么會這樣?我的想法、我的情感、我的親人、我的物件,怎么會這樣?

        一直以來,我都不認(rèn)為這就是反省。這與反省不是一檔子事,將它們界定為疑惑、懷疑、祈望或者焦慮,應(yīng)該更恰當(dāng)。

        但是,無論如何的恰當(dāng),那些現(xiàn)實的東西或狀態(tài),都是那個樣子。生硬的現(xiàn)實,遠(yuǎn)比應(yīng)該的狀態(tài)更加恰當(dāng)。

        這就像二○○八年一月二十五日早上,我已經(jīng)從醉酒中醒過來,意識到了自己正躺在南逃的火車車廂里一樣,無法更改這現(xiàn)實,更不可中止自昨天以來我所經(jīng)歷的疼痛。我無法恰如其分地做出瀟灑地接受一些現(xiàn)實的姿勢。

        房間里很安靜,甚至聽不到火車的哐當(dāng)聲。對面下鋪的人已經(jīng)不在,白棉被掀開著,一件黑色的Kappa羽絨帶帽短棉襖留在枕頭上,床頭掛鉤上的手提袋和紅格長圍巾,彰顯著床鋪主人的女性色彩。

        昨天喝酒,大家都說女人是酒,讓人迷醉,但當(dāng)她使你迷醉到難受、難受到受傷害的時候,你不得不去排斥再次聞到她的氣息。真不想再想這話題。獨自修行,大約是最適合失去愛情或婚姻的男人的行徑,最好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我清醒得額頭有些發(fā)緊,饑餓感也強(qiáng)烈得直搖晃。我翻身下床,提起放在腳頭的電腦包,正要開門,門被打開了。一個身穿藍(lán)色絨毛衫的年輕女人走了進(jìn)來。

        女人的毛衫是那種很明亮的藍(lán)色,正是我昨晚見到的那片藍(lán)。她的毛衫式樣很寬松,卻集結(jié)出一個細(xì)高領(lǐng)。高檔牛仔褲和棕色軟皮小筒靴,恰如其分地顯出了她的亭亭玉立。我不便多看她的臉,但她的眉心正中的美人痣?yún)s強(qiáng)烈地留在我的印象里。

        我聽到睡在我上鋪的一個男人的聲音:“葉老師,睡得好嗎?”

        女人的聲音很脆:“睡得很好,王書記?;疖囈呀?jīng)停了很長時間了。”

        我?guī)祥T,走出去。

        火車車廂的接口處,格外寒冷。車廂之間填滿了冰雪,像玻璃膠一樣。一個滿臉稚嫩的乘務(wù)員小伙子站在那里向外張望。我問他現(xiàn)在到哪里了。他說在湖南株洲,火車晚點三個半小時。我掏出手機(jī)看時間,手機(jī)沒電,已關(guān)機(jī)。

        用手擦去窗玻璃上的那些白霧,我看到了站臺上的售貨亭。我想下車。小伙子紅著臉搖頭不允。我厲聲嚇唬他說:“如果我不能下車給手機(jī)充電,我無法接到一個重要客戶的電話,到時候我生意弄砸了,你賠得起嗎?”

        小伙子急了,解釋說今天是他正式上車的第一天,“要不,我問一問別個哪么搞……”

        我聽出他說的是荊州土話,又套了一些近乎,說了一堆保證,并建議他也下車,像迎接乘客上車那樣站在火車旁,“哪個也說不起你!”小伙子接受了。

        下車后,買了近兩百塊錢的食品飲料,直樂得白發(fā)老板滿臉的皺紋也暖和地舒展開去。我提出請他幫忙將手機(jī)、筆記本電腦充電。老人樂呵呵地同意了,還說:“這雪越下越大了,商品漲了一點價。你莫見怪?!蔽倚χf沒事,才發(fā)現(xiàn)一聽可樂已賣到八元。

        一個多小時了,火車仍無啟動的征兆。充好電,我回到房間,見過了同房間的另外兩個人。高個年長的大胖子操的是北方口音,他坐在我的床上,幾乎占據(jù)了床位的一大半。細(xì)高個頭的年輕人坐在他的旁邊,見我站在門旁,他忙起身讓座。我看一看那女人的床。大胖子笑著看著我說:“這位兄弟,要不你坐葉老師那邊吧?!?/p>

        我坐下來,他們?nèi)苏诔栽琰c??吹贸觯麄兪且换?。

        大胖子將一個鹵雞蛋放進(jìn)快餐面中,對我說:“昨兒晚上,你可喝高了?!?/p>

        我笑笑,發(fā)現(xiàn)女人拿又修長又凈白的左手掩住嘴巴微笑,一雙大眼睛看著我的左上額。我揮手去摸,拉下了創(chuàng)可貼。

        “上車時,你摔得夠嗆。多虧葉老師帶著創(chuàng)可貼?!贝笈肿右贿呌么笞煳持鏃l,一邊說。

        “這是王書記。這是小李。我姓葉?!迸藢ξ艺f。她的臉那樣柔美而規(guī)整,看不出一丁點的瑕疵。微笑的時候,她的兩個嘴角旁邊的笑紋十分生動,像漣漪蕩漾。她的鼻子骨挺俊俏,一頭齊肩短發(fā),柔順而亮黑,隨著頭部的動作而彈動。

        向他們致謝后,我拿出筆記本電腦,點擊QQ游戲,進(jìn)入國際象棋區(qū)的競賽模式,習(xí)慣性地點擊六號房間,在屏幕右上角查看房間里的玩家,尋找飄雪。那里沒有飄雪的名字。

        找不到飄雪,我下棋的情緒頹敗了一半。我找積分高、勝率高、逃跑率低的男性玩家PK。我計劃攻略,設(shè)置陷阱,全盤調(diào)配,集中火力,一蹴而就。我像冷兵器時代的鐵面將軍,凜然傲立在由六十四個方塊構(gòu)成的廣闊疆場,攻城掠寨后沒有歡笑,步履鏗鏘,寒氣逼人,所向無敵之時,更加思念飄雪。

        飄雪和我在網(wǎng)上對弈已經(jīng)一年有余,當(dāng)初偶遇,是因為她名字的冷俊和嬌柔,翻看她的資料,發(fā)現(xiàn)她居然還是宜昌故鄉(xiāng)人。在夜深人靜的深圳,同飄雪默默出招應(yīng)招,如同行走在故鄉(xiāng)的山水之間。幾次對弈后,我就在右下角的對話窗口和她說話,告訴她很多我的信息,包括自己的情況和心情。時間長了,我竟習(xí)慣了這樣的游戲和傾訴。她的習(xí)慣則是用一個字或一個詞,回應(yīng)我持續(xù)不斷的熱情。當(dāng)走出一步妙棋開心的時候,她說“哈”。同意我的提議的時候,她說“嗯”,反對則是“切”。到了我們約定的每天九十分鐘時間,她就說要“呼呼”了,意思是要睡覺休息了。最后一局終了,她就給我一聲“安安”,然后神秘消失。她的棋藝中等,棋風(fēng)穩(wěn)健,從不耍賴,從不認(rèn)輸,從積分上看她極少同其他的玩家對弈。有一次我們對弈,她戰(zhàn)斗到僅存孤王,我的三個兵順利攻入她的王宮,紛紛榮升為王后。一時間,我三后一車,使得她的王動彈不得而遭慘敗。我好不得意,發(fā)出一個又一個抿嘴而笑、搖頭而笑、拍手而笑、滾地而笑的QQ表情。她卻突然說:“你的一些詩,可集中放入我的QQ郵箱。”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現(xiàn)出一個再見的手勢,絕塵而去。我一頭霧水。

        我曾經(jīng)告訴飄雪我寫詩,還說寫詩是我的心靈的一番沐浴,當(dāng)我憂煩的時候,那些句子,像冰鏟,剔除我心靈角落的每一坨感傷。一些自感得意的詩句,我都會在對弈時傳給她。

        在電腦上,幾番廝殺下來,我的眼睛有些發(fā)澀。我退出國際象棋游戲,正要閉目休息,發(fā)現(xiàn)身旁的葉老師一直在觀戰(zhàn)。王書記和小李已躺下了。

        “國際象棋你也會?”我問。

        她抿嘴笑而不答,像沒有聽到我的問題似的,說:“網(wǎng)名為什么叫陌生陽光?”

        在網(wǎng)絡(luò)里,我回答過無數(shù)次同樣的問題,曾經(jīng)也說過真實的原因,后來倦了,便隨口應(yīng)對。我禮貌地沖她微笑,輕聲說:“沒什么。喜歡而已。為什么要問這個?”

        “因為,它很別致?!?/p>

        我一直都想翔實地給飄雪回答這個問題,飄雪一直沒有問過。我拿出耳機(jī),調(diào)出電腦里的歌聽。聽完一遍,見葉老師低著眉頭,含笑坐在一邊,就將電腦交給她:“聽聽歌吧。很好的歌?!?/p>

        “什么歌?”

        “《飄雪》。”

        “喜歡陳慧嫻?”

        “喜歡飄雪。”

        “因為歌詞么?”

        我笑笑,站起身:“我去一趟餐車?!?/p>

        葉老師接過電腦時,仰臉回我一個微笑。我發(fā)現(xiàn)一抹羞澀從她的兩個眼角迅疾滑過,襯托著她的紅唇和白潔的鼻子。

        我走出房間,搖搖頭,擴(kuò)擴(kuò)胸,呼呼氣。在餐車坐下后,才記起自己已經(jīng)買過一些食品。我清楚自己的失常并非源自宿醉,而是離婚的傷口。吃完后,我仍坐在餐車?yán)?,不想挪動,不是因為疲倦,不是因為愛好,甚至不是為了停歇。我不知道為什么不愿意挪動自己?/p>

        撩開餐車的窗簾,我將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

        車窗之外,天已經(jīng)漸漸亮了,白生生的一片,那些樹在雪中一定冷得夠嗆,盡管渾身裹纏著厚重的雪衣,依舊寒冷得蜷縮著身子。

        我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房間。一重一輕、一長一短的兩股鼾聲從兩個上鋪,糾纏著跌落在地板上。葉老師坐在小桌前聽歌,抬頭沖我微笑。

        我猥褻地想這美艷的葉老師,她是誰的女人?她曾躺倒在誰的情懷?曾在誰的激情里飛翔?又將趕赴誰的懷抱?

        我坐到自己的床上去,強(qiáng)迫自己將眼睛閉上,不去看她,也不作任何的思考。卻忍不住仍對自己的一些齷齪感到羞愧。

        在美麗面前,愛情是什么?在性欲面前,愛情是什么?我甚至找不出什么才是愛情的具象。我愛老婆嗎?我是愛老婆,還是在乎她只是我一人的女人?我愛飄雪嗎?在虛擬的空間里,我和飄雪信步對弈,感到很自在很愉悅,我為什么在在乎老婆的同時,還陶醉在與飄雪的暗戀之中?愛情是一朵虛幻的花嗎?情愛是一縷幻覺嗎?性愛是一場幻滅嗎?

        我的頭開始隨著心臟左邊的那一處一起疼痛起來。

        很多時候,我都被自己的想法折磨得難受,那些想法每一次都留下一些傷口,然后,想法被風(fēng)吹走了,傷口像一個越來越大的容器,收藏著疼痛。

        耳邊傳來葉老師好聽的聲音:“你怎么了?臉這樣白?病了么?”

        我睜開眼,看到葉老師的藍(lán)色毛衫,看到她的胸部在起伏,看到她關(guān)切的微笑,看到她的舌和潔白的牙,看到她那顆美麗而調(diào)皮的小虎牙,與她的美人痣一起,相得益彰。

        我閉眼,說:“沒什么?;疖?yán)鲜沁@么停著……有些躁……沒事……”

        葉老師遞來耳機(jī),說聽聽音樂吧。我接過音樂,還是《飄雪》。那些熟悉的旋律,像水一樣漫過我的頭顱,雪開始飄舞,顯現(xiàn)出高雅、哀傷和懷念的一些形象。

        小列車員敲門進(jìn)來的時候,王書記和小李已經(jīng)起床。小列車員關(guān)上門,怯怯地問我們誰丟了東西。

        小李急忙四下里拍著自己的口袋,有些夸張地大叫著說:“哎呀!我的手機(jī)!”鞋也不脫踏上葉老師的床沿就去他的上鋪翻找,又欣喜地?fù)]著手說,“我的手機(jī)在上面?!?/p>

        王書記摸摸上衣口袋,對小列車員說:“年輕人,你到底拾到了什么?沒所謂的?!?/p>

        我想我丟下了什么呢,我丟了家,丟了老婆兒子,丟了故鄉(xiāng)。那又怎樣呢?誰能還我?

        小列車員眼睛直看著我,說:“你……你的手機(jī)是什么樣子的?”

        我找手機(jī)。沒有找到。我看著小列車員,笑了:“這么說,是我的手機(jī)?那就謝謝你給我吧?!?/p>

        小伙子雙手捂住上衣的右口袋,直搖頭。

        “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手機(jī)是諾基亞N95,黑色,雙向滑蓋,八成新?!?/p>

        小伙子笑著遞給我手機(jī),說有電話打過來了。

        我翻看,是老婆的手機(jī)號。回?fù)苓^去,老婆接電話,說兒子要打給我。兒子的聲音便傳過來,并開始哭??薜谜f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哭得我心碎。

        我走出房間,撩開窗簾,看茫茫雪原,像一群骯臟的羊群,擠成一堆,在寒冷中掙扎。

        回到房間。葉老師沖我微笑。

        王書記說:“小伙子坐!自己的東西可得照顧好。出門在外不易呀……我出去打個電話?!?/p>

        我坐下,大膽地看著葉老師的美人痣,并說眉心長痣的人很少,長得像葉老師這樣完美周正的,應(yīng)該少之又少吧。

        葉老師有些害羞,笑著說她總想將這痣取了。

        我忙說取不得,取不得。這么好的一顆痣,取了太可惜,不能取。

        葉老師掩嘴而笑,然后說:“我想下國際象棋,行嗎?”

        我說當(dāng)然可以,我給你登陸,你就用我的名字吧。

        我?guī)腿~老師進(jìn)入游戲程序,將電腦交給她。然后走出房間。

        不想看雪。我的思緒亂糟糟的,一片狼藉。我想到老婆和兒子。我閉上眼睛,兒子的哭聲傳過來。我轉(zhuǎn)動著眼球,想將兒子的哭聲擦拭干凈。我擦拭不去。

        很想擠出一些笑,但我的臉卻不做任何配合,不給任何響應(yīng)。

        我走進(jìn)房間,看葉老師下棋。

        在棋盤顯示對弈雙方姓名的右上角,突然,我看見了飄雪的名字和她熟悉的頭像。

        “葉老師,對不起?!蔽壹鼻械卣f,一把拿過電腦,“一個棋友在等我。你得中止?!?/p>

        “哦。你的棋友?誰啊?”

        “飄雪。對不起呀。”

        我急忙點擊飄雪。沒有反應(yīng)。再點擊。仍沒有反應(yīng)。

        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出現(xiàn)當(dāng)場對弈結(jié)局:飄雪超時,輸十分。

        飄雪正在下棋?

        查看葉老師剛才對弈的對方,對方名為“傷心的理由”,而葉老師所在的白方竟然就是飄雪。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飄雪,飄雪在哪里呢?”

        葉老師拿右手掩住嘴巴,瞇眼沖我微笑。

        我疑惑地看著葉老師:“你沒有用我的名義下棋?”

        “嗯?!?/p>

        “你……是用飄雪的名義……你是……飄雪?哪會……這么巧?”

        “我不能是飄雪么?陌生陽光……為什么不會這樣巧?”

        我再次滿眼疑惑地看著葉老師,希望得到飄雪式的認(rèn)同。

        “嗯。”她調(diào)皮地沖我微笑。

        “這么個大雪天,又近年關(guān),還跑廣州?”

        飄雪玩著手機(jī)上的玉石掛件,那是一條玲瓏精致的玉龍:“我們到韶關(guān)。”

        “韶關(guān)?不是到廣州???”

        “我老公在韶關(guān)一個水電站工地工作……我們是葛洲壩人?!?/p>

        “應(yīng)該說我也是葛洲壩的。那么,你是去探親?”

        “嗯。他今年非要我在那邊過年。他們公司的王書記和小李,正好要去慰問職工,順便將我?guī)?。要不是下這么大的雪,我會帶上我女兒。后來退了票。女兒不能來,還很有意見?!?/p>

        “多大了?我是說你女兒……”

        “九歲了?!?/p>

        我想盯著飄雪,又不敢看她的臉。她藍(lán)色的毛衫,那樣亮麗,脖子那樣頎長、秀美。

        “你呢?”飄雪輕聲問。

        “我,我回深圳。那邊要處理的事情太多……要不,我們將幾盤?反正這車一直這么停著?!?/p>

        “一個電腦,怎么下?你夫人不跟你一起去深圳了?”

        “是啊?!蔽液滢o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在肯定什么。為了掩飾窘狀,我又連忙說:“我下車買吧?!?/p>

        “買什么?電腦,還是象棋?”

        我是沖出房間的,有些慌亂無措。我為什么那樣慌亂?因為真實的飄雪夢一般的出現(xiàn)了嗎?如果飄雪真的一如她的QQ個人資料所載,是位七十一歲的慈祥老太婆,充滿智慧和人生閱歷,我的想象會通過軟著陸,更順暢、更平和、更靜謐嗎?

        在車廂之間,我叫小列車員給我開門。在那個售貨亭,我買來兩副中國象棋?;氐椒块g,我對飄雪說:“你不是有創(chuàng)可貼嗎,拿出來貼在中國象棋的‘炮上面,改炮為后。你改棋,我畫棋盤。我們改造一副國際象棋?!?/p>

        改造后的國際象棋十分滑稽,但是我們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奇妙的疆場。一連五盤,我都有意讓她一車一馬,結(jié)局被很好地控制為各自兩勝兩負(fù)一平。飄雪下得仍然那樣認(rèn)真、投入和沉穩(wěn),當(dāng)下出幾招令我為難的妙棋時,就抿嘴微笑。更多的時候,她在托腮沉思。這樣的場景那樣溫暖,那樣熟悉,又新奇得恍然如夢。我總在分心,時不時將眼睛從黑白棋盤移向她的藍(lán)色毛衫上,感覺自己已經(jīng)躍馬從廣袤的內(nèi)陸疆場,置身蔚藍(lán)的大海之濱,竟十分的愜意。

        火車在上午十點一刻終于啟動。我和飄雪收起棋盤,走出房間,在過道,透過窗玻璃,看火車在雪中移動。一鞭汽笛聲狠命地削切過來,我看見一些雪塊從樹枝、從房檐、從天空哧勒勒地塌落下去。

        火車像被這些聲音砍傷的野馬,激烈地顫抖著飛奔。飄雪一個趔趄,被我扶住。她的身子軟軟的,溫暖著我的手。

        進(jìn)房間坐下后,我們聊天。我問她:“葉老師不會叫葉飄雪吧?”

        飄雪說:“我叫葉蓁蓁。不是‘珍貴的‘珍,是草頭‘秦的‘蓁?!?/p>

        “葉蓁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你父親很厲害!《詩經(jīng)》里的名字。”

        “我媽取的。她在三峽大學(xué)教古漢語。我隨母姓。”

        “你爸爸呢?”

        飄雪搖頭。我不再多問。

        吃過午飯后不久,王書記又要出去打電話。小李則再次爬到上鋪睡覺。我和飄雪面對面坐著,我說:“要不,我們再下棋?”

        “嗯?!?/p>

        火車就是在這時候毫無征兆地再次停下來。

        而且,緊接著,電燈熄滅。

        空調(diào)口不再呼氣。

        手機(jī)也沒有了信號。

        我打開手提,也沒有了信號。

        小李從上鋪跳下來。我們一起撩開窗簾?;疖嚥⒉皇峭?空九_。我們身處一座山坳之中,火車如一條探出了小半個身子的僵蛇,彎曲在雪地里,我們看得見車頭,車尾留在山洞里。

        房間里一時悄無聲息。整個火車好像進(jìn)入了夢中,看得見一些形象,一切失聲。

        門被撞開。是王書記。他的臉色有些冷峻。

        小李說:“王書記,火車停了,燈和空調(diào)也停了?!?/p>

        “等一等吧。沒所謂的?!蓖鯐洺聊刈聛?。

        這時,房間外傳來急促的跑步聲。

        小李沖過去開門。我們看見幾個列車員、乘警向餐車方向跑去,小列車員落在最后。我對飄雪說:“給我看好行李?!北憔o跟著跑。

        跑過軟臥車廂,跑過硬臥車廂,跑入餐車,硬座車廂的嘈雜聲漸漸涌過來,越來越大。在車廂口簇?fù)碇鵁o數(shù)的人,他們在謾罵。

        一名乘警拿著話筒大聲說:“乘客同志們,請別吵!不要擁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快去!”

        那些乘客并未停止擁擠,兩名乘警用力把守著硬座車廂通向餐車狹窄的入口。

        這時,一個清瘦的年輕人擠到最前面,高喊著說:“大家聽我的。我們應(yīng)該離開的不是火車,而是一起沖到餐車去!必須離開這里!”

        任憑乘警如何堵,也抵擋不住那些乘客餓狼一樣地涌過來。有人摔倒,有人凄慘地大叫。

        涌過來的人仍然源源不斷。餐車像漫水一樣,迅速被擠滿。

        我看見一個乘警跳上餐桌,掏出手槍,直指車廂頂。他是乘警長。

        那個清瘦的年輕人也爬上餐桌。另一個乘警跟著躍上去,拿槍對準(zhǔn)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振臂高呼著說:“大家聽我的!站著別動!”

        乘警長高聲對那個乘警說:“把槍放下!快放下!你下去!讓車長快過來!”

        年輕人繼續(xù)大聲說:“大家看看有沒有人受傷?”

        “兩人被踩傷啦!關(guān)系不大,不大。還躺在桌子底下?!庇腥烁呗暬貞?yīng)。

        人群中又一陣騷動。兩個婦女站起來,哭起來。

        年輕人高聲說:“大家安靜一下!這里面有問題!請車長出來給我們解釋!”

        跑過來的車長,是個高個兒年輕女人,臉色紅潤,大眼睛,一張薄嘴皮,呼應(yīng)著有些塌陷的鼻梁。這女人利索地爬上餐桌,用洪亮的聲音說:“乘客同志們!不是只有你們硬座車廂停電,是全車停電。不是火車停電,是電力系統(tǒng)給我們的火車斷了供電。我們硬座車廂現(xiàn)在剛好停在山洞里。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大家要有秩序地往餐車這邊撤退……你們說,好不好?”

        女人的話音剛落,那些乘客就紛紛舉著拳頭發(fā)表意見:

        “火車停電關(guān)我們乘客什么關(guān)系?那是你們的事情!”

        “我們買了票,你們就要送我們到目的地!”

        “火車停在山洞里,誰保證我們的安全?”

        “火車會不會被其它火車撞上?這些危險你們有沒有排查?”

        乘警長揮動著臂膀,扯著嗓子喊道:“都給我聽著!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一個一個地跟我往前走?!?/p>

        那年輕人從餐桌上下來,擠到車長和乘警長跟前,又爬上餐桌,站在車長身邊,說:“大家站著別動!先別急!你是車長,硬座車廂還有多少人?如何走?你得交代清楚。否則全火車都會亂套!亂套勢必影響撤離的速度!會出大亂子!我建議你們重新分配一下。還有,請乘警長收起手槍,小心走火!”

        乘警長惱羞成怒,有些霸蠻地盯著年輕人:“你!”

        “我是記者?,F(xiàn)在是非常時期,難道你比我還不冷靜?”

        女車長從一名列車員的手里拿過話筒,大聲說:“乘客同志們!大家別急。我們的火車是電力機(jī)車,整條鐵路的供電線都出了問題,所以大家別擔(dān)心火車是否會被撞?,F(xiàn)在請大家聽我和這位記者同志的安排,好不好?請大家拿好行李,十一號車廂的乘客,一直往前走,到二號、三號車廂,十二號車廂的乘客到四號和五號車廂,十三號車廂的乘客到六號和七號車廂,十四號車廂的乘客到八號和九號車廂,十五號車廂的乘客較少一些,到十號車廂。另外……”女車長又對那年輕記者說,“請你告訴大家,讓大家讓一讓,我們派一些列車員和乘警到硬座車廂去。好不好?”

        年輕人接過話筒說:“乘客同志們,火車停電了。山洞里空氣質(zhì)量會很糟糕,必須盡快撤離。請大家按照車長的安排,抓緊時間,有序撤離。請男人站到旁邊去!讓乘務(wù)員和乘警們先到硬座車廂去,然后讓婦女兒童先走。大家都看過電影《泰坦尼克號》,我們中國人,最講禮儀了,在危急時刻,我們會比他們外國人做得更好。大老爺們,大家說,好不好?”

        “好!”

        騷亂的人開始形成人流,向臥鋪方向走去。我看見年輕記者和車長躋身到硬座車廂通往餐車的入口,高喊著指揮著那些不斷涌過來的人流。

        回到三號車廂,過道上已經(jīng)站滿了硬座車廂過來的乘客。我敲我們房間的門,沒有人回應(yīng)。我高喊葉老師,門才被打開一條縫兒。

        進(jìn)房間后,小李迅速鎖好門。我不解。飄雪紅著臉坐在床頭。

        “小伙子?!蓖鯐浭疽馕易?,“是我讓小李這樣做的。我們買的是軟臥,理應(yīng)享受軟臥的服務(wù)?!?/p>

        “火車停電了,硬座車廂停在山洞里。那里空氣質(zhì)量很差,乘客在那里,實在危險!”我說。

        “小伙子,關(guān)鍵時刻,一個國家的國門是要關(guān)閉的,不能讓鄰國的難民潮涌入,是不是?這是一個理兒。再說,葉老師要休息好。列車員再來叫門,我會說服他。沒所謂的!”

        我不想理會這個王書記。要不是他年歲過大,我一定會和他理論。我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包括食品飲料,都放在行李架上。在清理中,那支德國HOHNER十孔口琴從包中滑溜出來,我握住它,把它放進(jìn)上衣口袋中。

        又有人敲門。小李用身子抵住門,好像生怕有人破門而入。

        飄雪說:“王書記,還是開門吧。我年輕,挺得住,沒關(guān)系的?!?/p>

        我大步走到小李面前,低聲吼著讓小李開門。小李有些膽怯地看著王書記,然后讓開身子。我打開門。站在門口的是小列車員。他請求我們這個房間收留六名乘客,包括兩個小孩。我點頭同意。立刻有一個瘦小的白發(fā)老太太、一個滿臉稚氣的女學(xué)生、兩個婦女帶著兩個孩子進(jìn)來。我讓他們先坐下。房間頓時擁擠不堪。飄雪對王書記說:“不如讓兩個媽媽帶上她們的孩子到上鋪休息,其它人就坐下鋪吧?”

        王書記不再反對,主動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大家一起動手,騰出地方來。

        王書記塊頭太大,我們?nèi)齻€大男人坐一邊是不現(xiàn)實的。我和飄雪、小李坐一邊,王書記旁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太太和飄雪靠窗。這樣一配位,居然還很舒坦。我打開房門,看著窗戶,想著窗外的雪。飄雪幾次拿出手機(jī)查看。

        下午四點多鐘,天就漸漸暗下去,室內(nèi)開始變黑。窗外的雪有些發(fā)藍(lán),幽幽的像群獸的眼。我們不敢看外面的景象,將窗簾扎掖好,但是寒氣依然漸漸濃烈起來。

        沒有暖氣,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喧囂,沒有汽車奔跑的聲音。卻有寒冷來襲,擔(dān)憂來襲,黑暗來襲,落寞來襲。這樣的境遇,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

        餐車推過來,服務(wù)員說晚餐每人限買一份飯菜,二十塊錢。

        大家吃得沉默。

        飯后,小列車員走過來,招呼我出去。他神秘地告訴我,車上有一個地方可通網(wǎng)絡(luò),如果生意上有急事,他愿意帶路。

        我感激地拍著他的肩膀,跟著他朝硬座車廂方向走。他打著手電筒,我們走完硬座車廂,直到郵政車的門口。我掏出手機(jī),果然有一格信號。

        我給深圳的同學(xué)打電話,告訴他火車停電的消息。他立即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嚴(yán)肅地告訴我說:“兄弟,自一月十三日開始,湖南電網(wǎng)出現(xiàn)結(jié)冰現(xiàn)象,雖采取三相短路讓導(dǎo)線升溫,消融覆冰,但仍無以解決地線、絕緣子、桿塔的融冰難題,只有采取人工作業(yè)除冰。已有三名電力工人在輸電桿作業(yè)時,因電桿經(jīng)受不住冰雪折磨,轟然倒塌,以身殉職。今天,郴州電網(wǎng)與湖南主網(wǎng)四條連接通道全部中斷,京廣鐵路電力牽引線路慘遭損毀。另,郴州主城區(qū)和所屬十一個縣,已經(jīng)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郴州市區(qū),已成孤城……”

        沒想到事情竟如此嚴(yán)重。

        我說:“你再查一查,這樣的損毀,恢復(fù)通車,最短要多長時間?”

        “我們是搞廣告的干活,不是電力專家啊。這么專業(yè)的問題,哪么整?”

        “少廢話!我現(xiàn)在身處冰天雪地之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人生絕境??!限你三分鐘搞定,回電話過來。我還要節(jié)約電池。掛了?!?/p>

        大約是為了節(jié)約電池,小列車員把手電筒也關(guān)了。頓時,四周黑得讓人揪心。長期生活在城市的光電之中,我早已忘記了什么是黑暗?,F(xiàn)在,黑暗不期而至,我毫無準(zhǔn)備。我問小列車員:“這么黑,怕嗎?”

        “不怕。在農(nóng)村,為了節(jié)約,常常不開燈,也有這么黑的晚上。”

        我努力睜大著眼睛,勉強(qiáng)可以感覺出他就在我的身邊。

        電話來了。同學(xué)說可能至少需要兩天時間。

        要等候兩天,實在太漫長?;厝サ穆飞希×熊噯T說他是無意之中偷聽到代管郵政車的列車員對車長說這個地方有信號的。車長還叮囑那個列車員不要透露給任何人,否則都去那邊打電話,一定會出事。

        回到房間,大家都靜靜地坐著。只有兩個小孩在上鋪嬉戲,一個小家伙纏著媽媽講故事,另一個也要媽媽講故事。兩個媽媽顯然都缺乏必要的耐心,煩躁地呵斥著孩子。

        小李說:“連著乘坐幾天幾夜的火車,都經(jīng)歷過了,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心里鬧得慌?!?/p>

        王書記說:“小李啊,你煩躁是因為你沒有了安全感,心中沒有了著落,不知道還要多長時間才到達(dá)目的地。沒所謂的!你想啊,我們每個人都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的吧,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是哪一天結(jié)束,我們才活得有滋味,對不對?活著的人,應(yīng)該開心,應(yīng)該活得有意義?!?/p>

        我不愿意聽這些人生說教,就說我給大家吹口琴吧。我先吹了一首兒歌給小朋友聽,惹得他們在上鋪引吭高歌。之后,我吹奏《北國之春》、《綠島小夜曲》以及《喀秋莎》、《三套車》、《紅莓花兒開》。這些都是我的拿手曲目。

        最后吹《飄雪》的時候,我閉著雙眼,感覺自己像一朵完全盛開的玉蘭,在寒風(fēng)中沉著而憂郁,同時,感覺嘴巴已經(jīng)不是在吹或吸,而是在傾訴、在哀傷、在悔悟、在請求、在擔(dān)憂、在惶恐、在呼喚遠(yuǎn)逝的愛情,在撫摸新鮮的傷口。所有的這些,簇?fù)沓梢粯溆裉m,口琴的聲音,如同蘭香,在房間里像一帶風(fēng)輕輕地飄,像一面旗緩緩地舞,迎接著漫天的雪。

        最后的樂聲,從我疲憊的感覺尾部如雪片滑落夜色。是的,我感覺到了極度的疲倦,雙手握不住一柄口琴。

        口琴落下來。聲音像又一片雪的飄落。

        到深圳打拼之初,我僅僅認(rèn)識到人生是起起伏伏的,后來才明白,人生過程中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條可被描述的拋物曲線,在波峰和谷底的高差變換中,人被顛簸著,構(gòu)成了對人生無望或疲倦的認(rèn)識。

        吹奏完《飄雪》之后,我很疲倦,但無法入睡,回想這些觀點,更加失落。

        全房間的人都沒說話。上鋪的小孩或許已經(jīng)入睡。王書記不知什么時候?qū)⒈蛔由w在身上,夾在兩個女人之間,正與她們同衾坐眠。飄雪示意小李也打開被子,蓋在我們?nèi)齻€人的身上。小李在靠近房門的一頭,我居于他們之中,緊挨著飄雪。

        夜好像已經(jīng)很深了,靜靜的,我甚至可以聽見車外那些雪片落地的聲響。我拿出手機(jī)看時間。

        “幾點了?”飄雪輕聲問。

        “十二點四十五。”

        “哦……睡吧。晚安。”飄雪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依然那樣溫柔。

        我閉上眼睛,仍無法睡去。

        大概感知到了寒冷,小李的身子朝我這邊靠過來。我順勢也朝飄雪那邊靠過去。我的腿感受到了飄雪的身體。飄雪一動未動。我覺察出我們的身體在緊張地對峙。小李得寸進(jìn)尺,往自己身上拽被子。小伙子太瘦,怕冷。我坐直身子,解脫似的往小李這邊靠攏,離開飄雪的身體??墒?,越是離開,身體越發(fā)對飄雪生出渴念。我側(cè)面對她,脫口而出:“飄雪!”

        夜光下,飄雪低垂著雙眼,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冷冷地靜止著。我知道這個真名葉蓁蓁的女人,和我一直存放在心中的飄雪,其實是那樣吻合,那樣和諧地統(tǒng)一著。以致我突然覺得她一直就在我的閣樓上生活,護(hù)守著我的那瓣傷心。

        “你冷嗎?”我輕推著她的肩膀。

        飄雪坐起來,搖搖頭,想靠下去,但又坐直身體,最后顯出一些煩躁來。我以為她感覺出了我剛才的齷齪,羞慚得不知所措。

        “那個小列車員……不知在不在。”飄雪小聲說,聲音有些發(fā)顫。

        “有事?我去找他?!?/p>

        “我想……他的手電筒……借一下。”

        我急忙出去。在值班室,我很容易地從小列車員手中拿過了手電筒。飄雪接過電筒,就沖出房間。我跟上去。

        飄雪打著電筒找?guī)?墒菐T口和里面全都是人,他們坐在那里瞌睡著,有的在那里抽煙。飄雪繼續(xù)往前找。一路小跑著。我趕緊跑過去,抓住她的手,帶著她跑。有的廁所沒有人,但里面骯臟無比,惡心得叫人眼睛發(fā)脹。我接過手電筒繼續(xù)幫她找。我們一直跑到硬座車廂,終于找到一個。

        很久之后,飄雪才慢慢地從廁所出來,電筒光暈下,帶帽羽絨短襖和緊身的牛仔褲,使得她的剪影那樣成熟、性感。我迎上去,去拉她的手。她讓開,說:“我們回去吧?!?/p>

        我再去抓她的手,并緊緊抓住。

        “松開我……”

        我松手,卻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我揮著那只手,煩躁著自己的表現(xiàn)。我并不想那樣莽撞,并沒有親近或者猥褻飄雪的欲望??墒俏覟槭裁茨敲醋隽耍课已圆挥芍缘貑栵h雪:“你……帶手機(jī)了嗎?”

        “你問手機(jī)……干什么?”

        “前面有個地方,有信號,可以打電話?!?/p>

        “你說的是真的么?”

        “是小列車員告訴我的。我和深圳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通過話,他說,我們還要在這里至少呆上兩天?!?/p>

        “為什么還要呆兩天,我們的火車電力,應(yīng)該很快修好的?!?/p>

        “全湖南都在斷電。郴州已成一座孤城?!?/p>

        “你要帶我去那個有信號的地方?”

        “當(dāng)然,只要你愿意。把手電筒給我。我牽著你走吧。別誤會。這里太黑。”

        飄雪將她的手遞給我。她的手瘦削,很骨感,卻很溫軟。我們走到郵政車廂。我示意飄雪打電話。飄雪一邊發(fā)短信,一邊說:“王書記告訴我,我老公……前幾天感冒得很厲害,說不出聲來。只有發(fā)短信?!?/p>

        很快,有短信回復(fù)過來。

        飄雪將手機(jī)放在我的手電筒光下,然后寫道:“火車下午因斷電停開。估計兩天后才可啟動。不能按時趕來?!?/p>

        短信回復(fù):我們開車過來接。你們位于何處?

        飄雪望著我。燈光將她的秀美的脖子照亮,在夜色和寂靜之中那樣嬌媚。我湊近飄雪說火車剛過郴州站。

        飄雪短信說:剛過郴州,火車癱瘓,無名山中。暴雪不止,不必冒險。

        短信回復(fù):我們即刻出發(fā)。明早聯(lián)系。好好休息。代問王書記好。

        我也給深圳的同學(xué)打電話。他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廣鐵集團(tuán)客運中心,將這里的情況作了反映,客運中心接電話的同志很感謝他,將盡快調(diào)配內(nèi)燃機(jī)車頭過來救急。但也不容樂觀,因為停開的電力火車實在太多。同學(xué)最后說:“這幾天,伊拉克也降了一百多年來的第一場雪?!短旆揭棺T》也該加上這一筆了。你就堅守吧。這次可是經(jīng)典演繹。車廂里有漂亮妹妹嗎?乘機(jī)泡泡,瀟灑演繹一回……”

        在寂靜的車廂里,同學(xué)的聲音如同演說,想必飄雪一一聽到。我趕緊掛機(jī),并對飄雪解釋說:“我這同學(xué),直腸子??跓o遮攔?!?/p>

        “他說要派內(nèi)燃機(jī)車來?!?/p>

        “是。但……”

        “他是直腸子,就是實話了?!憋h雪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回走。

        我無言以對。

        因為有同學(xué)的不潔言辭在先,我沒有底氣再拉飄雪的手。讓飄雪走前面,我拿著手電筒緊隨其后。手電筒的光有時會滑過飄雪緊繃的臀部,令我緊張。每一次緊張之后,我都狠命將手電筒的光線急速地砸向地板,卻仍然對著她修長的腿。

        這已經(jīng)是在火車上的第二個早晨。

        我醒來時,發(fā)覺飄雪的手在被子之內(nèi)抓著我的臂膀,頭倚靠在我的肩上。飄雪的頭發(fā)清幽中散發(fā)出一絲甜糯糯的香味。

        飄雪醒后,立即坐直身體。

        王書記和小李也醒來。王書記問:“葉老師,休息得好嗎?”

        飄雪微笑著回話,又告訴王書記昨晚和她丈夫通電話的事。

        小李從我身邊彈跳著站在房間中間,驚詫地問:“什么?你和張總通過話……”

        張總一定就是飄雪的老公了。

        王書記狠狠地瞪著小李,轉(zhuǎn)向飄雪說:“葉老師,昨晚是不是做夢了?”

        飄雪抿嘴笑起來,站著說:“你們說我在說夢話或說胡話嗎?我真的和他聯(lián)系過。不過,他聲音啞了嘛,只好用短信。現(xiàn)在,他大概已經(jīng)離開韶關(guān)。他要開車過來接我們?!?/p>

        飄雪說完拿眼睛看我。我只得實話相告。王書記聽后,立即起身出門。小李也連忙站起來,尾隨王書記跑出去。

        飄雪不解地看著我。她的眼睛透亮透亮,在慘白的房間里,像水晶一樣,讓人著迷。我故做紳士狀,聳聳肩膀,攤開兩只手。飄雪掩嘴而笑,說:“他們……的確是莫名其妙……”

        “你笑得很美。飄雪。不過,為什么每次都用手護(hù)住嘴?不會是因為那顆小虎牙吧。哈!”

        飄雪拿小拳頭作出要揍我的姿勢,然后抿嘴微笑瞇起眼睛,將雙手絞在一起放在胸前,將羽絨服的領(lǐng)口封嚴(yán)實。

        我也感覺出了房間里的寒冷。

        有人敲門。進(jìn)來的是小列車員。他對我說:“火車在這里至少還要停兩天。車長說要我們在每個車廂尋找三個志愿者,同我們下車采購食品。你愿不愿意?”

        我看看飄雪,點頭表示同意。飄雪也要去。我提醒她老公要來接。她有些失望地問小列車員是否可以先留一個名額給她。

        正說著,王書記和小李回來了。飄雪問他們來接的車什么時候可以來。王書記搖搖頭。小李說車剛上京珠高速公路,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堵住了。京珠高速癱瘓得更厲害。

        “今天都不可能來,是么?”飄雪問。

        “不會來。”王書記肯定地說。

        “那我報名參加志愿隊吧。”

        王書記不解地看著飄雪。小列車員重新解釋。小李也要報名,被王書記的眼睛制止住。飄雪走到王書記面前,近乎撒嬌地請求著,又讓小李好好照顧王書記。

        王書記點頭同意,很是勉強(qiáng)。

        “有一件事情,我要更徹底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列車至少還將在這里停留四十八小時。”在餐車,女車長對全體志愿者和即將帶著我們一起下車采購食物的五個列車員說,“在這條線上,我已工作十年,從來沒有遇到過南方有這么大的冰雪。報道說,這次我們遭遇到的不是雪災(zāi),準(zhǔn)確地說是冰災(zāi)?,F(xiàn)在,周邊山嶺是冰山,高壓電塔是冰塔,高速公路是冰路。盡管電力部門采取了所有能夠想到的補(bǔ)救辦法,但是很多電塔都承受不住,倒塌了。郴州電網(wǎng)與國家主網(wǎng)的聯(lián)系通道斷絕,京廣電氣化鐵路癱瘓。這些,就是我們所遇到的現(xiàn)實。還有一個現(xiàn)實是,我既沒有權(quán)力在這荒山野嶺打開車門放走一個乘客,又沒有足夠的食物、水提供給這列火車上的近一千名乘客,確保他們的基本生活。怎么辦?經(jīng)研究,我們決定在這兩天,每天選派一批志愿者,由列車員帶領(lǐng),下車購物。各位就是我們今天選出的精英。之所以稱呼志愿者,是因為作為車長,我沒有任何權(quán)利讓乘客下車幫助列車購物,除非他自愿。在當(dāng)前特殊情況下,我更希望大家能夠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約定,和列車員一起出去,一起回來?,F(xiàn)在,我想在我們列車員推薦邀請的前提下,再次征詢大家的意見:你們幫助列車去購物,完全出于你們的自愿。是這樣的嗎?”

        “是!”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氣氛很莊嚴(yán)。

        女車長又說:“本次共選志愿者十三人,加上列車員共一十八人,由列車員李立同志帶隊。李立是今年剛分到我們車上的大學(xué)生,請大家?guī)椭团浜纤?。?/p>

        女車長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簡單介紹一下列車??康氐幕厩闆r。我們現(xiàn)在處于湖南省郴州市仙越區(qū)的地界,已經(jīng)路過的是郴州站,路過但沒有??康氖橇继镎?,現(xiàn)在的這個隧洞是我們鐵路人都知道的我國最著名的南嶺隧道,全長六千六百六十六米,雙線電氣化牽引。我們的列車基本走出了隧道,這真是萬幸哪!如果整列火車都停在了隧道之中,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南嶺隧道入口,也就是隧道的那一頭,是鄧家塘鄉(xiāng),我曾經(jīng)去過那個小鎮(zhèn)。作為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還算富足。前面不遠(yuǎn)處,我的印象應(yīng)該是不足十公里,在鐵路與一○七國道交界處,是一個叫廖家灣的鄉(xiāng)鎮(zhèn)。估計與鄧家塘相差不大。我個人建議沿著鐵軌朝廖家灣方向走。怎么樣,李立?”

        小列車員叫李立,像個女孩子的名字。李立摸摸頭,笑著搖搖手,說:“沒什么意見,只是外面風(fēng)雪很大,大家多穿一些。現(xiàn)在是上午八點四十八分。車長,我們出發(fā)?”

        女車長粗著嗓門喊道:“李立,出發(fā)!”她要我們從車廂的左邊下車,并請我們盡可能不要引起車廂乘客的注意。第一個下車的是那位記者,他腳一落地,就呲溜一聲滑了一跤,頭剛好磕在車踏板上,冒出一個大包來。李立忙拉他上車,讓車長送他回車廂。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庇浾哙皣@道。女車長笑著拉住他,說:“車上說不準(zhǔn)還有很多需要你幫忙的急事難事,要不明天你再去?”

        李立小心翼翼地下車,再扶我下車。我們一人一邊站著,將所有十五個人接下車。飄雪下車時,我牽著她的手,真想擁抱她。我對她說:“等我。我們一起走!”

        地上的積雪很厚,腳踩過去,就被埋沒?;疖囁诘纳桔?,全是冰雪的世界,只有那些高低兩帶梯田之間,還蜿蜒扭曲著一線黝黑,像一些細(xì)小的蚯蚓僵化在皚皚白雪里?;疖嚮颈话籽┩w覆蓋,車頂邊沿垂下一些尖錐一般的冰凌,像一串串玻璃流蘇。鐵道冬眠一般地蜷縮在雪被之中。

        飄雪將棉襖的帽子戴上。我將她的右手拉住,說:“飄雪,我們走?!?/p>

        “在外面,喊我葉老師,知道嗎?”

        “葉老師,這個題目我不會做,怎么辦?”我裝成學(xué)生的腔調(diào)說。

        飄雪從我的手中掙脫出她的手,說哪有男學(xué)生這樣拉著女老師的?沒有一點師道尊嚴(yán)。然后,將自己的紅手套脫下一只遞給我,示意我戴在左手上,然后將她的右手重新交給我,左手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我心里很溫暖。即使在這樣的雪天,即使陷入這樣的困境,有飄雪相伴,何來寒冷?何困之有?我們走在鐵軌之間,靠得那樣近,我只覺得溫暖和幸福。

        我又說:“葉老師,要是那個叫廖家灣的鄉(xiāng)鎮(zhèn)一直到達(dá)不了,該多好!”

        飄雪拿右手的小手指狠狠地掐我的手背,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葉老師給你出道腦筋急轉(zhuǎn)彎,好么?”

        “老師,請出題!”我側(cè)臉看著雪中的飄雪,感覺她像一朵雪中開放的玉蘭,那樣美麗,大氣,圣潔。

        “請聽題:一個自以為是的小伙子,一天走上了一座獨木橋。這時,前面來了一頭獅子,后面跟來一只老虎。請問,小伙子如何過去?”

        這題目看似簡單耳熟,其實中間暗藏玄機(jī)。這樣的小兒科題目,根本難不倒我。我思考著,小伙子如何過去呢?急轉(zhuǎn)彎的核心應(yīng)該是“過去”!

        “過去。過去……過去……”我甩著飄雪的手,大踏步地往前走,拉扯著飄雪飛跑。

        “你過不去的!”飄雪掙脫我的手,跑起來??墒菦]有跑多遠(yuǎn),摔倒了。

        大家一起笑。這樣的摔跤已經(jīng)成為隊伍的常見現(xiàn)象,已經(jīng)有很多人摔過了,并不為怪。可飄雪摔倒了我心疼,我連忙奔過去,拉她起來,問她摔疼了沒有。飄雪抿嘴而笑,笑容里,一些羞赧的紅潤浮光掠影一般地飄過她細(xì)潤的面頰。鼻頭紅紅的,讓人愛憐。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不再放松。

        雪開始變大,那些雪塊像一片片白樹葉,飛速下落,沒有多大的風(fēng),使它們直接得那樣干脆和堅決。隊伍里的笑聲和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雪片打壓干凈。大家的腳步開始沉重,那些踩在深深積雪上的足音,像鋒利的刀刃整齊切割厚層物體的回聲,讓人難受。

        飄雪的頭頂有很多積雪。我給她拍去。我穿著羽絨服,但沒有帽子。飄雪問我冷不冷,停下來,給我拍去頭發(fā)上的雪瓣,然后從脖子里解下那條紅格圍巾,給我圍在頭上。那圍巾攜帶著飄雪的溫暖和芳香,險些讓我暈過去。

        我突然像周星馳那樣嘿嘿地大笑起來:“葉老師,你的腦筋急轉(zhuǎn)彎,嘿,嘿,嘿,我知道答案啦!”

        “嗯,說來我聽,你怎么過去?”

        “前狼后虎的,小伙子在獨木橋上暈過去!”

        “小伙子,你真聰明!”飄雪用手拍拍我被圍巾裹住的臉頰,“不過,見到這點困難就暈過去,沒多少出息噢。還那樣得意?還有,什么前狼后虎的?不是狼,是獅子。張冠李戴。饒過你罷,回答基本正確?!?/p>

        “葉老師怎么獎勵我?”

        “獎你吃一口雪,你看,多好的雪!”

        “好??!吃一百口飄雪,我都愿意。多好的飄雪!”

        飄雪掄起左拳,比劃著要揍我。

        前面是一個大拐彎,那面山,像一頭巨大的獨角獸,低垂雪白的頭,猛烈地奔沖著。

        “你們看,那是什么?”前面有人驚詫地大叫。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我發(fā)現(xiàn)他說的正是那“獨角獸”的那只角。仔細(xì)看,那并不是山凸顯的一部分,而是一座雪塔。

        “是電塔。高壓電線鐵塔?!庇腥嗽谇懊嬲f。

        “可是它攔腰折斷了?!毕惹按蠼械哪俏缓爸f。

        越走越近,我們發(fā)現(xiàn)那電塔倒塌了??瓷厦娴姆e雪可以推斷,這塔應(yīng)該折斷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拐過這弧大彎時,我仰望著頭頂不遠(yuǎn)處耷拉著的高壓電線,已經(jīng)成了冰鏈,冰鏈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一條冰河里。

        又有人摔倒。很快爬起來。繼續(xù)往前。大家不寒而栗地飛跑,生怕那冰鏈子突然脫落,從天而降。我感覺那冰鏈子仿佛是美國災(zāi)難片中的一條凍僵巨獸的觸須,正蘇醒過來,風(fēng)一樣地追趕我們,并張開它冷颼颼的大嘴,要一氣吞噬我們整個隊伍。

        我不敢對飄雪說出這樣的感受,只是緊緊拽住她,飛跑。

        趕到廖家灣鄉(xiāng)鎮(zhèn)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我們在雪地里行走共一個半小時。

        在見到廖家灣鄉(xiāng)鎮(zhèn)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一輛緊挨著一輛的雪車,擠在一○七國道上。公路上的車與車緊緊地挨著,好像生怕有人插隊似的。我們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從中穿過馬路,如同穿過一個雪陣迷宮。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一個司機(jī)不是疲憊地袖著雙手,趴在方向盤上,雙眼呆滯地看著我們。一輛大巴車門緊緊閉著,一些雪像白蠟一樣,將大巴車的門、窗封住,乘客在里面發(fā)呆,或者睡覺。三三兩兩當(dāng)?shù)鼐用袷滞惺称坊蝻嬃?,在車輛之間叫賣。買客懶懶地拿著錢票,做著手勢,完成交易,沒有表情。一些中巴車上,除了司機(jī),已空無一人。馬路上沒有白雪,而是骯臟不堪的冰層。

        突然“咔嚓”一聲,前方路旁,一根巨大的不堪冰雪重壓的樹枝掉下來,砸在一輛加長東風(fēng)卡車的駕駛室上,嚇得司機(jī)驚叫著倉皇跳車,并摔倒。我們走近看那樹枝斷處的截面,發(fā)現(xiàn)它原本只有鐵鍬把兒一般粗細(xì),卻被一層冰像套管一樣包裹著,套管壁厚不下于三公分。

        李立要求大家盡快離開公路。他打聽著鄉(xiāng)鎮(zhèn)的方向,帶著隊伍急速向前。

        廖家灣是一個毗鄰一○七國道的小鎮(zhèn)。這樣的小鎮(zhèn)在中國國道邊隨處可見。沿國道兩邊,是兩條街面,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這一邊明顯好于另一邊,無論是房子建設(shè)的高度、排列齊整度,還是商鋪門面的多寡。我們走進(jìn)一個鋪面較大的門面,店內(nèi)的水泥柜臺上,點著三支蠟燭,有三堆人圍坐在三個火盆邊。見我們進(jìn)門,店內(nèi)的人并不覺得稀奇,依然縮著脖子,伸出雙手烤火。店老板告訴我們這里是鄉(xiāng)供銷社,是鎮(zhèn)子里最大的商場。李立問他是否有食品賣,他慢慢地?fù)u頭,說這是公家商場,不能哄抬物價,什么東西都已經(jīng)賣空,就連紅糖也搶購一空??纯催@家伙的眼睛,就知道他的精明。他狡黠地沖我一笑,湊近我,對我說悄悄話:“一看就知道你是頭嘎,你們從哪里來哉?”

        我暈過去!我還以為他會告訴我什么秘密。但我仍神情嚴(yán)肅地回答他:“我們從宜昌來?!?/p>

        “不是從長沙和郴州來就好。小兄弟,看你面善,我信你嘎?!彼^續(xù)咬我的耳朵。

        我聽出他話中有話。我說:“老板,我們有一千人呆在火車上餓肚子。我們的火車停電走不動了?!?/p>

        “別急哉!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要什么就有什么嘎。不要都去。三個人嘎?!?/p>

        我和李立商量,我、李立和飄雪三人跟著他,其余人就在供銷社等候。

        店老板打開后門,拿出一些稻草系在皮靴上,示意我們照做。我們跟著他轉(zhuǎn)了很大一個彎,穿過一○七國道,來到一個叫“好運來”的招待所。里面住了很多人,都是滯留在國道上的旅客。走進(jìn)最里間,他敲了三下門,一長兩短。又三下,一長兩短。門才“吱呀”一聲地打開,露出一個滿口齙牙的中年男人的長黑的臉。他們會會神色,就讓我們進(jìn)去。屋里很暗,點上蠟燭,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好多食品。

        店老板說:“這里有快餐面、快餐米飯、餅干、面包、鮮橙多果汁、旺旺牛奶、稻花香玉米羹。你們想要什么哉?”

        李立說快餐面不要,火車上沒有熱水。最好是含有一定水分的食品。

        店老板說:“那就是八寶粥、水果罐頭嘎。老三,快把那邊的門打開!”

        我們又進(jìn)入另一個房間。燭光下,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存貨更多。

        李立顯然對這些食品感興趣,想談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被我攔住。我說:“這些……我們先看看。”

        店老板讓老三打開大包裝,拿出八寶粥和罐頭。我拿起來看包裝,看生產(chǎn)日期,看大小包裝的一致性。

        “老板啊。”我看著手上的八寶粥和罐頭,頭也不抬地說,“你這些商品可是都離保質(zhì)期不遠(yuǎn)啊。根據(jù)《食品衛(wèi)生法》,這樣的食品,過了這個冬天……”

        “這位兄弟,好說,好說嘎。我們先過去喝喝茶,好不好哉?一看就知道,兄弟是行家…… ”

        我果斷打斷他的話頭:“你手上有多少現(xiàn)貨?”

        “八寶粥二十件,罐頭四十件?!?/p>

        “那可不夠。這就難為我們了……我還得從其它地方組貨。麻煩啊!”

        “你到底需要多少哉?我來組……”

        “別急。要不是趕上冰災(zāi),我們絕不會買這些快要到期的食品。在大城市,很多商場都拿這些食品降價促銷。”

        “你們出多少錢哉?”

        我側(cè)過臉去,一本正經(jīng)地問飄雪:“上次我們到國貿(mào)超市購物,那里的八寶粥和罐頭標(biāo)價好像是兩塊八和三塊五,是不是?”

        飄雪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說:“哦,記起來了。那標(biāo)價,沒有錯!”

        店老板思考了好長時間,才低聲說:“那我可賣不起。賣不起嘎。這不跟在公家商場一樣的價錢了。不行……不行嘎?!?/p>

        “如果我讓你賺一倍的錢呢?”

        “八寶粥五塊多一聽,罐頭七塊?我算算……也不行嘎!現(xiàn)在賣我兩樣都十塊?!?/p>

        “你搞錯沒有?你這是哄抬物價,犯法啊。再說,你那是零賣。我全部要,你得優(yōu)惠!是不是?”

        “都七塊!不能再低嘎!”

        “六塊和七塊!”

        “都七塊!”

        我說:“老板啊,你真是做生意的人才!我在深圳工作,我們差的就是你這樣的談判專家啊。這樣,我還有十幾號人,中午飯總得有個著落吧……”

        “這沒問題嘎!就在我這招待所吃嘎,我請客。你是不是全要哉?”

        我和李立商量了一陣,然后說:“貨我們?nèi)o埼覀儾怀粤?。還有好多乘客等著我們。這位老板大哥啊,說句良心話,我們和那些乘客,大家都是素昧平生,但人活著還是要講義氣,是不是?飯錢我給你節(jié)約了,至于價格,就依你所說,都七塊。但是,你得安排十個挑夫送貨上車?!?/p>

        店老板又一次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后說:“也好!算我也做點好事,積點德。”

        十一

        列車沒有加收一分錢,將我們買來的食品賣給了乘客。我和飄雪都感到很欣慰。有的乘客想多買,沒有得到同意。事實上,有很多乘客沒有買到,手推餐車還沒有到我們房間這邊來,食品已經(jīng)賣完。

        王書記一直不在房間。小李睡著了。

        我看著飄雪的眼睛,輕輕說:“在廖家灣,我們很默契!”

        飄雪雙手合扣,伸伸臂膀。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腕上纏著白紗布。我想問,又覺得有些唐突。

        突然感覺我對飄雪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我們一個細(xì)微的動作,或者一個還沒有來得及吐出的字,都會讓對方明白全部的內(nèi)容。

        飄雪拿出手機(jī),掰弄著小掛件,輕聲說:“待在火車上,已經(jīng)幾天了?我,都快糊涂了……前幾天吧,被一輛剎不住的電動車撞上了。幸虧只伸出了這個手臂……還好,兩個司機(jī)將我送到醫(yī)院包扎……我還真感謝他們……”

        “感謝他們?搞錯沒有?”

        飄雪沉思著不作答復(fù)。

        一會兒,王書記推門進(jìn)來,問我們吃過午飯沒有。我們才知道已是下午。

        我拿出自己買的全部食物,堆放在小桌子上。小李也拿出最后一袋切好的鹵牛肉。

        飄雪將好吃的東西一件件遞給兩個孩子和那位老太太。

        我說喝點酒吧,暖和暖和?

        大家都同意。于是,我們?nèi)齻€男人各自用茶杯倒枝江大曲。飄雪也要嘗一嘗。一時間,房間飄滿酒香。

        窗外,雪片已變成了凍雨。凍雨狠命地摔打在火車的窗玻璃上,稀軟有力,很快凝結(jié)成冰,比雪更迅速地堆積在窗玻璃上。

        凍雨,是雪的冰冷的淚。

        十二

        酒精讓人沉醉。即便不醉,也只想著昏睡。

        從醉醺醺地被人推著爬上這輛列車,到現(xiàn)在又昏迷迷地躺靠在軟臥車廂里,看日光漸漸變暗,已經(jīng)接近四十八小時。正點到達(dá)廣州的總時間也不過十六個小時,從郴州到廣州正點到達(dá)還要五個小時,也就是說,本次列車至少要晚點三十七小時。而這種晚點,還在繼續(xù)延伸。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聽到飄雪在輕聲喊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飄雪的眼睛。

        “你喊我?”我問她。

        “沒有啊?!?/p>

        “……我也糊涂了?”

        “如果你想我喊你,我就喊你吧。陽光,我有些煩,想做點事……又不知做什么。坐在這里,我快沉不住氣了?!?/p>

        “你聽聽歌吧。我筆記本電腦還有一些電。我給你拿。”

        我重新躺靠在床上,看著飄雪戴著耳機(jī)聽歌。正是《飄雪》。飄雪輕聲跟著唱著。

        飄雪的歌聲開始很輕,在高潮部分,她已經(jīng)完全沉浸其中,已經(jīng)變作演唱,變作內(nèi)心的表達(dá)。特別是“像那飄飄雪淚下”的“淚下”二字,突然改變平常的節(jié)奏,被她飛快地甩出,那樣訣別,如同那兩顆清淚已被推壓到了百丈懸崖,垂掛在了石崖縫隙,變?yōu)榱瞬蝗痰温涞臏I狀冰凌,卻突然被大風(fēng)利索地吹削了去?!霸瓉硎悄敲瓷類勰恪?,飄雪的聲音讓人心酸。我想起老婆。想想這世上還有誰被我深愛過?還有誰是或曾經(jīng)是深愛過我的人?我愛飄雪嗎?應(yīng)該是愛的,就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已經(jīng)很愛她了。覺得我原來是那么深愛著她。但是這份愛,注定不會有前途,也因此注定不會被表達(dá)。如果不是這冰災(zāi),她甚至不會被我所發(fā)現(xiàn)。

        飄雪唱完后,神情嚴(yán)峻,在逐漸暗下來的房間里,像雕塑一樣地靜默。很長時間,她才慢慢取下耳機(jī),還給我,起身走出門去。

        在這樣的境地,人是否很容易改變習(xí)慣呢?

        飄雪有些失落地又走進(jìn)來。她站在我的身前說:“我找不到李立。我要借手電筒!你幫我拿好么?”

        我找李立也不遇。在走道里,飄雪生氣地轉(zhuǎn)身向硬座車廂方向走。我追上她問她到哪里去。她說她只想一個人摸黑走一走。

        “我陪你吧?!蔽亿s緊跟上她。進(jìn)入硬座車廂后,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了。我上前用雙手扳過飄雪,讓自己走到前面,然后拉著她的手,打開手機(jī),憑著那些微光,一步一步往前移。到了郵政車廂門口,飄雪才要停下來。我的手心全是汗水。

        飄雪開始發(fā)短信。我站在她的身邊看著一條條短信發(fā)出去,一條條短信收回來。

        發(fā)出:到哪了?

        回復(fù):廣東樂昌,離石坪車站不遠(yuǎn)。京珠高速無止盡地堵車。

        發(fā)出:堵多久了?

        回復(fù):快二十四小時。

        發(fā)出:沒說原因么?

        回復(fù):沒原因。沒解釋。沒救助??床坏骄???床坏酵ㄜ嚨南M?。

        發(fā)出:比我們更糟了。有吃的嗎?

        回復(fù):別擔(dān)心。一切都好。

        發(fā)出:給你帶了十六袋熱干面。

        回復(fù):謝謝。熱干面。

        發(fā)出:你最饞嘴的。忘了?

        飄雪的信息到此后,很長時間沒有收到回復(fù)。之后,飄雪的手機(jī)沒電了。

        我忙打開我的手機(jī),遞給她。在微光下,我看到飄雪滿臉的失望。

        她搖搖頭說:“算了。別發(fā)了?!?/p>

        她呆著不動,然后幽幽地說她感覺有些不對勁。

        “沒事。不就晚一些時間見面嗎?至于嗎?”

        “你不懂。算了,不說了。煩?!?/p>

        “那怎么辦?要不,我們回吧。”

        “我不要回去。”飄雪軟弱無力地喊著說,“陽光,剛才,就剛才,火車是不是晃動了一下?晃動了!是么?”

        我沒有感覺到。我說:“沒有。飄雪。你太累?!?/p>

        “我想去衛(wèi)生間?!憋h雪說,“你帶我去吧?!?/p>

        我將她帶到衛(wèi)生間門口,把手機(jī)遞給她。她沒有接住,手機(jī)掉了下去,不再顯示一絲光亮。我彎腰去找尋手機(jī)。我感覺她也在地上摸索。我說:“飄雪,你站著,我來找?!?/p>

        飄雪仍用手在地上摸索,并找到了手機(jī)。她說:“找到了?!?/p>

        我拿著手機(jī),并不打開翻蓋。沒有了光源,我們說話突然顯得別扭。我伸出手想拉她的手或者胳膊,卻抓住了她的腰。我聽到飄雪短促的呼吸。

        我們就這樣擁抱在一起。飄雪在我的環(huán)抱下顫抖著。我對她說:“沒事沒事,一切都會過去。人人都會面臨困境,時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困境。關(guān)鍵是我們要擺脫它們。對不對?”

        飄雪將頭埋在我的胸前。我再次聞到她頭發(fā)的香味。那香味甜糯糯的,讓我沉迷。

        我用頭頂起她的臉,吻住她的嘴唇。我說:“飄雪。飄雪。飄雪。你是我的飄雪!”

        飄雪的嘴唇在我的吻里焦灼不安,無所適從。后來,突然掙脫出去。

        “對不起。我……飄雪……”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p>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我說:“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離開了你的丈夫,你會做其他的考慮?”

        “你經(jīng)常這樣理解一些女人的話,是么?你不也是有家室的人?”

        我默不作聲。我不知道說什么。任何時候,我都覺得我的離婚是一種恥辱,一個傷口。

        我又聽到飄雪說:“假如你離開她,你就是因為要做其他的考慮,是么?”

        “可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她。我……剛離婚?!?/p>

        “那你現(xiàn)在更危險!”

        我不想再說什么。我的情緒被飄雪的一些話擊得灰飛煙滅。但我仍輕輕抱著飄雪,并將臉靠在她的頭上。我多需要這樣的依靠。

        很久,飄雪說:“你還愛她,是么?”

        “愛?還是不愛?已分不清楚?,F(xiàn)在……只有傷痛。你呢?你和那個張總,有愛情嗎?”

        “沒有?!?/p>

        “這么干脆?”

        “……上次,你問我父親的情況……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母親是下鄉(xiāng)知青,和一個高中同學(xué)有了我,這同學(xué)被推薦上大學(xué)。母親是個極要面子的人,那人一直不聯(lián)系,她就將自己嫁給了另一個高中同學(xué)。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這人對母親很好……可是,好人命薄,我剛上初中的那年,當(dāng)時是建設(shè)葛洲壩的高峰時期,他連日勞累,半睡半醒之間,把自己和推土機(jī)一起開到長江里去了。母親當(dāng)時已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老師。那一年,她將我的名字由‘葉珍珍,改成了現(xiàn)在的‘蓁。母親希望我嫁一個穩(wěn)妥的男人,有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p>

        “這是你母親的愛情故事。你的呢?”

        “上大學(xué)時,母親對我管束很嚴(yán),但我還是對班上的一名男生有了好感,加入了他創(chuàng)辦的一個叫‘蓬蒿人的詩社。他寫了好多憂郁的詩,卻沒有搭理我的愛情,這更讓我癡迷……我很傻,是不是?我甚至想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只要他高興。畢業(yè)時……他悄無聲息地援疆去了,后來才知道他在庫爾勒一所中學(xué)教了幾年書,突然轉(zhuǎn)行,開始從政……畢業(yè)后,母親催我回葛洲壩工作。恰巧,他……也在葛洲壩教委招聘席應(yīng)聘,就一同分到了葛洲壩……母親很喜歡他。”

        “你的講述中,‘他一直在變。不過我聽得懂?!蔽颐h雪的頭說。

        飄雪掙脫我的環(huán)抱,嗔怒地怪我笑話她笨。然后,她問我:“你相信有愛情么?”

        我當(dāng)然是相信愛情的,但我不想直接回答,我說:“我相信愛情的結(jié)局,就是一個傷口的殘留?!?/p>

        “你是相信愛情的,只是對它的結(jié)局持悲觀態(tài)度。是么?”

        “是。”

        “愛情都要走向同一個悲觀,這就是你的觀點么?”

        “是的。因為愛情無法保鮮。誰都對愛情有過失望,誰都對愛情有過悲嘆。有的愛情跟隨婚姻,走向親情;有的愛情隨了自由,走向另外的愛情或游戲。所以有一些愛情能夠走到黃昏,那也僅僅因為兩人的性格中忍耐悲觀的程度和狀態(tài)已至水乳交融?!?/p>

        “性格與愛情無關(guān)。你的觀點自相矛盾。你知道么?”

        “性格是與愛情本身無關(guān),但性格卻是載送愛情的船。有的人性格中有強(qiáng)烈的挑剔的成分,甚至挑剔你習(xí)慣中的某個細(xì)微的瑕疵。這樣的人,一定會挑剔你的愛情。如果她的挑剔不可化解,她一定同時不會包容兩人愛情中的某些不適,進(jìn)而鑿船自沉,或棄船而去。哪怕是投水自盡,她也拗不過自己的性格。當(dāng)然,性格中對愛情有威脅的還有很多。所以,我的觀點是,愛情在煙波浩渺的水上行走的距離長短,與性格大有關(guān)聯(lián)。而愛情,是多么容易破碎的物件,任何性格的錐子,都會刺痛并粉碎它?!?/p>

        “你真能說。你是學(xué)中文的么?”

        飄雪將頭靠在我的頜下,逗引得我的喉結(jié)發(fā)癢。

        “不?!蔽艺f,“我是專攻戀愛學(xué)的?!?/p>

        “戀愛專家,面對當(dāng)前的困境,有醒世恒言要發(fā)表么?”

        “先于愛情,雪飄落在災(zāi)難之上?!?/p>

        “先于愛情,雪飄落在災(zāi)難之上……嗯,凄美!只是,太凄涼?!?/p>

        何止是凄涼?我說:“什么最讓人生凄涼?有一句歌詞說得很深刻,‘想留留不住才最寂寞。我們想留住青春美好,想留住愛情甜蜜,想留住幸福美滿,想留住春天爛漫,卻總是無力掙扎到失去生命,失去愛人,失去快樂,失去春色,使人生被迫歸于離別、絕望、沉默和平淡……”

        飄雪沒有說話。我們的傷感在彼此碰撞,直到我不想再更深地陷入疼痛,于是,我再次去吻她。

        飄雪掙扎著,最后,終于放松下來,像一朵云彩在我的擁抱下翩躚。她的吻絲般順滑,舌頭像一個乖巧溫暖的精靈,觸動我的每一個感覺的角落。我伸出手撫摸她的身體。突然被她攔住。

        飄雪說:“不。我不能!”

        “為什么不能?”

        “我害怕……”

        “怕什么?這里沒有人?!蔽蚁褚黄ケ简v的野馬,突然被人強(qiáng)拽住了韁繩。

        飄雪不做聲。

        我說:“好啦。沒事?!?/p>

        飄雪說:“我右臂受傷的那天,他來了……”

        “你是說……寫詩的‘庫爾勒,來宜昌了?”

        “他來葛洲壩考察。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賓館電話和房間號,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可是,那天我考慮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赴約。我心里是樂意去的。我想此生至少聽從一次心的調(diào)遣吧。我一直都在被心中的一些想法折磨著,包括和你對弈。但是我被撞傷,我還沒有開始,就鎩羽而歸。我只能將我的受傷歸因于上帝的安排或上帝對我的勸誡。我只能停止自己的任何行動,重新讓心歸于平靜。我給他回了電話,說女兒有些不舒服,不去了……我感覺我應(yīng)該慶幸自己沒有開始就受傷和僅僅是傷了右臂,而不是跳入復(fù)雜的境地之后而傷了其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當(dāng)然。一些傷口……很能說明一些問題的實質(zhì)。而傷口……生活、愛情的標(biāo)志……曾經(jīng)不再,永遠(yuǎn)難求。生命總是留給愛情的機(jī)會太少,留給培育第二次愛情的幾率更小……”我語無倫次,詞不達(dá)意。我對自己心生一些煩惱來,隨口說道:“看來你還是愛著你的丈夫?!?/p>

        “我很喜歡‘曾經(jīng)不再,永遠(yuǎn)難求這句話。很多美好的東西,失之交臂就永遠(yuǎn)地失去了,耗盡一生的代價也無法挽回??墒牵銓ξ覀冴P(guān)系的基本判斷錯了。以前和他一起教書時,我們就很排斥,結(jié)婚后也沒有多大改善。我是明白的,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這個樣子。后來他跳槽當(dāng)一個公司的辦公室秘書、主任,直到現(xiàn)在在韶關(guān)一個工程項目部當(dāng)項目經(jīng)理,我也一直沒有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只是,有時長期不在身邊,有些掛念……”

        “距離產(chǎn)生美,也會衍生出愛情?!?/p>

        “距離為什么產(chǎn)生美?”飄雪沖著我的臉說話的氣息,讓我難受。

        “因為距離會產(chǎn)生思念,會產(chǎn)生想象,會產(chǎn)生想念,就產(chǎn)生了愛情。你認(rèn)為距離不能產(chǎn)生這些?”

        “當(dāng)愛的人遠(yuǎn)在天涯,不可相守,總會逼迫著愛人去思念和想象,當(dāng)這種逼迫變成習(xí)慣,一定會對距離消失后的現(xiàn)實的愛情,不再習(xí)慣。當(dāng)愛的人遠(yuǎn)在天涯,不可相守,會讓人對曾經(jīng)的現(xiàn)實的愛情,不再習(xí)慣。當(dāng)這兩種不習(xí)慣被時間打磨后,都變成了另一種習(xí)慣,那由距離產(chǎn)生的,不再是美、思念和想象,而是疏遠(yuǎn)。而且,這疏遠(yuǎn),與那個距離等長。這還是有愛的現(xiàn)狀。那些本無愛的,必將更慘。在葛洲壩,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狀況,遍地皆是?!?/p>

        “你真能說。你是學(xué)中文的吧?”我模仿飄雪的神態(tài),問飄雪,并試圖去吻她。

        飄雪掙扎著,一邊說:“我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p>

        我摸索著捧起她的臉,說:“葉蓁蓁,我在還不知道你叫葉蓁蓁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你知道嗎?”

        “你都沒有見到我,就喜歡我?”

        “喜歡你的氣息。你認(rèn)真,智慧,嫻靜,還有神秘。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一個堅強(qiáng)的女人?!?/p>

        “堅強(qiáng)?不是。我明白我自己。我一直都焦慮。”

        “焦慮是常常出現(xiàn)的一種情緒,就像一片枯萎的黃葉不是那棵樹的全部一樣,曾經(jīng)有過焦慮的人,不一定就是焦慮的人。從你的棋風(fēng)上,我看不出你的浮躁和焦慮?!?/p>

        “為什么一直那樣和我下棋?為什么告訴我那么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為什么要不斷地給我那么多的詩?為什么要我對你舍不得放下?”

        “因為我告訴你越多,你的棋風(fēng)就越明顯。而我喜歡堅貞的女人?!?/p>

        “堅貞?和剛才‘堅強(qiáng)的含義不一樣,是么?”

        我無言以對。也許在潛意識里我一直痛恨老婆對我的不忠貞。但是,老婆到底什么地方不忠貞了,我沒有任何證據(jù)。

        飄雪笑一笑,說:“我一直都不忠貞。忠貞應(yīng)該是心理現(xiàn)象吧,而不僅僅是管束住身體,對不對?我一直都很困頓?!?/p>

        “困頓?”

        “是的,就是困頓。有心事,不行動,無目標(biāo),卻掙扎。如果真有靈魂,我的靈魂好像只存在于同你在網(wǎng)絡(luò)上下棋的時候。那時,我輕盈,寧靜。我從來沒有這樣描摹過自己的某個狀況。我所明白的,我卻很迷茫。不說了,這些太飄忽不定?!?/p>

        “心理現(xiàn)象本身就是飄忽不定,但有規(guī)律可循……”

        “還是不難為你作深度分析了,大心理學(xué)家……”

        我也活躍開自己的心思,我說:“讓我思謀思謀你現(xiàn)在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什么呀?”

        “你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罰我吻你!對不對?你把我的手機(jī)摔壞了,你覺得處罰還不夠,又變本加厲地罰我吻你。對不對?”

        飄雪笑了。然后冷冷地說:“我想回去了。時間太長,王書記他們會有想法。這車廂空氣會有毒。”

        “即使有毒,也比任何地方吸引我!”

        “學(xué)心理學(xué)的,不應(yīng)該這樣油腔滑調(diào)?!?/p>

        “不是。飄雪,我終于清楚自己現(xiàn)在不是在沖動?!讹h雪》中有一句歌詞說,‘原來是那么深愛你,是為我而唱。你相信嗎?”

        飄雪沒有說話。

        我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理想的愛情是什么了,而且我還清楚,自己想從這理想的愛情中得到什么?!?/p>

        “陽光,別……別再多說……我們還是回去吧?!?/p>

        盡管不舍,我還是隨著飄雪離開硬座區(qū)。

        不知火車之外的那些雪,在我和飄雪相擁相吻時,在做如何的飄舞?

        十三

        快要接近三號車廂時,飄雪拉住我,說:“如果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他們正好在說起我,他們將多難為情??!”

        我笑著說,我先偵探一番。我夸張地做著搞笑的動作湊近房間門,做著怪相,歪著大嘴,將耳朵貼近房門。

        我聽清里面王書記果真在和小李提到葉老師。我連忙招手讓飄雪過來。

        “真是苦了葉老師。這幾天她該怎么過?”是小李的聲音。

        王書記說:“馬總也忒不會辦事!現(xiàn)在他開車出來接我們干什么?張總躺在殯儀館里,為什么不安排人給整整容?我狠狠訓(xùn)了他!好在他那邊通電話,已作過安排。要不讓葉老師一下車就看見那副慘狀……”

        我的頭部好像被誰點燃了火藥,被炸裂著,我越聽越覺得寒冷。飄雪的身體已經(jīng)全壓靠在我的身上。我連忙直起腰來。飄雪渾身哆嗦著,猛地撞開房門,站在房間中間。

        王書記急忙站起來,高大發(fā)胖的身體好像擦在上鋪床沿上了:“葉老師,你回來了?”

        “你們剛才說什么?”飄雪的聲帶發(fā)顫,聲音冰冷。

        沒人回答。

        “你們說的到底是什么?張強(qiáng)他到底怎么啦?他出什么事了?小李,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否則,我永遠(yuǎn)也不原諒你們!”飄雪的聲音大得刺耳。

        小李蝦著細(xì)長的腰站在那里,側(cè)著頭看著王書記:“王書記,你看……”

        王書記嘆了口氣:“說吧?!?/p>

        小李晃動著身體,口吃一般地說:“張總……張……張總出……出……出事了。已……已經(jīng)……”

        “不!”飄雪大聲喊著,“絕不會!剛才我還和他發(fā)過短信。就剛才!是不是?就剛才!”

        王書記說:“葉老師,節(jié)哀順變……張總是個好同志……”

        “我現(xiàn)在不要他是個好同志!我現(xiàn)在要他是個活人!”飄雪大叫著,“這些不是真的!剛才我們還和他發(fā)過短信!你們不能這樣詛咒他!”

        王書記沉重地說:“葉老師,請你節(jié)哀順變。我這次,就是去處理這件事故……”

        我感到太不可思議。這么多個小時里,在這個小房間里,居然還有這么巨大的一個秘密一直尾隨著我們,一直籠罩著我們。而我們居然不知道。怎么可能?但是王書記會說這樣的假話嗎?

        “飄雪,葉老師……”我想說點什么。

        飄雪愣在那里,突然捂住臉,搖擺著頭說:“我不想聽你說!你出去!出去!出去!”

        我驚恐地往后退。飄雪轉(zhuǎn)過身來,猛烈地推著我的肩膀,吼著說:“你出去!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想見到你們!”

        我木木地退了出去。門被飄雪重重地關(guān)上。

        飄雪凄慘的哭嚎聲尖銳地穿透出來。這樣的聲音我小時候曾經(jīng)聽到過一次。那是盛夏深夜,隔壁郭婆婆老年喪子時的哭喊聲,驚醒了整個村莊。不是大悲大哀,不會發(fā)出這樣泣血的哭聲。這聲音像一根力道十足的巨刺,穿起我的身體,還將我的全部感覺刺破,讓我冷得發(fā)抖。

        列車員李立走過來,他推門進(jìn)去,又扭頭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隨口說:“沒事。剛才……葉老師在火車外面丟失了一件很珍貴的東西?!?/p>

        李立退出來,將門關(guān)好。

        我站到遠(yuǎn)離我們房間的地方,看著窗外的雪天發(fā)呆。很多時候,我都會離奇地覺得,那些所面臨的,就是曾經(jīng)面臨的。每一次,我都有逃避的意念。特別是面對一些遭遇,好像那遭遇在我出生之前就預(yù)留好了,就已經(jīng)印刻在記憶的木柱上了,只是平時自己沒有拿頭撞擊這木柱,沒有疼痛使自己清醒下來,看清它們的內(nèi)容。

        今天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明天會接著闖過來折磨這列火車,折磨我,折磨這個叫葉蓁蓁的可憐女人。

        王書記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對王書記說:“你們早知道……居然……”

        “是啊。這一路上,我也別扭啊。在宜昌,她還要帶上她女兒,我編了很多理由,才沒讓她帶。這一路,我們不告訴她,是想讓她晚些痛苦。恰巧碰到這冰災(zāi)。現(xiàn)在她知道了,也好,她遲早要面對。”

        “這冰災(zāi),是我們的冰災(zāi)。那冰災(zāi),只有她一個人去承受。這樣對一個弱女子,老天不公?。 ?/p>

        王書記嘆著氣,哽咽起來。

        我說:“誰也不知道這雪什么時候可以消停?;疖囘t遲不開,葉老師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結(jié)果,我們應(yīng)該盡可能讓她少受折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去想其他的事情,而不是沉溺在悲痛中?!?/p>

        “嗯。你說得對。有什么好主意?”

        “從心理的一般規(guī)律來看,當(dāng)一個人遇到不幸,讓他去摸索了解不幸發(fā)生的緣由,和讓他直面痛苦,兩者所支出的傷心總量是不一樣的,前者要少很多。也就是說,前者可以減少不幸者很多的痛苦。葉老師的丈夫是工亡吧,那么,你們就給她講工亡的具體情況,在施工中的哪個部位,當(dāng)時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主客觀原因分析等等。對于一個知識女性,我們可以這樣引出她的理智,從而減少她的感性痛苦。我只是從理論上分析,不一定正確和可行?!?/p>

        “小伙子,你說得很好。但是……準(zhǔn)確地說,張總不是在工地出事?!?/p>

        “在哪里?”

        “是車禍?!?/p>

        “車禍也是工亡,總是因公嘛?!?/p>

        “他自己開車。我們配備了專職司機(jī)。我們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項目經(jīng)理自己開車?!?/p>

        “這是你們企業(yè)制度,與判定他是否工亡不沖突!”

        “要命的是,與他一起出事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子。三菱越野車報廢。經(jīng)查實,那女子身份特殊……風(fēng)塵中人……”

        我冷得直哆嗦。

        我只有沉默。王書記也沉默著。我心里一陣抽搐,仿佛看到有人試圖用利刃刺向飄雪的心臟,而到了后來,那刀鋒一轉(zhuǎn),力圖要將那心臟整個切割了去。

        我?guī)缀鹾爸f:“不能告訴她真相!不能!而且,一直都不能!不是遭遇冰災(zāi)嗎,他的車禍可以和冰災(zāi)聯(lián)系在一起?!?/p>

        王書記緩緩地說:“對葉老師,這……太殘酷!太難讓人接受!我已經(jīng)告訴她,她丈夫是因公出了車禍。我們在公司層面上,也可以作這樣的處理……你和葉老師很熟?”

        “以前,都知道名字,只是沒有謀面。還是應(yīng)該給葉老師說一說事故發(fā)生的原因,當(dāng)時的路況、天氣之類,分散她的思緒。您說呢,王書記?”

        王書記表示同意。

        我們一起進(jìn)入房間。飄雪靠坐在床上,雙手掩面,抽泣著。

        我們坐在對面的床上。

        王書記說:“葉老師,聽到張強(qiáng)的事后,我很震驚。上個月,我還去過他的項目部,到達(dá)韶關(guān)時都轉(zhuǎn)鐘了,那么晚,張強(qiáng)兄弟開著車一直等著我。我們住一個房間,還說了大半夜的貼心話……誰想這不到一個月……就……我也不能接受啊,我也好難過啊!葉老師。張強(qiáng)很能干,這是他干的第五個電站,每一個都是優(yōu)質(zhì)工程……”王書記淚流出來,哽咽得說不下去。

        飄雪將手從臉上拿下來。她頭靠在墻壁,一動不動,問:“那次……他說了什么?提到我么?”

        “說到了。張強(qiáng)說,他對自己很滿足,干了幾個電站,但更滿足的是娶了你這樣的好老婆。他說你知書達(dá)理,就是有些委屈了你。葉老師啊,你也是葛洲壩人,葛洲壩人在外面闖市場不容易??!且不說市場如戰(zhàn)場,標(biāo)難中,活難干,賬難結(jié),就是每個職工長年累月,遠(yuǎn)離家鄉(xiāng)和家人,那份清苦,就叫人難受。作為在后方基地的女人,為難你們了??捎钟惺裁崔k法?這就是生活啊。這就是我們葛洲壩人的生活啊。張總在這方面是一個好男人!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苦字!他的隊伍也很棒!”

        飄雪又開始抽泣。我找到紙巾遞過去。她未動。我將紙巾放在她的身邊。

        老太太坐在靠窗的那邊,伸手將飄雪攬在懷里。飄雪放聲大哭起來。

        十四

        已經(jīng)很晚了。中午,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全部的食物。我想,無論誰,都將面臨一個難過的晚上。

        夜色中,我發(fā)現(xiàn)飄雪爬上行李架,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個塑料手提袋,交給小李,說:“這里有一些熱干面,分給大家吃吧。還有方便筷。芝麻醬和作料都調(diào)好了……”

        我想起飄雪曾經(jīng)在短信里說過這些食品。接過調(diào)好的熱干面,我就流淚。淚順著臉頰往嘴邊沖。我想天已黑,無人看見我在哭泣,便放任眼淚張狂地流出來。我含淚挑起筷子,悶悶地吃那些冰冷的熱干面。我吃不出有什么味道,但是卻突然噎住了。我的喉嚨脹得難受,喘息都困難。但我并沒有停止筷子的動作,我不想讓人感覺出我被噎住,我想通過再壓一些面條,讓那些噎住在喉嚨的東西,被壓迫下去。但,我錯了,我更加難受了。我要窒息。我堅持不住了,終于跳起來,飛快地找到我的白酒,開瓶后一陣猛喝。

        我緩過氣來。一些酒氣,像冰火一般,從我的口腔里噴射出來。

        飄雪說:“我要喝酒?!?/p>

        王書記說:“喝點也行?!?/p>

        飄雪拿過酒瓶,喝了兩大口,嗆得咳嗽。咳嗽之后,趴在床上痛哭。老太太給她脫下皮靴,讓她躺下來,蓋上被子。

        夜,在飄雪嚶嚶的哭泣之中,顯得更加死寂和凄涼。

        我感覺飄雪的哭聲,在黑夜的面前,像發(fā)亮的冷雨,細(xì)細(xì)斜行。凍僵的火車被它穿越,一些雪片,正在被對準(zhǔn),最后,被它一一穿心而過。

        十五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飄雪不在房間的是老太太。她推醒我,問我葉老師是不是到衛(wèi)生間方便去了,一直沒見回來。

        我一激靈,站起來,看她睡過的床上,沒有了紅格圍巾,手提包也不在。我預(yù)感到有問題。急忙叫醒王書記。

        天,已經(jīng)蒙蒙亮。

        我沖出房間,找到李立,劈頭問道:“葉老師找你要過手電筒了嗎?”

        李立笑著說:“半小時左右,飄雪要下車,我問她是不是要去找她昨天丟失的那件珍貴的東西?她點頭說是。我就開門讓她下車了。”

        “出了什么事,我饒不了你!”我怒吼著,又強(qiáng)壓住怒火,抓住李立的肩膀,對他說,“葉老師昨晚上才知道她老公在廣東出車禍死亡。她其實是要去奔喪,不是去團(tuán)年。奔喪,懂不懂?她這樣出去,一定很危險。你馬上去找車長,讓她再派出一些志愿隊員,幫我去找葉老師?,F(xiàn)在,快給我開門。我先在附近找一找。你們隨后就趕來。”

        我跳下車,在周圍尋找。

        火車已經(jīng)徹底變白,活像一條想擠出山洞的僵死的白蛇。我圍著火車找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飄雪。

        已經(jīng)有七八個志愿隊員跳下車,王書記、李立、小李、記者都在其中。我讓王書記上車照顧我們的行李,就帶著大家朝廖家灣的方向奔跑。

        跑過那個大拐彎。李立說發(fā)現(xiàn)有新鮮的腳印了。沿著那腳印,我們又一路飛跑。

        雪下得很大,根本看不清前面的鐵路。萬一飄雪一時迷路,那就更加危險了。我放開喉嚨大聲喊著飄雪的名字。

        大家一邊跑幾步,一邊停下來,背對著大雪飄來的方向,大聲呼喊。

        在我高聲呼喊著飄雪名字的時候,一些雪片塞入我的喉嚨。飄雪,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呼喊飄雪的名字。

        我的腳踩在一根冰樹枝上,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記者將我拉起來。他將自己的雙肩包系得更緊了一些,喘著氣,輕聲問我:“你怎么在哭?”

        我說:“我摔在鐵軌上了?!蔽抑?,我所以有淚,是因為飄雪。

        記者說:“我們這么多人,會找到的。一定!”

        廖家灣很快就到了。

        李立說,從一路的腳印來看,葉老師已經(jīng)到了廖家灣。

        一○七國道上的車陣仍死死地停歇在大雪中。我請大家兵分兩路,小李、李立帶一路朝郴州方向去找,我和記者帶一路朝韶關(guān)方向去找。臨分手,記者叫住大家說:“雪大,路滑,大家注意安全。中午之前如果找不到,在這里碰頭。我們不見不散!”

        我和記者各帶一個人,從道路兩邊往南尋找。

        路過供銷社,店老板剛要出門,我高聲喊住了他,問他是否見過上次跟我一起的那個女同志。

        “見過嘎。二三十分鐘前,我剛開門就碰到她嘎?!?/p>

        “她找你干什么?”

        “問路。”

        “到哪?”

        “京珠高速路嘎?!?/p>

        “怎么走?”

        “出門朝左手,往前不到一里路,再向左拐是一條小路,翻過小山,就看到京珠高速路嘎?!?/p>

        左拐,是一條不足兩米寬的小路,兩邊是冰樹瓊枝,路上積雪足有三十公分厚,中間露出一條更窄的被人踩過的黑黃小路,堅硬無比,有些滑。我們不敢跑,唯恐稍有不慎而摔跤。路旁有一草垛,一串腳印斜著過去。我想起店老板曾經(jīng)在鞋上系稻草的樣子,喊住大家武裝腳上的鞋。記者彎腰系稻草,突然問我葉老師是否知道這種方法。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查看那串腳印,的確很新鮮,大小也相仿。飄雪應(yīng)該就在前不遠(yuǎn)的地方。

        我們開始奔跑起來。很快,到了山腳。山上除了稀稀拉拉長著一些冷得發(fā)紫的小松樹,都是被大雪覆蓋著的荊棘雜草,小路在此一分為二,都留有人走過的痕跡,一條向右拐向山后,一條變得更窄,蜿蜒著盤向山體。我和記者上山,讓另外兩個志愿者走右行的平路,并重復(fù)了先前大部隊的約定。

        我和記者開始爬山。

        這簡直就是一座冰山。腳下是堅硬的積雪,平日里刁蠻霸道的雜草荊棘,全被冰層裹挾著,趴伏在雪里。一根黑木電線桿被折斷,塌臥在山路上,那些被拉扯著的電線像打著厚厚石膏的病腿。記者要我小心,別踩著電線。順著那些電線,可以看到另一個小山頭的電線桿趴在一棵松樹上。

        越往山上走,風(fēng)越大,雪片翻飛得越劇烈。終于爬到山頂了,我們卻找不到任何腳印。京珠高速公路就在山下的不遠(yuǎn)處。

        記者喘著氣,驚詫地說:“那就是京珠嗎?”

        是的,我不想承認(rèn)那是高速公路,因為它更像一條狹長的集裝箱貨場。那些在白雪覆蓋下的白色的集裝箱,就是一輛接著一輛的汽車。很多人在走動,有的在鏟雪,有的在推車,全是白色。

        我相信飄雪就在附近。我大聲喊著葉蓁蓁。

        “葉蓁蓁!你在嗎?”

        我的嗓子有些咸澀,開始咳血。我停止不住我的高喊。

        記者突然說:“看,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不遠(yuǎn)處的一棵松樹。我們跑過去,樹旁是飄雪的手提袋。

        我高聲喊著飄雪。

        記者說:“要么她從這里主動滑下山去,要么是從這里跌下去了。手提袋丟在這里,看來跌下去的可能性更大?!?/p>

        “你是說,無論如何,她都是在下面了?”

        “應(yīng)該是?!?/p>

        我們兩人一起放聲喊著葉蓁蓁。仍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我對記者說:“我下去。你在這里別走。兄弟,答應(yīng)我。”我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得連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記者拉住我的手,囑我保重。

        我將衣服扣得更加嚴(yán)實,提起飄雪的手提袋,坐在雪坡上,雙腿繃直,雙腳并攏,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下山去。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人到了關(guān)鍵時刻,拼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氣。非常時刻,智慧往往反成為行動的負(fù)累,猶豫的因緣。為了飄雪,我不想顧及太多。

        而事實上,我還有多少可以顧及的呢?

        我感覺自己在滑落。

        一瞬間,我摔倒了。就像小時候的一次捉迷藏,在一垛廢墻邊,我被同伴推了下去,并不覺得那些看得見的正在流血的傷口有多痛。這次也一樣,我沒有感到任何疼痛,頭腦像蒸汽爐一樣發(fā)悶。

        然后,我看到了飄雪。飄雪就躺在我的腳前,而我的雙腳踢在她的大腿上。

        飄雪不會死。這是我的第一個判斷,因為我沒有死。我想站起來,但是我動彈不了。我拖著腿爬到飄雪身邊,把她的頭抱起來。她的額上有血。不是口腔里出來的血,應(yīng)該是好現(xiàn)象。我從她的手提袋里翻出餐巾紙擦她臉上的雪和額上的血。我喊著飄雪,輕輕推搡著她。我想她是否很冷呢?我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解開自己的羽絨服,將她擁抱在自己的懷里,緊緊地抱著。

        飄雪仍沒有醒過來。我想到野外救生的一些具體辦法,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并給她做人工呼吸。她的唇冰得像刀片一樣。

        慢慢地,飄雪的雙眼開始顫動起來,然后,眼睛瞇縫著,睜開。

        “飄雪?!?/p>

        我輕輕抱住飄雪的頭,竟不知所措地哭出聲音來。

        “陽光……”飄雪的聲音很微弱,“我躺在這里,很久了……我想過站起來……動不了……想睡覺。我覺得……我會這樣凍死……我想這樣在雪里死,也很好……”飄雪的眼淚涌流出來。

        “飄雪。不會!有我。一切都會過去!一切!你動得了嗎?我滑下來時,不小心踢到你了。你很疼嗎?我來救你,卻踢傷了你,對不起!”

        飄雪搖著頭:“我的腿可能早就……折了……一直沒知覺。與你沒關(guān)系……”

        “我的腿也受傷了。不過沒事的。這里好像是一個人為的深坑,半個籃球場一般大,可能是因為挖礦。我們看來摔錯了地方。飄雪。”

        “我看到高速公路了,就摔下來……”

        “你不應(yīng)該一個人跑出來。這樣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我……我想盡快見到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得堅強(qiáng)?。 ?/p>

        “……是命,我信了……”

        “不。我們不信命!……事情發(fā)生了,僅是偶然。我們都很幸運,你知道嗎,我們沒有摔斷脖子……”

        “我們幸運……他卻死了。”

        我抱住飄雪的頭。飄雪抽泣著說:“他好命苦啊……是我害死了他……元旦前……他就要回家休假……問我歡迎不歡迎……我……”

        我緊緊抱住飄雪的頭。我將她的臉捧起來。那天在黑夜里我曾經(jīng)吻過的,就是這樣一張凄美的臉。飄雪突然掙脫我的手,將我推開,雙手捂著臉一動不動。

        這時,我隱約聽到頭頂傳來記者的聲音。他喊著葉蓁蓁,喊著我的名字,聲音很焦灼。

        我想爬起來。我沖上面喊:“記者……”我的聲音卻高不起來。

        “飄雪,和我一起來的記者在山上。你向他喊話。快!我們得離開這里?!蔽依★h雪。

        飄雪高聲喊話,但是聲音很弱。記者依然在上面喊著:“陽光,你回答我呀!”

        情急中,我的手突然碰到口袋里的口琴,德國HOHNER。我拿出它,含著高音區(qū)毫無節(jié)制地吹起來。然后停下。

        記者說:“喂!我聽到口琴聲。陽光,是你們嗎?是,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陽光你還好嗎?好,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看到葉老師了嗎?看到,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葉老師還好嗎?好,就再吹一下!”

        我猛烈地吹。

        “你們是不是走不成?我是說上下左右都不成?不成,就再吹一下!”

        我強(qiáng)烈地吹。

        “我去找人。你們能堅持嗎?能,就再吹一下!”

        我強(qiáng)烈地吹。

        記者不再說話。我從嘴巴里拿出口琴,上面滿是血痕。

        我用雪揩拭口琴,并吃了一捧雪。飄雪看著我,滿眼是淚。她將自己的紅手套脫下來,給我套上。我脫下,給她套上。

        雪仍然很大,仍然那樣急促,張狂得叫人想站起來和它肉搏。

        十六

        當(dāng)飄雪說我的褲腿被撕破了的時候,雪好像飄累了,終于停下來。我坐在雪地里,將一層層褲管往上翻,才看到我的小腿右側(cè)劃破,留下一條寸余長的深深的傷口。傷口仍在流血。我感受不到疼痛。一些雪片飄落下來,飄落在傷口上,一陣清涼。

        飄雪掏出餐巾紙給我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又慢慢捋起右臂的衣袖,將她手臂傷口處的紗布一圈一圈地解下來,給我的傷口纏裹上。我輕輕將她傷口上的最后一層紗布揭下來,托起她的傷口,將臉輕輕貼過去。飄雪仰起臉,將我的頭抱住。

        我說我還是想站起來。我給自己揉腿,開始有了一些知覺。我覺得自己的腿應(yīng)該沒事。我坐了起來,摸著飄雪的腿,她的腿好像已經(jīng)腫了。我說:“飄雪,沒事,我們都沒事的。你看我都可以站起來了?!蔽移D難地跪起來。

        我跪在雪地上,抱著飄雪的頭,我俯身吻她臉上的傷痕,吻她挺直的冰冷的鼻子,吻她的嘴唇。飄雪說她好冷。我緊緊地抱住她的頭,整個臉貼在她的臉上。我開始吻她。飄雪很茫然很被動。我將舌頭塞進(jìn)她冰冷的唇內(nèi),她的舌頭才像害羞的小姑娘躲閃著我,扯動起我感覺的深處,我覺得有一個觸須抵達(dá)了我最隱秘的地方,抵達(dá)那個終日沉寂得落滿陰暗的地方。那觸須,像一輪冬日里暖暖的光束,輕輕擺動著,使我分不清到底是觸須在掃動,還是我的感覺如魚游動,在漫天飛雪之中。

        飄雪的手伸過來,捧著我的臉。我將她的手引導(dǎo)到我的內(nèi)衣深處,讓她感知我的溫暖。我撫摸著飄雪。飄雪的唇和舌頓時變得冰冷,她喃喃地說:“……救救我……幫幫我……我好難受……難受……”又突然扭過頭去,趴在我的腿上,緊緊地抱住我,用力咬我的大腿。我感到了尖銳的疼痛。我沒有叫喊,咬牙忍受著她的發(fā)泄她的表達(dá)。

        雪不知在什么時候又開始飄舞起來,而且下得更加興奮和猛烈。我和飄雪緊緊擁抱著,我們誰都不愿意哪怕一絲一毫的動彈,我們那樣疲憊,我們那樣和諧,我們那樣幸福。我瞇縫著雙眼,看漫天雪片像天女散發(fā)的白花,我想象我又結(jié)婚了,新娘是飄雪,一些彩花紛落在我們的頭頂,繽紛著我們的視野。

        我說:“飄雪,我怎么又動不了呢?飄雪……多想就這樣睡去?!?/p>

        飄雪慢慢張開眼睛,說:“……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是么?”

        “飄雪,我得站起來……”我費力地把手伸進(jìn)她的腋下,讓她翻身,趴在我的身上。飄雪將頭慢慢抬起來,我看見她滿頭的白雪。我給她拍去頭上身上的雪。她也慢慢地給我拍雪??粗哪?,我說我多想吻你。飄雪的臉居然騰地有了紅潤。

        “飄雪,我真愛你啊!”

        “我……早就知道……”

        “飄雪……”

        記者的叫聲又從頭頂傳過來。

        我直起身子,仰頭用力吹響口琴。

        滿眼飄雪,開出了花。

        遍野雪花,都在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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