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白喜事辦在自己家里頭,那是老北京的風(fēng)俗。要是圖省心、講排場、擺闊綽,那就在大飯莊子里辦。親友們知道,老街坊難以知會周全,唯恐失了禮數(shù)、少了客情、落下埋怨。
在“老胡同”心目中,世居多年的“家”與老街舊鄰的情分同樣重要!何況借著辦事兒,又能活絡(luò)相互間的交往,往后增人添口,有了急了短了的,好有個幫襯。在家里操持,順情順理,“熱熱鬧鬧”中彰顯主人的體面和周全。操了心、受了累、熬了夜、盡了興,那是滿胡同“口碑相傳”的故事佐料。
再者說,還有一些個非得在家里辦不可的呢。就拿辦婚事兒來說,沒有出門子的大姑娘,坐著轎子出娘家門、進婆家門,那才算是“明媒正娶”??偛荒芙o抬飯莊子里去,那樣做豈不失了“禮數(shù)”?日后找補也難免落下“話把兒”。娶媳婦就得在家里頭:搭婚棚、請廚子、喝喜酒、吃大席——就怕旁人不知道。
其實辦婚筵支大棚,是老北京胡同的一景兒。孩子們最樂和:聽炮竹山響;含喜糖特香;吃魚肉管夠,比過節(jié)逛廟會還熱鬧。進得婚棚:看著大人們閑嘮嗑、舉杯盞、鬧婚棚,是前屋后院乃至整條胡同的喜慶事兒。碰著這天,要換上新衫褂兒,不用家大人帶著,就等著花轎到、鞭炮響,看新媳婦的紅繡鞋了。
姥姥家對門的張二叔要結(jié)婚了,頭兩禮拜就為這婚棚大事開始張羅。棚址確定在出院兒門往西二十米,胡同就這么一塊閑地兒。搭棚的伙計三下五除二快得很,立好杉篙,粱正柱直,拿來幾捆兒席箔罩上,用麻繩固定在杉篙上——婚棚就齊活兒!迎面大紅的“囍”字,是姥姥親手剪就的。頭天晚上,把從左鄰右舍借來的桌椅板凳碼好,我數(shù)了,整整十五桌哪。
操辦這事的行當過去叫“口子”,遍布四九城,廚子全在“口子”上應(yīng)活。干這差事兒的廚子,又叫“跑大棚”的。我尋思,可能他們不能進飯莊子里干活兒,也不能開飯館,于是只有了一一“跑”。除去豪門官邸,普通人家沒有那么多的錢財支出,請不起專業(yè)行兒里的“跑大棚”。二叔請的就是在飯莊當廚子的“發(fā)小兒”,權(quán)當婚棚“辦事兒”的大拿。
婚宴的準備,從頭天晌午就開始了。在二叔“發(fā)小兒”的指揮下,幾個伙計開始壘灶:百十塊碎磚頭,用活好的黃泥糊成高矮適度的爐灶狀,再用耐火泥把灶里面糊嚴抹平。成功與否關(guān)鍵在通風(fēng)處,?;\火的主兒知道,煤的充分燃燒靠空氣的通暢,進出口大小適度。菜肴美味靠火候掌握一個高灶急火、一個矮灶慢火,“大拿”——絕就絕在這壘灶的功夫上。經(jīng)他親手試過,續(xù)柴,加煤,燒水,粗加工開始了。
一個晚上沒有時閑。各種肉品加工成形;耗時的燒燉蒸工序提前制成;菜品擇凈洗凈瀝干;所用鍋碗瓢勺用開水燙過。后半夜大廚覺得活兒差不多了,招呼伙計過來休息喝點兒小酒,我也跟他們一塊兒喝“柳葉湯”(面片兒湯)。有哼曲兒的、擲色子的,自娛自樂,就跟過大年三十晚上一樣。要不是姥姥出來喊,我還且玩呢。臨走時,看那位大廚獨自一人來到灶前,看看火勢,擻擻爐膛,填滿煤塊,糊上足足的煤末膏。叮囑完伙計早五點多起火,才肯坐下來歇著。我也學(xué)著叮囑姥姥,明兒一早叫我,我還等著看新媳婦的紅繡鞋呢!
我夜里的興奮勁兒尚未過去,感覺只睡了一小會兒,就起來扒著窗戶看看天亮沒亮兒。起來時還是遲了,棚子里早忙乎開了。做涼菜的一撥,煎炸熱加工的一撥。那時的涼菜時興四葷四素,記得有豬頭肉、醬肺頭,由于是冬天還有白菜心拌金糕條。切工碼盤兒按桌計算,保準兒來客齊了落桌兒??吹们宄夯疃嗖粊y;食雜不混;簡陋中凸顯著手藝;繁忙中突出的是鎮(zhèn)靜。盡管不是專職,“跑大棚”的路數(shù)一點兒不差。
初冬的天兒還行,不冷,親戚朋友、街鄰四方陸續(xù)地趕來。有的把禮錢交到專人手里,有的把提來的被里被面、刺繡鏡框、水壺水罐的一股腦兒地放在院里頭,也沒有個定式。雖然都不是外人兒,也該要有個記載,留個名姓兒,為日后本家“還禮兒”作個參照。姥爺充當了臨時“賬房”先生,認真地一筆一筆地記著。老北京人講究禮尚往來,您只要是隨了份子,趕明兒家里辦事兒,這頭一準兒加倍只多不少,要不怎么能叫禮節(jié)呢,這就是禮節(jié)。
門面上迎來送往的“茶坊”,由胡同口開小鋪的倪老掌柜擔(dān)當。老人穿中褂,捋著袖口,胳肢窩夾一銅茶盤,戴一帽頭,一瞅就是個茶坊?!皟晌焕?,您哪!”“里面請,您哪!”依舊是中氣十足啊。遠處傳來“叮鈴鈴,叮鈴鈴”的響聲,一掛披紅的馬車,載著新郎新娘就來了。迎親的賓朋簇擁著進了上房行禮,我擠不上前,模糊地記著:新娘子的腳上的確是穿著紅繡鞋。
行完禮,二叔老父親一聲令下就開席了。院里的各屋不用動員充當了臨時“跑堂兒”,左一趟右一趟,直到?jīng)霾松淆R。您就聽吧,喊趟兒的聲音,字正腔圓,就如同在大飯莊子,“閃光勞駕,您哪!”“慢回身,您哪!”“蹭油了,您哪!”此起彼伏,熱鬧著哪。
二叔忙著給各桌的長輩們敬茶,給兄弟們倒酒,說著吉祥話兒。沒多大功夫,各桌就擺滿了幾大碗的“蒸活兒”菜。廚子說過:婚宴桌子上必須滿著,越少越費菜。大碗燒肉、大碗肘子、大碗松肉、大碗排骨之類,緊接著魚分好盤子也來了,酥炸整雞剁塊上齊。后廚這時忙上加忙,徒弟把分好份兒的半成品遞給炒菜大廚,就著正旺的火苗,掂炒迅速,眨兒眼的功夫出鍋了,然后分盛在碟子里,一氣呵成。炒菜上齊了,高灶打鹵,低灶煮面——婚棚的規(guī)矩大都這樣。
該給主桌兒上湯了,大廚這時很沉得住氣。簡單收拾停當,親自拿著托盤碼正上等高湯,走到主桌前。寒暄,問候,雙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回來后,大廚樂了——肯定紅包不菲。一般熟人幫忙也就是每人一盒點心匣子,帶點兒煙茶糖果之類的,額外給紅包就收著。
辦婚棚其實并不鋪張,婚桌必上的“四喜丸子”絕對是筋頭巴腦的肉頭子;臨時上的五彩繽紛“全家?!笔墙Y(jié)余的下腳料;婚宴后,本家作為答謝老街舊坊,送的“干炸丸子”應(yīng)該是“折籮”加進面后加工的。沒糟踐,這就是婚棚的好處。
現(xiàn)在想起來,就剩下樂子了。胡同隨著城市改造擴延,漸漸消失,“跑大棚”成了記憶符號。那種一人結(jié)婚全院忙活的鏡頭,基本上一去不會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