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1936年3月27日《自由評論》第十七期載有一篇題為《意義與詩》的文章,是評介斯帕婁(Johnspariow)的現(xiàn)代詩學專著Sense and Poetry的,作者葉維之。據(jù)編者梁實秋“附識”介紹,葉氏這篇書評是一年以前寫的,本來預備給《學文》月刊(葉公超主編)登載,因《學文》停刊,征得葉氏同意后,梁實秋遂刊發(fā)在《自由評論》上?!兑饬x與詩》中有這么一段話:
但是辨別一首詩的有無意義,讀者是非-十分細心不可的。斯帕婁在第四章中說:“我們說一首詩‘隱晦時,先得問問自己。我們的困難是否由于自己頭腦不靈或智識不足。”這種缺乏腦筋或知識的人。甚至于可以把很普通的詩,解釋成狗屁不通的詩。例如李商隱的“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有位先生不懂“題葉”的典故,竟硬在“書”字下添了一道,又不知“朝云”是人名。竟把“云”改成“陽”,以為這兩句詩是說:“這些好看的花朵,雖然是黑夜之中。而顏色自在,好比就是詩人畫就的寄給明日的朝陽?!蔽餮蟮呐u家正與此相反。他們愛把無意義的詩解釋成有意義的詩,然而這兩種毛病,根本都是一樣,都是自己杜撰了一篇神話,卻以為是接受了人家的傳達。
葉氏所說的“把很普通的詩,解釋成狗屁不通的詩”或“把無意義的詩解釋成有意義的詩”是一種極其普遍的現(xiàn)象,是眾多解詩(不限于詩)者容易犯下的“毛病”。
我所感興趣者乃是葉氏不點名批評的“有位先生”。從“例如”以下的文字來看,這位“先生”必是廢名無疑。1934年11月5日,《人間世》第十五期刊有廢名的《新詩問答》一文,其中寫道;
最后兩句“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我想這真當?shù)闷鹞餮笈u家所說的Grand Style,他大約想象這些好看的花朵,雖然是黑夜之中,而顏色自在,好比就是詩人畫就的寄給明日的朝陽。
葉氏所引用的文字就出自這里?!拔沂菈糁袀鞑使P,欲書花葉寄朝云”是李商隱七律詩《牡丹》的尾聯(lián),全詩如下:
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每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
相對于李商隱的某些無題詩,這首詩不算難懂。全詩以人寫花,以花寫人,借詠牡丹寄托詩人對意中人的傾慕、相思之情。詩中旬句用典,僅尾聯(lián)就用了三個。“夢中傳彩筆”見《南史·江淹傳》:“(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日:‘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薄邦}葉”典出《魏書·彭城王勰傳》,專指暮春時節(jié),群臣相聚宴飲。葉氏所謂“題葉”的典故當不是指這個,而是指以紅葉題詩傳情的“題紅葉”(省稱“題紅”或“題葉”)。關于紅葉題詩的故事,歷來記載很多,情節(jié)大同小異。如唐孟綮《本事詩·情感》載:唐玄宗時,顧況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上有題詩云:“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鳖櫅r也在葉上題詩與之反復唱和。至于“朝云”,通行的說法是指“巫山神女”,見宋玉《高唐賦》:“旦為朝云?!币灿姓J為這里的“朝云”系借指令狐楚。李商隱出身孤寒,受知于天平軍節(jié)度使令狐楚,令狐楚視其如子侄,讓他與兒子令狐絢同學,親自教授。令狐楚出鎮(zhèn)太原,非常關懷長安家里的牡丹。此時,李商隱正好在京城應舉。因此,《牡丹》一詩既是李商隱呈獻給令狐楚的習作,也有通報牡丹消息之意。此外,有說“朝云”是指李商隱的小姨子莫愁,也有說是指令狐絢的愛妾,李商隱與她有染。且不論廢名是否懂得“題葉”的典故,知不知道“朝云”是人名,但若說他硬在“害”字下憑空“添了一道”而變成一“壹(晝)”字,那可就有點冤枉。葉氏似過于坐實了,廢名則加入了許多想象的成分。廢名解詩每每如此,其解詩的文字往往比原詩還要美,還要富于詩意。卞之琳曾說過:“廢名對我舊做詩的一些過譽,令我感愧,有些地方,闡釋極妙,出我意外,這也是釋詩者應有的權利,古今中外皆然。只是知我如他,他競有時對于其中語言表達的第一層的(或直接的)明確意義、思維條理(或邏輯)、縝密語法,太不置理,就憑自己的靈感,大發(fā)妙論,有點偏離了原意,難免不著邊際?!睆U名對“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詩句的闡釋正是這樣,所不同的是他對其中內含的“題葉”、“朝云”典故“太不置理”,倒是就語言表達的第一層意義“憑自己的靈感”“大發(fā)妙論”。
不過,我最感興趣者還不是“有位先生”,而是作者“葉維之”。據(jù)考證,“葉維之”就是大名鼎鼎的葉公超。葉公超與廢名有師生之誼,二人之間常相往來。1926年,葉公超執(zhí)教于北大,是當時北大最年輕的教授之一。他小廢名三四歲,很器重廢名。后來,葉公超棄教從政,做過國民政府的外交次長??箲?zhàn)結束后,廢名重返北大,途徑南京時,曾通過葉公超探視過關押在老虎橋的周作人。話扯得有點遠,收回來。葉公超說廢名“把很普通的詩,解釋成狗屁不通的詩”,言外之意是說廢名“狗屁不通”。1931年以后,廢名與葉公超共事于北大,二人又是朱光潛主持的“讀詩會”上的??停袝r還在周作人的“苦雨齋”聚談。既然有師生、同事等如此親密的關系,那葉公超為何要寫化名文章嚴厲批評廢名呢?解志熙有一種說法,大體上還能夠令人滿意:“對廢名的那種不脫浪漫的詩學見解和非常印象式的解詩作風,恐怕的確是看不慣,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但同樣可以理解的是,葉公超也不能不顧及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臉面?!?/p>
廢名特別欣賞李商隱《牡丹》詩的最后兩旬,并多次作過解釋。早在1929年,他在長篇小說《橋》中就借主人公小林之口說過:
今天的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蹦阆?,紅花綠葉,其實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剎那見。
1943年,周作人在《懷廢名》中說廢名常和他談李商隱、庾信、莎士比亞、杜甫等,還專門引用上面一段文字,加以例證。
廢名是否看過葉公超《意義與詩》的書評,這個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1948年,廢名在《再談用典故》中提到“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的時候,他的看法仍未改變。他說:
有時有一種偉大的意思而很難表現(xiàn)。用典故有時又很容易表現(xiàn)。這種例子是偶爾有之,有之于李商隱的詩里頭,便是我常稱贊的這兩句:“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边@是寫牡丹的詩,意思是說在黑夜里這些鮮花綠葉俱在,仿佛是詩人畫的,寄給朝云,因為明天早晨太陽一出來便看見了。沒有夢中五色筆的典故,這種意境實在無從下筆,朝云二字也來得非常之自然,而且具體。
據(jù)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廢名有過為李商隱詩作箋注的計劃,認為“從來的人都做錯了”㈣。由于重病和時代的原因,廢名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若真
實現(xiàn)了的話,我很想知道他對“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兩句又是怎樣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