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去一個叫回坑的村莊,是2008年一個怡人的秋日。去之前,我對它有過簡單的了解,也僅限于兩個名字,廊橋和繡花樓。有了廊橋,就有了《廊橋遺夢》式的令人悸動的浪漫。加之有了些慵懶的陽光,沿途微醺的秋色。
我明白,我要深入的是一個村莊的過去。我將要行走在百年之前的田園鄉(xiāng)村,行走在遠(yuǎn)逝的滄桑和風(fēng)塵中。不知是誰在迎接我。
村莊是安靜的,沒有雞鳴犬吠的喧囂。只有我們這一串外來者的腳步聲。踩碎了沉淀久遠(yuǎn)的寂寞。有一只狗從一棵古樹下爬起來,朝我們張開了鼻翼,之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它離去的方向就是繡花樓的方向。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們追蹤著它的腳印,一步一步,接近了那翹聳的飛檐,那被現(xiàn)代的村舍包圍的繡花樓。
它是一幢徽式的建筑,屹然而立的風(fēng)火墻,青色的磚,灰色的瓦。這一切同我的想象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所不同的是,在樓房的東西兩側(cè),正對天井的位置,各有一座小樓,凌空端坐。它甚至超越了正廳的屋脊,達到了風(fēng)火墻上飛檐一樣的高度。那是女人繡花的地方。一個女人能夠在接近云端的地方穿針引線,遠(yuǎn)眺,懷想心事,那是一個多么崇高的位置。連男人都必須仰視。
這也符合了我的猜想。剛聽說繡花樓時,我就固執(zhí)地認(rèn)為,它一定是女性的,有著女人的嫵媚,有著女人的玲瓏嬌巧。事實再次印證了我的猜測。就連門邊系馬石上鐫刻的花紋,也如女人刺繡一樣的精美。那是一朵“必”字形的花飾,蘊含著“必定如意”的祝福和憧憬。越過第一道大門,是一個寬敞的空間。左側(cè)是一片水塘,取名月塘,雖然廢棄了,但似乎還有著蓮的清香,淡淡的,隱約在我們的鼻息間。右側(cè)是洗衣塘,當(dāng)年的青石仍在,但我止住了腳步,不敢踏上半步。我怕青石上那一雙淺淺的纖足承受不了一個現(xiàn)代男人的魯莽。
再往前行就是第二道大門了,而我的內(nèi)心突然有了莫名的忐忑。我不清楚自己在擔(dān)心什么。也許百年之前的一個青年男子,他的魂靈此刻正依附在我的身上,他就要跨過這道門檻,他要在今天迎娶他夢中的新娘。但我來不及做更多的聯(lián)想,身后的人群就裹挾著我,幾乎是一個趔趄沖過了門檻。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完全是一個木質(zhì)的世界,木柱木梁木檁,木門木窗木頭的墻壁。那么多的木頭,簇?fù)碇?,攢動著,重重疊疊,繁繁復(fù)復(fù)。它們一律沉默著,讓這個沉靜的世界有了無限的幽深。所有的門都是緊閉的,看不到門內(nèi)的世界,那又是一個怎樣的未知呢。偶爾開啟一扇,見著的是一張雕花木床,精細(xì)的做工,生動的雕刻,七彩的顏色,雖然歷經(jīng)彌久的歲月,它卻始終閃現(xiàn)無法蒙蔽的暗光。床長七尺,寓意離不開“妻”。難得的是還有一個床榻,半尺高,臥于床前。離不開“七”。更離不開“六”。象征六六大順的三十六扇鏤花木門,每一扇都一樣的精致,顏色也許染了滄桑,花飾卻依然線如流水,刀如行云。其中在木墻間隔的四條小巷中,二十四扇木門刻有“二十四戲”的圖案。栩栩如生的人物,一舉手一投足,一笑一顰,仿佛如昨??上渲惺松鹊膱D案有部分損毀,只有東邊的六扇完美如初。對于“二十四戲”,我試圖做一些了解,但說法不一,有說是二十四個故事,有說是一部戲劇的二十四個情節(jié),也有的說是二十四種不同的劇目。究竟哪種說法真實可信,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我明白了,至少有一個人,曾經(jīng)那么熱愛著它們。為了一個人的熱愛,有人雕刻了它們。
另外,我還注意到幾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橫梁之上的鰲魚似乎也沒有別處的剛烈,那翹起的魚尾呈現(xiàn)的并不是雄性的力量,而是女性的柔軟,一種陰柔之美。還有一個講究的花架,花架下是一只盛放熏香的木盆。聽說還有宮燈,上下廳堂各有四盞,四條木巷各有一盞紗燈。據(jù)說華美之極,不過我沒有見到。讓人懷想,百年之前,也許這里是燈火輝煌,熏香滿屋,美人盈笑。
從木巷中脫身出來,此時的秋陽正熱烈著。繡花樓的陰影落下來,院子里有了深深淺淺的層次,一半是秋陽的喧鬧,一半是鏤花窗門的安靜。偶然一回首,某扇木門鏤花的空隙里閃過一張臉,一半的羞澀,一半的驚惶。曾經(jīng),她也許就這么注視過一個青年男子。而更多的時候,她會站在繡花樓閣上,一個村莊盡收眼底,遠(yuǎn)處的山峰,近處的稻田,甚至更遠(yuǎn)的道路上某個人影,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放大臉譜,爾后擦著墻根而過。也許其中的某一人,于某一天,在東墻下停了下來,他不想走了。他就站在那兒,抬頭張望。兩座繡花樓開啟了兩扇幸福的天窗。他看到了天窗上的一張臉,慌亂的臉。然后是哎喲一聲,針尖扎著了她的手指。綻了血色的手帕就從樓閣上飛了下來,也許是風(fēng)吹的。
遐思的時候,院落里同伴在喧嚷著,拋繡球了。樓閣上是一片清清脆脆的笑。我借機出了院落,如果有一個繡球,她也會將它拋向墻外。那簡直是一定的。
從天井中的磚刻上知道,繡花樓建造于清光緒癸巳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建造者是一個名叫車音和的人。關(guān)于他的歷史只有《車氏宗譜》有記載:性情樸實,不染紛華,喜讀書,能裕后,惟田園是生涯,度量寬宏容物,品行珪璧無瑕,承父母柔聲怡色,訓(xùn)子孫主正改邪。
也許我要補充一點,還有浪漫。他骨子里一定是一個浪漫的人。在一個女人足不出戶的年代,他為她們打開了兩扇通向世界的天窗。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但我能想象,他目送他的女兒走上花轎之時。一定臉含微笑。做他的女人,生為他的女兒,都是幸福的。
而從回坑的另一個名字——廊橋,從它的兩塊磚刻上知道,它也是他的建造物。雖然一樣有著徽式的風(fēng)火墻,但同繡花樓相比,卻要簡樸得多,而且少了一種陰性之美?!独葮蜻z夢》式的浪漫離它是很遠(yuǎn)了。后來才了解到,廊橋?qū)嶋H上是車音和的長子承建的,難怪風(fēng)格上有了明顯的差異。也有一種可能,我去的不是時候,如果在雨天,置身在廊橋之上,執(zhí)子之手,眼前的雨景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