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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利的愿望

        2009-07-04 06:14:22羅偉章
        小說月報 2009年3期
        關鍵詞:吉利

        每年臨近春節(jié),吉利都會想這樣一件事:等我將來有了錢,就定下日子,請全世界的人來千河村吃頓飯。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人?吉利不知道。他想那人一定不會少,單是普光鎮(zhèn),遇上趕場天,三條大街擠得水都流不過去——全世界的人當然比普光鎮(zhèn)多。但吉利相信,人再多,千河村也能裝下,村里的院壩擺不下席桌,就擺到田野上去。這么說來,最好是冬天,冬天的田野,除旱地里種著土豆、小麥和油菜,水田都是荒蕪著的。所謂水田,是開春后播種稻谷用,其實并沒蓄水。僅謝光文屋后那塊豬腰子田,就可以擺下五十張八仙桌,邱慧當門的三角田,至少也能放四十張。這么開闊的地勢,吉利就不信裝不下全世界的人。

        吉利每年想,今年自然照舊想。臘月二十九,也就是被人稱為小除夕的這天,他很早就從床上支起身,認真籌劃這件事情。外面風雪交加。吉利的住房,是他父母親留下的板屋,大半個世紀過去,削薄的木板早就走樣,到處穿眼漏壁。風夾著雪花,從壁縫擠進來,掃過吉利的臉,臥室地板上,還鋪了淺淺的積雪。但吉利并沒覺得冷。熱辣辣的血流遍全身,使他腦子里的幻象非常生動。

        客人到來的前一天,就要把應該準備的準備齊全。蔬菜是不必準備的,油煎辣水燒開,再發(fā)動村里的碎娃妹崽,去菜地里撇也不遲。冬天的千河村,地里只有青菜蘿卜,少量人家種了菠菜。不過這就夠了,請人家來吃飯,總不能凈吃蔬菜,關鍵是肉。在這帶地界,只說一個肉字,就是指豬肉。半年前,吉利在全貴家看過一回電視,電視上說,世界上有一些人,是不吃豬肉的,當時吉利很為那些人惋惜,豬肉啊,多好的東西!但既然人家不吃,只好用牛啊羊的代替??涩F(xiàn)在村里已沒有幾頭牛,耕種時節(jié),那幾頭黃牯子,出了東家的田,又進西家的地,枷把毛磨掉,把皮磨穿,牛虻叮在創(chuàng)口,歡歡實實地吮血。牛不能殺,羊也很少,那就殺雞殺鴨吧,雞鴨有的是。

        當然,不吃豬肉的畢竟是少數(shù)。主要肉食,還得從豬身上打主意,殺一百頭夠嗎?一百頭不夠,就殺兩百頭!吉利想,反正我有錢,不愁買不到這么多豬。

        他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左手的五根指頭,蜷曲著,像捏著一沓什么東西,右手的食指在舌頭上舔了舔,就去點左手里的那沓東西。本就沒有,因而永遠也點不完。他顯出激昂的樣子,每點一下,嘴里就發(fā)出一聲響,是在數(shù)數(shù)。點到一個整數(shù)的時候,便用虛擬的動作,將其捆扎起來,放在被面上。被面不知用了多少年,布料早朽了,風一吹也會無聲無息地流開??纱丝淘诩难劾铮蛔由细采w著他點出的百元大鈔,一捆擠著一捆,大片的暗紅色,光芒四射。

        有這么多錢,未必還不夠買兩百頭豬?還不夠請全世界的人吃頓飯?

        他笑了。

        豬買來后,要趕快宰殺。殺兩百頭豬可不是簡單的工作。村里像模像樣的殺豬匠,只有全貴。全貴的殺豬手藝是有淵源的,他爺爺、爸爸,都是殺豬的好手,可惜也都不得善終。他爺爺殺豬是在人民公社的年代,現(xiàn)在的普光鎮(zhèn),那時候叫普光公社,為每個大隊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欽定了一個殺豬匠。全貴的爺爺負責千河村,村里的豬只能由他宰殺,別人敢在豬身上動刀子,就要被民兵用細麻繩捆了,交到公社的局子里去。全貴的爺爺很珍惜這份特權,一雙蠶豆似的眼睛,亮如星子,目光鉆人,哪家喂了幾頭豬,他一清二楚,要是突然不見了一頭。他自會告發(fā),六親不認。所以,即便有人為逃重稅偷偷殺豬,也是請全貴的爺爺下手。通常是在深更半夜時分,他穿著油膩長衫,影子一樣飄到主人的圈門邊,把豬頭往懷里一摟,一刀捅進去,直刺心臟。他的動作疾如閃電。事后,請他吃頓刨湯肉,再送他五斤寶肋肉。他活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突然得了一種怪?。憾亲由仙摨?。瘡大如缽,膿水終日外泄,擦都擦不及,風干過后,揭下來,便是半張肚皮。這樣揭了七個半張后,死了。他的兒子,也就是全貴的爸爸,在父親死后接過那片兩指寬的長刀,把屠場擺到了鄉(xiāng)場上,每殺死一頭豬,他都把盈尺長的針管插進豬心,往里注水。后來他發(fā)現(xiàn),死豬遠不如活豬能吃水,因此動刀之前,他把豬固定在一個特制的木枷里,用鐵鉤鉤住其上腭,使其頭部上揚,再將一根尖端銳利的水管,捅進豬的心臟,把豬灌得全身硬邦邦的,連尾巴也挺直起來,再慢慢殺剝。他這樣做了將近十年生意,自己的肚子也硬邦邦的了。那是肝腹水。但村里人不知道那叫肝腹水,只以為是對豬作孽領受的報應。上兩輩得了豬的好處,也吃了豬的大虧,全貴學乖了,雖依然殺豬,但殺得正派,千河村的豬們,終于可以在全貴的刀下像豬那樣死去。

        匠人請好了,還得為他找下手。

        這時候吉利才感覺到,要請一趟客,什么事都得自己操心!邱慧愿意以女主人的身份幫我一把嗎?她肯定不愿意,那女人,只知道朝謝光文翹屁股。

        要是肖桂芳在就好了……

        本來,陽樹是個好下手,無須吩咐,他就知道把事情做在前面,可那人私心太重,關鍵時刻是靠不住的。前年金娃結婚,讓他給全貴打下手,正在節(jié)骨眼上,他竟然離開現(xiàn)場,回家去給生病的婆娘遞藥。結果,睡在殺豬凳上將死的畜生,四蹄亂蹬,蹬翻了血盆,好端端的一盆血旺,就被他毀了。一盆血浪費得起,兩百盆誰浪費得起?兩百盆血傾在一起,就相當于山下的清溪河了。說起來,還是請謝光文最合適。謝光文閑哪!謝光文跟吉利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按理,家里人口越多,活越輕松,但鄉(xiāng)下的活,一半出自田土,一半出自婆娘的嘴,男人剛從坡地里回來,汗巴水流地坐在門檻上抽煙,還沒抽完,婆娘又給你支吩了。支吩的活,完全可以丟下不干的,甚至還沒到干那活的季節(jié),但婆娘就是見不得自家男人坐下來,男人坐下來她們就心慌,就覺得別人家趕到自己前頭去了,就覺得生活沒有保障。謝光文沒有誰支吩他,他可以把中午當早上,也可以把傍晚當中午,時光在他那里沒有特權,就像在吉利這里沒有特權一樣??墒?,讓謝光文來幫忙,總是讓吉利不舒服,在吉利的意想中,應該讓謝光文成為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只有做了旁觀者,他才能騰出心思來觀賞這從未有過的盛大場面,并在吉利做出的偉業(yè)面前發(fā)抖,事后,也才不會用他那該死的、多得吃不完的糧和肉來羞辱吉利,邱慧自然就不會朝他翹屁股。

        邱慧呀,吉利暗自叫了一聲。到時候,你就知道是跟謝光文值,還是跟我吉利值。謝光文不把你當回事,我卻要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起來,該男人干的活,我干,該女人干的活,我也干,總之你只要跟了我,我就供著你,讓你享清福。你嫌我的房子爛,重新修一間就是了。我能請全世界的人吃飯,還沒錢修一間新房嗎!我求你從今往后,別再去謝光文房前屋后轉悠,你在他那里討不到好。他是個自私透頂?shù)募一?,掙再多的錢糧,也只舍得拿給自己用。邱慧你嫁到千河村已有差不多三十年光景,關于謝光文的那些事,未必你還不知道嗎?

        不過,想到全村人都在為宴會忙碌,只有謝光文被晾在一邊。吉利到底有些不忍。畢竟,大家祖祖輩輩都是在這塊土巴上走過來的。那么,還是讓謝光文去給全貴打下手吧。

        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接下來就是誰進廚房。辦酒設席,廚房最需考究。廚師沒說的,就是金娃,金娃結婚的時候,都是自己當廚師。他當廚師的最大好處,是節(jié)約原料,別人辦二十桌席面的肉,金娃卻可以辦成三十桌,且讓食客吃得心滿意足。但那么多頭豬,那么多雞鴨,金娃一個人切不過來,跟全貴一樣,他也需要下手。多少年來,千河村形成了這樣一個規(guī)矩:廚師是男人,廚師的下手無一例外都是女人。當然是干凈的女人。像冉啟梅那樣的女人是不能要的。冉啟梅的男人到廣東打工去了,有一回她請吉利去幫忙犁田,吃中飯的時候,吉利覺得每樣菜都沒味道,說,啟梅,有豆瓣醬嗎?冉啟梅說有啊。她把豆瓣醬窖在壇子里,壇子就放在八仙桌底下,她勾了肥碩的腰把壇子挪出來,揭開蓋,伸進瓢去舀,竟舀出一只死老鼠!老鼠已經(jīng)泡爛,腸子線團那樣纏來繞去,血紅的辣醬從腸子上往下滴。讓這樣的女人進廚房,臉就丟大了。吉利這回,又不只是請本村人、本鎮(zhèn)人,也不是只請中國人,而是請全世界的人,讓冉啟梅去招待全世界的人,簡直是開國際玩笑。

        村里,真正干凈的女人不多,邱慧是最干凈的一個。本來,吉利想把邱慧留在身邊,跟他一起去接見外賓的,現(xiàn)在看來,還只能委屈她,讓她去廚房幫工。

        外賓這個詞,在吉利那里過于新鮮,使他手心冒汗,緊張起來。他在電視上看到過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的情形,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皮鞋亮得晃眼,頭發(fā)黑黑的。而吉利只有四十九歲,頭上就飄了雪,連胡子也白了。吉利的胡子亂蓬蓬的,有的前伸,有的下垂,大部分自根至梢灰撲撲的,少部分枯黃如秋草。這都是以前的生活過得太不成體統(tǒng)的緣故。他出生那年,整個中國遭災,勒緊褲帶,點點滴滴地挨日子;之后是“文革”;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文革”還沒結束,中國南方再次遭災,接連九十四天,千河村滴雨不下,萬木枯焦。熬過了這重重難關,正說日子有了點起色,哥嫂又給他氣受。算起來,吉利真沒幾天清爽過,要不然,即便頭發(fā)白了,胡子也不會白,要白也不該白得那么難看。他只能把胡子剃掉。頭發(fā)是不能剃的,他不能光著頭去見外賓。再說剃胡子他自己就能辦到,剃頭發(fā)卻要仰仗別人。吉利已有不下五年沒找別人理過發(fā)了。村里的理發(fā)匠去了外地打工,要理發(fā)只能去鎮(zhèn)上,既不洗,也不刮面,只修剪一下,就要兩元五,實在劃不著。吉利都是自己剪。他拿著生銹的鐵剪,走到村里的堰塘邊,像女人那樣照水行事。堰塘里常有牲畜前去飲水,常有女人端著孩子的屎尿片子前去清洗,塘水渾濁不堪,只能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因此吉利的頭發(fā)老是被自己弄得長長短短,像鬼摸過。這回可不能那么干,這回他要請邱慧幫他剪一剪,哪怕剪出一個鍋蓋頭,至少也能給人整齊的印象。

        還有語言呢?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身后都坐著一個翻譯,因為那些黑種人白種人,說的話就像鳥語。吉利想自己也應該有個翻譯。這難不倒他,全貴的三兒子在北京念過大學,眼下在珠海,聽說是個詩人,還翻譯外國書。吉利打算給全貴一大筆錢,到時候把他三兒子叫回來。

        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是跟全世界的人握手了。

        半躺在被窩里的吉利,帶著矜持的笑臉,把手伸出去,認真演習,一個接一個地握。

        雪停了,風卻刮得異常猛烈,吉利的手凍得發(fā)僵。他還以為是握手握僵的。直到住在同一個院壩的陽樹咬牙斥罵他的孫子,隨即又莫名其妙地大笑,緊跟著,全貴發(fā)動了他的打米機,馬達像慪氣的小媳婦,聲音很不平穩(wěn),低幾聲,突然又高一聲,才把吉利鬧醒神。臥室地板上的雪,從床腳白過去,一直白到伙房門口,他起了床,連雪也不掃,只用鞋底擦了幾下,把雪擦臟,臟得與他屋子里別的地方相匹配,才去了伙房?;锓坷镆灿醒钛貎荷线€掛著彎彎曲曲的冰柱子。

        吉利由冰柱想到了輸液器,由此又想到母親病重時的情景,想到哥哥拋下他之后的情景。

        但這些事都不會讓他傷感,更不會怨恨。那個時期早就過了。

        他沒去管那些冰柱,摸出不多的幾根火柴,生火做早飯。

        連續(xù)十多天,他的早飯都是燒一個紅薯。紅薯還沒燒透,他就從柴灰里刨出,用腳在地上踢,踢了十來個翻滾,紅薯身上的白灰就被潮濕的地面剝掉了,表面的溫度也退下去。他把那個地雷一樣的家伙拾起來,齜了齜牙,將其一分為二。豪豪的熱氣直沖鼻孔。

        吉利眼前的景象,飄忽起來,華麗起來,帶著醉人的甜香。

        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

        屋子里有了熱度,雪化了。冰也化了,灶臺上滴滴答答的,地板上的水,想流又流不開,蓄在密密麻麻的小坑里,帶著膏一樣的稠度。如果天晴,坑里的水十天半月后會自行干涸;當然,它們會把地上的小坑咬得更深一些,讓部分泥土跟水一起,化成氣體,逃出吉利的世界。

        吉利的世界就是這樣被一層層剝掉的。

        想當年,他也風光過。那時候,他住的房子還沒經(jīng)歷這么長久的歲月,不漏風,更不漏雨漏雪。他的母親也還健在。他母親是個小個子婦人,小得有些離奇,一把鋤頭扛上肩,也要把她壓垮似的。聽說他父親個子很高大——吉利當然只是聽說,因為在他出生第二年,父親就死了。餓死的。往后的幾十年,母親都在念叨父親的死,母親說:那天他出去找糧,我勸他別去,樹皮草根都刮得精光,到哪里找?我說你老老實實坐著,還能多坐出口氣。可他不聽。他出門只走了兩三步,就栽倒在街沿上,再沒爬起來。我也沒去拉他,我一步也走不動,想拉也莫法。再說我懷里還有兩個娃娃,三歲的吉春和不到一歲的吉利,我只能讓他先走,自己留下來把孩子拉扯大。母親不厭其煩地說著這件事情,語氣卻是平淡的。她這樣做,并不是悲傷,而是造成丈夫一直活著、一直在跟她過日子的假象。父親生前是個沒有名分的土醫(yī)生,自采草藥,救死扶傷,卻不收費用,因此在村里很受尊重,死后蔭及后代,吉利和他哥哥,也跟著受到尊重。吉利長到十八歲,記憶中還沒受過任何人的白眼。在他十八歲多快滿十九的時候,村里在五里外的山上修水庫,吉利竟可以不去工地上背土石,而是被大隊部選為聯(lián)絡員——他最風光的時候,就是當聯(lián)絡員的時候。

        千河村這名字很好聽,卻也古怪,這帶地界,方圓數(shù)百里,只有一條清溪河,千河之說純屬臆想。更何況千河村懸于半山,山里的村子,戰(zhàn)線總是拉得很開闊,要從村東至村西,正像民謠里唱的,“哥哥你要跑斷腳”。即便如此,誰需要誰去聯(lián)絡呢?一旦開工,就如一架發(fā)動起來的機器,為多掙工分,村民都是披星戴月,玩了命往工地上跑,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自有干部們指揮調(diào)度,根本不需要吉利的聯(lián)絡。他的風光也正在這里:不用費多大勁,卻掙一個滿勞力的工分。

        當然不僅于此。為鼓舞干勁,大隊部讓村小——南山小學——每隔十天半月,就上工地表演一次節(jié)目,唱歌,跳舞,或者把報紙上的內(nèi)容編成順口溜,打蓮花落。南山小學加校長在內(nèi),共三個教師,只有一個是女的,就是肖桂芳。唱歌跳舞總是女人更在行,因此學校派肖桂芳負責節(jié)目,每次也都由她帶學生上工地去。開始幾次,肖桂芳很有熱情,自己也加入表演,為此她還特意買了件白地上飛翔著許多黑蝴蝶的新衣。幾次過后,熱情凍住了。在她看來,既是鼓勵干勁,當然應該在勞動時表演,可工地上的頭兒說,那時候表演誤事,等工人們吃中飯時再說。中飯都是自己帶去的熟食,統(tǒng)一存放在工棚里,工棚搭建在一坡土坎上,地勢逼仄,隊伍排不開,要表演只能去夯實的大壩,大壩距工棚至少五十米遠,沒有話筒,蓮花落的聲音傳不過去,歌聲也只能聽個影影綽綽,至于跳舞,幾乎就沒人看。正是暑天,工人們又累又熱的,早就巴望利用吃飯時間躲進帆布棚里坐上片刻。只有那些有孩子參與表演的家長,才端著碗站在棚外,笑瞇瞇地望著這邊,可連那笑臉也看不分明。肖桂芳沒了興致,后來再去,就只委任一個負責的學生。在通常的時間趕到工地,自己在后面拖拖拉拉。不過她并不寂寞,因為有吉利陪著呢。

        要說吉利真有一點事做,就是去村小跟肖桂芳聯(lián)系。

        肖桂芳初中畢業(yè)就來南山小學教書,現(xiàn)在剛滿十七,兩個年輕男女單獨相處,且一路的深山密林,在途中到底干了些啥,猜疑起來,比孩子們表演的節(jié)目有趣多了。每次都是節(jié)目表演得快要結束,才看見吉利和肖桂芳慢悠悠地搖上來,兩張臉紅撲撲的,似乎有種潛藏起來的興奮。上到工地,吉利就跟肖桂芳分開了,肖桂芳去招呼學生,吉利去工棚。他行動自由,并沒把飯帶上來,他去工棚有顯擺的意思。工人們滿足他的心愿,笑著說,吉利呀,我們挖水庫,你打井,我們把水庫越挖越深,你那口井卻沒見深下去,你小子真不該拿那么多工分!吉利當時還聽不懂這話里的猥褻,只感覺到大家都在羨慕他。怎么能不羨慕呢?肖桂芳人生得漂亮,還是教師,雖是民辦教師,但那時候在村小教書的,九成都是民辦,南山小學的三個教師,全是民辦。

        吉利不答話,臉上卻洋洋自得。在鄉(xiāng)里,像吉利這個年齡,本也到了定親結緣的時候,他母親前不久還在跟剛剛結婚的哥嫂商議,說再等些日子,給媒婆張氏送兩升綠豆去,讓她多長個眼睛,看這山里有哪家姑娘合適,給吉利撮合過來。吉利卻不要媒人,自己就把姑娘找到了!這心思長在他臉上,明明白白——特別是在他與謝光文對視的時候。謝光文比吉利大四歲,幾年前,他們一同上山割牛草,為一把放在溝畔的嫩草是你割的還是我割的,兩人爭執(zhí)起來,大打出手。那次吉利吃了大虧,不僅因為他年齡小,打不過謝光文,還因為謝光文的弟弟半年前被征召入伍,且不是陸軍,而是頭上有條藍飄帶的海軍。這在千河村乃至普光鎮(zhèn),都是相當神秘的身份,面對謝光文,吉利首先就怯了幾分,揮出去的拳頭,是被抽了骨頭的。

        而今他的骨頭硬了。謝光文每次跟他對視,絕不會超過一秒鐘,就會把頭低下去,提著杠子,撬上籮筐,走下松軟的斜坡,去深坑里挑土。他弟弟當了海軍又怎樣呢,媒婆張氏踏破他家門檻又怎樣呢?眼看就滿二十三歲的他,還不知道小妹兒(清溪河流域對未婚妻的稱呼)在哪一家養(yǎng)著。

        吉利知道,他的骨頭是肖桂芳幫他養(yǎng)硬的,因此,當大家都吃過飯,再次走出工棚,肖桂芳也帶著學生準備離去的時候,他故意跑到肖桂芳身邊,大聲地跟她說話,又故意不把話說明白,只讓人感覺到他們之間有某種默契。肖桂芳呢,畢竟是姑娘家,想應承又不敢大膽應承,臉紅到了耳根,把鬢發(fā)都映照得紅艷艷的。這種表情,讓人由疑心進而確證了他們之間的茍且。吉利就需要這種效果,每次肖桂芳下山去,他都站在堤埂上,像只驕傲的小公雞,給肖桂芳和她的學生娃揮手。

        任何一種風光,都需要付出代價。沒過多久,工地上就有了傳言,說的是吉利跟肖桂芳躲在櫟樹林里胡搞。對男女間的那點事兒,再愚笨的人,也能激發(fā)出最豐沛的想象力,因此細節(jié)總是不缺的——吉利說,舒服嗎?肖桂芳說,舒服。這被傳揚開去的簡短對話,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少男少女,而像是經(jīng)歷了淫風浪雨的老手。但大家都跟著信了,信得有滋有味。結果,肖桂芳被趕出了課堂,去工地表演節(jié)目的事,從此停止。吉利也沒資格打著甩手當聯(lián)絡員了,父親積下的陰德,被他消耗殆盡。他只能跟謝光文們一樣,去工地上挑土。他再跟謝光文對視,首先把頭垂下的,變成了吉利。吉利盯著潤濕的黃泥,心想放謠言的人,定是謝光文無疑??伤^謠言,從暗渠流到天光底下,都拐了無數(shù)道彎,經(jīng)過了復雜的手續(xù),誰要想理清它的源頭,都是徒勞。再說,就算查出是謝光文說出去的,你又能把他怎么樣?要說打架,吉利根本打不過謝光文。謝光文個子高壯——他后來瘦成了排骨,那是后來的事——吉利則很矮小,而且謝光文的那雙手,會使鋤頭鐵耙,也會使鋼釬大錘。拳頭有石頭那么硬,不像吉利,從小受到母親的疼愛,真正的重體力活,沒干過多少。

        吉利身上最顯著的特征,是眉毛長,長得像掛在眼睛上的簾子。人家甩頭的時候,最多把頭發(fā)和胡子甩得飄起來,吉利甩頭,可以把眉毛也甩得飄起來。生這種眉毛的人,多多少少都帶佛像的。吉利安靜下來,真還有那么點兒佛像的意思,可一旦沮喪起來,佛像沒有了,只剩下蠢像;加之吉利的嘴唇特別厚,給人的印象就蠢得相當?shù)郊摇?/p>

        被罷了聯(lián)絡員當了挑土工的吉利,就是這副樣子。

        吉利的嫂嫂姜華,沒過門的時候就不喜歡他,她對當時的未婚夫后來的丈夫吉春說,吉利哪有佛像啊,不過就是蠢像么!這證明,在嫂嫂面前,吉利一開始就表現(xiàn)得沮喪。嫂嫂的脾氣像爆豆,當姑娘時來婆家,就吆五喝六的。姜華不喜歡吉利,吉利也不喜歡她,可哥哥吉春就服姜華那包藥,吉利自然沒有辦法?;榍罢f吉利蠢,婚后還說吉利蠢,吉春的耳朵聽出繭子,心里很煩。雖然,百姓愛幺兒,母親用在他身上的心思,遠不及吉利,但畢竟同母所生,他對不滿一歲就沒了父親的弟弟,免不了有幾分憐惜,只是懼內(nèi),不敢在老婆面前表達對弟弟的那份感情而已。誰知道吉利竟鬧出跟肖桂芳的桃色新聞!這種新聞,鄉(xiāng)里人無一例外都覺得男人占了便宜,因此于吉利和他的家庭,本也沒什么損失,更說不上丟臉。可問題是,肖桂芳跟姜華都是清溪河對岸的千雷村人,自從肖桂芳被解了職,且解職不過兩個月,便胡亂地嫁到了遠方,姜華就連娘家也不敢回了。一回去,肖桂芳的母親就丟下活,跑到她跟前來,啥話不說,只抹眼淚,抹得姜華身上躥過一棱一棱凜冽的寒氣。在丈夫面前,她以夸張的口氣和動作,描述肖桂芳母親的苦狀以及她自己的難處,邊描述邊哭罵,鬧得吉春不得安寧,久而久之,吉春也覺得,自己這個兄弟,除了給他添麻煩,真可謂百無一用。

        其實,自從栽了那次跟頭,吉利就變得沉默而勤勞,但吉春的眼和心,都被蒙蔽住了,終于做出決定,跟母親和弟弟分了家。

        分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為在那之前,吉春和姜華已經(jīng)在老房旁邊起好了一間紅磚瓦屋,有將近兩個月時間,他們都是睡在那新房里的,自己的家私,也早被姜華轉移過去,現(xiàn)在只是分出一半鍋碗瓢盆,另起爐灶就是。

        母親傷透了心。在她看來,這無疑是背叛。更大的背叛還在后面:分家兩年后,吉春兩口子鎖了房門,帶著一歲多的女兒去了新疆,這一去,整整三年,鬼影子也不見一個!他們不管還沒找到小妹兒的弟弟也罷了,可連母親也不管。母親對兒孫的牽掛,還有對幺兒婚事的擔憂,都在心里淤積成一個蜂巢,時不時地,就飛出一群馬蜂叮她一下。她終于病了。吉利那時候二十七歲,活到這個年紀,他還沒怎么把母親放在心上過,這時候卻著了急,延醫(yī)抓藥,并把醫(yī)生請進家里,為母親輸液。他這樣做,一是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才是他的親人,突然間產(chǎn)生了害怕失去母親的恐慌,再就是要讓鄉(xiāng)鄰們都看看:我是怎樣在待母親,吉春又是怎樣在待母親!

        母親到底沒能熬過去,斷了那口氣,讓自己解脫了。吉利給母親辦了喪事,一切如儀。

        葬了母親將近四個月,吉春回來了。他一個人回來的。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吉利叫到他家門口,甩了他一耳光,責問母親死了,為何不通知他。吉利沒申辯,更沒還手。村里人誰都知道,吉春去新疆后,沒寫過一封信,沒寄過一分錢,吉利想通知也無處尋人。不過,吉利不還手,還真不是把是非丟給外人去評判。那一耳光,畢竟是哥哥扇在他臉上的,哥哥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親人,因此吉利臉上在痛,心是暖的。他以為哥哥扇了他,就會跟他敘一敘兄弟情誼。

        但吉春沒那樣做,他去母親墳上磕了頭,燒了紙,就去了陽樹家,并在陽樹家吃飯。

        哥哥去上墳的時候,吉利就取出給母親辦喪時剩下的腌肉,在盆里泡著,準備煮給哥哥吃,哪知道他火生起來,水還沒燒熱,陽樹家就傳出勸酒的聲音。他聽見哥哥跟陽樹說話那么親熱,就像他們才是弟兄。那時候,吉利感覺到紅色的火苗也冰涼刺骨。他把柴塊退出,去床上睡了。你跟陽樹親熱去吧,你有本事,就別來跟我說一句話!他望著臥室房頂上的那塊亮瓦,想得心里發(fā)酸。亮瓦上積滿灰塵,只有一線渾濁的白光,白得讓人困倦。吉利果真睡過去了,當他醒來,見陽樹在打整哥哥的那間磚房,才知道哥哥已經(jīng)離去,并且把那間磚房以一千五百元的價錢賣給了陽樹。

        山里的房子,本不值什么錢,可再怎么說,那間磚房也不該只賣一千五。既然要賣,為什么不先問問自己的弟弟?當然,吉利沒那么多錢,給母親辦喪,他借了不少,后來收的人情,剛好把借款抵清。但聽陽樹說,吉春在新疆包了百多畝棉花地,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農(nóng)場主了,手里并不差那一千五,既然這樣,把磚房送給親兄弟,并不會把你送窮!可是陽樹說了,吉春表示,那間老房是父母留下的,本來應該兄弟倆平分,考慮到吉利沒地方住,就送給他吧。

        陽樹還說,吉春這回去新疆,把戶口也遷走了。

        什么事都是陽樹說的。

        吉利也跟母親死前一樣,生了場大病。但他挺了過來。他能挺過來,倒不僅僅因為年輕,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放不下肖桂芳。在他的想象中,離開自己嫁到遠方的肖桂芳,多么可憐。修好水庫回來,盡管有母親的百般張羅,甚至丟下臉去向人乞求,可就是沒一個媒人上他家的門。張氏已經(jīng)老邁得只能偎在床上數(shù)日子,村里已無職業(yè)媒婆,那些偶爾動動“媒嘴”的老婆婆小媳婦,大多是把相熟的娘家人介紹過來,這自然要介紹個可靠的。吉利可靠嗎?不上二十歲時就把一個姑娘家弄得那么慘,能說可靠嗎?盡管他現(xiàn)在變得本分了勤快了,那又怎么樣呢?要說本分勤快,他比得上謝光文?謝光文的家庭條件還比他好得多呢,但最近這兩年,也沒見媒人在謝光文身上動過心思。

        大家都拿他跟謝光文比,讓吉利很窩囊,也很不齒。吉利有對一個女人的愧悔和牽掛,他謝光文有嗎?吉利敢說,謝光文一輩子也不會有,謝光文只牽掛他自己。吉利牽掛的人,究竟嫁到了哪一個遠方,他不知道,但只要惦念著她的可憐,他就有了養(yǎng)育自己的活水。他沒想到還有機會碰上她的。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吉利去鎮(zhèn)上趕集,走到百貨商場前,猛然間看到穿著無袖衫的肖桂芳了!當時走在吉利前面的,是邱慧跟她男人,那時候邱慧剛嫁過來,不認識肖桂芳,可她男人認識,她男人給肖桂芳打招呼,嘿了一聲說:多年沒見你了。肖桂芳也認出了跟她說話的是千河村人,竟一點也不尷尬,露出一口白牙,花是花朵是朵地笑,笑過后對她身邊的男人說,我以前就在他們村教書。那男人是她丈夫,又高又瘦,肖桂芳的光膀子,藤蔓一樣纏在他的瘦腰上。肖桂芳倒是比以前豐腴了些,頭發(fā)染成了栗色,在陽光下閃著尊貴的光澤,很漂亮。是那種洋氣的漂亮。

        她一點兒也不可憐。

        吉利覺得,肖桂芳眼睛的余光,是看到他的,但沒有招呼他的想法。

        她不在乎碰見千河村人,也就是不在乎當年的流言,不在乎吉利。她恐怕早已忘記那些事了。

        從那以后,吉利就成了另一個吉利——現(xiàn)在的吉利。

        山里人家,都是一嘟嚕一嘟嚕地聚居著。千河村的這一嘟嚕,大體上分為三層院落:西院→中間院壩→東院。吉利跟陽樹、全貴等人,住在西院,而吉利最不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這層院落。他覺得西院的人最沒有意思,一年到頭,他們都在忙,忙些啥呢,無非是地里來地里去,腳板跑爛,也跑不出個世界!這并不等于說,吉利就覺得自己的世界比別人的大,像陽樹,兒子兒媳在江蘇昆山打工,前年,兒子把他接到昆山去玩過,坐過兩天一夜的火車;全貴更不消說,他三兒子結婚的時候,老兩口去了珠海,回來的時候,坐的是飛機!吉利卻從沒跨出過普光鎮(zhèn)的轄區(qū)。但吉利覺得,自己比他們過得有意思。生活是要講點意思的,對此吉利從來就沒含糊過——比如,有朝一日請全世界的人吃飯,西院人想得出來嗎?當然想不出來。整個千河村人也想不出來。

        正因此,多數(shù)時候,吉利活得是很驕傲的。

        他從不在現(xiàn)實中去尋找令自己驕傲的理由。吃著燒紅薯,他就絕不去想別人家的早飯是什么樣子。紅薯表皮干燥,柔韌,薯肉呈豎條狀,因為沒燒透,紅里夾著隱隱的白,軟里藏著峭峭的硬,入口即化,又微微墊牙。這就是感覺的全部。這感覺美妙極了……

        全貴的打米機停歇下來,正在掃糠。他把打米機放在偏廈的街沿上,那間偏廈與吉利的房子相鄰。吉利的左手邊,是他哥哥賣給陽樹的磚房,右手邊就是全貴的偏廈,偏廈上堆放著柴草。全貴掃糠的時候,藤刺錐破了他的手指,將刺拔出,一粒血珠也跟著追出來。全貴是個小心人,想到應該用鹽塞進刺眼里消消毒。他的偏廈和正屋之間,隔著一條通道,全貴懶得走那幾步路,于是來敲吉利的門。吉利呀,他說,我見你早就起了床,為啥不開門?吉利把門打開了。風迎面撲來,像有人推了吉利一掌。石壩里沒來得及化掉的雪塵,又被風吹回了天上,只留下又干又冷的白。全貴舉著流血的手說,吉利,把鹽送我兩顆。

        吉利臉色一變,不高興了:挖苦我嗎,全貴你挖苦了我你得什么好處?

        全貴愣住了,罵道,你個狗日的,我找你要兩顆鹽塞刺眼,怎么就是挖苦你?

        吉利的長眉毛甩得向上一揚,大聲說,我有兩個月沒鹽吃了!

        全貴張大嘴,吁了一聲,接著笑起來,差點笑岔了氣。

        要不是今天遇巧,他哪里會知道吉利有兩個月沒鹽吃呢?

        笑過了,他快速回了正屋,拿一包鹽來,扔在吉利傍門邊那張齜牙咧嘴的小桌上,啥話不說,離開了。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多說話,否則吉利就不要他的鹽。吉利是很講尊嚴的。最近這些年,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不會把吃看得過重,城里熟人碰面,早就不興問“吃了嗎”這句話,而鄉(xiāng)里還保存著。這本是一句問候語,相當于“你好”或者“最近忙嗎”之類,對方也便高高興興地應一聲:“吃了?!苯酉聛聿攀抢页?,聊近況。而這樣的問候語,在吉利那里卻行不通,誰要這樣問,他就跟誰急,他臉紅脖子粗的,說你以為我沒吃的?我多得很,兩三年也吃不完!問的人很無趣,臉拉下來,再添上幾聲罵。雖如此,村里人都不會跟吉利計較,因為大家都明白,他果真沒什么吃的!

        自從那次在鎮(zhèn)上碰到肖桂芳,他就泄了氣,不再把日子當回事了。莊稼人的日子,自然跟莊稼緊密相連,不把日子當回事,也就是不把莊稼當回事。像這時節(jié),挨門挨戶趕在冬雪來臨之前,都把土豆下了種,某些人家的田地里,土豆苗已生起來,在雪野上青綠逼眼,而吉利還沒有。他要等到過了春節(jié)再說。春節(jié)之前的這段時光,特別是臘月十五以后,天地間會生成一種節(jié)日的氣象,任何一種聲響——哪怕是平平常常的一聲狗叫,也有著讓人懷想的意味。吉利要拿出全部精力,浸泡到那意味中去。春節(jié)過后,山川總是呈現(xiàn)出異樣的寂寥,吉利去田地里干活,可以把寂寥趕走一部分。但他干活的時間極其短暫,他只是把種子埋進去,就讓它們自生自滅,不松土,不清除雜草,也不施肥?;寿I不起,可他連農(nóng)家肥也不施。他不喂豬不喂牛,也不喂雞喂鴨,農(nóng)家肥本就很少,但就是那么一點點,也是賞給別人的,讓別人不定期地從他糞坑里挑走。

        這樣自然種不出好莊稼,而吉利對莊稼,卻自有一番非凡的情感。他隨時缺糧,隨時都在巴望莊稼成熟。莊稼跟人一樣,就算同年同月同日生,成熟也有個先后。合格的莊稼人,都要等到田地里彌漫著莊稼的香味,再下鐮收割,而吉利卻等不及。比如稻米,從泛黃到干漿,不曬十天半月的狠太陽,是不行的,可要等十天半月,吉利就可能餓死,因此,谷物泛黃的時候,吉利天天端著木缽去田里,一朵稻穗一朵稻穗地察看。干沒干漿,一眼就能認出來,沒干漿的谷粒,有種潤澤的青光,給人的感覺是溫柔的,也是防范的,干漿之后就有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吉利小心翼翼地把成熟的稻穗掐下來,放進缽里。有一些稻穗,半生半熟,吉利就只把成熟的部分摘掉,一粒一粒地摘。在這過程中,他的胃因激動而歡叫。他摸著那些谷粒,想到它們能讓自己飽肚,長力氣,手上就特別地細膩,連谷物上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凹槽,他也能分明地感覺到。由于是以這樣的方式收割,從頭至尾打整稻谷,他全用手搓,用石臼舂,徹底的手工操作,速度降下來了,卻也把時光和情感織進去了。他看著舂出來的米粒,看著米粒做成的白飯,就像看著自己的親人。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缺少的,就是親人。

        哪像別人,收谷的時候,用彎鐮齊根割掉,背回來鋪在院壩里,枷上牛,拖著碌碡打磙。像全貴這種有錢且被三兒子灌輸了現(xiàn)代觀念的人家,還買了脫粒機,直接把脫粒機抬進田里去,背回家的,谷是谷,稈是稈。谷物曬干后歸倉,稻稈架在草樹上,冬天喂牛。在吉利看來,他們與谷穗根本就沒有接觸,那種沉甸甸的、溫暖的手感,從來就沒有體味過。

        糧食太多,他們就粗糙地對待。而最不把糧食當數(shù)的,是謝光文。

        謝光文和吉利互相恥笑。謝光文恥笑吉利的,是他那副餓癆相。想想吧,谷物還沒完全成熟,就頂著烈日,站到田里去瞅,瞅準一窩揪一窩,天底下還找得出這樣的莊稼人嗎?吉利恥笑謝光文的,那可就多了:無節(jié)制的勤勞,對糧食的糟蹋,還有他那顆冷酷的心。

        前面說這里的民居大體上分為三層院落,謝光文卻不在這三層院落之內(nèi)。他是故意這么做的。他的老屋在東院,自從父母謝世、當海軍的弟弟出事之后(弟弟怎么出了事,暫且按下),他就把老屋毀了,去嚴家坡單門獨戶地起了一間石頭房。嚴家坡在村東,離東院怎么說也有將近二里地。他的那間石頭房,碉堡似的,立在土路上方。那條路是去鎮(zhèn)上的必經(jīng)之道,千河村人走,深山更深處的人,要下山去普光鎮(zhèn),也從這里經(jīng)過。吉利覺得,謝光文一方面要跟村里人拉開距離,另一方面,是要別人抬頭瞻仰他!房前的石壩,大得跟東院差不多,東院可是住了十幾戶人家的。你就一個人,修那么大一塊石壩,不是為了顯擺又是干嗎呢?可謝光文不是這么說的,謝光文說,我每年收那么多糧食,沒一塊大壩子,就沒法曬。他說這樣的話,不是站著說,更不是坐著說,而是走著說。除了夜里睡覺,謝光文都是在路上。走在路上的謝光文,只要不是寒風刺骨的冬日,都光著上身,因為他正把糞擔進地里去,或者正把糧食收回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他骯臟的耳背,流到黢黑的脖頸,再流到瘦得讓人心慌的前胸后背。他以前說不上胖,可壯實,現(xiàn)在卻瘦得那么不成體統(tǒng),整個上身,看上去像一只細長的筷子篼,肋骨根根可數(shù)。汗水流下來,就像溪水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闖入了寸草不生的荒坡,顯得張皇失措。謝光文就是要展示自己的瘦,表明這瘦都是累出來的,表明自己有多么勤勞,以此和吉利形成鮮明的對比。

        以前過春節(jié),臘月二十過后,就進入了過節(jié)的狀態(tài)。眼下的人,已不再把春節(jié)當回事了——像今天是小除夕,除了吉利,大家都在里里外外地忙活。可不管怎么說吧,除夕天和大年初一總要丟下活玩兩天,謝光文偏不,別人玩得盡興的時候,他卻扛著鋤頭上坡去。年年如此,今年肯定也如此,不信等著瞧。而且他故意繞道揀人多的院壩經(jīng)過,讓大家都看到,當然最好是讓吉利也能看到。

        他不知道吉利正在鄙薄他呢。

        謝光文收的糧食,的確不少,去年割下的稻谷,還堆在街沿上。也就是說,他連磙也沒打,谷粒還長在稻稈上。有一次,金娃趕集回來,走到嚴家坡。順便上謝光文的院壩歇了口氣,剛在院壩邊的碌碡上坐下來,就聽到街沿的稻谷堆里響起銳利的尖叫。金娃嚇得兩腿打顫,他知道那是老鼠,可就是不信,因為那叫聲氣壯如豬。金娃站起身說,光文哥,你為啥不把谷子打整出來?里面的老鼠,怕有上千只呢!那時候謝光文正給金娃送一杯茶出來,快活地說,我放在那里,就是養(yǎng)老鼠的。金娃把臉沉下來,說光文哥,你作孽呀,你舍得用谷子養(yǎng)老鼠,也舍不得給吉利送些?吉利早就沒吃的了,餓得眼皮都睜不開,昨天村長安排他去修理了桑樹灣的路,給他稱了二十斤米作為報酬,他才活過來的。謝光文將脖子一挺,送他?我寧愿喂老鼠,寧愿填糞坑,也不送他!我這輩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耍搭漢(懶漢)!金娃沒再說啥,也沒喝他的茶,走了。

        吉利覺得,邱慧之所以在謝光文面前翹屁股,就因為他糧多,錢也多。謝光文養(yǎng)的雞鴨不算,每年還要養(yǎng)五頭豬,那些豬個個肥頭大耳,還不到臘月,就躥到三四百斤。謝光文往往是賣掉四頭,留一頭自己吃。見多識廣的殺豬匠全貴,也經(jīng)常對人說,謝光文的豬不是豬,是牛!每次幫他殺,我都像殺牛那樣不忍心,那個肥呀,刀插進去,肉就把刀吃住,胳膊上使力,使得發(fā)酸,也推不動,刀往外一抽,血就“刺”地一聲狂叫,追著刀尖噴出來,像要啃我的手。全貴還說,我爺爺跟我爸爸,都殺了一輩子豬,都得怪病死了,可他們見過那么大那么肥的豬嗎?沒有,我敢說肯定沒有,他們死得不值呀!說到這里,全貴紅了眼圈——那么大一頭豬,謝光文再能吃也吃不過來,檁條上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掛著臘肉。民間有個說法:臘肉不過六月。這是有道理的,過了農(nóng)歷六月的臘肉,就算沒腐爛,但肉質松散,吃起來哈喉。因此每到六月前夕,謝光文都是眼泡皮腫的,腿上也綿軟無力,村里人問他:謝光文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呀,病了?他便搖頭嘆息,之后訴苦:這些天我搶著吃臘肉,吃得喊爹叫娘的,可就是吃不完,苦哇!

        吃得喊爹叫娘也吃不完,謝光文只能想別的辦法。他的辦法就是燒掉。那一回,他把剩余的臘肉取下來,裝了小半背篼,帶著鐵鍬,上了他屋后那塊大田,也就是吉利請全世界的人吃飯時,準備擺放五十張八仙桌的那塊田,因形似豬腎,村里人叫它豬腰子田。謝光文當然不是去田里,那時候田里的稻秧有半人高,滿田里青郁郁的,只等著抽穗、揚花,就像姑娘等著某個眼神、某首情歌。謝光文把臘肉背到了田埂外面。田埂外面是紅砂石斜坡,他放下背篼,用鐵鍬在坡上戳出一個平面,再把肉架在那平面上,然后坐下來抽煙。

        他抽煙不是想抽,也不是混光陰,而是心情激動地等一個人:吉利。

        他知道,不一會兒,吉利就會走過來。

        家里沒有女人,又不侍弄莊稼,吉利有的是時間。時間是需要打發(fā)的,不然就沒法往下過。吉利打發(fā)時間的方法是轉村子。每天早飯過后,他就出門,從村西轉到村東,再從村東沿渠堰轉到水庫上去,然后回到村西。一個回合轉不到天黑,就轉兩次、三次。他就像村里的義務巡視員,只要不出意外,比如趕場,或者給人幫忙去了,吉利轉村子,差不多像鐘擺那般準確。

        謝光文的那袋煙還沒抽完,吉利來了。謝光文掏出火柴,劃燃,伸向最肥的一塊肉。五月尾子上,天氣已經(jīng)悶熱,肉上的肥油,吊在檁條上時就滴滴答答的,哪經(jīng)得住明火去點!火柴還沒伸過去,肥油就一口把火苗咬住,只聽嗞地一聲,肉身起了許許多多泛著白點子的泡泡,火苗圍著泡泡燒,發(fā)出嚯嚯的聲響,像哭,又像笑。濃濃的肉香,被風撩開,遍山里彌漫著富貴氣象。

        謝光文看得真切:風是向西吹的。也就是說,站在三十米開外的吉利,早就聞到了肉的香味。他當然聞到了。為此他感到震驚。謝光文,這個遭天殺的,把好端端的肉燒掉干嗎?就算過了六月,臘肉吃起來哈喉,可畢竟是肉??!想想前些年,有的人家請全貴的爺爺偷殺了兔子那么大一頭豬,要是被誰告發(fā)了,不僅肉被全部沒收,還挨耳光,坐班房,遭受數(shù)不盡的罪;有的人家?guī)啄瓴拍軞⒁活^豬,熏出幾塊臘肉,自己舍不得吃,都留著待客,一留好幾年,客人吃著那樣的肉,除了感激主人的熱情和慷慨,誰也沒說過它哈喉的話;還有的時候,肉質腐爛,蠟黃色的蛆吊成串,加再多的海椒,也壓不住辛辣的臭氣,可照樣沒見誰扔掉、燒掉,都是用舌頭攪拌兩下,眼睛一閉,囫圇地吞進肚里去,再幸福地把眼睛睜開。

        吉利接下來所做的事,讓他過后想起來就后悔到死:他像被一根繩子牽著,一直朝前走,竟然走到了謝光文身邊。謝光文蹲著,因為是斜坡,他一條腿前,一條腿后,這樣才保持了平衡。吉利也蹲了下去,也是一條腿前,一條腿后。那時候他心里沒有謝光文,只有嚯嚯燃燒的臘肉。風在高處吹,蹲下去的吉利感覺不到風,但燃燒的猛火自生風力,吉利的長眉毛,在火風里上下蕩漾,如淹了一半的水草。吉利真的被淹沒了,雙眼圓睜,呼吸困難。

        他不知道謝光文正盯住他。謝光文這時候是得勝的將軍,正盯住溜肩縮背的俘虜。

        就像吉利吃燒紅薯一樣,謝光文的感覺美妙極了。

        他又摸出一支煙抽。

        剛抽了兩口,下面響起嘎嘎嘎的笑聲。

        是邱慧在笑。千河村只有邱慧才這樣笑,聲音沙得像敲破鑼,也像破鑼聲那樣散,那樣空。她剛從鎮(zhèn)上回來。今天是冷場天,邱慧去鎮(zhèn)上,是給她男人弄藥的……她不辭辛勞,沿一條干溝爬到謝光文身邊。她一來,夢中的吉利就醒了,對自己跟謝光文蹲在一塊兒,感到莫名其妙,站起身要離開,但蹲的時間過久,腿腳麻木,因此一時邁不動步。平臺上的臘肉,多半已成焦煳的疙瘩,剩下兩塊,也燒得油水四溢,只剩草鞋那么窄的一綹。邱慧竟不怕燙,伸手去抓,把那兩塊小小的臘肉救出火海,扔在砂石坡上,用腳將火踏滅,對吉利說:拿走!

        她也不想想,這種時候,吉利怎么會拿?吉利帶著仇恨,盯她一眼,一高一低地橫過田埂去了。

        謝光文又把臘肉撿回來,重新點燃。邱慧說,你個砍腦殼的!挨刀的!金娃說你街沿上養(yǎng)著上千只老鼠,現(xiàn)在又把臘肉燒掉,你不像一個莊稼人!謝光文說,我不像個莊稼人,未必還像工作同志?

        “工作同志”這個詞,是那些年上級委派工作組下鄉(xiāng),鄉(xiāng)里人對他們的敬稱。沿襲至今,只不過意義有了變化,成為對身份比自己高的一切人的統(tǒng)稱,敬的成分少了,帶一點兒鄉(xiāng)間幽默,有時還含著奚落和譏誚。那回全貴家的跟冉啟梅吵架,冉啟梅說:你以為你三兒子是個工作同志就了不得嗎?我頭場上街賣豬,把豬背在肩上,豬比我高,它還不是個工作同志!

        邱慧和謝光文顯然都想到了冉啟梅的那句話,都在笑。笑聲直刺吉利的耳朵。

        接著,兩人又揚聲說話,在吉利聽來,那些話字字句句都相當無恥。

        他沒想到邱慧會跟上來,跟得很緊,幾乎貼到了他的后背,小聲而鄭重地對他說:謝光文不是東西!之后又語重心長地說,吉利,你爭口氣,不要再當耍搭漢好嗎?你自己勤快些,把田地好生經(jīng)管經(jīng)管,比他謝光文種的糧食更多,養(yǎng)的豬更大,到時候,你把臘肉背到他謝光文的門前去燒!

        吉利緊走幾步。當他確信邱慧追不上他的時候,才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

        說吉利懶惰,有失公平。吉利對自己的事懶惰,這沒說的。別人收割后的稻稈,只有拳頭那么深的一段淺樁,稻谷歸倉,馬上就把田犁了,讓稻稈經(jīng)歷一秋一冬,在泥土里漚爛成肥,這樣的田野,看上去又規(guī)整又漂亮;而吉利的稻田,由于只掐掉了稻穗,有的還只是摘掉了谷粒,枯黃的稻稈便有半人高,在冷風里瑟縮,給人觸目驚心的荒敗感。他要到下年播種之前,才放一把火,將老稻稈燒成灰。于家里,他更是懶得經(jīng)營,母親把房子交到他手里的時候,地上有了幾個小小的土坑,母親沒來得及收拾,就不行了,她落氣之前,還很不放心地對吉利說:你弄些土來,把坑填了,免得人家進來崴腳。母親說的“人家”,當然是特指:她的兒媳婦,吉利的女人。這么多年過去,那個“人家”沒有來,屋里的土坑也有增無減?;锓坷锬莻€傍墻的灶臺,幾年前缺了一塊,鐵鍋放上去,傾斜得相當厲害,燒碗菜湯也會溢出來,有時還把灶孔里的火淋熄,即便如此,吉利也沒有修理。

        然而,對別人的事,吉利從不懶惰。

        這村里,誰家的忙吉利沒幫過?除了謝光文,再數(shù)不出第二家。他不幫謝光文,是因為謝光文不要他幫。吉利給人幫忙,都是巴心巴肝地幫狠心忙。請他砍柴,本來說只砍五把就吃午飯的,真到吃午飯的時候,他至少砍了七把。他把活做得相當細致,那些長相端正、看上去可以成材的小樹,他絕對留著;那些扎手的刺藤。為燒起來方便,他剁得特別細碎。不像謝光文,別人請他幫忙,能不答應就不答應,即便答應下來,也不盡心;村里對謝光文的評價是:那人啥都好,就是狗得很!因為“狗得很”,盡管前面加了個“啥都好”,其實差不多把這個人徹底否定了……

        有回吉利給陽樹家剔柏樹,騎到高高的樹枝上,左手握枝條,右手握彎刀,啵啵啵地砍,砍了四五刀,見兩只鳥在他頭頂盤旋,喳喳地叫個不休。他罵了一聲:干啥呢,行死呀!他還揮舞彎刀,恐嚇它們。兩只鳥飛往旁邊的樹枝,叫得更加急切,且不等他繼續(xù)干活,又飛到他頭頂上。他這才醒悟,朝正砍的那根枝條上瞅,終于瞅見一個鳥窩。窩里也有兩只鳥,光著身子還沒睜眼的雛鳥,伸長細瘦的脖子,嫩黃的嘴無聲地開合。吉利歇了手,默然一陣,離開那棵樹,去剔另一棵??伤男脑僖察o不下來了。他在想,要是當初沒有那些流言,肖桂芳就不會被解職,他跟肖桂芳就會和那兩只鳥一樣,早有了孩子。結果,他和她手也沒拉過,流言就斷送了他的好事。

        可是,那次在普光鎮(zhèn)上跟男人在一塊兒的肖桂芳,為什么那么高興??!她用光膀子纏住男人腰部的小動作,證明她對她男人是依戀的。她會不會是裝出來的?

        吉利希望是,但另一個聲音又說:怎么會呢,肖桂芳從不裝假,而且她根本就不認識你了!

        恍兮惚兮之間,吉利一刀剁在了自己手上。

        剁得很深,左手拇指根部的骨頭也現(xiàn)出來。他這才明白,這里只有兩只大鳥和它們的兒女,這里沒有肖桂芳,也沒有他的親人。他的哥哥一家,把戶口遷到新疆之后,再無音信;現(xiàn)在去新疆打工的千河村人,越來越多,有的還是給吉春打工——收獲時節(jié),為他們摘棉桃。那些人偶爾回來,提到吉春一家,卻沒向吉利帶個話,比如哥哥是否問到了他的近況。開始,那些人說到吉春的時候,還拿眼睛瞟一瞟吉利,后來就不瞟了,在村里人心里,做了農(nóng)場主的吉春,跟吉利沒有任何關系了。吉利想著這些事,傷感一下是難免的,但也就那么一下,他知道在遙遠的新疆,有他一個哥哥,這就夠了,至于哥哥是否想得起在遙遠的故鄉(xiāng)有他這個弟弟,那是哥哥的事情,他管不著的。他現(xiàn)在的任務,是在幫陽樹家剔樹,不能因為刀剁了手,就不把活做下去。他撩起衣襟,用力撕下一根布條,將傷處纏住,收回心思,越發(fā)賣力地揮舞彎刀。

        他并不知道,哥哥吉春那次單獨回來賣了房子,返回新疆后,多多少少是有些后悔的。他甩吉利那一耳光,明知沒理,可又不能不甩,否則村里人就認為他不把母親的死當回事,就會從頭到腳地把他看扁。雖然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回千河村住,但這里畢竟是他的根,被故鄉(xiāng)人看扁,不是什么好滋味。他在陽樹家喝了酒,本想去弟弟家坐坐,但吉利那時候關了房門睡著了,吉春叫了兩聲,沒見應,以為吉利故意不理他,心想就算我甩了你耳光,可我是當哥的,從小到大,我照顧你的時候還少嗎?我只比你大兩歲。落雪天上學,到了古寨的風口,都是我背著你走,現(xiàn)在你記不住這些了,我大老遠回來,竟然連屋也不讓我進了!氣頭一上來,憤然離去?;亓诵陆睦锊烹y受起來,寫封信吧,可他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吉利只讀到二年級。就算他動得了筆,吉利也不一定認得那些字。后來,有千河村人去新疆打工,被他請去摘棉桃,棉桃是搶出來的,飯和水都是吉春送進地里去,別人吃飯喝水的時候,他就問到吉利。問十個,十個人都異口同聲:耍搭漢!然后就把他的莊稼地描述一番,把他抄著手轉村子描述一番。到底是個不成器的家伙,吉春想,莊稼人不以莊稼為業(yè),又不外出打工掙錢,還算個人嗎?漸漸地,再有故鄉(xiāng)人去他那里,他便懶得問吉利了,省得窩心……

        那天陽樹喊吉利回去吃飯的時候,怪異地看他包扎起來的左手,看了好幾次。但陽樹沒有問是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猜出來了,既然吉利自己不說,還是別問的好。真問清楚了,至少要提一提找醫(yī)生弄藥的話,而醫(yī)藥費當然只能由陽樹出,這等于捉虱子上身。且看那情形,吉利傷得不輕,布條被血浸透,成一條風干的血帶,硬邦邦的。連他手腕和袖管上,也有鮮明的血跡,真要弄藥,不是三塊兩塊就能拿得下來的。

        吉利為人幫忙,有時是別人請的,有時是他自己去“望”的?!巴弊钟迷谶@里,清溪河流域讀陰平,有乞求的意思。就是說,吉利還要去求別人請他幫忙。這怎么講呢?在時下的鄉(xiāng)村,特別是千河村這樣的山區(qū),八九成青壯年都外出打工,留下來的,真就是時下流行的說法:三八六一九九部隊。那些婦女、孩子和老人,好些都跟吉利一樣,身邊沒有親人,與吉利的區(qū)別只在于,他們知道遠方的親人還會回來,心里有個盼頭。既如此,要找個人幫忙很不容易,吉利用得著去求嗎?何況吉利幫忙,主人家只供一日三餐,大方些的,最多再加盒兩塊錢一包的“五牛牌”香煙,僅此而已,又不付什么勞務費。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吉利于自己的田地那么不當心,別人早就看賤了他;吉利太好請,別人也就看賤了他的勞力。因此,只要勉強能湊夠人手,就不請吉利??杉灰宦犝f誰家有事,就坐不住,立馬去那家察看。他要看看是否真的有事,確證之后,就等著別人開口請他。前面說過,吉利是有尊嚴的,即便“望”一個忙來幫,也希望把求的意思藏起來。去一趟別人不開口,就多去幾趟,甚至不惜一天去十趟八趟,晚上賴到別人想睡覺的時候也不離開。遇到心善的,想想,也罷了,吉利為自己幫過那么多狠心忙,這次怎么就不要他了呢,再說萬一今后還有事,又找不到別的幫手,還得靠吉利呢,于是說:吉利,你幫我個忙吧。聽見這話,一直悶悶不樂的他,終于松快起來,把幫忙的日子問清楚了,起身回家。遇到心硬的,只看著吉利的長眉毛和厚嘴唇發(fā)笑,就是不請他。眼看那日子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吉利熬不住,只好自己開口。

        他會說,讓我也來幫你一把行不?以前你一叫我就到?,F(xiàn)在你找得到人,就不要我了。

        冉啟梅結兒媳婦的時候不請他,他就是這么對冉啟梅和她從廣東趕回來的男人說的。

        因為那次從豆瓣醬壇子里舀出一只腐爛的老鼠,吉利不吃她做的飯,還把這事在村里傳揚,讓冉啟梅很不舒服,男人廖廣田回來,她向男人告了狀。廖廣田沒出門之前,并不覺得自己女人有多邋遢,可他出門那么多年,近幾年又在東莞一家送水公司上班,見識過城市的街道,也見識過城里人的家,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起了變化,進村子的第一感覺,就是臟,路上到處是牛糞狗糞,院壩里到處是雞屎口痰,腳也沒法下。自己家就更不消說,連灶臺上也是雞屎,陳舊的,新鮮的,都有,只差雞屁股沒朝鐵鍋里噴射了。進門的當天他就想發(fā)作,但跟老婆久別重逢,難聽的話怎么也無法出口,他只是換上水靴,拉出水管,默默無言地把屋子徹底清掃了,還用竹苗制的大掃把,把公用的院壩也清掃了。冉啟梅只以為自家男人在外面吃得太好,力氣用不完,廖廣田打掃院壩的時候,她拉下臉說:院壩里自古就這樣,沒見別人去掃一下,偏你要狗咬耗子!廖廣田沒回女人。直到冉啟梅說到吉利那次不吃她做的飯、而且把那件事四處傳揚的時候,他才忍不住冒了火,他說我要是吉利,不僅在村里傳,還要到鎮(zhèn)上去傳,丟盡你的臉!

        話雖如此,女人畢竟是自己的,廖廣田嘴上沒表露,心里對吉利還是系著個疙瘩。

        但廖廣田不是陽樹,也不是謝光文,疙瘩歸疙瘩,卻不小肚雞腸,結媳婦不請吉利幫忙,實在是另有原因。

        十多天前,吉利的腿摔壞了,是在堰塘邊摔壞的。堰塘在東院至嚴家坡的半途中,靠一股浸水維持著,雖主要用于供飲牲畜和清洗衣物,但從水庫下來的渠流分配不及的日子,還得把塘水放掉,灌溉下面的田地,因此在堤埂上挖了個缺口。正值枯水時節(jié),缺口沒有填上,那天吉利趕場回來,沒注意,一腳踏進了缺口。這本也不會出多大事,可不知是誰在缺口的邊緣放了塊石板,吉利右腿的膝蓋,剛好剮在石板上,髕骨當即錯位。他沒請醫(yī)生,自己摟著那塊尖端朝下的三角形骨頭,一緊一松,把它摟回到原位上去了。雖然回去了,骨頭和皮肉卻受了損傷,紅腫起來。至今還是紅腫的。結媳婦時請男人幫忙,都是去女方家背陪奩,箱箱柜柜的,重得很,何況廖廣田的兒媳婦住在山巔,曲里拐彎地走,打空手單趟也要走四個來鐘頭。有些路段,比如“老鷹嘴”、“鬼見愁”,聽聽這名字,就知道有多荒涼多險要,怎么能讓一個拖著傷腿的人去那么遠那么險的地方背陪奩呢?

        但吉利說,我沒事,一丁點兒事也沒有!他把右腿的髕骨啪啪啪地拍了幾下。

        廖廣田見他這樣,也便應允了,只是囑咐他,到時候背個輕便些的物件。

        男方請去幫忙的背夫,要跟新郎一道,抬著涂了紅墨水的豬肉,帶著若干紅包,去女方家吃早飯,因此吉利他們不到凌晨四點就開拔。吃過早飯,還有諸多儀式,儀式過后才迎新娘出閨門,背夫也才將陪奩往自己帶去的背夾上套??杉路鸬炔患?,儀式剛開始,他就將立柜用粗大的麻繩合在了背夾上,像別人要跟他搶似的。立柜是所有陪奩中最重的東西,往常遇到這種事,男方都要給自己的相好叮囑:要是沒人愿意背立柜,就只有麻煩你下力氣啊。這證明那東西誰都想躲。它不僅重,體形還格外龐大,在逼仄的山路上走,需格外當心,否則在凸出的石巖上一撞,就可能連人帶物撞下山崖。這樣的事以前是發(fā)生過的。這次廖廣田也給一個人囑咐了,這個人是金娃,跟其他背夫比起來,金娃最年輕。金娃本該做廚,但冉啟梅的娘家弟弟也是廚師,她當然更相信自己的弟弟。半夜出門,金娃一路都在愁苦,誰知時候未到,吉利就先下手了呢!金娃大大地松了口氣,人也顯得活泛了許多??烧娴窖b貨上路的時候,他還是走到了吉利身邊,問:你行不?吉利很不樂意地盯住金娃,大聲說,金娃看你說的,我怎么不行?我以前又不是沒背過!金娃這才心安理得起來,他想我已經(jīng)問過吉利了,是他自己要背的,怪不得我。

        那天,吉利雖然比其他背夫晚回千河村,可他畢竟回來了。他剛把立柜在院壩里放穩(wěn),整個身體就撲下去。人們把他拎起來后,院壩里印出一個完整的人形。那是他的汗水。

        他那條腿,腫得硬邦邦的,連骨頭也發(fā)了炎。他依照偏方,自采草藥,嚼爛了“箍”在髕骨上,“箍”了兩個多月,才勉強見好。

        吉利為什么這樣做,別人很難理解,都說他蠢。

        對蠢得不堪的人,千河村叫“哈膿包”。吉利就是公認的“哈膿包”。

        只有邱慧能理解。

        邱慧說:吉利只有房子沒有家,沒有家的人,給自己干活就沒心沒意;他給別人幫忙,幫得那么狠心,還不是希望暫時把別人的家當成家呀!

        吉利幫得最多的人,就是邱慧。小除夕這天早上,他吃了燒紅薯,之所以沒立即出門,去履行“義務巡視員”的職責,倒不是因為夜里下過雪,路不好走,而是想等一等,看邱慧年前有沒有急著要他幫忙的事。往年她總是有的。他怕自己出門后,住在中間院壩的邱慧就找不著他了。

        邱慧花不起工夫找他。她是被捆住的女人。捆住她的不僅有農(nóng)事,還有她的丈夫。

        她丈夫嚴登奎,十四年前去外地打工,給即將上初中的女兒掙書學費。他進的是家石材廠,做水磨,只要不怕手掌磨穿皮肉,不怕樹脂油粉屑鉆進肺里,一天能掙好幾十塊。要是不出事,他會這么一直干到五十歲,甚至六十歲,到那時,女兒大學早就畢業(yè)了,老兩口再不必那么辛苦,消消停停地種一些糧食、蔬菜,松松活活地過日子。高興了,就去女兒家住上幾天,認認真真地享受一下城市生活。去城里打工的農(nóng)人,出了廠區(qū)就進工棚,離城市其實是很遠的,他們身在城市或者城市的邊緣,卻沒有享受過城市生活。嚴登奎不想則已,一想就想得入骨。正因為太入骨,才害他出了事。那天他去油坊搬石料,摟住最大的那塊,往水磨坊走。水磨以石料的面積計算工錢,因此工人總是搶大的做。他兩只手摳住石料邊緣,一端擱在肚皮上,劈開腿,彎著膝蓋,臉掙得血紅地挪動步子。只走兩步就朝后滑倒了。他動彈不得。壓在身上的石料被人搬走之后,依然動彈不得。工友叫來120,送往醫(yī)院。

        沒想到后果那么嚴重,他腰部以下的神經(jīng)受了毀損,癱了。

        是邱慧去北方那個天荒地遠的城市把他接回來的。跟邱慧一同去的,還有陽樹、全貴和吉利。后三人各有職責:全貴和吉利負責把嚴登奎搬上搬下,陽樹則是邱慧的律師。陽樹從沒學過法律,怎么可以當律師呢?但清溪河流域的鄉(xiāng)民,家人在外面出了事,都是在本村找一個口才好的,能纏人的,去跟那些陌生人擺出十條八條,把別人難住,以滿足自己的要求。好口才通常附著在兩種人身上,一種是天生的機敏睿智,一種是什么事都斤斤計較,因而有了心智的歷練。陽樹屬于后一種。但陽村不知道,他肚子里的那點水,最多漂浮著道德的油脂,與法律是搭不上界的。應該說,法律是底線,道德高于法律,可在道德與法律的較量中,敗下陣來的卻往往是道德。陽樹不甘心失敗,就耍橫,坐在人家辦公室不走,或者在人家發(fā)動汽車的時候,猛然間躺到車頭前,要是敢碰他一下,他就翻白眼,裝死。那次幫邱慧,他就使了這些招數(shù),結果還算基本滿意,開始,老板只承認除掉醫(yī)藥費,另外再付一萬塊,陽樹卻迫使老板付了三萬。陽樹的規(guī)矩是,凡幫這種忙,他都提成百分之十五,如果談得好,百分之十五之外,再給他一點勞務費;勞務費的意義不在錢了,而在于對他業(yè)績的肯定,因此給多給少不論??墒?,他為邱慧多爭了兩萬塊,邱慧付給他四千五的提成之后,就再無響動了。為此,陽樹至今還耿耿于懷。

        嚴登奎成了廢人,成天睡在床上,屙屎屙尿都要服侍的。再是恩愛的夫妻,一方在床上躺得太久,另一方的心也會冷。嚴登奎癱瘓的時候,只有三十三歲,邱慧還不上三十,她往后的歲月,就是周而復始地服侍床上的這個癱子嗎?開始半年,邱慧盡心盡力,從田地里回來,臉上的汗也來不及擦,粘在頭發(fā)里的草屑也來不及拈掉,就站到丈夫床沿去,使了力給他按摩。邱慧喘息的聲音,像牛的喘息。嚴登奎聽到妻子像牛那么喘,心里涌起一股凜冽的寒意。他明白,人就是人,人像牛那么喘,短時間可以,幾年,乃至幾十年,是不行的!他覺得妻子最終會離開自己。有了這想法,他就相當?shù)夭慌浜希窕劢o他翻身,他不干,讓他吃藥,他不吃,按摩的時候,他用手去擋。他就像火藥桶,妻子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爆他。一旦引爆,就朝妻子大喊大叫。在他內(nèi)心的最深處,埋著對妻子的憐惜,特別是依戀,然而,對自身的絕望,使他把這些情感都掩蓋起來了。

        但邱慧是相信奇跡的,盡管大醫(yī)院都說嚴登奎此生不可能再站起來,邱慧就是不信。不管丈夫怎樣罵她,她該干什么干什么,臉色也不變一下。她給丈夫舉例子,說某某癱瘓多年,就因為經(jīng)常按摩,結果好了。這些例子,個別的具有真實性,多數(shù)則是她編造的。她還請木匠做了把輪椅,遇上好天氣,就把丈夫抱到輪椅上,推到院壩里讓他曬太陽。院壩里三面都起了房屋,唯臨河一面敞陽,當邱慧下地干活去了,嚴登奎就把輪椅搖到院壩邊,看山下的清溪河,山這么高,奔騰的河水因而顯得安靜,像條藍色的飄帶,細細的,隨山勢繞來繞去的,一直繞到天邊。嚴登奎想,他再也不可能走到山外去了!山外的世界帶給他噩夢,但奇異的是,他無法對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產(chǎn)生恨意——只有悵惘,深入骨髓。他不想被悵惘扼住咽喉,于是把輪椅轉了方向,背對河水。抬頭一望,可以望見自家屋脊上的仙人球。那株仙人球是他不上十歲的時候,父親栽種在瓦盆里放上去的,幾十年過去,早就把它忘記了。除上房翻蓋瓦頂,沒有誰望過它一眼,可它依然活在那里。屋脊后面,是郁郁蔥蔥的山林,櫟樹遍山是,間雜白樺和云松。鳥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雄野雞拖著長長的尾翼,拍拍打打地在林間穿梭。這種景象,越是生機勃勃,越讓他看到了自己終身癱瘓的命運。他并非沒想過振作,這種念頭,時刻都在腦子里盤旋,可就是做不到。因此,當妻子從地里回來,把他推進屋,又給他按摩的時候,他照舊不配合,甚至變本加厲地臭罵妻子。

        半年過去,邱慧期待的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她這架彈簧,終于繃松。她服侍丈夫,依然盡力,卻難說盡心了。給丈夫按摩時,她不像以前那樣說話,而是沉默著,想很多事。首先想的是女兒。丈夫出事后,正念初中二年級的女兒輟了學。手里雖捏著幾萬塊錢,但床上躺著的這個人,讓錢如水沖流沙。邱慧對女兒嚴小芹說,小芹,你別讀算了。她說得并不鄭重,女兒卻聽得鄭重,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哭得邱慧心煩,說,想讀你就讀,媽又沒迫使你不讀,你哭啥?女兒抹了淚,收住哭聲,邱慧以為這事就過去了,可下一個星期女兒回來,卻把自己帶去的桌椅板凳都背回來了,在家里住了不到兩個月,就跟鄰居一道,去了福建。女兒剛過十四歲,身份證都是假的,外面的人和事,她能應付得過來嗎?但愿女兒凡事小心,不要出她父親這種事!想了女兒,邱慧也要想想自己的。她感覺到,自己在迅速變老,有好幾次做夢,她正照鏡子,看見頭發(fā)一根一根地白!她還看見鏡子里那個人臉上的皺紋,根須似的伸展,眨眼間,那張臉就成了干枯的核桃。邱慧長得是很好看的,鵝蛋臉,跟人說話時,眼睛有點兒虛。人家都說,來千河村的女子,除了在南山小學教過書的肖桂芳,就算邱慧好看??墒恰T俸每吹哪?,一旦變成核桃,就不好看了。邱慧心里發(fā)緊,忍不住嘆息,悠長悠長的,有著萬般感慨。許多時候,她給丈夫按摩,接連嘆息了好幾聲,自己卻不知道。她耳朵里鉆不進聲音,丈夫對她的臭罵也聽不見。嚴登奎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妻子內(nèi)心那種難以承受之重,讓他恐懼,一時間也收了嘴,安靜下來,乞求地望著妻子沒有表情的面容。

        生活還要繼續(xù)。這句陳詞濫調(diào),卻也道出了某種真理。在山區(qū)農(nóng)村,家里沒個男人,要把莊稼做出來相當難。比如犁田,女人就難得有那個力氣。嚴登奎出門的那幾年,邱慧都是請吉利幫忙,現(xiàn)在嚴登奎回來了,還是只能請吉利幫忙。只是,在邱慧那里,彼時與此時的心境,天懸地隔。

        每次吉利去邱慧家?guī)兔?,最難堪是在吃飯的時候。嚴登奎躺在床上,邱慧先把飯菜和酒給他送去,再過來招呼吉利吃。老實說,邱慧對吉利的看法,就跟吉利的嫂嫂姜華對他的看法差不多,她嫁過來不久,就聽到有關吉利和肖桂芳的那些流言,因此一開始就對吉利沒有好印象??啥袂闆r有了變化,吉利不再是那個帶著蠢相的無恥男人,而是一個健康的、壯實的男人,邱慧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聞到這種男人身上的氣息了。她給吉利添飯,續(xù)酒,夾菜,這些平常舉動,竟然做得有些擔驚受怕。餐桌上的氣氛是曖昧的,不說話吧,不行,說話呢,又不知道說啥。自從肖桂芳走了,母親死了,哥哥遷移了,吉利就變得拙于言詞,加上勞動后的疲軟,吃飯的時候,他只管低了頭往嘴里刨,話頭也就只能由邱慧挑起。而在邱慧看來,哪怕只說說農(nóng)事,躺在板壁背后病床上的那個人,也會往心里擱。事實也的確如此,嚴登奎想,吉利年輕時就不是好人,現(xiàn)在成了老光棍,單獨跟長得好看的女人一道吃飯,飯菜不讓他流口水,人會讓他流口水!嚴登奎看不見餐桌,正因為看不見,他才覺得那兩個人是在合謀欺騙他,沉默時是欺騙,無話找話更是欺騙。

        他受不住這種煎熬,要求吃飯時也出來。

        他對邱慧說,把我推出去,陪陪吉利,人家來幫忙,我陪都不陪一下,像什么話呢!

        有嚴登奎在場,餐桌上顯得輕松自然,邱慧有說有笑,吉利的話雖不多,但一說,就說得激昂。邱慧看出來了,不僅她心里有波峰浪谷,吉利心里也有。吉利端著酒杯,跟嚴登奎碰,說登奎,喝,我們兄弟好久沒喝過了。嚴登奎臉上的肌肉扯動了一下,細聲說,喝。八仙桌很高,坐在輪椅上的嚴登奎,比坐在大板凳上的吉利矮了一大塊,回話的時候,他并不仰頭看吉利的臉,只冷津津地平視前方。由于飯碗摟在懷里,嚴登奎的動作不夠利索,酒液和飯粒撒在胸膛上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邱慧便用一張帕子,去為他擦。邱慧顯得那么溫柔,那么親密,臉都湊到了丈夫的胡尖上。

        只有吉利又下地干活去了,或者回家去了,邱慧把丈夫往臥室里推的時候,才涌起一陣落寞。

        有時還是厭惡。

        嚴登奎在床上躺的時間太長,后腦勺上的頭發(fā),被磨得光光的,露出青色的頭皮……

        大概是在嚴登奎癱瘓八年后的某一天,邱慧進田薅秧去了,“巡視員”吉利搖搖晃晃地去了中間院壩,溜進了邱慧的家門。那一天下著毛毛雨,嚴登奎躺在床上小睡,聽見腳步聲,他睜開眼,待看見吉利進來,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起身,可動不了,只是揮舞著雙手,那樣子像是叫吉利出去。

        吉利沒有出去,順手搭張矮凳,放到嚴登奎的床邊。

        嚴登奎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來人不是吉利嘛,你怕什么呢?吉利雖然常常餓肚子,可他從沒有偷過,順手牽羊的事也絕不干,更別說鉆人家的屋子——不管喜不喜歡吉利,這一點都是村里人公認的。吉利不偷,更不會搶,嚴登奎覺得自己真不該怕他。他把手肘架在床上,把上半身支得高一些,說,吉利,你坐。

        吉利說,我就是來陪你坐的。

        那時候他早就坐在那張矮凳上了,見嚴登奎支身,忙取過一個枕頭,塞在嚴登奎的背后。嚴登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吉利跟嚴登奎聊——四川人叫擺龍門陣,擺的都是他最近在鎮(zhèn)上的見聞,還有本村人的東家長西家短。經(jīng)吉利這么一說,嚴登奎才發(fā)現(xiàn),他不僅對普光鎮(zhèn)生疏了,對村里人也生疏了,在外面打工三年,又癱瘓在床八年,加起來就是十一年,村里的人和事,都離他相當遙遠了。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邱慧,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他講過這些事情了。

        這些事都顯得十分平淡,甚至無聊,可在一個不能動彈的病人那里,卻彌足珍貴。

        過后的好些天,只要邱慧不在,中間院壩別的人家也鎖了房門,吉利就去陪嚴登奎。嚴登奎以前都是對吉利直呼其名的,這時候叫他吉利哥;很快,就把“吉利”兩個字去掉,直接叫哥了。聽嚴登奎這樣叫他,吉利心里相當難受,他意識到,自己想說的話,已經(jīng)難以出口。

        吉利來陪嚴登奎,是有重要的話對他說的,前些天猶豫著不說,現(xiàn)在來說,就是欺負兄弟。

        然而,就這么放棄,他又很不甘心,于是鼓足勇氣,還是把話說了。

        他說,登奎,你先別叫我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把這事說出來后,你還愿不愿意叫我哥,你自己決定。

        嚴登奎看著吉利,眼里光芒刺人。

        吉利有些害怕,接連吞了幾口唾沫。

        嚴登奎卻催他了:什么事你說呀。

        他的語氣像刀尖,又冷又鋒利。

        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吉利也不再猶豫了,他說登奎,你把邱慧讓給我吧。

        床上的人動了一下身子。

        你把邱慧讓給我,吉利接著說,我和邱慧一起養(yǎng)你;那時候,你就是我的親兄弟。

        床上的人像石頭那樣沉靜無聲。過了好一陣,才送給吉利一個字:滾!

        吉利等到很晚,也沒在小除夕這天等來邱慧。邱慧家是否真有急事讓人幫,他拿不準,因而也不好去“望”。于是他把房門一拉,出門轉村子去了。

        他的房門是用不著鎖的。家無長物,實在沒有鎖的必要。

        刮得很厲害的風終于停歇,空中掛著一輪白太陽,卻反而使大地更加寒徹,院壩外一棵青岡樹上的幾片殘葉,紋絲不動,像被凍住了。吉利站在樹底下,躊躇片刻,朝山上走去。他害怕再次下雪,決定先去看水庫。往常轉村子,他走得慢,有時還站下來,到處瞅,像在找尋丟失在歲月中的寶物。今天卻走得快,一步緊跟一步的。在家耽誤得太久了。數(shù)十米高處,是纏在山腰的渠堰,堰里有一股看不見的細流,距離不等的雪堆和無處不在的腐葉,將流水蓋住……那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還沒有渠堰,細細的茅草路上,肖桂芳在前面走,他跟著,肖桂芳的手里,拿著根黃荊棍,有事無事地揮舞幾下,說這是她奶奶教的,茅草太盛的地方,藏著蛇,要用棍棒將它們趕開。他說,有我護你,別說蛇,虎也不怕。這話他說在心里,沒有出聲。把臉掙得通紅,他也沒敢說出聲。從學校把肖桂芳接來,直到走上工地,他基本上就不說話,偶爾憋出幾句,也嚴重地詞不達意。那時候他不僅蠢相畢露,簡直就是個死人!上了工地,他才活過來了,去工棚里顯擺,然后又故意大聲地給即將離去的肖桂芳打招呼,別人見到的,是他的風光,而他自己,后悔得直想嘔吐。他暗暗發(fā)誓,下次接肖桂芳的時候,一定把有些話只當著她說,而不是當著眾人說。

        結果,他的舌頭跟他的心,離得越來越遠。

        一塊巨大的黑石橫亙途中,渠堰開鑿在黑石鼓凸的肚腹上,之后轉而上山。開堰之前,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先祖,用鏨子在石上鑿了幾個小坑兒,腳掌放進那坑兒里,就能邁過去。每每走到這里,肖桂芳都扔了手里的棍子,雙手去抱石壁,又抱不住,張牙舞爪的,很驚惶地發(fā)出尖叫。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手卻像兩根懸垂的樹枝。有一回,肖桂芳身體傾斜,像要往下倒——倒下去可了不得,下面是條深澗,澗底亂石累累。這次他把手伸出去了,然而伸得那么晚,還沒接觸到肖桂芳的身體,她就穩(wěn)定下來。他只好把手收回,長時間地悶悶不樂。這次以后,再過黑石,肖桂芳就既不晃悠,也不尖叫了。她也是山里人,她的老家千雷村,像這種峻峭險要的路段,多得很。這種路根本就攔不住她。別說她,連她那些七八歲、最多十一二歲的學生娃,也輕輕松松就能跨過去的。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一次機會,這種機會還會來嗎?

        他等待著??蓻]過多久,肖桂芳就被趕出了課堂。

        今天,吉利來到這里,當年的沮喪泛上來,還那么刻骨銘心。

        山體沉寂。一只蒼黑的巖鷹,正一動不動地懸于頭頂,俯視大地;不遠處發(fā)白的小路上,一只野兔凝視著空中那只沉默的殺手,像被嚇傻了。

        吉利沒再繼續(xù)往山上走。這時候的水庫,藍得發(fā)黑的水面上,只斷斷續(xù)續(xù)地結著薄冰,沒有工棚,沒有號子,也沒有表演節(jié)目的學生娃……

        他撿起一塊土坷垃,朝野兔扔過去,嚇傻了的家伙驚醒過來,飛奔進石穴之中。他古怪地笑了一下,返轉身,沿著渠堰向東走。這條路可以直接把他帶到村子的東界。東界并不是謝光文居住的嚴家坡,到了嚴家坡,差不多再走二里地,有個石砌的、而今已零落不堪的古寨,距古寨百余米,是南山小學。過了南山小學,就是別的村子了。

        渠堰沿著當年的小路修建在山彎里,上方是柴山,下方是田地,柴山里,有什么東西在腐葉上窸窸窣窣地奔跑,沉寂的田地里,一些人彎著脊背,無聲地勞作。麥苗和部分土豆苗,都冒出了頭,油菜已生出一拃那么高,土層之下,莊稼的根系,喧鬧著,蓬蓬勃勃地往深處伸展,因而田地里并非真的無聲。吉利也會想到自己的莊稼,除土豆外,麥子和油菜他都已經(jīng)撒下種子,至于長成什么樣了,他不知道。他的心思用不到那里去。比如此刻,他只關心這條已經(jīng)變了樣子的路上,哪一粒石子是他跟肖桂芳踩踏過的,哪一棵草是肖桂芳手里的棍棒擊打過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肖桂芳,原來也共同改變過一些事物!他清晰地記得,六月的某一天,是個星期一,上午八點過,他去通知學校,說今天是上工地鼓舞干勁的日子。校長說,肖老師早就準備好了一出蓮花落,可是……讓校長著難的,是昨夜里下過雨,路上濕滑,怕孩子們出意外。但他沒把這層意思表達出來,那時候的村小校長,直接受大隊部領導,作為民辦教師,他怕忤逆上面丟了飯碗。吉利看懂了他的心思,說謝校長,沒關系,最滑的路段只有拐棗彎,挖一挖就好了。校長想了想說,行啊,只是肖老師昨天晚上三點鐘就從家里出發(fā),半個鐘頭前才趕到學校,有些累,這回派胡老師去吧。吉利著了慌。雖然,他比校長還要憐惜肖桂芳,但要是肖桂芳不去,他這一路上還有什么意義呢?他說這不好吧,工地上就喜歡看肖老師帶學生娃表演,前些天,大隊何書記還表揚肖老師呢。吉利撒了謊。聽見這話,校長很高興,把正上課的肖桂芳叫出來,說只有委屈你啦。這樣,吉利和肖桂芳帶著學生娃出發(fā)了。吉利的肩上,扛著校長給他的鋤頭。校舍后面有塊地,老師就跟農(nóng)人一樣,自己種菜。到了拐棗彎,吉利走在前面,把表皮那層土鏟去,再讓肖桂芳領著學生放心大膽地過來。他鏟一段,他們走一段。可那段路實在不短,吉利的額頭上亮晶晶的。肖桂芳說,吉利哥——她叫他吉利哥——讓我來吧。吉利不肯。汗水掛在他的長眉毛上,淋淋漓漓地形成雨簾子,遮住了眼睛。肖桂芳說,吉利哥,像你這樣,等于又下了場雨,不如不鏟呢,還是讓我來吧!吉利用袖子將眼睛一抹,又繼續(xù)干活。然而,他的力氣明顯不支,想鏟掉一個小小的土包,連挖三鋤,土包卻巋然不動。肖桂芳看不下去,硬是把鋤頭接過來,只一下,那個土包就飛到下面的塄坎上去了。

        這,就是吉利和肖桂芳共同改變的事物。土包在路上的時候,被人和牲畜踩踏,無所作為,現(xiàn)在它去了新的地界,也就有了新的夢想,某一個神秘的時刻,山風會吹來一粒野花的種子,在它的子宮里生根發(fā)芽。下年春天,就有一枝花朵羞澀地綻放。花蕊引來蜜蜂,花蜜喂養(yǎng)一種生命,花粉又去孕育另一種生命。到那時,它再不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土包,而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家了。

        仔細想來,吉利和肖桂芳共同改變的,可不止這些。全貴那個念了大學、做了詩人和翻譯家的三兒子,那時候就在南山小學念書,那孩子歌唱得好,書也讀得好,上工地表演節(jié)目,他多半都去。肖桂芳編的那些順口溜,會不會就是被風吹到他心里去的種子?吉利想,肖桂芳是被我接上工地的,因此我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倒不是真正看重自己的作用,而是看重他與肖桂芳之間的聯(lián)系。對此,全貴的三兒子知道嗎?吉利覺得,他一定知道的,每次回老家來,碰到吉利,他都給吉利散煙。在千河村,要不是請吉利幫忙,誰也不會給他散煙。有一次,他還在吉利面前提到了肖老師,帶著尊敬。肖桂芳被趕出學校,早就成為一個說不完的笑料,只有他,全貴那個有出息的三兒子,才在許多年過去之后,還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肖老師。就在他提到肖老師的當天,吉利進了全貴的柴山,砍了十幾把柴堆在那里,事情過去很久,全貴才知道是吉利幫他砍的。全貴并不理解吉利為什么這樣做,但心里存著感激,當知道吉利兩個月沒鹽吃的時候,才不聲不響地給他送一包過來……

        山彎里無風,古寨上卻是寒風凜凜。吉利站在風口,朝學校望。

        校舍前面小小的操場上,枯黃的野草,足有半人高。

        好幾年前,南山小學就垮掉了。鎮(zhèn)上一直不派公辦教師來,而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除極少數(shù)轉成了公辦,大多被清退回家,這里,再沒有一個教書的人了。

        要是肖桂芳當年沒被流言趕出課堂,以后也會以另一種方式被趕出去。對她而言,說不定前一種方式更好些——吉利是這么想的,雖然這種想法讓他胸口刺痛——這只要看看謝校長和胡老師就明白了,他倆都比肖桂芳年長二十來歲,也都未能轉成公辦,拿很低的工資,教了那么多年書,突然不讓教,做農(nóng)事沒了體力,出去打工更沒人要,日子過得是很蕭索的。被清退后的頭兩年,謝校長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學校,拔掉操場上的野草,清理掉房檐屋角的蛛網(wǎng),兩年過后,就沒見他來過。他住在山頂,從家里來學校,比肖桂芳近不了多少。他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而且?guī)啄昵熬偷昧朔螝饽[,現(xiàn)在是否活著,也是個問號。

        吉利迎著風,朝學校走。他必須要走到學校去。在別人看來,他是無所事事的“巡視員”,而在他自己心里,他不是被人嘲笑的巡視員,而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聯(lián)絡員!

        古寨至村落,有兩條路,一條是渠堰,另一條在渠堰下方。吉利本想原路返回,可站在岔道口,前腳邁出去的瞬間,他改變了主意。下面的這條路,要從嚴家坡經(jīng)過,他想去看看謝光文的動靜。

        接近中午的時候,吉利站到了謝光文曾經(jīng)燒臘肉的田埂上。目光抹過傾斜的屋頂,他看見謝光文的院壩被風吹得清清爽爽。只是不見人。屋子里也無任何聲音。謝光文的田地,都在房前屋后,一眼就能看透的;田地里同樣沒有他的影子。柴山要遠一些,可半個月前,謝光文就砍好了來年的春柴,青岡棒子堆在院壩角落,堆了好大一山。他不需要砍柴,也不會去鎮(zhèn)上,昨天才趕了場呢,吉利親眼看見他背著一個尖底寬口的背篼,把該買的年貨都買回來了。

        那么謝光文到哪里去了呢?未必,邱慧請他幫忙去了?

        十天前,邱慧請吉利砍過柴,只砍了一天,現(xiàn)在大概都用光了。春節(jié)期間,客來客往,又燒臘肉又煮湯圓,比平時的用柴量大出數(shù)倍;單是除夕夜里,火通宵不熄——清溪河流域的人,相信這樣可以驅除歲魔,確保來年平安——就要好多柴燒。早些天,吉利就聽說,今年,邱慧的女兒嚴小芹,要在正月初二初三帶一家人回來,準備的年貨自然格外豐富些?;ㄉ枪梢再I,豆腐和湯圓粉子,卻是靠手磨推出來,據(jù)吉利所知,時至昨天,邱慧還把黃豆和糯米泡在缸里的。

        吉利有一種預感,謝光文不是幫邱慧砍柴去了,就是幫她推磨去了。

        他站在田埂上,本來早就平靜的心,禁不住有了些動蕩。

        在這樣的時候——女兒一家要回來過年的時候,邱慧讓謝光文去幫忙,一定大有深意的吧?

        算起來,嚴小芹今年二十八歲了,可自從她出門打工,吉利就很少看到她,最近的一次,是大前年,她從廈門回來,站在母親面前,又漂亮又光鮮,而母親卻顯得那么憔悴和暗淡。這種比較,讓人感嘆歲月的力量,同時也感嘆長年累月地服侍一個癱子,有多么折磨人。那時候,嚴小芹還沒談男朋友,邱慧想托人在本地給她介紹一個,她堅決不肯,她說媽,我在外面待慣了,不可能再回來過日子的。邱慧說你回不回來我管不著,可你不能漂一輩子,你得成個家。這時,嚴小芹望了輪椅上的父親一眼,又望了母親一眼,頭垂下去。過了一會兒,她說,媽,我沒說我不成家,是還沒到時候。邱慧說你都過二十五了!嚴小芹說,反正你不用為我操心。這句話,吉利是聽得明明白白的,也意會了嚴小芹的意思:她是讓母親為自己多想想。

        嚴小芹是前年結的婚,聽說丈夫是廈門本地人,她真有本事。這些年,這架大山里,在外面結婚的男女,不在少數(shù),但誰也沒找個城里人,嚴小芹是第一個。從這個層面上說,她實現(xiàn)了父親對她的夢想了,遺憾的是,父親本人卻不能如他所愿,跟女兒去享受城市生活。大前年回來后,嚴小芹沒再回來過,這三年里,什么都在變化,嚴小芹的變化是她不僅結了婚,還生了兒子,本是一個孤身女子,帶著一家三口回來,事情就變得隆重了。

        而這份隆重,卻與他吉利無關。

        正如吉利所料,謝光文的確在幫邱慧推磨,但不是邱慧有意請他的。邱慧這次誰也不想請,她想到女兒一家要回來,女婿和小外孫她都沒見過,身體里就竄過一股神秘的親情,于吃食方面,不希望任何外人插手,再苦再累,也要自己親手做出來。她激動得連早飯也不想吃,給床上的人煮了兩個荷包蛋,并按他要求將他搬上輪椅,推到伙房里來,就把泡漲的黃豆端到伙房傍壁的磨盆上去。磨把還沒裝上,謝光文就來了。他在掏堰,要找邱慧借鋤頭使。堰里的水,既做灌溉用,也做飲水,各家各戶,在離家最近的渠上搭根塑料管,就能把水接到自家缸里。但謝光文今天卻沒能接到水,因為昨夜和今天清早的大風,橫掃下櫟樹的殘葉,將邱慧屋后那一段渠堵住了。邱慧去墻角給謝光文找鋤頭的時候,輪椅上的嚴登奎說,光文,你能幫忙推推磨嗎?邱慧忙說,不要不要,我自己推。謝光文也說,我水缸里還空著呢。嚴登奎不高興了,說,你等會兒去把堰掏掉,只幾分鐘水就順過去了!女兒一家要回來,嚴登奎雖然不多于表現(xiàn),內(nèi)里卻比妻子還熱,還興奮,他好像認為,所有人都應該跟他一樣興奮的,謝光文卻拂了他的意。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謝光文再是“狗得很”,也不好推辭了。他過去抓住了磨把。邱慧不讓他幫。越是不讓,謝光文抓得越牢實。他以這種夸張的動作表明,幫不幫你,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嚴登奎說了算,而是我謝光文自己說了算!

        嚴登奎看出了謝光文的情緒,心里越發(fā)地不高興。

        要深究起來,他不高興,主要還不是因為謝光文沒順他的意,而是覺得,謝光文對不起邱慧。

        幾年前的那一天,嚴登奎讓吉利“滾”,吉利就沒再提那個話頭了。幸好沒提,要不然,嚴登奎會殺了他的。嚴登奎準備了一把尖刀,那把刀平時用來削紅苕,黑不溜秋,刀面有不少銹跡,但要捅死一個人,倒也輕而易舉。他把刀子藏在枕頭底下,如果吉利再敢到他面前放屁,他就會黑刀子進紅刀子出。他想自己反正是個廢人,要說命,也只有半條,用半條命去抵一條命,他值。但吉利絕口不再提起。偶爾,吉利還會到他家里去陪他閑聊,說些村里的事,鎮(zhèn)上的事,就是不說他跟邱慧的事。吉利做得那么坦然,像那種話他從來就沒說過。這倒讓嚴登奎慚愧了。

        同時也讓他沉下心思,仔細地想一想妻子這些年的苦情。

        妻子跟著他,純粹是守活寡,而她根本就沒到守活寡的年齡。畢竟是夫妻,他知道,妻子對肉體的欲望其實是相當強的。他不僅讓妻子守活寡,還成了她的拖累,她在田地里累得口翻白沫,回家來還要為他洗臉,擦身,做飯,抱上抱下,端屎端尿。他是在盤剝妻子的青春,是在熬她的骨油。他想我憑啥這樣待她呢?就因為我是她丈夫嗎?而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是夫,要是她主動跨越了這個距離,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有一天,邱慧為他擦身子的時候,他抓住邱慧的手說,慧,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邱慧愣了一下,啥事?

        他把吉利對他表達過的意思,向邱慧說了。

        他以為邱慧會激動,贊同也好,反對也好,都會激動。

        哪知道她只是淡淡地嘆息一聲,就把手抽出來,翻過他的身,為他擦背。

        這證明,邱慧也是想過這事的。這讓嚴登奎很受傷。

        好在他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雖然受傷,也能自持。他說,我的話你好好考慮一下。

        邱慧的回答讓他更為吃驚,不管怎樣,她說,我都會把你帶在身邊。

        邱慧不僅想過那事,還想得很成熟了。

        他說,我謝謝你……吉利也說,你跟他結婚后,他會把我認作親兄弟。

        邱慧打斷他:別提這事了!

        那一刻,邱慧凌厲的表情讓嚴登奎畏懼。她嘴唇顫抖,有股歇斯底里的勁頭。但她沒朝丈夫發(fā)火,快步?jīng)_出臥室,進了伙房。緊接著,伙房傳來乒乒乓乓的亂響,夾雜著玻璃的碎裂聲,是瓷盆被扔地上了,茶杯被扔地上了,然后是邱慧跺腳的聲音,不是跺在地板上。而是跺在被扔的物件上。那些東西,像挨打的狗,發(fā)出哀鳴。哀鳴聲里,混雜著邱慧壓抑不住的低吼。

        嚴登奎這才明白,這些年里,自己給妻子帶去的,究竟是怎樣的傷害。

        當天,兩人無話,連飯前通常要做的按摩,邱慧也沒有做。這種情形持續(xù)了三天,三天之后,一切又恢復正常了。但所謂正常,只是水面上的事,水面之下,早就暗流洶涌。嚴登奎決定不繞彎子,跟妻子好生談一談。他說,你就聽我一句,我倆離婚,你嫁給吉利!不等邱慧回答,他又把自己的想法細細地加以剖析。從確診他癱瘓的那一刻,一直剖析到今天,說的全是自己的不是,妻子的辛酸勞苦,說得兩人都淚汪汪的。邱慧拉住他因長年不干活而變得細膩蒼白的手,說:你也不想想,我嫁給吉利,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她說得平心靜氣,因而增加了肯定的力量。意思是往后的日子沒法過。嚴登奎很惘然。邱慧接著說,我不是嫌吉利內(nèi)懶外勤,我知道,一旦成家,他會把命都搭在家事上的,可是,他除了有一個人,還有啥?嚴登奎聽出來了,妻子是嫌吉利窮,窮有什么可怕呢,兩個人一起掙,總有脫掉窮皮的那一天。邱慧冷笑一聲,掙得過來嗎?這些年,要不是靠了小芹,我早就被債務淹死了!嚴登奎又不敢言聲了。家里究竟欠了多少債,他真不知道,只曉得邱慧常去鎮(zhèn)上給他買藥,有時還把醫(yī)生請到家里來,由于活動少,生病成了他的家常便飯。邱慧在搖頭,搖了一陣,說:再怎么說吧,也要有點家底,不然,還不如我一個人挺。這么多年都挺過來了。反正,該種的莊稼,我都是種出來的??偛荒芨苫楹?,把他趕到外面去掙錢。你看他什么時候離開過家鄉(xiāng)?他走得最遠的路,就是去鎮(zhèn)上。一個很早就沒有親人的人,骨子里是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的,如果我趕他出去掙錢,不僅是盤剝他,差不多還等于是要他的命,那對他不公平!

        說了這么多,邱慧唯獨沒說到自己的身體,沒說到自己對性的需要。

        肉體的欲望,早已退出了她的生命舞臺。她變得那么實際。

        既然論到了家底,另一個人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來。

        那就是謝光文。謝光文有錢,這與他弟弟有關。前面說過,謝光文的弟弟謝光輝當了海軍,后來,因為謝光輝文化太淺——小學都沒讀滿,考兵時那張高中畢業(yè)證,是假的——無法適應現(xiàn)代兵種的需要,就復員回了原籍,而當時一同參軍的一個姓侯的戰(zhàn)友卻步步高升,授了中校軍銜,且在一個部門掌握實權。侯中校不忘當年的友情,把謝光輝召回去,讓他在大門口站崗。謝光輝只站了三個月崗,就被一輛開進來的車撞死了。那時候,謝光文的父母都已過世,侯中校便把謝光文叫去,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把弟弟的骨灰盒領回家。又過些年,侯中校轉業(yè)了,回到縣里,做了糧食局長。侯局長有次跟財政、稅務等幾個局的局長朋友喝私酒,喝得舌頭打攪的時候,就說到謝光輝。他說謝光輝當年的死賠了一大筆錢,但他并沒全給謝光文。這件事,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傳了出來,傳到了千河村,也傳進了謝光文的耳朵。他去縣里找侯局長,侯局長很害怕,又給了謝光文一大筆錢。謝光文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他去嚴家坡單門獨戶砌一個石屋,花的就是這筆錢,而且憑借那個碉堡似的家伙,保護他遠遠沒有花完的錢……

        吉利認為邱慧在朝謝光文翹屁股,就是邱慧夫婦那次談話之后的事。既然丈夫主動提出讓她找一個人,邱慧便去跟謝光文套近乎,每次從鎮(zhèn)上回來,有事無事,都上謝光文的石壩去,謝光文在家,就打聲招呼,不在家,就四處瞅瞅。她下地干活或從坡上回來,本來不必從謝光文的房前屋后經(jīng)過,也故意繞道,把腳步留在那些雜草叢生的田埂上。她以為這樣,謝光文就能看出她的心。

        謝光文當然看出了她的心,吉利也看在眼里。

        吉利一開始就斷定,邱慧的努力不會開花結果。謝光文只關心他自己。這從他對謝光輝的事情上就能看個一清二楚。自己的親兄弟呀,被撞死了,謝光文倒好,花著兄弟的性命錢,毫不心疼。他還好意思把谷子用來喂老鼠呢,還好意思把臘肉燒掉呢!

        邱慧也不想想,一個寧愿把谷子給老鼠吃,寧愿把臘肉燒掉,也不送給鄉(xiāng)鄰的人,怎么舍得拿錢給你用?他的家底再厚,厚得挖土機也挖不穿,與你又有什么關系?

        在謝光文那里,女人是不重要的,家庭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錢,他能獨享的錢。按理,謝光文不該像吉利這樣打一輩子光棍,當年的老媒婆張氏,給他介紹了好些姑娘,之所以沒成,是他父母的原因,他父母認為自己家出了個海軍,心性高了,覺得一般姑娘配不上他的兒子。張氏過后,沒人再去說媒,一方面是見不慣他父母那副傲氣,更主要的,是認為謝光文太“狗”。再后來,他父母和兄弟都死了,他得了一大筆錢,消失了的媒人,猛然間又從地底下涌出,爭相把自家妹子侄女外甥女往他懷里推。謝光文一個都不要!他說我老了,那些女人想嫁給我,不就是想等我死后得遺產(chǎn)嗎,這不是嫁人,是嫁死!——那可都是些黃花姑娘啊,謝光文都不要,何況你邱慧上了一把年紀,身后還有個火車都拉不動的拖累呢!

        吉利預計得對,邱慧沒有成功。謝光文不是傻子,邱慧去跟他套近乎,他當然感覺得到,一旦感覺到了,他就非常警惕,邱慧從他房前屋后過,他分明在家的,邱慧喊他,他也不應;有時候,他還趁這時候故意到街沿或院壩里抱柴,故意出現(xiàn)在邱慧的眼皮底下,邱慧喊他,他照樣不答應。他把態(tài)度擺在那里了,讓你邱慧去想。邱慧當然要想,可她到底是個倔強的女人,既然在你謝光文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思,她就需要一個結果。于是,她直接去了謝光文的家,把自己的想法,還有嚴登奎的想法,一五一十地,毫不隱瞞地給謝光文講了。

        謝光文坐得遠遠的,很痛苦地抽著煙,那樣子,就像他遇到了一個搶劫犯。

        待邱慧說完,他站起身,打躬作揖地說:邱慧,你就行行好,不要打我的主意了,你在我身上打不到什么主意的。你以為我真有什么存款?沒有,真的沒有,一分錢也沒有!我跟吉利一樣窮,你與其在我這里白費工夫,不如去找吉利呢!

        邱慧很有興趣地盯住謝光文,盯上一陣,突然嘎嘎嘎地笑起來。

        自那以后,邱慧就經(jīng)常這樣笑。

        邱慧寧愿去謝光文那里碰釘子,也不找他,吉利有些傷心,但并沒傷到骨子里去。平時讓吉利去幫忙,今年女兒一家要回來,小除夕這天卻叫謝光文去,吉利也有些傷心,只是同樣沒傷到骨子里去。他早就弄明白了,自己對邱慧的念想,起源于肖桂芳,如果他說邱慧能把他傷到骨子里,那是假話;如果他強把假話當真話,無論是對邱慧,還是對他自己,都很沒意思。

        他繼續(xù)往回走。這時候,他不愿意見到任何人。年關時節(jié),人們碰見他,免不了會問:吉利,年貨準備好了嗎?以往遇到這種事,就像別人問他“吃了嗎”一樣,他會冒火的。他說,頂好的年貨,不就是肉嘛,你以為你才有肉吃,我就沒肉吃嗎?每次冒了火,別人沉下臉罵他的時候,他就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他當然沒有肉吃。因此,離開之后,他心里是難受的。

        不過,究竟說來,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心里難受一陣,也就過去了。他覺得自己不該冒火。那顯得太小氣。一個要請全世界吃飯的人,不該這么小氣。在那神圣的一天,肖桂芳來了千河村——吉利請客。怎會不把肖桂芳請來呢?他已經(jīng)設計好了,到時候,讓肖桂芳隨全貴的三兒子走,全貴的三兒子當翻譯,肖桂芳陪著玩就是,要是她愿意,做一做記錄也行,漂亮的老師,出色的學生,相得益彰;把所有人都安頓好了,再讓肖桂芳把當年那批學生娃召集起來,唱唱歌,跳跳舞,打一出蓮花落??傊屝す鸱細g歡喜喜。如果她歡歡喜喜地來,卻聽說當年脾氣那么好的吉利哥,現(xiàn)在動不動就跟村里人冒火,她會怎么想呢?而且,吉利觸摸自己的那顆心,發(fā)現(xiàn)他對每一個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其實都是充滿感激的,那么多人離開了,而他們留了下來!事實上,這里面的許多人都可以離開,比如全貴兩口子,三兒子多次要接他們?nèi)ブ楹pB(yǎng)老,但全貴不愿意,全貴說我就是個泥土上的命,改不了。還比如謝光文,他有那么多錢,完全可以去鎮(zhèn)上乃至縣城買房子,可他沒去,他從早到晚地在千河村忙碌,讓自己經(jīng)管的那一份田地,寸土不荒,充滿生機。沒有這些人,吉利還轉什么村子呢?沒有這些人也就沒有村子了!

        吉利覺得自己真不該朝他們冒火。

        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跟謝光文學一學,把莊稼地侍弄得像樣些,使村子看上去更像一個村子?

        只要愿意,他就能跟謝光文做得一樣好,他有這個信心。

        不過那是春節(jié)過后的事情了,今天的吉利,踩著雪后柔軟的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記了關心是否會碰見人,也不再關心自己是否有肉過年,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來籌劃那件亙古未有的大事。那件事一定要做得周全,做得萬無一失,該請的幫手,最好先通個氣,免得到時候鑼齊鼓不齊的,把事情做砸了。既然邱慧的女兒兩三天后要領著她的城里丈夫回來,吉利打算虛心地去向那個城里人請教請教,看怎樣才能把排場操持得體面些,不至于丟臉。城里人嘛,總比鄉(xiāng)下人見多識廣。

        有了這個輝煌的夢想,可以保證讓吉利再幸福地生活好幾十年。他那簾子似的眉毛,本就是個長壽相。

        原刊責編李雙麗

        【作者簡介】羅偉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yè)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shù)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中篇小說《奸細》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F(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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