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島

英國人把老虎機叫作“獨臂賊”（one-arm thief ）。聽這名字，必有殺人越貨的真功夫。虧吃多了，我不敢戀戰(zhàn)，一般在和別人約會前二十分鐘去轉(zhuǎn)一圈，尚有可能小贏，事關(guān)信用和友情，不得不急流勇退。和“獨臂賊”搏斗，得小心里應(yīng)外合。有一回，我沒防身后，被雙臂賊麻利地摸走了一百八十英鎊。

在英國認識郭氏兄弟。他倆原在國內(nèi)某樂園，一個吹笙，一個吹嗩吶。這兩樣凄厲的玩意兒，把婚喪嫁娶的復雜感情帶到倫敦，可把自以為見過世面的英國人唬住了。郭氏兄弟靠街頭表演為生，極受歡迎。賺的錢總得有個去處。哥倆都是賭徒。具專業(yè)知識有豐富經(jīng)驗持之以恒為之終身奮斗者，才能得此稱號，絕非等閑之輩。

一晚，大郭在老虎機店輸了百余鎊。剩十便士，投，先吐兩鎊，再投，吐四鎊、八鎊。轉(zhuǎn)身進賭場，在輪盤賭壓紅黑兩色，到八十鎊。于是上桌，勢不可擋，到天亮贏到九千鎊。說到此處，大郭目光炯炯，嘆了口氣，想必是轉(zhuǎn)折點。早上在賭場用餐，叫出租車，先到朋友家，請他代寄兩千鎊回京，孝敬老母。再去電器店，買錄像機，到家，洗了個熱水澡，返回賭場。走背字，六千鎊倒流回去。叫出租車，趕到朋友家，錢還沒寄。嗚呼，兩千鎊沒等老太太聽個音，就煙消云散，當夜，九千鎊全部奉還，又搭進四千鎊。大郭的老婆是英國人，鬧到賭場。老板無奈，只好取消了他的會員資格。

那是88年春節(jié)，我和郭氏兄弟在曼徹斯特表演，我念詩，沒人在意。他們哥倆可把老華僑吹得熱淚盈眶。會后，在唐人街找了家飯館，點了幾樣經(jīng)濟實惠的小菜。酒足飯飽，大郭講起這故事——他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說到結(jié)局，他并不服氣，狠狠說：“我他媽深知其中訣竅。只要再有一萬鎊，我準能撈回來?！蔽蚁脒@正是賭場老板樂得聽見的。這種復仇心理，才是賭場致富的秘訣。

我后來去英國，打聽郭氏兄弟的下落。據(jù)說還在街頭表演。

那凄厲的中國民樂，必含有那一晝夜的悲歡，更加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