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一
王振興活到五十歲出頭,覺得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在游樂場里當了三十年摩天輪操作員,卻從未在真正意義上坐過一回摩天輪。甚至,他認為這是他不算太短的生命中最失敗的一筆。好比當了三十年的弼馬溫從未騎過親手養(yǎng)的馬,做了三十年的菜農從未吃過自己種的菜。王振興經(jīng)常把弼馬溫和菜農拿來與自己的職業(yè)比較。因為其一,王振興從小就是一個堅定而忠誠的孫悟空崇拜者,他夢想自己能像這萬能的猴子一樣,有七十二變的魔法,有火眼金睛的視力,可以一個筋斗翻越十萬八千里。他常常想,十萬八千里以外是什么地方呢?玉皇大帝的天宮?不,當然不是,應該是紐約,或者巴黎、悉尼、里約熱內盧……然而,王振興知道,神話故事畢竟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成為那只萬能的猴子。所以,他總是退而求其次,想一想有關菜農的生活。
王振興在當上摩天輪操作員前,就是一名菜農。三十年前,外國人像麻雀一樣大群大群地飛到剛開放的中國。有一個美國鬼子,一眼就看上了王振興和他的鄉(xiāng)鄰們的這片菜地。第一代游樂場,就在原本覆蓋著大片蔬菜的土地上轟轟烈烈地興建起來了。彼時,菜農王振興初中畢業(yè)已有三年,正全心研究蔬菜種植,希望盡快成為農民中先富起來的一部分。身強力壯、體貌端正的農村青年王振興作為征地戶,名正言順地進了游樂場就業(yè)。從此以后,王振興工作的身姿,不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王振興伺弄的物什,也不再是蘿卜土豆大白菜。
種蔬菜的王振興是一名好菜農,開摩天輪的王振興,更是一名好操作員。青年王振興身穿游樂場統(tǒng)一的工作服:天藍色夾克衫,白色棒球帽,面帶自豪的微笑,伸手按下控制板上的紅色和綠色按鈕。頂天立地的摩天輪,就這樣,在浩大的藍天里,呼啦啦轉起來了。挺拔帥氣、笑容明朗的王振興,與溫和而巨大的摩天輪站在一起是多么般配、多么賞心悅目!王振興對他的摩天輪,就像對寵物一樣。他把那個巨大的輪子叫“風火輪”,把掛在輪子上供游客坐的觀光纜艙叫“魔盒”,把纜艙里配備的供游客欣賞風景的高倍望遠鏡叫“千里眼”。他就這么微笑著站在入口處收票、放客、逐一檢查魔盒的門是否關嚴實。風火輪載著魔盒,轉啊轉啊,就把裝在魔盒里的人轉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然后,一陣陣來自天上的尖叫聲傳到王振興耳朵里。這種時候,王振興就覺得很驕傲。他驕傲地罵罵咧咧著:膽小鬼,叫吧叫吧,一會兒下來了,保不準還要再坐一回!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人的感覺器官對危險的事物有著天然的獵奇心,所以,人總是愿意冒險,或者叫探險。一如人的幸福感往往來自痛苦感,人的快感往往來自恐懼感。所以,人就把痛苦和幸福、快樂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的體驗,叫“刺激”。三十年前,進入游樂場的游客,常常因為感官受到刺激而尖叫。所有的游樂設施中,過山車上的尖叫最聲嘶力竭最不遺余力。高速、失衡、失重、非常態(tài)的生命感覺,基本上只在遭遇飛機失事或者列車出軌時才能有幸體會到。那近乎是去受罪的,上去十個,下來時,差不多有九個臉色煞白,七個頭暈得開不了步,五個翻江倒海地嘔吐,三個尿了褲子,一個心臟病發(fā)作當場暈了過去??杉幢闳绱耍藗冞€是對那些鋼鐵的大玩具趨之若騖。這個世界上,愿意花錢買罪受的人,不乏蕓蕓。
如果說過山車是一個迷人的暴徒,那么摩天輪就是一個溫柔的紳士了。它是一架在永不變更的和風里勻速旋轉的大風車,被它帶上天的感覺,是絕無驚險的??墒潜荒μ燧喐吒叩醯桨肟罩械娜藗?,也會尖叫,這種尖叫,是多少有些自我滿足的顯擺。或者,這尖叫所承載的意義,所表達的感情,與坐過山車的尖叫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是以全新角度審視和欣賞世界后發(fā)出主觀的感慨,后者是以全新方式體驗身體極限后情不自禁的宣泄。也就是說,摩天輪上的尖叫是可控制的精神表達,境界可說比過山車上的肉體宣泄高出一個層次。
大多數(shù)成年人,都覺得游樂場里最合適的玩物,就是摩天輪。高空觀光,刺激適度,哪怕是心臟病、高血壓、尿頻癥患者,也不會發(fā)病。尤其是戀人,更是喜歡被雙雙關進魔盒,在相對隱秘的小空間里,一起上天落地,一起高瞻遠矚,一起展望未來,一起浪漫溫情。
摩天輪在天上只轉十分鐘,王振興就要把魔盒里的游客請下來了。有的游客意猶未盡,便再花五十元錢買張票,再進一回魔盒,再上一回天。王振興遇到過最夸張的一對戀人,一下午,坐了八回摩天輪。這對戀人第七次過檢票口時,王振興忍不住問了一句:真有那么好玩嗎?
姑娘根本顧不上回答,歡天喜地又急不可耐地飛進了魔盒。小伙子緊跟在女朋友后面,還不忘回頭沖王振興笑著說:好不好玩你應該最清楚呀!
王振興的心里,忽然就失了底氣。他給了小伙子一個虛弱的微笑,身體卻輕飄飄的,近乎一個喝空了的易拉罐,強撐著最后的飽漲,其實是一陣風刮過都會立即癟掉的。
剛上班那會兒,王振興也把游樂場當他的蔬菜地了,他以為,他看管摩天輪,就可以隨便坐摩天輪。可是,美國老板發(fā)布了嚴格的規(guī)定,游樂場工作人員不能假公濟私,違者辭退。美國老板還聘請了一個假洋鬼子做監(jiān)督員,每時每刻在各個游樂器械之間走來走去。有一次,王振興實在按捺不住好奇,他想知道坐摩天輪上天的感覺究竟是什么樣的。他偵察了一遍周圍的環(huán)境,沒有發(fā)現(xiàn)監(jiān)督員的身影,于是,他混在一群游客中,鉆進了一個觀光纜艙。然而,就在摩天輪剛轉離地面時,假洋鬼子監(jiān)督員忽然晃悠著出現(xiàn)了。年輕的王振興反應還是很快的,他一貓腰,縮進了纜艙的座位底下。接下來,他就再沒敢讓自己的頭冒出來。他就蹲在纜艙里面,摩天輪緩慢轉動著,他聽著周圍的尖叫聲,笑聲,仰望著窗戶外的天空。除了天空,還是天空。那一回,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雙腳踏回地面時,他想,我這就算坐過摩天輪了嗎?不算,根本不算。
一個月后,王振興的堂兄王德華,因為讓老婆帶著兒子免費坐了一次自己看管的急流勇進,被假洋鬼子監(jiān)督員查到了。外國老板可沒有心情來批評教育違紀的人,他們直接就炒了王德華的魷魚。工作才幾個月,堂兄就被辭退,王振興想想后怕。要是那次他偷偷坐摩天輪也被發(fā)現(xiàn),他的命運,豈不和堂兄一樣了嗎?
堂兄王德華被辭退后,在更遠一些的郊區(qū),承包了幾畝蔬菜地,又做回了菜農。王振興以堂兄為鑒,再沒有動過坐免費摩天輪的想法。他認認真真上班,勤勤懇懇工作,不遲到不早退,不貪圖小便宜,多年來,王振興成了游樂場里最遵紀守規(guī)的模范操作員。
模范操作員王振興偶爾也會覺得委屈,他經(jīng)常想起曾經(jīng)與大白菜胡蘿卜們耳鬢廝磨的往昔時光,或者,回憶一下以菜農的名義奢侈地品嘗世上最新鮮的黃瓜西紅柿的美好生活。這種時候,他就深深地為自己不能以操作員的名義免費乘坐摩天輪而感到心有不甘。想坐摩天輪?想體驗上天的感覺?可以,買票。可王振興是決計不會花這冤枉錢的,一旦他的頭腦里冒出一些蠢蠢欲動的念頭,仿佛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一般,立即有一些抗體理直氣壯地跳出來,所向披靡地朝他身體里如細菌般繁殖的欲望殺去:十分鐘轉一圈,五十元錢,一百斤雞毛菜的價??!
一旦遇到這樣的事情,王振興就無法跳出他菜農的一貫思維了。這時候,他通常會作一次顛覆性的假想,他讓二十歲的自己放棄游樂場工作,繼續(xù)做菜農,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王振興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王振興了。差不多想到這一層,王振興就用力甩甩腦袋,并且用近乎調侃的聲音勸導自己:做菜農,無非是能吃上新鮮的蔬菜。歸根結底還是農民,和摩天輪操作員比,怎么可能勝出呢?
這么一想,王振興也就不覺得有什么遺憾了,每天去游樂場上班時心情挺好,吃老婆給他準備的盒飯時覺得味道不錯,每個月拿工資時也沒有什么不甘心。王振興心平氣和地做著他的摩天輪操作員,多年如一日。然而,日子似乎并不是這么容易打發(fā),讓人不甘心不平衡的事兒,就這么接踵而至了。
那天,王振興照例提著裝飯盒的布袋,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下班回家。剛進小區(qū),就被一輛黑色的寶馬車截在門口。王振興嚇了一跳,他看了看腳下的路,覺得沒礙著寶馬的行駛,便想繞開。車里卻鉆出一位西裝筆挺皮鞋锃亮的大老板,開口就道:振興!好久不見?。?/p>
王振興細辨,真正不敢相信,眼前的大老板,居然是堂兄王德華。王振興接過堂兄遞給他的名片,這個曾經(jīng)被老板炒了魷魚的急流勇進操作員,如今已是城市蔬菜基地的總經(jīng)理。王振興的目光從燙金名片轉移到堂兄身上,王德華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和他身后黑亮而性感的寶馬屁股,證明著他總經(jīng)理身份的可靠性。
王振興不禁想起當年堂兄離開游樂場時的沮喪樣子,好比考上了大學的男生,剛入學就因違紀被開除了。那個懊悔勁兒,那個可憐勁兒,實在是讓人萬分同情。從菜農出發(fā),又回到菜農的軌跡讓王德華感到無地自容,他便與親戚朋友幾乎斷了交往音訊。就是這個被游樂場驅逐出境的堂兄,如今成了王振興赤腳都追趕不上的成功人士。王振興手提布飯袋,近乎仰望地朝堂兄笑笑。他記得,王德華的身高明明和他是一樣的,怎么看起來高出許多呢?難道有了錢,還能長個兒?
已是成功人士的王德華不忘關心一下堂弟目前的狀況:這些年要緊忙,也沒走動,振興,你還在游樂場上班嗎?
王振興點頭答:我這樣的人,還能在哪里干呢?
王德華立即給予堂弟一番城市游樂新概念普及教育,菜農的說話水平已今非昔比:那個破游樂場,居然還沒關門,還有誰去玩那些老東西?現(xiàn)代人的消費觀念,早就改進了好幾個回合了?,F(xiàn)在人們更愿意選擇平和、健康的娛樂方式來消遣多余的時間。男人,玩玩高爾夫,女人,去有氧健身俱樂部。要不就泡吧、旅游,好玩的花樣多著呢。當然,尋求刺激是城市人排解壓力的重要方式,只是游樂場的那些刺激,又算得上什么?哄小孩子的把戲。有膽量的,有錢的,就去蹦極、去潛水、去徒步旅行……
王振興點頭稱是,心里卻在想:你們都玩膩了,要換花樣了,可我,到現(xiàn)在還沒正兒八經(jīng)坐過一回摩天輪呢。
王德華發(fā)表了一通感言,復又坐進寶馬,回過頭對車外恭敬站立的堂弟說:我還要談一筆生意,得走了。我在這里買了一套房子,這幾天在裝修,振興你要有空,幫我去盯盯。
王振興趕緊說:好啊沒問題,以后住一個小區(qū),來往倒也方便了。
王德華扔出一串貼著門牌號碼的鑰匙,連帶著扔出了一句話。汽車啟動,飛馳而去。王振興捏著鑰匙,心里重復了一遍堂兄的話,就有些想不通:他不住這套房子,又為什么要買這套房子?等著升值?那又何必裝修?
王振興想不通堂兄買房子的目的,但這并不影響他決定全力以赴地替堂兄做裝修監(jiān)督。他看了看鑰匙上貼的門牌號碼,是離家一百多米遠的二期新樓。王振興的房子,是老宅基地拆遷時分的,為了上班方便,他選了這個當年還屬荒僻冷落地段的小區(qū)。堂兄買的二期房,是全新的復式結構,自然已是天價。
二
王振興懷揣堂兄的新房鑰匙回到家,老婆張芳正在廚房里做飯。瘦小的女人裝在一套寬大的花布睡衣睡褲里,一把咖啡色頭箍把滿頭黑得有些過分的頭發(fā)一并往后拽住,露出整個布滿細紋的窄小額頭。王振興走進廚房:做什么菜呢?
張芳扭頭說:清蒸臭豆腐,西紅柿雞蛋湯。
王振興皺了一下眉頭:你,頭發(fā)怎么回事?
張芳嘴角一抿,窄臉上的杏仁眼一瞇,露出一個與她略顯老相的臉很不般配的羞澀的笑容:染發(fā)劑打折,七十多元賣到二十元,我買了一盒,下午我把阿紅叫來,我給她染,她給我染,正好用掉一盒,怎么樣?白頭發(fā)一根也看不見了吧?
你有白頭發(fā)嗎?王振興問。
怎么沒有啊,發(fā)根一片白啦。張芳一臉詫異,似是為丈夫不知自己已長了白發(fā)而不滿。隨即,又很快為新染的頭發(fā)歡喜起來:才二十元啊,等于每人花了十元,要是到店里去染,沒有五十元是做不下來的。
王振興不置可否,轉身出廚房時,聽見背后傳來一陣輕輕的歌聲,有些走調,但還是聽出來了,是三十多年前的一首老歌: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王振興不禁自言自語:染了個黑帽子似的頭發(fā),就當自己“年輕的朋友”了?
王振興的老婆,是在他當上摩天輪操作員后第二年娶回來的。比起菜農來,每月拿工資的摩天輪操作員顯然實力更強。最要緊的是,嫁給王家,往后就不用種蔬菜了,等于是一步登天,成為農民中首先實現(xiàn)小康生活的佼佼者了。同是菜農出身的張芳姑娘,就這樣力壓群芳、脫穎而出,做上了王振興光榮而神圣的老婆。
戀愛進行到談婚論嫁的實質性階段時,張芳向未婚夫提了一個要求:振興,我想去你單位玩一次。我們宅上的人,都曉得你在游樂場上班,問過我好幾次了,那些很大、很嚇人的玩意兒,玩起來是啥感覺?
張芳把游樂場叫“單位”,想必以為外國老板如同企事業(yè)單位的領導一樣,允許家屬免費享用職工的浴室、食堂、班車等等。王振興很為難,他扯了扯嘴角,發(fā)出一聲類似于牙疼發(fā)作的呻吟:咝——然后,口齒含混地解釋:一張票價要五十元呢,上去轉轉,只不過十分鐘,又沒啥花頭。
王振興避重就輕的回答并未讓張芳對他的“單位”失去興趣,她向王振興舉例說明:阿紅的男朋友是開50路公共汽車的駕駛員,阿紅坐車從來不買票。
阿紅是張芳最要好的小姐妹,找了一個公交車司機做男朋友,省下了許多交通費。王振興趕緊補充說明:每種游樂器械有兩個操作員值崗,摩天輪,是我和劉亞洲共同負責的。
王振興的意思很清楚,在他人眼皮底下,不好營私舞弊。張芳莞爾一笑,繼續(xù)以公交車司機為例:上次阿紅去西郊公園看猢猻,她男朋友跟同事打了聲招呼,阿紅坐了27路車,又倒了96路車,都沒買票。
王振興嚇了一跳,難道張芳不僅要免費玩他的摩天輪,還要免費玩別人的過山車、別人的海盜船?他“單位”里可玩的,她想玩?zhèn)€遍?如果全部游樂設施玩下來,一個月的班就白上了。王振興簡直要崩潰了,張芳呢,窄窄的小臉上,一對稍稍凸出的顴骨,已經(jīng)被想象中的免費游玩暈出了兩朵粉紅的花。王振興硬著頭皮點點頭:那好吧,什么時候去,提前告訴我一聲。
張芳情緒越發(fā)高漲起來:就明天吧。振興,我想帶上阿紅一起去你單位,她已經(jīng)帶我坐過好幾次50路公交車了,我總要還人家情的,對吧?
王振興本已略覺疼痛的牙床,頓時如抽絲般一陣痙攣:咝——阿,阿紅,好,當然可以,可以的……
張芳小臉上的一雙小杏仁眼里,放射出兩道欣喜的光芒。那會兒,王振興很想問他未來的妻子,50路公交車的全程票價是多少?阿紅帶她坐了幾次免費車?他要當場掏出錢來,連同逃票的罰款,一并讓張芳拿去還給阿紅。當然,這只是王振興的想象。
第二天,張芳和阿紅,兩位年輕姑娘穿得山青水綠地去了王振興的“單位”。張芳從王振興手里接過一把各種游樂設施的門票時,驕傲地對阿紅說:這是職工招待票,今天我們要一樣樣玩過來,玩?zhèn)€過癮。
王振興頓覺一陣強烈的疼痛襲過心臟,臉上,卻保持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友好表情。他隔著褲子捏了捏褲袋里的人民幣,早上從銀行里取出來時,它們還是一疊,現(xiàn)在,只剩了兩張。
張芳和阿紅首先坐了摩天輪。下來后,兩位姑娘興奮地嚷嚷:好高好高啊,用望遠鏡看,看得好遠啊,我們家的自留地、雞棚都看到啦,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一樣。
接著,她們又去坐了海盜船。從海盜船上下來,阿紅頭暈,不能玩別的了。王振興暗暗慶幸,張芳卻擺出一副老板娘的派頭,小手一伸,指著票價最高的過山車說:走,去試試這個。振興自己單位的,你客氣什么呀!
張芳把游樂場當成了他們家的菜園子,張芳是多么好客啊!張芳未來的丈夫是多么有派頭啊!張芳嫁給這個男人是多么好的歸宿啊!看看那些門票,看看上面印的價格,隨便抽出一張,就超過阿紅請客坐二十次50路公交車。
張芳沒有做通阿紅的工作,只好獨自上了過山車。從過山車上下來,張芳的小臉就白成了一張紙,腳步也亂得像喝醉了酒,再也玩不了別的了。王振興默默地感謝著過山車,感謝這個迷人的暴徒讓女人們望而卻步。姑娘們走后,王振興就把沒有用掉的票到售票處退了。王振興褲袋里的人民幣厚度稍有回升,他算了算,花了三百多元,總算還沒讓他感到觸目驚心。王振興的搭檔劉亞洲賊笑著說:等著吧,下回你女朋友還要來呢。
王振興剛松到下腹部的一口氣,又回升到胸口:你怎么曉得?都快嘔吐了,還會來?
劉亞洲笑得更賊了:我女朋友把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帶來過,這個我比你有經(jīng)驗。
果然如劉亞洲所言,張芳在未婚夫“單位”里“免費”游玩的消息像一股春風,在她的親朋好友間吹了個遍。她哥哥、嫂嫂,她的小姐妹、小姐妹的男朋友,都紛紛要求張芳也帶他們去玩一回免費的機器大玩具。那段日子,王振興為了順利娶到老婆,用自己不幸淪為窮人的代價,招待著張芳龐大的親友團。然而,王振興卻從未舍得為自己花過五十元錢。
三
清蒸臭豆腐、西紅柿雞蛋湯加米飯的晚餐完成后,張芳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把吃剩下的臭豆腐裝進王振興的飯盒,嘴里嘮叨著:明天早上我再給你煎個荷包蛋,也不能讓你在單位里吃得太寒酸。
張芳依然把游樂場叫“單位”,王振興已經(jīng)習慣??墒菍Α昂帷边@個詞匯,今天他有些過敏。在這之前,王振興向來不覺得自己寒酸,哪怕張芳在他的飯盒里只裝臭豆腐,他也吃得挺香。可今日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王德華,不知道為什么,在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面前,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寒酸了。他對著正洗碗的張芳酸溜溜地說:今天我遇到堂兄啦,人家那才叫不寒酸呢……
張芳聽王振興說完歸途偶遇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王德華的來龍去脈,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參觀堂兄的新房。王振興說:還在裝修呢,亂哄哄的有什么好看?
張芳就說:這你就不懂了,做監(jiān)工,就要在收工后去檢查,這時候最能看出有沒有偷工減料。
王振興覺得張芳說得有道理,便穿戴整齊,夫妻雙雙出門,去做臨時抽查工作了。十分鐘后,兩人到達堂兄的房子,上樓,開門,摸索著找到門口的電燈開關按下。燈光亮起,兩人卻呆在了門口。張芳比王振興快一些反應過來,她恨恨地說:這哪里是叫你做監(jiān)工,分明是向你顯擺。都裝修好了,還監(jiān)什么工?
豪華,太豪華了,簡直是富麗堂皇!地板亮得不敢伸腳踏上去,天花板里透出暖粉色光亮,幾尾熱帶魚的影子居然在天花板里綽綽游動。墻上呢,貼的是粉色綢緞一樣的墻紙,和窗簾連為一體,還有吊燈、沙發(fā)、茶幾……都是王振興從未見過的式樣,看上去,不像是給人用的,分明都是藝術品,就像古代的皇家宮殿。
從新房子出來,張芳就沒有搭理過王振興,仿佛是堂兄裝修好的房子傷害了她,她生氣,連帶著生堂兄的堂弟她老公的氣。夜里躺在床上,王振興只覺枕邊一顆蓬松的黑腦袋整夜輾轉反側,堅硬的發(fā)梢不斷刺到他臉上,搞得他久久無法入睡。腦子里一片紛亂,一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始終糾纏著他。
如果當年我不進游樂場工作,現(xiàn)在是什么樣呢?
堂兄既然不來住,又為何把房子弄得這么奢華?
……
早上,張芳還在蒙頭睡覺,她一反常態(tài),沒有起來做早餐。王振興起床穿衣,張芳翻了個身,黑腦袋下的枕頭上,竟是一片烏黑。王振興趕緊把她推醒:哎哎,看看你十元錢染的頭發(fā)吧!
張芳一躍而起,枕巾粘連在睡癟了一角的腦袋上,如頂了一塊又黑又臟的抹布,頭發(fā)倒依然是烏黑的,像一片遭過狂風襲擊的東倒西歪的烏黑的雜草。
這一日早上,張芳沒有煎荷包蛋,王振興是帶著只裝了米飯加幾塊臭豆腐的飯盒去上班的。
半個月后,堂兄從王振興手里收回新房鑰匙時,不忘問他一句:檢查過了沒有?有問題嗎?
王振興哪里說得出問題?在他眼里,新房的裝修實在是好得過分。作為一名監(jiān)工卻找不出茬,王振興便覺很是愧對堂兄。搜腸刮肚,終于想到一處,才小心翼翼地說:整個屋子的色彩,都是粉色的基調,以我的眼光看吧,過于女性化了。不過,倒是很溫馨的。
王德華哈哈大笑起來,笑完,拍了拍堂弟的肩膀:振興啊,這房子的色彩,我還真做不得主。
說完,王德華從小皮包里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往王振興手里一塞:這個,一點辛苦費,不要嫌少。以后有事,還要麻煩你。
王振興慌忙推卻,王德華卻已把肥大的身軀塞進了寶馬。堂兄走后,王振興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五張百元大鈔。王振興從沒有藏私房錢的習慣,這五百大鈔在他口袋里未過夜,就入了張芳的錢箱。
張芳的錢箱,是一個杏花樓月餅的鐵皮盒子,家用開銷發(fā)票賬本,統(tǒng)統(tǒng)放在鐵皮盒子里。張芳收進意外之財,卻疑慮重重:為什么平白無故給你錢?你又沒幫他做什么。
王振興說:堂兄是好心,都是自家人。
張芳就不高興了:看我們窮,給五百元錢,算接濟我們?也太小看人了吧。五百元能做什么?
王振興嘆了一口氣:唉,你不要,明天我就把錢還給他。
張芳窄臉上一雙小杏仁眼一翻:還給他做什么?我還嫌太少呢。裝什么闊,五百元算什么?當初你要不進游樂場,如今的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就是你。
王振興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很無奈,他想問張芳,當初要不進游樂場工作,你愿意嫁給一個菜農嗎?王振興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所有的假設都是不成立的,女人總是喜歡糾纏這些無用的話題,卻無補于眼前的生活。他只是悻悻地答腔:你以為人人都能當總經(jīng)理?
張芳眉頭一擰,杏仁眼瞪得更圓了:就你不上心,你看看樓下那家的男人,以前是個花農,現(xiàn)在不是園林局局長了嗎?
王振興有口難辯。樓下的園林局局長,他只見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回,黑臉上擺著高傲蠻橫表情的男人,從不搭理鄰居。倒是常見局長夫人,那個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胖女人,牽著一條叫“貝貝”的卷毛狗下樓溜達。胖女人每次下樓,嘴里一定會大呼小叫:貝貝乖,媽媽帶你逛街街……這人,怎么就愿意自稱狗的媽呢?不過,看看女人的一頭卷發(fā)和小狗的一身卷毛,倒確是般配得近如一對母子。張芳說:可別小看她那條小狗,一萬多元買來的呢。
王振興鼻子里出氣:哼,這叫吃飽了撐的。
張芳說:你不知道,胖女人牽著小狗,神氣得嚇死人。上次在樓梯口,我是歡喜,摸了一下小狗的腦袋。胖女人就說,可別亂摸我們貝貝的腦袋啊,小心咬了你的手。什么東西!下回我也養(yǎng)一條,要比她的狗好。
王振興啞口無言。
一個星期后,張芳向王振興傳達小區(qū)最新動態(tài):哎,告訴你,這回可有人把園林局長家的小狗比下去啦。一個新搬來的年輕女人,長頭發(fā),穿著很時髦的,也養(yǎng)狗。她那條白毛小狗,聽說要三萬元呢!把你賣了都買不起那條狗。
張芳說完,開心得笑起來,笑得很是幸災樂禍。王振興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里見過那個長發(fā)時髦女人,她懷里抱著一條很小的狗,購物籃里裝著幾袋狗糧。王振興拐過寵物食品貨架,看了一眼狗糧的價格,一袋小小的狗糧竟要二十多元,十多斤大米的價格。養(yǎng)一條狗,等于多養(yǎng)兩個孩子。
王振興皺著眉頭想,還是沒想明白,這世界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成功人士越來越多,閑人也越來越多,女人們的心思,也越來越讓人猜不透。
第二天,王振興下班回家,剛跨進家門,張芳就神色詭秘而又興奮地說:你知道你堂兄的房子,是誰住著嗎?
王振興搖頭,只覺頭昏沉沉的,想睡覺。他換上底子已磨得很薄的拖鞋,走向臥室。張芳的說話聲在他身后緊跟而來:他把房子裝修得那么漂亮,是給他的二奶住。
王振興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摩天輪就在他腦海里呼啦啦地轉著,轉得他整個人都暈了,胃里難受得想嘔吐。張芳繼續(xù)喋喋不休:你肯定想不到,那個牽白毛小狗的長頭發(fā)女人,很時髦的那個,就是你堂兄的二奶。
王振興一躍從床上跳起來,沖進廁所。張芳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今天早上我去買菜,看見你堂兄的寶馬車一溜煙開出小區(qū)。車開得快,我的眼睛更快,一眼就看見車里坐著那個女人,那條小狗還趴在車窗上看風景呢。
張芳說到這里,終于聽見男人在廁所里“嗷嗷”嘔吐。趕緊跟進廁所,給男人捶背,一疊聲地問:怎么啦?吃壞肚子了?黃豆燉豬蹄才隔一夜就餿了?不可能啊,我放在冰箱里的,怎么會壞呢?
王振興吐了一陣,感覺好一點,又躺回床上。張芳找出一枚老銅錢,倒了一小勺菜油,撩起王振興的衣服,開始在他背上橫一道豎一道地刮起痧來。張芳相信,不管頭痛腦熱發(fā)燒腹瀉,只要刮痧,都會手到病除。張芳虐待著男人背部的皮膚,對堂兄的二奶依然念念不忘:你堂兄真有錢啊,那個小女人,憑一張好臉蛋,就過上了神仙日子。
王振興腦袋窩在枕頭里,發(fā)出含混的反駁:你要喜歡,你也去過神仙日子好了。
張芳手里使下一股狠勁,王振興痛得渾身一陣抽搐。張芳說:為啥我就不能過神仙日子?樓下貝貝它媽,比我老多了,不也一樣過神仙日子?關鍵是人家嫁對了男人。
一說到嫁男人的問題,王振興就沉默了。嫁錯了男人的女人很是理直氣壯,小嘴不停地數(shù)落了半小時,王振興的背上也烙下了無數(shù)道深紫色的痧。他翻轉身軀仰躺,張芳低頭收拾銅板菜油勺,染過不久卻已褪色的枯燥頭發(fā)半遮半掩著窄小的臉,臉上的一對顴骨,竟如兩個禿頭山包,越發(fā)高聳得厲害。王振興似是不忍再細看已人老珠黃的女人,閉上眼睛,說:你這個樣子,牽條小狗在外面走,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保姆,沒人會當你貴夫人,更沒有人當你二奶。
說完,王振興瞄了一眼張芳,那張色澤暗淡的小窄臉上,怒火幾乎涌破散布著幾朵黃褐斑的薄而干燥的皮膚。
四
知道長發(fā)女人是堂兄的二奶,王振興就格外注意起她來。他經(jīng)??匆娝е」?,不是進超市購物,就是在小區(qū)花園里閑逛。顯然,她沒有工作,她就是白毛小狗的專職監(jiān)護人。王振興因此而對那只塌鼻子小狗醋意滿肚,狗的日子,怎么過得比人還好呢?這么想著,王振興又覺得有些冤枉小狗了,長發(fā)女人的主要工作是王德華的專職二奶,做小狗的監(jiān)護人只是兼職。于是,王振興又把對小狗的醋意轉移到了堂兄身上。這個長發(fā)女人,看起來頂多二十出頭,這么年輕的姑娘,怎就愿意給五十多歲、其貌不揚的堂兄做二奶呢?
有時候,王振興看見樓下的園林局局長夫人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肥胖的塑料花,氣喘吁吁地吆喝著撒歡奔跑的小狗,“貝貝別跑,等等媽媽”,王振興就忍不住要笑出來。一邊笑,一邊就想:要是我老婆也管自己叫小狗的媽,那我不就成了狗爸了?成何體統(tǒng)!可張芳不就是想過這樣的日子嗎?實在想不通,現(xiàn)在的女人都怎么啦?
王振興想不通的時候,就來個換位思考。他想,如果城市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是他王振興,而不是堂兄王德華;如果園林局局長的老婆是張芳,而不是那個像肥碩的塑料花一樣的女人……那會是怎樣一種局面呢?
換位思考的結果,往往是更深層的困惑,王振興由此發(fā)出一連串的唉嘆聲。
第一代游樂場建造起來的時間,是在三十年前。這三十年里,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變著面貌。王振興這個人,似與城市并不同步。他始終保持著穩(wěn)定的性子,他正常的家庭、名副其實的老婆、健康的兒子,與他共同組成了這個城市里眾多平凡生活的其中之一。他干著一份紀律嚴明卻日漸輕松的工作;他拿著一份不高卻餓不死的薪水;他上班不用擠地鐵,游樂場的位置正是他過去的菜地,從家里出發(fā),步行八分鐘即可到崗。他沒有破財?shù)臋C會,也沒有額外的驚喜。他每天毫無怨言地站在城市西區(qū)的藍天下,篤定泰然、亦是無可奈何地做著一名摩天輪操作員,為一撥撥游客打開進入藍天的通道。他看著一個個魔盒晃蕩著上天,十分鐘一趟,一個又一個的十分鐘,如此反復。王振興的生活,恰似他的摩天輪,在永久的和風中勻速轉動,保持著溫厚的散漫。他總是想,他的日子,是十分鐘十分鐘地過,所以,過得就有些漫長。坐進魔盒里的游客,總嫌十分鐘太短,他們過的是天上的日子。都說天上三日,人間三年。王振興在地上,所以王振興的日子,要比游客們的日子緩慢一些,也難熬一些。
前二十年,游樂場著實火爆了一陣,直到出了一回安全事故,生意就日漸清淡下來。那次,高速飛馳著的過山車把游客帶到頭腳顛倒、呼天喊地的當口,忽然剎車,罷工了。整車游客像一群倒掛的蝙蝠,女人的長頭發(fā)仿佛天上往下長出的一叢叢野草,地面上不斷多出一些從天而降的眼鏡、鞋子、鑰匙、錢包……只聽得一片鬼哭狼嗥,喊爹罵娘聲。120、119悉數(shù)趕到,等到修好操作系統(tǒng),消防隊已經(jīng)架起云梯,準備營救定格中的空中飛人。幸好保險帶比較結實,游客們被綁在座位上,沒有一個掉下來。只是落地后,一車人,暈了好幾個,有的立即抬上救護車,送去了醫(yī)院。事后,外國老板花了不少錢索賠游客,游樂場的所有工作人員當月工資酌情扣除,過山車操作員被辭退……王振興第一次發(fā)現(xiàn),玩,也會玩出很大的風險。
從那以后,人們似乎不再熱衷于這些由鋼鐵器械組成的略顯粗暴的大玩具。王振興的摩天輪,也在時光的消耗中越來越受冷落了。如今的游樂場,就像一艘龐大的老軍艦一樣聳立在城市的西端,巨大的摩天輪就是老軍艦上業(yè)已生銹的方向盤,勉為其難地率領著眾多的“過山車”、“海盜船”,越來越緩慢地行駛在城市這三十年巨浪滔天的海洋中。
這一年春節(jié)剛過,美國老板宣布,五一節(jié)后,游樂場改造工程正式開始。這里將建起一座豪華的“迪斯尼”樂園,原裝進口游樂設施,美國原版規(guī)劃管理。管理人員和操作工呢,最好會說外語,會操作電腦。不符合時代需要的,自然是遭淘汰。
美國老板早已是中國通,全體員工大會上,他用洋腔洋調的中國話發(fā)言:先生們,女士們,請你們站好最后一班崗,善始善終,最后一個月,發(fā)雙薪。表現(xiàn)好的,繼續(xù)留用。
王振興在心底下說:怎么算,我都屬于表現(xiàn)好的,應該留用。
晚上,王振興回家宣布了游樂場即將被未來的迪斯尼樂園替代的消息。張芳未及聽完,就開始了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嘮叨:兒子大學畢業(yè)剛工作,已經(jīng)談上了女朋友,以后還要買房子娶媳婦,還要養(yǎng)孫子,還要……你還沒到回家養(yǎng)老的時候。
王振興皺緊眉頭,咂了一下嘴:誰說我要回家養(yǎng)老了?老板不是說了嗎,表現(xiàn)好的繼續(xù)留用。
張芳似是并不信任男人的話:快三十年了,老板給你升過職?給你加過工資?你表現(xiàn)不好嗎?
王振興想想,三十年來,他從未遲到早退,從未違反紀律,升職加薪的事情確也從未輪到過他??赏跽衽d需要給自己打打氣,也給張芳一些安慰。他抬起手臂,做了幾下擴胸運動,對一臉鄙薄和焦慮的張芳說:游樂場留不下,我就去承包幾畝菜地,我還做得動,我去種菜好了。
張芳鼻翼翕動,胸脯起伏,情緒由焦慮變憤怒,口里冒出一連串古語、諺語、歇后語: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步錯,步步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芳因情緒激動而不知所云。王振興想反駁,卻沒有勇氣,也沒有底氣,只喃喃自嘲:開50路公交車的司機都好過我,現(xiàn)在成了大眾公司五星級“的哥”,阿紅每天都可以免費坐小轎車。你跟了我,連免費的摩天輪都沒得坐。哎,誰叫你運氣壞,嫁了我這樣一個男人呢?
張芳似是被觸到痛處,竟“哇”地一聲哭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我為什么這么命苦??!
雖然住著城市里的樓房,張芳的哭泣依然是標準的農民式。王振興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張口喝道:別哭啦!我倒不相信,靠勞動吃飯,還不如當寄生蟲的二奶!
王振興說完這句話,突然啞了口。他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果真是世界上最百無一用的男人。且不說做不到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的位置,連親手操縱了三十年的摩天輪,他也從未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坐過一回。更是沒有能力讓老婆牽一條小狗在小區(qū)里無所事事地閑逛。靠勞動吃飯的日子,真的能與二奶的日子比嗎?
王振興的豪言壯語說得有些過于草率,但他知道,他還是需要去上班的。不能指望發(fā)財升官,他需要的,是一個可接納他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他名正言順的崗位,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這塊屬于他的土地上,自然自如地行使他勞動的權利。若是連一個崗位都沒有了,那他的日子,豈不將變得沒有歸屬而整日惶惶不安?
王振興暫且還沒有失去他的崗位,雖然城市的第一代游樂場正在走向末路,但業(yè)已衰老的摩天輪操作員依然身著藍T恤,頭戴棒球帽,每天在摩天輪下守候著越來越稀少的游客。平日里,游樂場幾乎沒有客人,停止轉動的摩天輪像一架廢棄的老風車,高高地站在太陽底下,任巨大的骨架在風吹雨淋中風化腐蝕。這種時候的王振興,就感覺到自己的軀體恍如他的風火輪,越發(fā)地蒼老,骨節(jié)間都在快速地腐朽著。
五
五一長假終于來臨,游樂場如同病入膏肓的人臨死前的回光返照,那幾天是熱鬧得異乎尋常。只是游客不再是趕時髦的城市青年,大多是節(jié)假日無處可去的外來民工。那些身穿不是過長就是過短的套裝西服、腳蹬冒牌耐克運動鞋、襯衣領口糊了一層黑垢、頂著一頭油膩的頭發(fā)和一臉粗紅的皮膚的年輕人,像一群黃蜂一樣,“嗡嗡嗡”地飛到過山車底下,又“嗡嗡嗡”地飛到海盜船底下,再“嗡嗡嗡”地飛到摩天輪底下。這群興奮的黃蜂飛到東,飛到西,最后,真正買票到摩天輪或者過山車上坐一回的,卻寥寥無幾。
王振興和當年與他一樣征地進來的老員工們一起,頗為悲壯地為這城市的第一代游樂場,堅守著它的最后時光。
長假的最后一天,游客驟然減少。游樂場的最后一個營業(yè)日,究竟誰留誰走?謎底即將公布。摩天輪呼呼空轉著,王振興站在大輪子底下,仰著腦袋漫無目的地瞎想著。不管自己是留是走,風火輪倒真的要壽終正寢了。也就是說,今天,是他最后一天與他的風火輪廝守在一起了。那就讓它多轉轉吧,以后,想空轉也沒機會了。
中午,王振興拿出飯盒,依然是張芳給他準備的由剩飯剩菜組成的午飯,和他搭班的劉亞洲也拿出飯盒。劉亞洲說:老王,去辦公樓看看吧,終止用工合同的名單大概貼出來了。
王振興說:不去,有什么好看的。大不了就是回家。
劉亞洲吞下一口爛糊糊的冷面條:老王你肯定不會回家的,老板要是辭退你,就是瞎了眼。誰都回家也輪不上你回家。
王振興胃口極壞地咀嚼著干燥的冷飯,嘴角扯出幾絲苦澀的笑意。劉亞洲吃了幾口面條,丟下飯盒說:我還是去辦公樓看看吧。
王振興繼續(xù)低頭吃飯,背后的藍天里,摩天輪顧自轉動著。稀稀拉拉的游客仿佛僅是為湊起一份熱鬧的記憶而來,并沒有人真正進入大玩具的游戲中。王振興在喧鬧中靜坐午餐,沒有人打擾他。差不多吃到一半時,一對年輕的男女游客,居然拿了兩張票,興沖沖地沖檢票口內嚷嚷:開門開門,放我們進去!
王振興抬頭看,只見小伙子精瘦矮小,穿一件過于寬大的牛仔夾克,腳上的運動鞋白亮得如同石膏模子里壓出來的。小伙子的身旁,是一位敦實的姑娘,渾圓的身軀,飽滿的胸脯幾乎撐裂紐扣,后腦上拖著一把毛糙干燥的馬尾巴,脖子縮在紅色高領毛衣里,黑紅的臉膛上顯而易見地露出幸福和羞澀的笑容。王振興精神一振,趕忙放下飯盒,起身,快步走過去,打開了檢票口的門。
就是這樣一對瘦也瘦得健康、胖也胖得健康的年輕人,坐進了魔盒。王振興替他們關上魔盒門時,小伙子用不知哪里的方言對姑娘說:趕明兒你娘問你,小志怎個帶你玩兒大上海的?你就有的說了。
姑娘捂著嘴“咕咕”笑起來,笑得像只成熟的雌鳥。摩天輪緩慢而沉穩(wěn)地轉動著,王振興目送著一對年輕人慢慢上升,他聽到魔盒里傳出姑娘帶笑的嚷嚷:哎呀,俺不敢睜眼了,這鐵皮箱子咋一個勁地晃蕩?不會掉下去吧,俺不坐啦,放俺下去吧……
魔盒越升越高,聲音越來越遙遠,王振興抬頭看著風火輪上懸掛的魔盒,一如既往地在心里罵罵咧咧:叫吧叫吧,一會兒下來,保不定你還想再坐一回。
王振興專心致志地看著他的風火輪在五月的藍天下呼呼轉動,腳下的土地仿佛也被震動著,腳心微微的發(fā)麻。多么熟悉的感覺,王振興體驗了三十年,他已經(jīng)習慣了腳下發(fā)麻的感覺。他回憶起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這種威風凜凜震動天地的轉動時的心情,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激動?他使勁兒地想著,卻怎么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劉亞洲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不知道。劉亞洲什么時候收拾了屬于他的物件離開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劉亞洲在他身邊站了一小會兒,絮叨著告訴他,終止用工合同的名單公布了,當年征地進來的員工,一個也沒留用,下班前去辦公樓領最后一個月的雙薪。
他記得自己笑了笑,腦袋依然仰望著藍天下旋轉的摩天輪。劉亞洲與他一起抬頭欣賞了兩分鐘摩天輪并未異于往常的表演,然后與他道了再見。
十分鐘后,嚷嚷著放她下去的姑娘戀戀不舍地出了魔盒,腳步有些踉蹌,飽滿的面龐上漾著大片紅暈,這情形,甚于在天上做了某件消散魂魄的事兒,眉眼間,分明是滿足、快意、留戀的神情。小伙子拉起姑娘的黑胖手,在她耳根邊說了句什么話。姑娘的黑臉紅了紅,點頭回答:要多好就有多好,打出生以來,這是頭一回。
小伙子就說:要不,我再去買票,咱再坐一回?
姑娘翻了小伙子一個白眼:花那錢做啥?你有本事和這位大叔一樣,在這里上班,自己開摩天輪,隨便坐。
王振興看著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出了檢票口,心里的酸澀,便泛到了腮幫子上。他不由地沖這對年輕人的背影喊道:哎,回來,你們回來。
姑娘和小伙子滿臉狐疑地轉身,王振興笑笑說:你們趕巧了,今天是游樂場最后一天營業(yè),買一送一,免費讓你們再坐一趟。
姑娘高興地叫起來:真的嗎?太好啦!
小伙子也高興地叫起來:哎呀媽呀,運氣這么好?。?/p>
王振興笑笑說:是啊,你們運氣很好!這樣吧,你們想坐多久,盡管坐,反正是最后一天了,不收你們錢。
小伙子和姑娘一陣歡呼,雙雙進了魔盒,摩天輪又一次慢慢地把他們帶上了天。這一回,姑娘不再害怕得不敢睜眼了,這一回,摩天輪轉了好幾個十分鐘也沒有停下,直到這對年輕人完全盡了興,直到王振興聽到轉至跟前的魔盒里發(fā)出喊叫聲:大叔,放我們下來吧,我們不坐啦,我們要回家啦。
小伙子和姑娘下了魔盒,謝了王振興。王振興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嘴里卻忍不住說:上面怎么樣?感覺好不好?我在這里干了三十年,只坐過一回摩天輪,你們運氣真好。
姑娘又一次如成熟的雌鳥笑得“咕咕”響,小伙子笑著說:大叔你拿我們開玩笑,你每天開這玩意兒,你能只坐過一回?
王振興笑起來,他沒與小伙子較真。多年前縮在纜艙里仰望天空的情景在他腦海中再現(xiàn),那一回,怎么能算坐過了摩天輪?王振興的鼻子一酸,眼眶里幾乎冒出水來。
下午三點剛過,游樂場里就已冷清到無以復加。劉亞洲早已走了,劉亞洲收拾了他的飯盒、他老婆給他做的花布椅墊、他喝水的玻璃瓶、他冬天值班時穿的棉大衣,走了。王振興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沒什么家什,一雙穿起來很合腳很舒適的布鞋,王振興覺得穿運動鞋腳臭,他還是喜歡穿布鞋。還有一把不銹鋼飯匙,上次劉亞洲忘了帶筷子問他借用后,他一直沒帶回家。還有一個醬菜瓶子做的茶杯。王振興環(huán)顧了一下小小的操作室,現(xiàn)在,他要與他的摩天輪告別,與他的魔盒說再見,然后,他將拍拍屁股,永遠告別游樂場了。
王振興站在靜靜佇立的摩天輪下,再仰首看了一眼巨大的輪子。似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攪得他意猶未盡。甚至,他覺得有些激情和亢奮的血液正躍躍欲試,他還舍不得走,他想來想去,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在終止三十年的工作時,前所未有地感覺到抑制不住的激動。他想,也許是他做了一輩子遵守紀律的好員工,今天,最后一天,他違紀了,他讓兩位陌生的年輕人免費坐了遠遠超過十分鐘的摩天輪,他把他們當成他的家屬,他的親人,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女朋友。他違反了紀律,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著。最為特殊的是,哪怕他今天犯下再嚴重的違紀行為,老板也無法開除他了。因為從明天開始,他就不再是游樂場的職工了,他要走人了。想到這里,王振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王振興一笑,就把自己笑得暢快不已。他又一次抬頭看了一眼巨大的摩天輪,下午的太陽正照著巨大的鋼鐵架子,摩天輪即將完成它一生的使命,可它依然顯得如此龐大堅實。王振興禁不住帶了幾分豪邁的情致大聲地自言自語道:我王振興難道真的不敢不花錢就坐進魔盒?真的不敢挺直了身板上一回天?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今天我倒要試試看。
王振興放下收拾好的東西,走進操作室,伸手按下了摩天輪的開關。大風車緩慢地啟動了。他邁開近乎豪邁的步子,走向了摩天輪。他選了那個紅色的、最漂亮最不顯舊的魔盒,紅魔盒轉到他跟前時,他矯捷地一躍登了上去。
六
好了,現(xiàn)在,王振興已經(jīng)坐在他親愛的魔盒里了?,F(xiàn)在,他被他親愛的風火輪帶著,漸漸升入城市的天空了。他感覺到了腳下的懸空,他感覺到了身軀的晃蕩,他感覺到了頭腦的眩暈,可他還是睜大眼睛看著。他看到了他的鄰居海盜船的全貌,他看到了他鄰居的鄰居過山車的全貌,他看到了游樂場的全貌,急流勇進、宇宙飛船、單軌離心車……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這么大的游樂場,居然沒有了人跡,五一長假最后一天的下午,只有摩天輪,仿佛知道此刻是它一勞永逸的最后時光,竭盡全力地展示著它將從此不再的風采。
摩天輪越升越高,王振興的耳邊刮過呼呼的風聲,魔盒晃蕩得越來越厲害,可他還是睜大眼睛看著。他看到了每天從家里步行來游樂場上班的那條路,路上車流穿梭,塵土飛揚。八分鐘的路,居高臨下地俯瞰,竟是這么短。像一根灰白的布條,連接著一頭的游樂場,和另一頭的家。家在哪里?哦哦,就是那片三十年前的蔬菜地,如今住進越來越多城里人的小區(qū)。王振興找到了自家的小區(qū),他看見了小區(qū)里的綠樹,看見了新舊區(qū)別明顯的第一期征地房和第二期商品房。
摩天輪依然在升高,王振興未曾想到,每天陪伴著他的這個風火輪,居然可以把人帶到如此高的高空中,幾乎整個城市都在他的俯視下了。王振興便越發(fā)地為自己在崗最后一天的決定感到慶幸起來。這是他三十年來第一次站到了未曾站過的角度,領略到了未曾領略過的風景。他終于彌補了三十年人生畫卷中最大的敗筆,雖然彌補也無足改變他的生活,但終究,摩天輪操作員不會再為從未坐過摩天輪而遺憾了。
王振興舉目眺望,心曠神怡。汽車成了甲蟲,房子成了火柴盒,人呢,那些人,就是螞蟻了,單個的螞蟻,成串的螞蟻,一團團的螞蟻,那么多那么多的螞蟻啊!他想,現(xiàn)在,他是一只在天上的螞蟻,天上的螞蟻看著地上的螞蟻,地上的螞蟻卻不知道天上有一只螞蟻正看著他們。想到這里,王振興咧嘴笑起來。他笑著看到,離自家小區(qū)很近的門口,一堆螞蟻擠在那里,他們在干什么呢?
王振興抓起掛在魔盒座位邊的高倍望遠鏡,罩上了眼睛。天啊,螞蟻變成了人,那么多螞蟻,不,那么多人擠在一起,原來是人們在小區(qū)外面的露天菜市場里爭搶著買魚。望遠鏡真是個好東西,望遠鏡里的世界,恍如可讓自己一手掌控,那么遠的地方,卻那么清晰。水產(chǎn)老板的皮圍裙看清楚了,紅色的大盆里魚們閃亮的銀背脊也看清楚了。王振興想起了孫悟空,他想,現(xiàn)在,他就是孫悟空了,他一個跟斗翻到了十萬八千里外的天堂,人間就在他的腳底下。他看著人間的螞蟻在買魚,他們一定在討價還價。人間有多么嘈雜擁擠,那些人手舞足蹈面紅耳赤,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動作卻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上帝?。∷匆娏苏l?他看見了他的老婆張芳,這個女人穿著一件花衣裳,擠在買魚的人群中,她擠不進去,她太瘦小了,她在那里拼命擠,可依然無法進入人群的中心。張芳在王振興的望遠鏡里上竄下跳干著急,王振興在望遠鏡外為自己的女人心急不已??伤x得太遠,他無能為力,他幫不上張芳的忙。他只有看的份,沒有出手相助的本事。王振興原本松弛的心境,忽然變得沉重起來,隱隱的揪痛一陣陣襲擊著他的心臟。他干脆放下望遠鏡,清晰的人群立即變成了模糊的蟻群??床磺逡埠?,眼不見為凈??伤滩蛔∵€是要看,他又舉起了望遠鏡。幸好,幸好,張芳已經(jīng)擠進了人群,她手里已經(jīng)抓了一條魚。不用擔心了,她買到菜場收攤前最便宜的魚了。
王振興松了一口氣,又換了一個角度。現(xiàn)在,他看到的是自己家的那幢房子了。窗口晾著藍色工作褲的、五樓的第二間,就是他的家,對,沒錯。從開著的窗口,可以看見半張床,整個床頭柜和整個五斗櫥。這是他的臥室,遠遠看去,熟悉的家收拾得挺干凈。張芳是個勤快的女人,每天為他洗衣服做飯,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她每天把他的工作服洗好后晾在窗外,讓他第二天可以穿著干凈的衣服去上班?,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窗外的那條工作褲應該干透了。可是明天,他已經(jīng)不需要穿這條褲子了,他再也不會來游樂場上班了。想到這里,一陣酸楚襲過王振興心頭?,F(xiàn)在,他覺得很對不起張芳,他不知道今天回家后怎樣告訴她自己被辭退的消息。
望遠鏡轉向王振興家的樓下,四樓的窗臺上養(yǎng)著幾盆花,透過稀疏的綠葉,他看見了從未見過的園林局局長家的臥室。罩著奶油色床罩的雙人床,床頭柜上有一盞墨綠色仿古臺燈,很優(yōu)雅的樣式。窗下是一張單人大沙發(fā),只露出一個米色的大靠背和一個短發(fā)的人頭。這種時候,園林局局長居然在家里,真是難得。王振興的望遠鏡簡直成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只見沙發(fā)里的人頭站了起來,一轉身,雙手撐住窗臺,把整張臉面朝向了舉著望遠鏡的偷窺者。王振興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轉念一想,他借助望遠鏡看清了人家,人家卻是看不見他的。于是他大膽地再次舉起望遠鏡,這一看,王振興嚇了一跳。面朝窗外的那張臉,居然不是園林局局長。那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男人撐著窗臺朝樓下張望了一番,臉上的愁容清晰可見。然后他轉過身子,向著屋里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通話,似乎有些著急,有些沖動,有些憤怒。顯然,他這一番話語動作,是沖著王振興看不見的角落里的人。然后,然后,上帝,王振興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看見園林局局長的老婆,那個肥碩的塑料花一樣的女人進入了望遠鏡,她在哭,她哭著抱住窗臺邊的男人,男人卻一把推開她,女人跌坐在沙發(fā)里,埋下頭,肩膀一聳一聳,顯然哭得很厲害。男人沖女人又是一通指手畫腳,然后一轉身,離開了王振興望遠鏡里的屏幕。
這是演的哪一出戲呢?王振興發(fā)了一會兒呆,他想不明白,這個陌生男人為什么這么憤怒,園林局局長的老婆又為什么要哭,還抱著陌生男人哭?可他想明白了一點,平日里威風凜凜的園林局局長,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戴了綠帽子呢。這么想著,王振興就“嘿嘿”地笑出聲音來。原來,那些看起來有著堂皇高貴的面子的人,面子底下,未必是堂皇高貴的內容。
王振興心情大好,望遠鏡在他手里繼續(xù)巡行,他找到了離自己家百米之遙的堂兄買下的那幢小樓,樓下停著黑的白的紅的小轎車。堂兄的二奶住三樓,找到了,粉色薄紗窗簾的那家就是。風把紗簾吹得輕輕飄動,卻并未露出窗內的動靜。很遺憾,王振興看不到堂兄的二奶此刻在家里做什么。正準備換角度,忽然發(fā)現(xiàn),樓下開來一輛黑色寶馬,是堂兄的車。王德華來寵幸他的二奶了,果然,車停下后,里面鉆出了挺著大肚子的蔬菜基地總經(jīng)理。王德華關了車門,前后張望了一下,一低頭,進了樓道。接下來的景況,就無法看見了,王振興便覺有些掃興。他舉著望遠鏡,掃描了一圈,似有不甘心,再次回到堂兄的寶馬車上。鏡頭里開入一輛出租車,在王德華的寶馬跟前停了下來。出租車里下來一位半老女人,女人沖著寶馬車前后審視了一番,又東張西望了一圈,抬起頭朝樓上看去。女人一抬頭,王振興就認出來了,這女人,竟是他的堂嫂,王德華的老婆。王振興好多年沒見他堂嫂了,當年的菜農老婆如今的總經(jīng)理太太布滿皺紋的臉上,一雙細長眼里帶著一股殺氣。女人抬頭看了看大樓,舉步走進了樓道。王振興放下望遠鏡,暗暗為堂兄叫急。二奶的事兒被堂嫂發(fā)現(xiàn)了,堂兄可怎么收拾?
摩天輪依然在緩慢轉動,王振興坐在魔盒里干著急。現(xiàn)在,他甚至開始同情他的堂兄了。也許在他看不見的時段里,堂嫂已經(jīng)請她的男人吃過耳光了,或者,是請二奶吃了耳光也未可知。王振興又進一步開始同情二奶了,做二奶的日子,也不好過。偷偷摸摸的,還要被人家老婆打罵??墒?,任何正經(jīng)女人,誰愿意自家男人養(yǎng)二奶?誰愿意盯自己男人的梢,捉自己男人的奸?這么想著,王振興又開始同情起了堂嫂。就這么想了一陣,同情了一番,王振興又覺自己完全是瞎操心。他想象著一男二女面面相覷的場面,便覺世間萬事,他沒想到?jīng)]看到的,竟有那么多、那么滑稽,今天可真正算是見了世面。
王振興舉著望遠鏡,看一陣,想一陣,想一陣,再看一陣。他發(fā)現(xiàn),那些表面看起來很風光的人們,其實過的日子也不比自己省心呢。有錢人的煩惱,絕不會比他少。他想,等一會下班回家后,他要把看到的這些告訴張芳。他要讓她知道,她老公沒錢,卻對她忠誠不二。她老公不是什么局長處長總經(jīng)理,但他記她的好,會與她相濡以沫共度余生。哪怕吃不起山珍海味,坐不起高級轎車,養(yǎng)不起名貴寵物,但他們的日子,是不同于貝貝它媽,不同于堂兄、堂兄的二奶,甚至不同于堂嫂的。他們的日子,雖然簡單樸素,卻明朗快樂。他要告訴張芳,從此以后,你不必羨慕二奶的生活如神仙,人家被唾棄被詛咒的時候你只是沒看見而已;你也不必羨慕人家把自己叫做小狗它媽,你做著那么出息那么健康的兒子的媽,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媽。難道你不覺得嗎?
王振興想到這里,便覺這一次的違紀行動可以告終了。摩天輪給了他一個很好的結局,現(xiàn)在他覺得沒什么遺憾了。他要下去了,去領最后一個月的雙薪,然后,提上他的飯盒、茶杯、不銹鋼匙子,一起回家。
摩天輪緩慢地轉動著,它把王振興從地面帶到了天上,帶到了可以看見城市生活背后的故事的制高點。摩天輪依然在轉動,現(xiàn)在,它正把他從制高點往寬大而堅實的地面送去。王振興甚至有些著急了,摩天輪轉得實在有些慢。他像一個遠離母親多時的孩子,急迫地希望快快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是啊,天上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天上的日子,懸空著,雖然可以看得更多,看得更遠,但天上的日子,太玄乎了,太不腳踏實地了,太容易看到被遮擋的齷齪和丑陋了。站在地上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日子,踏實的日子。大地是什么?大地就是母親啊,他離開他的大地母親才幾個十分鐘?他就想念她了,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王振興放下望遠鏡,竭力讓自己安下心來。摩天輪繼續(xù)往下轉,越來越接近地面了。房子從火柴盒變成了杏花樓月餅盒,車子從甲蟲變成了烏龜,人群從螞蟻變成了蝌蚪,變成了青蛙,變成了……魔盒里端坐的男人,只聽得外面“嘩啦”一聲巨響,然后,屁股下面一陣發(fā)麻,輕微晃蕩著的魔盒劇烈顫抖。一分鐘后,魔盒停止顫抖,安靜了下來。王振興往觀光纜艙外一看,離地面大約還有十米。然而,讓他驚恐萬分的是,艙外的世界,居然靜止不動了。怎么回事?還有十米,他的雙腳就要踏上大地了,可摩天輪不轉了!王振興抓著纜艙的窗口使勁推搡了一陣,摩天輪依然靜靜的,沒有一絲被觸動的意思。他壯起膽子打開纜艙門,一陣冷風吹在身上。他渾身一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顧不上這些了,他沖著外面大聲喊起來:來人??!有人嗎?快——來——人——啊——
整個游樂場里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聲回音,只有圍墻外疾馳而過的汽車,用高聲鳴叫的喇叭告訴他,此刻他的呼叫根本無濟于事。
無法確知,是摩天輪壞了,還是游樂場的總電閘被拉閉了。就這樣,王振興被吊在了半空中。他隔著魔盒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天邊的太陽。日光正漸漸隱沒于云層,房屋、街道、汽車,正一點點被暮色籠罩。圍墻外面的路燈亮起來了,汽車的喇叭聲依然一陣又一陣地掠過,那些司機們都急著趕回家,他們的老婆都燒好了熱飯熱菜等著他們回去吃呢。王振興坐在摩天輪巨大陰影下的魔盒里,那會兒,他在想,張芳是不是也在等他呢?今晚她一定給他做了紅燒魚,這是王振興最愛吃的菜。那就讓張芳溫一小杯黃酒,不,溫兩小杯,今天比較特殊,她也要喝點。酒足飯飽后,他就要開講了。講什么呢?講講他第一次坐摩天輪的感受,講講他看到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講講他未來的打算,究竟是去種蔬菜呢,還是做點別的什么……
夜色完全降臨城市,遠處的霓虹燈火次第亮起。大上海的中心,正走進燈紅酒綠的黃金時段。沒有人知道,這一夜,城市西區(qū)即將毀棄的第一代游樂場里,有一架巨大的叫做摩天輪的游樂器械上,長久地懸掛著一雙眺望的眼睛。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