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詩瀾
書法文化,聽起來十分玄奧,其實存乎個人。人有文化,滲之于筆,運之于鋒,便覺其書風神駿爽,意味深長。古代的書法大師們,如顏、柳、蘇、黃等,個個都是詩書滿腹。近代的馬一浮、謝無量乃至學者型書家魯迅,也均是飽學之士。他們的隨意揮灑,哪件不是書法精品?盛劍成是教育專家,畢業(yè)于上海師太中文系。長期從事語文教研,對儒家文化可謂情有獨鐘,對傳統(tǒng)詩文亦感悟非淺。骨子里的這份儒家傳統(tǒng)滋養(yǎng)著他手中的筆,讓其筆下自然流出優(yōu)秀文化的芳醇。僅從其作品集中書寫內(nèi)容的選擇上。就可知其博采之深。從孔子、司馬遷到李、杜、蘇、黃;從《禮記》《心經(jīng)》到各種詩詞名篇;數(shù)千年邈邈時空,數(shù)不盡的斷碑殘卷,都匯聚其筆下,開放出燦爛花朵,讓人目不暇接。
盛劍威書法的文化底氣,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1、以渾厚的書法文化功底消解技法屏障,化為獨特的陳述語言。例如他的楷書,有幾種面貌,但都不是完全是一家面孔。他的碑體楷書,如《人品無瑕玉界地》,有魏碑的剛健,用筆斬釘截鐵般潔凈,行筆又自然瀟灑。他的小楷,如《心經(jīng)》《節(jié)錄孫過庭<書譜>》,結(jié)體瘦長,不是唐楷的法度森嚴,而是心閑手暢的自出心裁,點畫嚴謹中有活潑。他的大楷,如《臨黃山谷(松風閣詩)》,用筆與山谷迥異??傊?,在盛劍成的書法中,自有一種儒骨的醇雅溫麗,這說明其對古法的理解已很深入,已真正化為已用。
2、以文釋書,拓展筆觸的文化疆域。這一點很像一切學人書家的做法,因為文化的書寫常常表現(xiàn)為字體與文化的不斷碰撞。例如他的《節(jié)臨(西狹頌)》,后錄自己的行書款,跋云:“右節(jié)臨西狹頌,此石結(jié)字高古,莊嚴雄偉,用筆樸厚,方圓兼?zhèn)?,筆力道勁。”這是他理解的漢碑神髓,其實也是他自己的書法面貌。該作品為隸書和行書的結(jié)合,文化氣息著實濃厚。再如他的篆書聯(lián)“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無求品自高”,旁注有自己的釋文:“知足者,能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能抵御欲望的誘惑。所謂無求,即能看淡名利,視富貴如浮云。”這個解釋,寄意于書,通俗而又具文化品味。對聯(lián)的內(nèi)容雖為現(xiàn)成語,卻通過跋語的進一步闡釋,擴展了書法文字的意義領(lǐng)域,具有文化性。
3、追求線條形態(tài)的精氣神與字形的和諧。書法線條形態(tài)的精氣神,體現(xiàn)出一種特定的文化背景。如他的隸書,其精氣神是漢人的氣厚、雄健與古樸。其間又有種種分別。他的《節(jié)臨<石門頌>》,其實只是借用文字,幅式是條幅,且有行書跋。此碑曾被康有為稱“高古”,盛劍威的該幅作品用筆勁挺有力,結(jié)字疏秀,確有該碑的神氣。但他又加、八個人的理解,以篆筆入隸,方筆中有絞轉(zhuǎn)筆法,氣厚而圓;同時有粗細變化,滲入行書筆意。正如其跋語中所說,是:“草情篆韻,精妙入神。”這就是書者文化個性的體現(xiàn)。他的《節(jié)臨(禮器碑)》,除了嚴肅端正的廟堂之氣外,還有圓點的活潑與用筆的瀟灑,也體現(xiàn)出個人的文化理解。佛語作品《隨緣》,線條溫潤,結(jié)體古樸,有弘一法師遺韻;同樣是佛經(jīng),《心經(jīng)》則嚴謹中透出靜穆、溫和,一股安謐之氣從線條中溢出,這便是佛教文化的氣息了。
在盛劍成的書法集中,最突出的亮點是行草書,且占了絕大多數(shù)。行草書是文人書寫的主要方式,它的主要特點即抒情性,講究血脈的貫通與氣勢的流轉(zhuǎn)。盛劍成行草書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奔放、酣暢,盤行跳宕,情韻悠然。然視其點畫,又法度嚴謹,筆法到位。特別是那些尺幅太的作品,有一氣呵成的痛快。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條屏,開筆后即飛騰跌宕,一路直下,如行云流水般暢達,而其間粗細濃淡、輕重疾徐,自有一種從容不迫的節(jié)奏。又有縱橫起伏,善蓄不足之勢;開合鎖結(jié),盡顯舒卷自如之態(tài)。風神流走,一派天機。若道其中機關(guān),便是“留得住,放得開”?!傲舻米 保赣霉P的堅實,在動處寓靜,這樣可保持鋒毫的形態(tài),保證線條的高品質(zhì)。行草書的大忌是渭而浮,此皆因快所致,故“留”是一訣。盛劍成的留筆很實。如《春風秋水七言聯(lián)》中“秋水”的“水”字,左部第二筆留而蓄,形實,物拙,氣足?!罢隆钡牡诙P起,連筆而成,有起有伏,有提有頓,收筆細膩含蓄,神氣完這。再如《陸游(游山西村)》中“又一村”的末筆豎垂而下,盡勢而收,微駐,而不是一味讓當滑下去。
其行草書的第二個特點是注重細節(jié)的精微、質(zhì)實。草書不難于飛揚而難于凝重,飛揚主動,動而不實則易輕浮,而草書之凝重,關(guān)鍵在于細部的精微和質(zhì)實。他的《杜甫<登高>》,其中“獨登臺”的“登”字,最后一筆收筆取回勢,并且向下留一絲細筆,暗示了運動的方向。這類處理是為貫氣造勢。草書以點畫為情性,以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決定了草書的品質(zhì)。盛劍威的草書,講究使轉(zhuǎn)的精到。點畫轉(zhuǎn)折處,能提,速轉(zhuǎn),使線條的組接氣貫而形態(tài)生動。如《杜甫(春夜喜雨>》中“好雨”的“雨”字,首筆彎折往下而復起,起時提筆,接轉(zhuǎn)自如,十分精到氣滿。再如《杜甫<登高)》中“落木蕭蕭下”的“蕭”字,起落翻轉(zhuǎn)俱見功力,故線條的粗細,墨色的枯潤都能體現(xiàn)情感節(jié)奏的張力,讓人感受線條變化之美,這體現(xiàn)了書者對行草書用筆的深刻理解。
學者書寫總有個人的格調(diào),如謝無量孩兒體的天真爛漫,馬一浮的儒雅溫潤,都是內(nèi)心文化底蘊反映于外的體現(xiàn)。盛劍威的行草書奔放中有含蓄,灑脫中寓沉靜,而不是懷素、王鐸式的顛狂不羈。細看其行草書作品,每個草字獨立成體,一般二、三字聯(lián)綴,故奔放中有頓挫含蓄。這種情感與形式的和諧,就是書家心靈的秩序。在章法安排上,盛劍成的情感與形式之間也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安排,不留一點人工的痕跡。《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是節(jié)錄,錄畢似意猶未盡,又來一段跋,跋也是行草體,略低并列于旁,在章法上姑名之曰“并列參差式”。他的大幅草書《白居易(琵琶行)》,寫到后半部分,寫不下了,又轉(zhuǎn)而用小行草繼續(xù)寫,形成章法的“大小并列式”。這完全是不經(jīng)意中因具體安排而產(chǎn)生的章法奇趣。他的《陶淵明(飲酒)》,是正文加評述式的章法安排,前疏而后密;《李白<將進酒>》則是詩題與評述上下式的章法;《黃庭堅論書》是隸書和行書相加的上下式章法,行書部分又是分段式共五層的錯落。章法最為精彩的作品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詩題與小序是上下式章法,劃、錯落;正文后又有跋,小行草,是正文與跋語的疊加;整體又為三條屏,形式十分優(yōu)美。這些看似有意實則無意的章法,體現(xiàn)了書家情感與形式之間多樣化的和諧。這種多樣的章法安排,在當下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
遍觀《盛劍威書法集》,格調(diào)清新,意蘊醇雅,筆法精致而意趣飄灑,是其在無意書寫時留下的心跡?!凹膽殉畢巧酵?,得意唐詩晉帖間”,觀其書亦是如此。穆如清風何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