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基
“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如今繼承了男爵的爵位和一大筆錢,我想我們再也別想在我們家見到他了?!北说谩づ褰鹂铺靥没诘貙λ煞虻?。
“是指望不上了,”他道,“眼看著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一再找借口不讓他來看我們。我覺得自從他十二歲之后我就再沒正眼瞧過他?!?/p>
“我們不想跟他接近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彼得太太道,“有那么個臭烘烘的毛病,誰還愿意招惹他呀?!?/p>
“那毛病應該還在吧,我想?”她丈夫道,“還是說你以為他在繼承財產的當口兒,性格也有所改善?”
“哦,他自然還有那個毛病,”妻子承認道,“不過誰都不會不樂意跟這個家族未來的族長攀攀交情的,但愿只是出于好奇。此外,且拋開犬儒主義那一套,他富了以后人家看待他那個毛病的方式也就不一樣了。如果一個人富可敵國,不是一般的有錢,所有對其骯臟動機的懷疑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這事兒也就只成了一種煩人的疾病了?!?/p>
在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的堂兄——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少校死于一次馬球事故之后,他突然成了他伯父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爵士的繼承人。(有一位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曾在馬爾伯勒打的幾次戰(zhàn)役中屢立戰(zhàn)功,威爾弗瑞德這個名字自此便成了這個家族在命名上的弱點。)這個家族頭銜和財產的新繼承人是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青年,眾多堂兄弟和親屬對他聲譽的了解更甚于了解他本人,而且這個聲譽相當不光彩。家族里其他無數(shù)個威爾弗瑞德主要以其住處或職業(yè)相互區(qū)分,比如哈伯爾堂恩的威爾弗瑞德、炮長小威爾弗瑞德,可是這位特別的苗裔卻擁有一個很不光彩又很貼切的名號:“三只手”威爾弗瑞德。自從他學生時代的后期以來,他就一直受控于一種極為強烈而且頑固的偷竊癖??伤m不缺乏貪得無厭的偷竊本能,卻缺少偷竊的辨別力:只要比餐具櫥略小略容易攜帶并且價值高于九便士的不論什么東西,對他都有一種不可抵御的吸引力,只要再加一條:屬他人所有——一切必要條件就全部齊備了。他極少有機會獲邀參加某個鄉(xiāng)間舞會,但凡有他參與,主人或是家族的某個成員通常并幾乎必須要在他告辭的前夜友好地搜查一遍他的行李,看看他有沒有“誤拿”了人家的財物。搜查的結果通常都會有數(shù)量巨大品種繁多的收獲。
“這才叫有趣呢,”彼得·佩金科特在談話過去約半小時后對他妻子道,“我剛收到威爾弗瑞德發(fā)來的一份電報,說他正驅車途經此地,頗想登門致意,如果沒有不便之處他想停留一晚。簽名是‘威爾弗瑞德·佩金科特。這必是‘三只手無疑了,別的威爾弗瑞德都沒有車。我猜他還會為我們的銀婚紀念日送件禮品呢?!?/p>
“老天爺!”彼得太太道,突然意識到了嚴重性,“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家來個有這種毛病的人可不得了。所有那些銀制禮品都擺在起居室里,別的還在源源不絕地寄到。我還沒弄清楚我們都收到了什么,后面還有什么到來呢。我們不能把它們都鎖起來,他肯定想參觀一下我們的禮品。”
“我們必須眼尖著點,這就行了。”彼得保證道。
“可這些老練的偷竊癖都聰明得很,”他妻子擔心道,“而且要是他懷疑我們在盯著他也夠難堪的?!?/p>
當晚,那位路過的旅行者受到招待時,“難堪”的確是占據(jù)主導的氣氛。談話緊張而又匆忙地從一個客觀的話題轉到另一個。客人絲毫沒有他堂兄嫂指望看到的那種鬼鬼祟祟、自知有罪的神情;他彬彬有禮,很是自信,也許,只有那么一丁點“裝腔作勢”。相反,他的主人卻一直顯得心神不寧,也許這才是有意墮落的表現(xiàn)。飯畢來到起居室之后,他們的不安和難堪就愈發(fā)明顯了。“哦,我們還沒讓你看看我們的銀婚禮品呢,”彼得太太突然道,仿佛一下子想到了個待客的絕妙點子,“都在這兒呢。真是又漂亮又實用的禮物。當然,有些送重了?!?/p>
“七只奶罐?!北说玫?。
“是呀,是有點惱人,”彼得太太接著道,“有七只呢。我們覺得我們下半輩子只能以奶油為生了。當然,有幾只可以拿去調換?!?/p>
威爾弗瑞德全神貫注于這些禮物,仿佛當它們是古董一樣細細鑒別,還特地把其中的幾件拿到燈下細檢其標志。這時候主人和主婦的焦慮就好比母貓眼看著它新生的貓崽兒被搶去傳看。“讓我看看,你還給我芥末罐了嗎?這才是它的位置?!北说锰饴暤?。
“對不起。我把它放在紅酒罐旁邊了?!蓖柛ト鸬碌溃χ戳硪患Y品。
“哦,還是再讓我看看那個糖篩子,”彼得太太道,不安中透出頑強的決斷,“我必須在忘記之前記下是誰送的?!?/p>
高度警惕之后卻并未收獲完全的勝利感覺。待他們終于跟客人道了“晚安”之后,彼得太太表示她肯定某樣東西已經被他順手牽羊了。
“看他的態(tài)度,我也覺得他確實像是得了好處,”她丈夫確證道,“丟了什么嗎?”
彼得太太匆忙數(shù)了一遍排列的禮物。
“只有三十四件,我覺得應該是三十五件的,”她宣稱,“我不記得三十五件里有沒有包括副主教那個還沒送到的調味品架子?!?/p>
“我們怎么知道?”彼得道,“那頭吝嗇的豬連一件禮物都沒送,他要是再順手牽走一樣,他可真是不得好死了?!?/p>
“明天他洗澡的時候,”彼得太太興奮地道,“肯定會把鑰匙留在外頭,我們就可以搜搜他的皮箱了。只能這么辦了。”
翌日,半掩的房門外一直有人警覺地觀察著,一等威爾弗瑞德披著件華麗的浴袍進入浴室,兩個興奮的人影就鬼鬼祟祟地迅速朝主客房奔去。彼得太太把門,她丈夫先是匆忙地找到了鑰匙,然后就帶著刁鉆盡責的海關官員的神氣一頭扎進了皮箱。這次搜查馬上就見了分曉:一只銀制的奶罐就裹在幾件薄紗綢襯衫里頭。
“這狡猾的畜生,”彼得太太道,“他偷奶罐是因為有很多只,他以為丟了一只也不會有人注意???,快拿著把它放回原處?!?/p>
威爾弗瑞德很遲才下來用早餐,他的態(tài)度明顯說明已經出了什么問題。
“有件事很難啟齒可又不得不說,”結果他脫口而出,“恐怕貴府的傭人里頭有賊。我的皮箱里少了件東西,那原是家母和在下為二位的銀婚備的一點薄禮。昨晚飯后我就該呈上的,可碰巧那也是個奶罐,而你們像是正為那么多奶罐犯愁呢,所以我覺得要是再奉上一只就太尷尬了。我原想拿去換件別的禮物,可眼下它竟然丟了?!?/p>
“你是說那是令慈跟你本人備的禮物?”彼得先生和太太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叭皇帧笨墒亲隽硕嗄甑墓聝毫?。
“是的,家母目前剛到開羅,她在德雷斯頓時寫信給我要我為二位選購一件精巧漂亮的舊銀器,我就選中了那只奶罐。”
佩金科特夫婦的臉色已經變得死青。提到德雷斯頓他們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這位原來是大使館隨員威爾弗瑞德,一位非常出眾的青年,平時很少出入他們的社交圈子,而他們竟然拿他
當“三只手”威爾弗瑞德來招待。他母親歐內斯汀·佩金科特夫人進入的圈子對他們而言絕對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眼前的這位公子沒準哪天就能成為大使。而他們竟然搜查搶劫了他的皮箱!夫妻倆茫然、絕望地面面相覷。畢竟還是彼得太太腦子轉得快。
“想到宅子里竟然有賊真是太可怕了!我們晚上都把起居室的門上鎖的,當然,我們用早餐的時候已經丟了什么也未可知?!?/p>
她起身匆忙出去,仿佛是去確認一下起居室里的銀器未被一掃而光,過了一會兒雙手捧著一只奶罐回來了。
“現(xiàn)在有八只奶罐,而不是七只了!”她叫道,“這一只原不在那兒的。記憶這個東西有時會跟我們提迷藏呢,威爾弗瑞德先生!您肯定是昨晚偷偷溜下樓來,在我們鎖門之前將它擺在那兒的,第二天一早又給忘了個干凈?!?/p>
“人的記憶的確經常會跟我們捉迷藏,”彼得先生以無限的熱心保證道,“就在前幾天我進城去付一個賬單,結果第二天又去了一趟,已經完全忘了——”
“這肯定是我買給二位的罐子,”威爾弗瑞德仔細查看后道,“今兒早上我沐浴前從皮箱里拿浴袍時它還在,可等我出來打開皮箱時它就不見了。我離開的那一會兒有人把它拿走了。”
彼得夫婦倆的臉色變得更加死青了。彼得太太心一橫,決定孤注一擲。
“親愛的,去把我的嗅鹽拿來,”她對丈夫道,“我想它們擱在化妝間里?!?/p>
彼得如釋重負般沖了出去,剛才那短短的幾分鐘幾乎長得沒有盡頭,再這么下去他們的金婚大喜也將指日可待了。
彼得太太滿面羞慚,滿懷信任地轉向她的客人。
“您這樣的職業(yè)外交官應該知道如何裝作這件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這是彼得的一個小毛病,也不知是怎么犯的。”
“老天!你是說他有偷竊癖,就像那位‘三只手的堂兄?”
“哦,也不盡然,”彼得太太撇清道,急于給她丈夫再涂抹點白粉,不讓他顯得跟她剛才畫得那么黑,“他從來不碰擺在外頭的東西,可是卻無法自控地想搜索鎖起來的東西。醫(yī)生對此有個特別名號的。他肯定是趁您沐浴的光景突襲了皮箱,拿走了最先看到的東西。自然,他根本就沒有偷這么個奶罐的動機,您也知道,我們已經有七只了——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珍視您及令慈的禮物——噓,彼得回來了?!?/p>
彼得太太就這么戛然而止,奔出去迎她的丈夫了。
“沒事了,”她對他耳語道,“我已經解釋清楚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一個字了。”
“勇敢的小女人,”彼得道,他長出了一口氣,“我是無論如何應付不了的?!?/p>
外交上的守口如瓶似乎不必推演至家庭事務。彼得·佩金科特怎么都想不明白,春上到他們家小住的康斯薇洛·范·貝爾雍太太為什么去浴室的時候總帶著兩個珠寶匣,還對每個在走廊碰到的人解釋說那只是她修指甲和面部按摩的工具。
小貼士
薩基是英國小說家赫克托·休·芒羅的筆名,此名取自11世紀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所著詩集《魯拜集》。他于1870年2月18日出生于緬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薩基入伍參戰(zhàn),陣亡于索姆河戰(zhàn)役。他的短篇小說多以20世紀初英國上層社會和中產階級窮極無聊的生活為題材,諷刺他們的淺薄、庸俗、勢利和裝腔作勢。這群人中大多數(shù)游手好閑,用宴樂、清談、吹牛、爭風吃醋、無事生非來填補生活的空虛。小說在形式上是傳統(tǒng)的,但結構嚴密,筆調辛辣,多警策之言,故事的結局往往令人發(fā)噱或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