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平

那年頭人很窮，百姓逗樂多半靠瞎侃，侃著侃著便侃出許多典故，許多順口溜。

瞎背瘸便是小城老街人編出的四大好笑之一。何謂瞎背瘸？就是瞎子背瘸子。說的是瞎子阿五背瘸子阿六一搖三擺走在老街上，去四牌樓下賣藝的情景。小城的老人現(xiàn)在提起瞎五和瘸六滑稽的樣子，還笑得噴飯。

瘸六第一次碰到瞎五是在一個午后，瞎五正在屋檐下晃著腦袋拉胡琴。那年頭正常人想填飽肚子都很吃力，一個瞎子想活下來總得有點本事，于是瞎五便拉胡琴。

雖然都住在西街，但因為阿六瘸，很少出門，這天幾乎爬行來到胡同口，才看到了搖頭晃腦的瞎五。瞎五的眼窩深深凹下去，但卻仍隨著晃動的身體。不停地眨巴著，燦爛的陽光照上去，留下一個滑稽的光圈兒。

瘸六便笑，嘻嘻嘻笑個不停。瘸六才知道還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能看到老街，看到小城八大戶氣派的宅院，看到天上的飛鳥，看到地上的禽獸，還有街上穿戴得花花綠綠的漂亮女人，瘸六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瞎五太投入了，沒聽到瘸六嘻嘻的笑聲，依舊晃腦袋拉他的胡琴。

想到遠處看看不？王家宅院好氣派，濮河流水好清澈啊。瘸六甕聲甕氣地問。

誰家的雜種？這次瞎五聽到了，氣憤地收了胡琴，對聲音的方向罵，吃飽了撐的？為啥捉弄一個瞎子？

瘸六笑得更厲害了，整個身體彎下去，窩在地面上，如條狗。瘸六笑瞎五，更笑自己。咋能這樣問瞎子呢？瘸六止了笑，說，誰家的雜種也不是，是陳三根家的瘸子阿六。

你是瘸六？瞎五眨巴著空洞的眼睛。聽說過，聽說陳三根家有個瘸子，因為瘸得厲害，走路如猴子一樣擺。瞎五天生的瞎，不知道猴子走路什么樣子，但卻能從人們議論的口氣里，想象出瘸六滑稽的樣子。瞎五也笑了，笑得眼窩又塌下去一層。瞎五說，瞎子看不到，瘸子去吧。

于是，瞎五和瘸六都笑了。

瘸六說，我不能去，你不能去，但咱倆能一起去。

一起去？瞎五再眨巴眼。瘸六說，是呀是呀，你背我去。

瞎五哈哈大笑，眼窩只剩下兩個點兒。瞎五說，拉倒吧你，我出力你飽眼福？

瘸六說，我給你描述呀，我可以把好看的一樣樣給你說。瞎五想了想，便將瘸六背在背上。于是老街里便出現(xiàn)了瞎五和瘸六合二為一的影子。

人們擠實了老街，到處是嘻嘻哈哈的笑聲。瞎五和瘸六不管這些，瞎五只管走他的路，瘸六只管描述美景。于是，瘸六有了人生第一次“遠行”，瞎五飽了人生第一次“眼?！?。

回來后兩個人又笑，笑得很幸福。

瞎五說，以后咱就這樣，中不中？瘸六說，中，咋不中呢。

瞎五說，咱也不能吃閑飯，咱掙錢去。瘸六問，咱兩個廢人，能掙錢？瞎五說，咱去四牌樓下開場子，我拉胡琴你表演。瘸六哈哈大笑，拍著地直夸瞎五的想法絕。

那以后老街上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瞎五搖擺的影子。

瞎五練了多年的胡琴終于派上用場，抑陽頓挫，凄凄婉婉，瞎五胡琴一響，外面便是一圈兒人。

瘸六本來就滑稽，再拿銅鑼這么“嘡嘡”一敲，如猴子似的走兩圈兒，又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便有碎錢“叮叮當當”扔進瞎五面前的破碗里，瞎五和瘸六第一次自食其力，高興得買了老酒，醉得一塌糊涂。那以后兩個人干脆搬到一起，住在瞎五家的老宅子里。

這年小城大旱，又遭蝗災(zāi)，蝗蟲過處風卷殘云，秋莊稼顆粒無收，餓死了許多人。于是便有死了男人的寡婦擠進城里，尋人家，求飯吃。

這天媒婆領(lǐng)來一個女人，面黃肌瘦，眼窩浮腫，說只要滿足兩條就肯嫁。一條是不憨不傻，一條是能填飽肚子。那年頭能滿足這兩條的人實在不多，于是媒婆便想到了瞎五和瘸六。開場子后瞎五和瘸六吃飯不是問題，又不能說哪個傻吧？女人的兩個條件都具備。

女人看了卻搖頭。媒婆說，總比餓死強吧？女人仍搖頭，不肯。媒婆氣得跺腳走人了，剩下女人站在當院哭泣。

瘸六瞅瞅女人的臉，又瞅瞅手里的半塊饅頭說，吃吧，相不中不要緊，別餓著。女人抓了饅頭一陣狼吞虎咽。女人沒去處，瘸六便讓她暫時住耳房里過夜。

瞎五又背瘸六買了酒，夜里對飲，一陣陣唉聲嘆氣。一輩子沒沾女人的邊，來了女人又看不上，喝著喝著便醉了，瞎五呼呼大睡。

鬧心，瞎五半夜醒了喊瘸六，卻沒人應(yīng)。瞎五突然覺察到了什么，摸著去耳房，聽到里面瘸六急促的喘息聲。

鬧翻了，瞎五把瘸六和女人趕出了門。

瞎五再不背瘸六，而是自己摸索著去拉胡琴。沒有了瘸六的滑稽表演，瞎五臉也僵，手也僵，曲調(diào)也僵，更加凄婉，收入大不比從前。

瘸六沒有瞎五的胡琴，滑稽再派不上用場，便沒了收入。女人走了，又剩下瘸六孤零零一人。瘸六好后悔，可無臉再見瞎五，直到死也沒向瞎五說道歉。

拉完一段胡琴，該瘸六的滑稽表演了。瞎五才猛然想起，瘸六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瞎五便眨巴空洞的眼，望虛無的天。（責編:云妮 yuner@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