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顯
那一年,我剛進法院,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認為刑事司法的真諦就是主持正義、蕩滌邪惡。第一次接觸死刑案件時,我并不是承辦人。合議庭當時正討論一起故意殺人案,兇手是一名在酒吧與人起了爭執(zhí)的青年男子,他一怒之下,回家拿刀捅死了對方。
合議庭內(nèi)部形成兩種意見:一方認為被告人屬于激憤殺人,罪不當誅;另一方認為被告人蓄意殺人,其罪可誅。我的意見是,被告人是在與人起了爭執(zhí)后,返回家中取刀,應該不屬激動殺人,而且主觀惡性嚴重。這種意見得到了多數(shù)人的贊成,并被合議庭采納,那名被告人也最終被判了死刑。
不久,二審與復核結(jié)果下來,上級法院維持原判,被告人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那一天,我也去了。在刑場上,我見到了那個青年。那一刻,我突然懊悔莫名,內(nèi)心反復問自己:“他,真的該被處死嗎?”這是一個文弱、清秀的年輕人。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惶恐。
判他死刑,在法律上沒有錯誤,可為什么我一見到他就會那么懊悔?是那雙眼睛么?自那以后,只要是死刑案件,在我未親眼見到被告人的情況下,我再也不敢輕易表態(tài)。也是從那刻起,我才真正明白“可殺可不殺的堅決不殺”這句話的含義。當審理死刑案件時,只要我在判決前稍有一點法理、情理乃至證據(jù)認定上的猶豫,我都不會做出死刑判決。
去年七月,按照最高法院的要求,所有死刑案件都實現(xiàn)了二審開庭。今年,最高法院最終收回了死刑核準權(quán)。許多人說,二審法官跋山涉水去開庭,復核法官千里迢迢來提訊,無形中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也變相加重了司法負擔。然而我的經(jīng)歷告訴我,沒有什么司法負擔的分量大得過生命的重量。如果你連這個人都沒有見過,又憑什么宣判他死刑呢?
許多人都對死刑的執(zhí)行過程感到神秘,其實,對執(zhí)行者而言,最大的震撼,往往是瀕死者對生命的不舍與留戀。一次,一名死囚即將執(zhí)行槍決,臨刑前,他突然對法警提出個請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有塊石頭,如果倒下,這石頭正好磕著我的臉。”法警滿臉迷惑地朝執(zhí)行指揮看看,指揮嘆口氣,說:“給他挪吧?!痹趫稣叨家姂T了執(zhí)行場景,看到這一幕卻都很動容。
一位資深法官曾對我們說,如果你缺乏對生命的敬畏感,就不配做一名刑事法官。這種敬畏,既包括對被害人的,也包括對被告人的。一位生性膽小的女同事曾辦理過一起強奸殺人案。她說,閱卷時,自己看過被害人生前的照片,那是很漂亮很清純的一個女孩兒。再看尸體解剖照片,雖然尸體已被焚燒甚至腐爛,但她卻一點也不像從前那樣覺得惡心、可怖。她說:“這個時候,她在我心中就是一個可憐的小妹妹,我認真閱卷,就是為她申冤,我為什么要害怕她的尸體呢?”事實上,許多年輕的刑事法官,就是在一張張這樣的尸體解剖照片前體會到自己肩上責任的分量,并最終完成了從法科學生到法官的成長過程。
有位哲人曾說:“法律家判斷對錯,政治家權(quán)衡利弊。”可對于刑事法官來說,判斷對錯是一方面,有時也必須像社會學家乃至政治家那樣,跳出法律本身,去考量更多的利與弊。有許多案件中的情形,涉及到倫理、道德、政策、民族、文化等各個層面,單靠法律已很難解釋清楚。在社會總體公平正義難以達到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力圖在一起起個案中實現(xiàn)具體正義。
作為法官,有時我們自己也不能左右判決的結(jié)果。一場刑事訴訟,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被害人或者被告人親屬上訪、鬧事,幾乎成為判決之后的常態(tài)。當事人有時鬧兇了,本地政府就會過來干涉,提醒我們不但要注重法律效果,還得考慮社會效果??墒乾F(xiàn)實中許多事情,哪里是能夠簡單地用辯證法折中解釋清楚的?許多冤案錯案,就是在法律效果對社會效果的妥協(xié)中慢慢催生。而“民憤極大”或是“社會危害性極其嚴重”這類抽象話語,對案件走向的影響經(jīng)常要大于明確的法律規(guī)范。
死刑核準權(quán)收回至最高法院后,本地政府對死刑判決影響力逐步變小了,一些當時頂不住壓力判了死刑的案件,紛紛被發(fā)回重審??晌覀円部傇诟锌?如果核準權(quán)早一些收回,也許當初一些罪不至死的人就活下來了。
在擔任刑事法官的同時,我和我的同事們,力圖讓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同于常人。但辦理死刑案件,心理壓力是難免的。我們易處于焦灼狀態(tài),思維反復在某個問題中糾結(jié)纏繞。午夜夢回,經(jīng)常夢到極端殘酷、殘忍的情景。長期目睹社會的最陰暗面與人心的最丑惡面,我們有時也會變得敏感、易怒而又多疑。我們最大的希望,是少一些被害者,少一些罪行,少一些死刑。此外,如果給我們一些心理輔導,那就更好了。警察開一槍都要接受心理輔導,更何況我們這些每天都要進行生死抉擇的刑事法官呢?
今年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偶然翻到自己學生時代抄寫的讀書筆記。其中一則抄自民國法學家吳經(jīng)熊的自傳。上世紀三十年代,吳經(jīng)熊曾是上海特區(qū)法院的院長。他在自傳中寫道:“我當法官時,常認真地履行我的職責,實際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內(nèi)心深處,潛伏著這么一種意識:我只是在人生的舞臺上扮演著一個法官的角色。每當我判一個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靈魂祈求,要它原諒我這么做,我判他的刑只是因為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為這是我的意愿。我覺得像彼拉多一樣,并且希望洗干凈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盡管他也許有罪。惟有完人才夠資格向罪人扔石頭,但是,完人是沒有的?!?/p>
在這則筆記旁邊,學生時代的我給的批注是:“偽善。”
現(xiàn)在,我拿出筆,輕輕劃去那兩個字,在旁邊寫上了:“人性?!?/p>
【選自《騰訊·博客》】
題圖/權(quán)力/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