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燕
蘭香,你的酒喝完了嗎?陳嫂站在井沿邊問。
蘭香弓著腰,憋住氣,漲紅著臉,使勁地拽著井繩,兩手交替著一下一上,把水桶拖出井口,重重地杵在井邊。滿滿一桶水順勢蕩出來,蘭香跺了兩下腳,也沒避開,腳上的布鞋被濺得濕漉漉的。
還早著呢。蘭香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說。
男人剛死不久,就有人給蘭香做媒。蘭香說,他爹給我釀的酒都沒喝,我咋能改嫁呢,人得憑良心啊。過了一年,又有人上門提親。蘭香說,水娃他爹釀的酒太多了,看來一年半載是喝不完的。第三年,蘭香對媒人說,我咋能喝著死鬼釀的酒與別的男人過日子呢?
于是,“蘭香,你的酒喝完了嗎”成了上門提親的人的開場白。提親的人說過開場白,就眼巴巴望著蘭香,希望蘭香暢暢快快地答一句:早喝完了??商m香呢,或攏攏頭發(fā),或在圍布上擦擦手,或撩撩衣角,然后才歉意地說,沒呢,還有幾大罐。
這酒也太經(jīng)喝了吧,十年了還沒喝完。陳嫂嘟嘟嚷嚷地離開井臺時,蘭香沒抬頭,仍然弓著腰,憋著氣,漲紅著臉,拽牢井繩,可兩手的交替卻停止了。水桶懸吊在井中央,晃晃蕩蕩,蕩得蘭香眼里的水一滴滴掉在井里,打得井水啪嗒啪嗒直響。
那年,男人經(jīng)過蘭香家門前,看見蘭香在打水。井邊,蘭香望了男人一眼。蘭香眼中一汪水,如井中之水。男人就喜歡上了蘭香。
男人進了蘭香家的釀酒房。一天,男人看見蘭香從酒池里舀起半碗酒,一仰脖子就喝了個精光,喝完,還抹抹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男人有些驚異,額頭間“川”字跳過。第二天,蘭香又進來喝酒。男人忍不住,說,女子家還是不喝酒好,更不要喝烈性酒。蘭香不悅,不搭理男人,照常有一口無一口地把酒當水喝。蘭香每來酒房一次,男人眼里的憂傷就重一分。
蘭香家世代釀酒。蘭香自小愛酒,三歲一勺,五歲半杯,十歲兩盅。蘭香爹擔(dān)憂,說,誰家女子像你這樣,看你將來咋找婆家?蘭香端起爹面前的酒盅,抿嘴一笑,說,誰讓爹釀的酒這么好喝呢?說完,猛咂了一口酒。喝過酒的蘭香,面若桃花,嬌嬌柔柔,蘭香爹再多的擔(dān)憂也說不出口了。
一日,蘭香正彎身打水,男人捧著一罐酒來到井邊,說,你喝這個。女子家,喝溫和的酒好。蘭香疑惑地看看男人,你釀的?你嘗嘗,好不好喝。男人說。
蘭香輕輕揭開封口,酒香一下就彌漫開來,連旁邊的小狗也揚起了頭,伸長舌頭舔嘴皮子。蘭香輕啜一小口,細細品味,只覺醇厚宜人,滿口溢香。
蘭香問,啥酒,這樣好喝。
嘿嘿,嘿嘿,嘿嘿。男人低著頭,憨笑,腳不住地蹭地,雙手也搓來搓去,把蘭香的心搓得像井里的水,泛起漣漪。
兒子水娃滿地跑時,男人卻死了。男人直到死,也沒給這酒取一個名。那日,釀酒房突然起火,男人不顧一切地往里沖,蘭香拉不住。男人說,我剛給你釀的十二罐酒還在窖里。男人沖進去,抱出一罐又一罐酒,男人的頭發(fā)和衣服開始粘上火星。蘭香哀求,別去了!男人不甘心,說還有一罐,轉(zhuǎn)身又沖了進去。烈焰沖天,男人與第十二罐酒一同消失在火海。
蘭香每晚都從酒罐里舀一勺酒,仰脖子一口吞下。水娃問,娘,你喝的啥?酒,你爹釀的酒。好喝嗎?好喝。娘,我嘗嘗。小娃子,不準喝酒。蘭香越不讓水娃嘗,水娃越好奇。一日,水娃趁蘭香不在,偷偷地從酒罐子里舀出一勺,學(xué)蘭香的樣子,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喝起來。
有啥好喝的,跟水一樣。水娃喝完,酒勺子一丟,跑出了屋。從此,水娃對蘭香的酒失去了興趣。
不僅水娃對蘭香的酒失去興趣,媒人對蘭香也沒了耐性。只有陳嫂和蘭香閑談時,聊著聊著,偶爾會突然想起,就問,蘭香,酒喝完了嗎?咋喝得完啊,蘭香說,那么多的酒。那還有幾罐?陳嫂問完,也不等蘭香回答,話頭不覺就轉(zhuǎn)開了。
水娃快結(jié)婚時,蘭香卻一病不起了。一日,蘭香從昏迷中醒來,對守在病床前的水娃說,水娃,給娘打盅酒來,娘想喝酒。娘,醫(yī)生說你不能喝酒。娃啊,娘想回家,娘要喝你爹釀的酒。
水娃連夜趕回家,在蘭香平時喝的酒罐中倒出一盅酒。蘭香喝一口酒,喘兩下氣,說,你爹留下的酒,在窖里。說完,就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從蘭香眼角無聲滑落。
水娃婚宴上,陳嫂問水娃,你娘的酒喝完沒有???沒喝完的話,也拿出來我們嘗嘗。
水娃想起娘臨終前說的話,趕緊跑進窖里。十一個酒罐齊整整地擺放在墻角,水娃一個個看去,那封口的紅布,似乎都不曾揭開過,已褪色泛黃。
水娃啟開封口,一股濃厚的酒香頓時飄散開來。水娃用指尖蘸了點酒,舔舔,只覺醇厚宜人,滿口溢香。
婚宴上,所有的賓客都醉倒了。水娃一滴也沒喝,他想起多年前偷喝娘的酒,那酒的味道,淚奔流而出。
(責(zé)編:云妮 yuner@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