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旭
高大樹木遮映下有些陰森幽暗的天一閣,在雨天就越發(fā)地陰森幽暗了。四百年之后的我,循著范欽當年的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于這座讀書人的圣殿之下,這就是讓我夢魂牽繞的天一閣。然而,當我真正走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竟然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陌生。
讓我吃驚的是,園林化的天一閣規(guī)模已越來越大,而作為藏書樓的天一閣卻越來越小。它蜷踞一隅,被假山和假水所包圍,被花草林木所包圍,被全然不相干的亭閣樓臺所包圍。這里有從寧波各處移植來的景觀,使天一閣顯得越發(fā)孤獨和瘦小,以致許多人游覽過后竟然不知哪里是藏書的天一閣。尤其是秦氏支祠的戲臺,它以自己的金碧輝煌,向人們炫耀著金錢的魅力,嘲弄著讀書人的寒酸。
讓我吃驚的是,人們所盛贊的天一閣藏書對大學者的開放,其實并不是什么偉大之舉,只不過是一些人的自我炫耀罷了。因為只有向極少數(shù)人的開放,才會彰顯極少數(shù)人的榮耀。黃宗羲上去了,全祖望上去了,袁枚上去了,郭沫若上去了,今人余秋雨也上去了,所以他要在《風雨天一閣》一文中借黃宗羲洋洋自得地說:“從此以后,天一閣有了一條可以向真正大學者開放的新規(guī)矩,但這條規(guī)矩的執(zhí)行十分嚴苛,在此后近二百年的時間內(nèi),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十余名,他們的名字,都是上得了中國文化史的。”
讓我吃驚的是,天一閣并不是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受到了妥善的保護。范氏家族維系這座樓閣,已經(jīng)筋疲力盡。年久失修,書籍被盜,樓閣倒塌,風雨飄搖,若不是社會的贊助,這座樓早已頹傾。一位參與天一閣古籍整理的專家說:“現(xiàn)在不少書籍蠹蝕極為嚴重。若把紙包打開,就可能會碎成‘片片紙蝶。”而且,“天一閣藏書受蝕嚴重,不少已經(jīng)板結(jié)成塊,書樓工作人員有時一天也揭不開一頁”。
讓我吃驚的是,擁有如此多的書籍,范家的子孫竟然沒有出一個大學問家。幾百年來,就連那些天一閣藏書的書目,都是外人在整理。更讓我想不到的是,范欽的子孫中不僅有的從來沒有看過里面的藏書,還有的竟然目不識丁。清朝秀才王定洋就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積德與兒孫,兒孫享其福,積書與兒孫,兒孫不能讀,試看當年范司馬,藏書空滿天一閣?!?/p>
讓我吃驚的是,范欽并不是一個在仕途上“耿直不阿,公然冒犯權奸嚴氏家族”的人,反而是一個和奸相嚴嵩相處得十分融洽的人。當年范欽被委任為九江按察副使的時候,嚴嵩還以詩相送。一個“廉潔清正,一身正氣”的官吏,為什么會得到奸相嚴嵩的歡心?什么是歷史的真相?什么是人的本來面目?
我不得不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愛書與愛錢,兩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區(qū)別?愛書就高雅?愛錢就鄙俗?愛書與愛錢,其實這兩者之間本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如果愛錢是吝嗇鬼的話,那么愛書而不讀書,不過是愛錢的吝嗇鬼把錢變成了書,轉(zhuǎn)換了一個吝嗇的形式而已。其實在范欽的眼里,這些書和古玩字畫,和那些奇珍異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只不過是收藏的分類不同罷了,和“健全的人格”以及“文化的良知”無關。
一個守財奴,最大的憂慮就是兒孫們會成為敗家子。所以,他必須把自己的子孫也打造成和自己一樣的守財奴。所以,范欽為他的那些帶不走的書制定出一套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天一閣“代不分書,書不出閣”,成為一條鐵律。這樣的制度對保護書籍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沒有目的的保護又有什么意義?范欽愛書如命,子孫目不識丁,如此巨大的反差,讓人怎不震驚?
也許,要使其忠心,必使其愚昧。只有愚昧的子孫,才會恪守祖訓。所以,在范欽的眼里,只要書在,子孫愚昧,又有何妨?這大概也是我們民族的一個縮影和悲劇所在吧?
守著一座文化的金山,卻是一群精神上的窮漢,一個家族怎能不沒落?我忍不住要問范欽,你要那些書究竟想做什么?你要將那些書保存到哪一朝,哪一代?
書的價值不在收藏而在使用,沒有使用,便毫無價值。
其實,我們和范欽的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們不知道自己守護的東西究竟是什么,而我們又何嘗知道,我們竭盡一生所守護的東西是什么呢?
走出天一閣的時候,雨還在下著,我漫無目的地走進一條書店林立的街道。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這座文化名城之中,就在這樣一座神圣的天一閣下,每一個書店里都賣著盜版的圖書。我不能不為天一閣悲哀,我不能不為寧波這座文化名城悲哀。
我真的有些后悔了,一個不對普通人開放的樓閣,我來干什么?一個只對權威開放,只為權威帶來榮耀的樓閣,我來干什么?
【選自賀雄飛主編《中國歷史的宿命》世界知識
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