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蕓
15年前,父親被確診為胃癌的時候,母親哭了,哭得昏天暗地。
哭著,哭著,母親猛然停下來,洗了把臉,去集市上找來了收糧食的人,讓那人用拖拉機拉走了滿滿一車小麥和玉米。送走收糧的,母親又牽著兩只老山羊去了集市……那個上午,母親在家和集市間往返了好多次,把家里能換錢的東西都賣掉了。母親是地道的家庭婦女,燒飯、做針線活、伺候父親和我的吃飯穿衣。性情溫順平和,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水。在父親病倒的那一刻,母親體內堅強果敢的因素,忽然被激活了。
下午,母親就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帶父親去了省城的大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目不識丁的她、辨不清東西南北的她、走在病房里如同走迷宮的她,成了父親的主心骨。
她精心伺候著父親、鼓勵著父親,給父親找最好的大夫。她打聽到一位姓張的大夫手術水平比較高,就給人家送去了她認為足夠厚重的禮——兩只肥肥的大老母雞。她一連三天沒有合眼,顧不得洗臉、梳頭,就這樣蓬頭垢面地奔波著。一星期后,父親順利地做了胃切除手術。父親渾身插滿了管子,母親緊握著父親的手,驚恐地瞪著眼睛,眼神在各個管子之間徘徊,唯恐會出現(xiàn)什么異樣。兩周后,母親帶著父親回家靜養(yǎng)。
從母親盯著父親的目光中,我讀出了他們的愛情。以前,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天下最土的夫妻。用相親的落后方式結合,沒有轟轟烈烈的戀愛,婚姻生活平淡如水。倆人都不愛說話,好像為活著而活著。直到一方有難的時候,他們的愛情才綻放出了最美麗的色彩。無須言語表白,只是把自己化成一堵厚厚的墻,為對方遮風擋雨。
父親的胃全切除了,消化系統(tǒng)也改了道。他一天要吃五六次飯,每頓吃得很少,不能吃硬食,不能吃刺激性的東西。母親耐心細致地做著每一頓飯,她的體內似乎安裝了一臺精準的生物鐘,無論多忙,無論身處何地,她都會在父親感覺要餓的那一刻回家,及時為他做好可口的飯菜,等父親吃下再回去繼續(xù)勞作。偶爾走走親戚,也是從不在親戚家吃飯,急匆匆地往回趕。在集市上做小買賣時,等不及罷市就收攤。這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從不祈求父親幫她分擔任何家事,更不祈求他創(chuàng)造多大價值。她要求父親什么都不要操心,安心靜養(yǎng)。她只想他能好好地活著,陪她共度余生就心滿意足了。
2005年的晚春,母親突然中風。父親抱著母親,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空中回蕩。
母親雖然保住了性命,卻癱瘓在床,不會說話,不能動彈。一雙枯黃的眼睛,成了心窗,傳遞著她的心事。眼神中滿是愧疚、悲傷,為自己不能再照顧父親,為隨時可能會消失掉的生命,她不想丟下孤零零的父親。父親一下子勤快起來,不知疲倦似地忙碌著。母親望著父親給她做飯,給她按摩,嘴角抽搐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父親用那雙粗糙的手幫母親擦著淚,說著安慰的話,細心地用小勺給母親喂飯、喂水。父親說他要親自照顧母親,不讓母親感覺孤單。他們就這樣守著,守著。
那年的深秋格外的冷。母親的病情繼續(xù)惡化,到后來,吃喝不進,人也慢慢萎縮了,除了還有微弱的呼吸,幾乎沒什么生命體征。多年來,和母親分床而居的父親躺在了母親的身邊,拉著母親的手,緊緊挨著她,似乎想要給母親傳遞溫暖。我對父親說,母親沒有知覺了,感覺不到冷,給她多少溫暖都感覺不到了,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要緊。父親搖頭,說母親是沒有知覺了,可她還活著,能感覺到冷暖,他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凍著。暖著她,她不一定知道,但他的心到了,他拗不過自己的心。
一個陰沉的天氣里,母親走了。她在父親的懷里,消失掉最后的一點體溫,她的身體,已經(jīng)萎縮得像個孩子。父親哭著久久地抱著母親,不讓人把她放進棺材。我哄父親說,天堂里沒有冬天,那邊暖和。父親這才松開了手。
安葬母親那天,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起了鵝毛大雪。我的淚和雪融在一起,心卻為母親感到幸福,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父親用病弱的身軀為她傳輸著綿薄的溫暖。
一年后,父親去世了。當初,他被確診為癌癥時,醫(yī)生說他最多只能活半年,而他卻活了10年,醫(yī)生也無法解釋。我想,應該是他和母親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愛情,才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奇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