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芹
內(nèi)容提要:莫里森的小說《天堂》付梓前作者自己命名的書名是《戰(zhàn)爭》。本文通過探析《天堂》和“戰(zhàn)爭”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分析了小說中依據(jù)“血緣法則”建立起的烏托邦“樂園”的不切實際和必然衰朽的歷史命運,指出《天堂》所展示的是一場膚色之戰(zhàn)、意識形態(tài)之戰(zhàn)和心靈之戰(zhàn);并以小說中黑人女性獲得心靈解放的方式為例,說明小說意在指出人類精神樂園的復歸需要人們觀念意識的再造更新、邏輯思維的多元整合、心靈氣質(zhì)的博愛寬容和文化態(tài)度的融合接納。
關鍵詞:《天堂》“戰(zhàn)爭”烏托邦血緣法則心靈之戰(zhàn)
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每一部作品問世,都要在評論界和讀者群中掀起一陣熱潮且有余音繞梁之勢。她力圖用寫作重構黑人歷史的方式,她對性別、種族、文化融合和黑人文化底蘊的關注,對愛的多面性的思考以及寓“政治”于藝術的手法,每每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1997年《天堂》(Paradise)的發(fā)表,再一次顯示了作家對“當代美國歷史編纂工作的小說化干預”(Widdowson)。
莫里森本打算將這部小說命名為《戰(zhàn)爭》(War),出版商擔心以《戰(zhàn)爭》為題目會使許多莫里森迷敬而遠之,遂說服作家將小說改名為《天堂》?!疤焯谩币辉~來自《圣經(jīng)》,又名“伊甸園”、“樂園”或“天國”,比喻不為任何瑣事苦痛所擾的樂土。莫里森解釋說她之所以接受這個書名,是因為她原本就想描述“因試圖建立樂園而產(chǎn)生的武力沖突”,所以以《天堂》為題目并不違背初衷:“我們關于天堂的概念是很有限的:它要求人們把自己看作幸運兒——即被上帝選中的人。意味著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與其他人隔絕開來,那就是天堂的本質(zhì)。它的定義是由曾經(jīng)去過‘天堂和沒去過‘天堂的人一起制定的,所以我同意出版商的觀點……開始我曾猶豫,但后來我意識到既然此書是對‘天堂提出疑問的,這題目也就行得通。其實題目后應該有個隱含的問號”(qtd.in Mori)。那么,莫里森到底想表現(xiàn)怎樣的戰(zhàn)爭?又展示怎樣的帶有問號的天堂或樂園?“天堂”里又會有怎樣的戰(zhàn)爭?
一、膚色之戰(zhàn)——建構“烏托邦”樂園
《天堂》的第一句話“他們先朝那個白人姑娘開了槍”(Morrison),便為小說奠定了種族、性別和暴力的基調(diào)。人們由此不難預測這部小說將是關于種族沖突和性別沖突。故事發(fā)生地孤懸于美國南方黑人社區(qū)小鎮(zhèn)魯比和距其十七英里的俗稱女修道院的女性避難所。魯比鎮(zhèn)前身黑文(Haven)是由一群因內(nèi)戰(zhàn)結束而擺脫奴隸制桎梏的非裔美國人建立的。1889年,他們在撒迦利亞帶領下攜妻帶子從路易斯安娜州向北赤腳徒步遷徙以期尋求到屬于自己的自由樂土,途中雖很艱難,因膚色黝黑遭到白人和淺膚色黑人的雙重拒絕,受盡冷遇,但憑著對生活的美好信念和憧憬,終于于1890年在俄克拉荷馬州建立了自己的純黑人“山巔之城”(Byers)、“心靈之園”黑文鎮(zhèn)。黑文(haven)意為“安全之所、憩息處、避難所”,在發(fā)音和書寫上近似“天堂”(heaven)一詞,表達了黑人建立自己的塵世樂園和圣地的憧憬。而他們的朝“圣”之行,則被賦予了最初移民到美國的清教徒的寓意。懷著對拒絕排斥他們的白人和淺膚色黑人的怒氣與傲氣,他們把自己的苦難史圣化為《圣經(jīng)》中被迫出走埃及的以色列先民的歷史,視自己為“上帝的選民”。他們筑烤爐為約,一度建立起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理想烏托邦,在與世隔絕中享受著自主的幸福。但到1949年由于小鎮(zhèn)經(jīng)濟受國際、國內(nèi)政治的侵擾,黑人與西進的白人混居,黑文的“烏托邦”樂園隨之衰落。
于是,第三代黑人摩根家孿生兄弟迪肯和斯圖爾德退伍后,懷著對被拒絕的歷史的痛心疾首,為扭轉黑文鎮(zhèn)的頹勢,尋求新的發(fā)展機會,帶領十五戶人家,把烤爐拆分裝載,再次踏上遷居征程。遷移途中,摩根家的女兒魯比在急需治療時因是黑人被醫(yī)院拒絕住進病房而死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這使他們變得更加狹隘排外。為紀念死者并寄托希望,他們把新的定居地取名魯比,在鎮(zhèn)中心重筑了祖?zhèn)鞯目緺t,企圖重建“樂園”和黑人的生活理想。吸取了前人的教訓,牢記著被拒絕排斥的歷史,他們在魯比鎮(zhèn)把屈辱的歷史倒置,上演了一場以血統(tǒng)論優(yōu)劣的黑人種族主義鬧劇。膚色最深的七大家族被稱為“八層石頭”,他們實行封閉隔離、自給自足的政策,認為外人和敵人“是一回事”,并實行黑皮膚至上的種族主義,以膚色深淺論道德優(yōu)劣。他們“頭腦中固有的東西,即奴隸制下他們所被禁止的白人方式,對外人的猜疑和排斥都在重演,以另一種方式再現(xiàn)”(高春常110)。為了保持血統(tǒng)的純正,他們強迫米努斯與白膚未婚妻離散,造成他終日借酒澆愁;他們歧視羅杰·貝斯特,因為他娶了白膚的混血女子,他的女兒帕特里夏和外孫女比莉·狄利亞因承繼了淺膚色也倍受心靈折磨。比莉因三歲時當眾把禮拜天的緊身短襯褲拽了下去而被視為瘋丫頭、放蕩女子并被母親痛打,原因不言自明:她膚色淺。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在她未婚先育的密友阿涅特舉行婚禮時,她仍是守身如玉的處女,而阿涅特因為血統(tǒng)純正,盡管十四歲時就有了性經(jīng)歷卻受到鎮(zhèn)上人的保護。足見在魯比“血緣法則”規(guī)定著人們的雙重道德標準。膚色之戰(zhàn)中,道德被迫讓位于碳黑膚色的尊嚴、母愛屈服于血統(tǒng)的純正、愛情服從于種族的永生。
實際上,《天堂》里的男主人公們在試圖建立他們的“烏托邦”樂園的過程中,的確承受著種族主義的苦難與恥辱,在反抗與消解膚色所帶來的尷尬過程中,他們自己也由爭取自由的斗士變成了固步自封、惟我獨尊、隔絕孤立的頑固派?!熬驮谒麄冊谌松斫佑|上逃離白人的同時,他們的生活方式卻在急速地美國化。他們是以躲避白人的方式接近白人的理想;他們創(chuàng)造的社會是對他們脫離出的那個社會的模仿”(高春常110)。因此,他們所引以為豪的小鎮(zhèn)魯比,也不免打上了種族隔離的烙印,成為矛盾重重的“烏托邦”。而“烏托邦”、“世外桃源”和“天堂”這類詞本身就意味著或多或少的與世隔絕、閉塞保守,其結果必然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在一個沒有參照物的孤島社會中,人們單純憑對理想藍圖的憧憬建設家園,在缺乏博愛和寬容的條件下,“天堂”安在?莫里森以“天堂”里的悲劇對非裔美國人在爭取自我權利和重構自我的過程中某些絕對化的傾向提出質(zhì)疑,并借銳意改革現(xiàn)狀的米斯納牧師之口,表達了對“烏托邦”理想絕對理念化的擔憂,警示人們在反對種族歧視過程中走向固步自封極端的危機:“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帕特,分隔我們、孤立我們是他們的慣用伎倆。與世隔絕無異于扼殺好幾代人,這是沒有前途的”。
二、烤爐之戰(zhàn)——失“樂園”
魯比鎮(zhèn)雖貌似“樂園”,卻也承載著因隔絕而帶來的苦難并搖搖欲墜。魯比鎮(zhèn)表面上秩序井然、鄰里友愛,儼然是人間樂園,骨子里卻暗流洶涌、危機四伏,經(jīng)歷著由于僵化停滯所產(chǎn)生的陣痛和觀念變革。從前的完美城堡如今變成了一座“監(jiān)獄”(stomce),人人自危,恐慌開始蔓延。由于新小鎮(zhèn)之父采取封閉僵化的措施,新的分歧悄然而生——男女之間、隔代之間、家族之間(不僅是八層石頭家族與非八層石頭家族,還有八層石頭家族內(nèi)部,如摩
根家族與弗利特伍德家族)。魯比鎮(zhèn)第一家族的雙胞胎兄弟二人,一個始終未生育(斯圖爾德),一個在越戰(zhàn)中失去兩個兒子(迪肯);而且斯圖爾德的妻子達薇感到她的丈夫“獲得的越多,他的失落也就愈加明顯”;由于企圖保留黑皮膚的純正世代近親結婚,弗利特伍德家族倍受接連降生的畸形兒之苦,整個社區(qū)顯出種族退化的跡象;小鎮(zhèn)人心不古,盜竊、謀殺時有發(fā)生;鎮(zhèn)上的年輕人受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青年反主流文化的影響,傳統(tǒng)價值觀念動搖,生活觀念有了很大的變化,酗酒、斗毆、墮胎、未婚同居、未婚先孕現(xiàn)象屢見不鮮;宗教派別之爭異常激烈……如果說小鎮(zhèn)一度確曾建立起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那么,這個樂園則因其完全違背了祖先們創(chuàng)立“天堂”的初衷而日見衰朽,幾至坍塌。
失“樂園”的過程同時伴隨著小鎮(zhèn)人們圍繞著烤爐的觀念之爭、意識形態(tài)之戰(zhàn)。圍繞著大烤爐的存留及爐灶嘴上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原鑄銘文所發(fā)生的爭議,表明了新老兩代人及男女兩性對待精神遺產(chǎn)的分歧態(tài)度。老一代認定爐灶嘴上的銘文是“當心他(上帝)皺眉”——警告人們不可違背上帝的意旨?!皩\生兄弟相信,是當祖父發(fā)現(xiàn)正直之途非常狹窄時為烤爐的嘴唇選擇了這句話”,而且“要表達永恒的至理”。對孿生兄弟為代表的老一代人而言,烤爐是祖輩們永恒的恥辱、仇恨、排外和對樂園夢想的見證和代表,他們將烤爐原封不動地搬遷到魯比,因為烤爐的永存意味著祖輩歷史的永存,保持烤爐的原樣意味著忠實地繼承歷史,因而不允許任何人改變、搬遷或給爐嘴上的座右銘添刪任何東西。米斯納牧師和年輕人也以自己的方式挑戰(zhàn)著老一輩的權威和那一神圣法則。對他們來說,歷史是開放動感的。年輕人在烤爐上隨意涂鴉,并執(zhí)意要把烤爐上的話改成“是他皺起的眉頭”——上帝已然對現(xiàn)狀不滿,甚至“我們就是他的眉頭”——要做上帝的工具,實現(xiàn)他在人間的公正,還要參與歷史,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以給予它的價值“新的生命力”。米斯納牧師對由墨守成規(guī)、閉關自守所引起的僵化停滯的壓抑氣氛深感疑惑與不安:“為什么他們沒有自己的故事可講?談到自己的社會時他們就緘默不語了。沒東西可講,可傳給后代。就好象過去的英雄壯舉足以充當后輩的未來。就好象他們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復制品”。保守與改革兩種觀念的分歧由此可見一斑。
小鎮(zhèn)上的女性卻對歷史、對烤爐持不同的看法,并用自己樸素的觀點解構著男性宗法社會加以神圣化的歷史。迪肯的妻子索恩認為,烤爐早已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因為黑文建立的時候人們打獵是為了生存,拿回來的食物在烤爐上大家共享,而“魯比建成時打獵只是一種游戲了”。她認為,男人們把它拆分、運輸并復原,“本意是件好事,可是太過頭了。實用品變成了圣壇,就象冒犯了上帝的任何東西一樣,它把自己毀了”。女教師帕特里夏懷著對自己淺膚色的愧疚,為了逢迎黑皮膚至上者而以家譜的形式記載下小鎮(zhèn)居民珍視的過去,卻逐漸意識到小鎮(zhèn)有一個從未言明的規(guī)定:“只有烤爐上的話才有所暗示”。這個默認的規(guī)定就是“血緣法則”:白人和淺膚色黑人的拒絕傷害了他們的自尊,他們反過來以自己碳黑的膚色為榮,以淺膚色為恥,這樣,自尊得到維護,仇恨得以宣泄??緺t被“新小鎮(zhèn)之父”搬到了魯比,也就意味著他們將更嚴格地遵從這一生存法則。審視歷史使帕特里夏對歷史和現(xiàn)狀有更清醒的認識,能夠發(fā)現(xiàn)人們內(nèi)心深處由于偏狹、仇恨、對外排斥、自我封閉與黑皮膚至上所帶來的悲哀、不幸與無奈,意識到執(zhí)著于充滿仇恨的歷史記憶帶來的是個人的不幸與集體的災難,心靈的危機加速了精神世界的失衡,拘泥于烤爐所規(guī)定的“血緣法則”無異于自取毀滅,因此她焚毀了書稿。通過帕特里夏的省視,作者表明了自己對歷史的態(tài)度:黑人民族要健康良性地發(fā)展,就要學會勇敢面對自己屈辱的歷史,走出歷史的陰影,在記憶中忘卻,重要的是要著眼于現(xiàn)在和未來的發(fā)展。
三、心靈之戰(zhàn)——建構黑人女性的精神樂園
一個樂園已然瓦解,以紛爭退化和偏狹刻薄宣示著失敗。希望出現(xiàn)在另一個樂園,這就是莫里森放人小說中并置對照的一個業(yè)已廢棄的女子修道院。這里的女子們本來都是在外面的世界中飽受創(chuàng)傷和恥辱的女性:梅維絲,因不慎使兩個孩子窒息車中受到家人無盡的怨恨與指責;帕拉絲,目睹自己的男友和母親肌膚之親后又遭強奸;佳佳,渴望被愛但內(nèi)心充滿對種族沖突的恐懼;塞尼卡,自幼被少女母親拋棄而飽受身心創(chuàng)傷,常通過自虐尋求安慰和同情;院長康索拉塔雖自幼受到瑪麗院長的庇護,但被迪肯始亂終棄再加上老院長的去世使她曾一度怕見光明,躲在太陽鏡后和地下室里醉生夢死。但來自各地的這些“碎心的女孩、驚恐的女孩和脆弱的女孩”喚醒了她迷醉沉睡的母愛意識,她在自省中意識到“可怕的東西不在外界,而在內(nèi)心”,于是引領著這些受傷的女子開始了一場戰(zhàn)勝自我和心魔的心靈之戰(zhàn)。她教會她們自食其力,成為不依附于男人的獨立主體;同時她教她們學會自愛和互愛,熱愛自己的心靈和肉體,戰(zhàn)勝自我,忘掉痛苦。在她的指引下,姑娘們在地板上畫下自己的身體輪廓,在地下室溫暖的燈光里,以一種新的方式展開、臨摹與解讀自己的肉體;她們對著栩栩如生的人身圖訴說自己過去的苦難和壓抑以釋放自己,卸下心靈的包袱;她們通過互相傾訴與傾聽克服內(nèi)心對外部世界的畏懼,化解過去的傷痛,勇敢地面對被噩夢般的過去困擾的身心,以把握自我的方式獲得身心的自由和愉悅。戰(zhàn)勝了自我這個最大的敵人,她們找到了身體、靈魂和語言之間的秘密通道,最終達成靈與肉的統(tǒng)一,形成一個完整的身心,不再逃避,而是直面慘淡的人生,學會在困境中建構心靈的樂園。她們之間也逐漸由陌生疏離走向交流融合,建立起了一個遠離塵囂、獨立、互愛、自愛和自由自在的女性“天堂”。猶如紅塵外的另一個世界,這里的祥和平靜充滿了拯救的意味。她們以博愛和寬容接待魯比鎮(zhèn)那些受傷的女性,如十四歲就未婚先育無處分娩的阿涅特、連生了四個畸形兒精神幾乎崩潰的絲薇蒂、因膚色淺受盡歧視并被母親毒打的比莉·狄利亞,用無微不至的照顧撫平她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提供給她們一個精神的避難所。
但是,這樣的一個女性理想國卻對魯比鎮(zhèn)面臨著崩潰的烏托邦式樂園構成了潛在威脅,被“新小鎮(zhèn)之父們”看作是一座反烏托邦的地獄。她們海納百川的氣度投射著他們的偏狹閉塞,她們的獨立自由挑戰(zhàn)著他們的至高男權,她們混雜的膚色(其中有一個純白人)威脅著他們依據(jù)“血緣法則”建立起的純黑人烏托邦……因此,當魯比鎮(zhèn)潛在的危機一觸即發(fā)時,這些女性成了解決危機的替罪羊——他們襲擊了修道院。失樂園的悲劇在高度的期盼和現(xiàn)實的毀滅中通過暴力的方式達到了極致。
四、結語:重構種族自我,建立精神家園的曙光——復樂園的前奏
莫里森喜歡寫悲劇。她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寫的東西我想可以稱做悲劇形式,里面有凈化和啟示”(轉引自勒克萊爾)。在莫里森的悲劇作品中,人們讀出的不僅僅是悲劇人物的前車之鑒,還有被壓抑的生命中折射的星星點點人性的光輝和建立人類精神家園的希望。在《天堂》中,莫里森又一次憑借她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力,讓人們在混沌黑暗中看到了
重構種族自我,建立精神家園的曙光。她以襲擊修道院事件作為分水嶺,讓讀者在惋惜之余看到僵化的小鎮(zhèn)所經(jīng)歷的變化:“新小鎮(zhèn)之父”之一的迪肯·摩根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省后同他不知悔改的孿生兄弟分道揚鑣,赤腳到米斯納牧師處懺悔,并坦承自己“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這預示著迪肯向作者所倡導的對待種族問題的開放態(tài)度的轉變;小說最后一章,從來不承認死亡的魯比鎮(zhèn)居民為一個小女孩舉行了葬禮,標志著他們開始接受死亡,承認客觀現(xiàn)實;暴行過后,小鎮(zhèn)自我封閉的局面難以維系,小鎮(zhèn)自此由墨守成規(guī)走向融合開放。莫里森通過米斯納牧師之語設計的人類精神家園的藍圖正在人們的悔悟中悄然降臨:“我不是指天堂,而是指一個真正的人間家園。不是用錢可以買的、可以建造的、然后把別人擋在外面的城堡……”他相信“未來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羅杰會得到他的汽車加油站,與外界連接的公路也將鋪好,外來人來來往往,來來往往,有些人還會買個三明治或一聽啤酒……”小鎮(zhèn)接生員婁恩在獲悉修道院里被殺死的女子遺體都神秘地失蹤,沒人感覺有叫白人警察來的必要時,也表達了相同的信念:“上帝給了魯比第二次機會”。作為迎接新生命的接生員,婁恩看到了魯比從苦難中復活再生的希望。
《天堂》通過探究種族群體的思維范式,探討了究竟什么是人間樂園,應當怎樣來建設和維護它的問題。莫里森搖動的歷史萬花筒中,展現(xiàn)著纏綿糾紛的情感世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和異彩紛呈的背景來歷,在對美國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念戲仿的同時,嘲弄著人性中愚昧無知、固步自封的痼疾,歌頌著人類對于大同之愛的向往和孜孜以求。通過血統(tǒng)至上論與種族融合訴求、閉塞隔絕現(xiàn)狀與開放發(fā)展要求、男權中心論與女性精神重塑的撞擊與對搏,表現(xiàn)了作家對血統(tǒng)優(yōu)越論的種族主義、固步自封的“烏托邦”理想、惟我獨尊的男性宗法的重構性消解,同時將作家對文化融合、種族和解與女性解放的理性思考凸顯到前臺。作者不但消解了一個建立在因循守舊、排外封閉基礎上的樂園,而且以修道院中女性的生活方式為參照物,向人們展示了一個靈肉合一、精神解放、博愛、寬容與融合的人間天堂,并以此警示人們,一個沒有硝煙、秩序井然、眾生平等、互通有無、精神自由、民族融合的人間精神樂園的復歸需要人們觀念意識的再造更新、邏輯思維的多元整合、心靈氣質(zhì)的博愛寬容和文化態(tài)度的融合接納。惟其如此,才能實現(xiàn)“美美與共、人類大同”的人間天堂。
責任編輯:譚杉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