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即使是鄉(xiāng)下孩子,也很少有人認識半邊蓮。那種清熱解毒用途很廣的草藥,那種可以緩解爸爸病情的小草。
我一直對自己能找到這種難找的草藥而自豪。
當然,不包括那次。
我拋開爸爸團結友愛的諄諄教導,又一次和弟弟大打出手,卻被剛剛做完農活回家的爸爸撞見。他暴跳如雷,完全失去父親風范地沖過來揚起他厚重的手掌,卻又疲憊至極地扶住身旁的椅背,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過氣就吼:你們都給我,給我去找半邊蓮,沒一斤別回來!
一斤?您還真以為是割牛草啊!要知道,這種草藥由于農藥使用過多已經很少見了,一條田埂能找到一小把就是很了不起了。
我愣了愣,看一眼縮在一旁的弟弟,一跺腳,隨手拎個袋子轉身就走。媽媽拉住我,你爸說氣話呢,天不早了你還當真。我停下,卻沒有聽到爸爸像往常一樣叫住我。我不管媽媽怎么喊,扭身就走,去就去!
那是我和爸爸第一次起沖突,他咳出來的痰都帶血絲了,可他還有那么多力氣吼我。我坐在田埂上恨恨地想著??墒俏覜]有想過要離家出走。和許多農村孩子一樣,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叛逆,我還需要靠家人的汗水生活,什么都是他們給予的。
除了手中的半邊蓮。
可是這片田我都仔細找過了,只有一小把。半邊蓮太難找了,我把它放在鼻子下輕輕嗅著,半邊蓮獨特的清香隱隱約約,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我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沒有人跟出來。
天的確不早了。太陽從云層里射出的光芒暗淡了很多。春末的傍晚,田野里的禾苗被風吹得細細地響,空氣里是各種植物混合的葉香,還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
哭了一會兒,我突然記起幾天前曾在一個加油站后面的田埂上看到過很多半邊蓮。我一躍而起,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抓起塑料袋飛奔而去。
那片田在柏油公路下,路旁孤零零地蹲著一座加油站。還沒到那條小路我就聞到了一股清香!我忙低頭一看,啊,腳下竟是整片的半邊蓮。半尺高,長著米粒大的柔軟的葉,還開著小指甲蓋那么小的花。我驚呼一聲,驚喜地蹲下去。摸出小刀,小心翼翼地一把把割下,盡量不傷到根,以免以后長不出來。
草藥莖上滲出的點點白色乳汁很快浸潤了我的手,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采完時,太陽下山了,天真的暗了下來。在采藥的驚喜中,我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已經消逝,一心想要回家,要給爸爸看。
我完全沒有去區(qū)分,我的驚喜,是因為為爸爸采到了許多草藥而驕傲自豪,并非和父親斗氣取得了勝利。
當我一身草屑從田間爬上柏油路時,加油站的女主人正站在她的小菜地里微笑著盯著我。“你在干什么?”她顯然注意我很久了。
“我在找半邊蓮,是給我爸爸治病的草藥。”我大聲說。
“真是個有心的孩子?!彼χ涞溃爸皇悄惆职衷趺床蝗メt(yī)院治?”
“因為……”我猶豫了一下,爸爸是因為藥費太貴才自己找草藥的,“我爸爸很聰明,他自己懂草藥。而且吃了這個他已經好很多了!”我很奇怪自己脫口而出的竟然只有對爸爸的崇拜。
“你真孝順,哪像我們家……”女人嘆了口氣,抓著剛摘的青菜進屋去了。
孝順?我一怔。
我只知道爸爸吃的草藥都難找,比如鳳尾草長在磚石縫里,而大葉青是有毒的,對爸爸的身體常會有副作用。而且如果他去醫(yī)院就會好起來,如果他不用做那么多農活病情就不會加重,如果我——如果我今天不頂撞他,他就不會咳出血來!不!我怎么會是好孩子?我咬著下唇飛快地向家里跑去。
爸爸輕易地原諒了我,并且把晾在門外竹籃里的草藥指給鄰居看,“這是我家小年給我找的,兩三斤呢!”他的笑容像極了向人炫耀糖果的小孩,好像比我還要自豪。
我總是記起那個在微風里跑向加油站的傍晚,仿佛又聞到了半邊蓮的清香。我很慶幸,當我在爸爸身邊的時候,曾為他做過點什么,而現(xiàn)在,只能通過冰涼的電話線問他有沒有按時吃藥,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教會弟弟和媽媽怎樣識別半邊蓮,像幾年前爸爸教我一樣。
它生長在河床、田埂等濕潤地帶。群生。喜陰。莖葉本身也有香味,開花時更濃。很多人聞不到莖葉的香味,因為他們沒有過那么需要它的經歷。
很重要的一點是,它的花像蓮,但是只有半邊,這是它的名字的由來。
我常常認為我對爸爸的愛就像一朵半邊蓮。它的莖葉供給它所有的養(yǎng)分,它卻永遠只開出半邊的花。就像父母對子女傾注了所有的愛,子女回報父母的永遠只有一半。
我總是愧疚,總是拼命想要記住它的香味。雖然爸爸說過,半邊就夠了,夠治療他的病痛了?!?/p>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