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鼓浪嶼最負盛名的是各種風格的建筑,號稱“萬國建筑博覽會”,未免有些自夸,至少十幾國領(lǐng)事館,卻是不爭的歷史事實。
福建沿海歷史上,多有漂洋過海謀生求發(fā)展的傳統(tǒng)。出于根深蒂圃的鄉(xiāng)土觀念,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不少華僑回來鼓浪嶼投資興業(yè),筑巢而居。他們既想保留閩南古風,又吸納僑居國的建筑風采和技術(shù)。直接從國外自帶設(shè)計圖紙,進口高級建筑材料和家具,經(jīng)中國風水先生的嚴格測試,因地制宜,依山望海,竟建成了1000多棟私人樓房。
有純歐陸式別墅。牽藤攀蘚的廊柱和拱門,雖斑駁殘缺,猶見考究的百合浮雕和古希臘宏偉氣勢。風輕搖松動的百葉窗,似乎可以窺見當年的壁爐、枝形燭光、細瓷銀刀叉,以及踮在留聲機上如癡如醉的白緞舞鞋。
有庭院深深的大夫第和四落大厝。銅門環(huán)凹凸剝蝕,擊聲依然清亮如磐。紅磚鋪砌的天井里,桂香一樹,蘭花數(shù)盆,月季兩三朵。檐前滴水青石,長年累月幾被歲月滴穿。中堂的長軸山水,檀香案上的青瓷描金古瓶。甚至灑掃庭院的布衣老人的肩頭,似蒙著薄薄一層百年浮塵。
更有“穿西裝戴斗笠”中西合璧的別墅。建筑主體是西洋式的,有地下隔潮層,衛(wèi)生設(shè)施十分先進完備,但屋頂卻是飛檐翹角,門楣裝飾掛落、斗拱、垂柱花籃等,花園里既建噴水池,又造假山、八角亭等等。甚至有集“清真寺、希臘神廟、羅馬教堂和中國古典”為一體的建筑,如“八卦樓”,現(xiàn)在的廈門博物館。
最耐人尋味的是那些別墅的名字:楊家園、番婆樓、春草堂、觀海別墅、西歐小筑、亦足山莊等等,聽起來已出彩得很。名如其樓呀!在或富麗奢華或滄桑古樸的外貌下。掩藏著一部部真實的南洋華僑家族史,不知有多少“大宅門”鎖銹路埋,諱莫如深鮮有人知。
它們成為許多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的場景??笖z影機的人進進出出,名演員不戴墨鏡隨便徒步上街,討價還價買烤魚片和桂圓肉,見慣不驚的小店老板一樣放血,絕不手軟。
有一本書我百看不厭,勝過任何暢銷小說,它是《鼓浪嶼建筑叢談》,作者是龔潔。我曾經(jīng)很熱切地要去認本家,因為在廈門,只要姓龔,大致都會有些瓜葛。不料龔潔雖在廈門工作多年,卻是江西移民,連閩南話也不會的。顯然我是高攀不上了。
我的朋友,博物館館長何丙仲送我兩本精美畫冊:《鼓浪嶼建筑概覽》和《鼓浪嶼建筑藝術(shù)》。何先生出身名門,熱衷本地風俗人情,遂時常出入深宅大院,收集大量資料。他告訴我,春雨瀟瀟的一個黃昏里,他應(yīng)約拜訪巨富黃奕柱的女兒黃萱。89歲的黃老太太正襟危坐于幽暗大客廳,奮指扣擊一架德國老鋼琴。琴聲道勁激越,傾吐滿腹滄海桑田,庭前茶樹愈加落寞。竟泣紅一地。
每座幽深陰涼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個家族盤根錯節(jié)的宏大敘事,也可以縮寫為攀緣在雕花窗臺上,那幾莖破碎的纏枝薔薇。
這個畫面扯動了拴在家鄉(xiāng)老藤上我的這顆躍躍欲試的蠢瓜,同時又驚退了筆力貧弱的我。雖然有幾家出版社約我寫老房子舊別墅的書,幾本雜志約我寫同題專欄,但我不敢答應(yīng)。我想我還沒有準備好。即使通過家族淵源去懇求,去友情出演,去糾纏磨蹭,也許老人們愿意接納我引領(lǐng)我?但是深入一座巨宅的內(nèi)部。就像翻攪一個人的五臟六腑,那種傷筋動骨的痛。他們何以承受?想到我若是投身進去,必將日日煎熬其中,感同身受不能自拔,就不寒而栗。
遂悲傷失語。
只在夢想中撫摩這些塵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