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女，大學(xué)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大家》《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其他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xué)研究所重點(diǎn)研究對象。陜西文學(xué)院首批簽約作家。

清玉蘭老人的歌聲出奇地清脆。左手舉著酒杯，右手的無名指在酒杯中沾了一下，向空中彈去，一滴酒彈到了孫子李建樹的眼皮上，李建樹眨巴了幾下眼睛，才恢復(fù)正常。

李建樹也端著酒杯，李建樹說：“奶奶，快喝吧，我又不是客人，搞這么隆重?！?/p>

奶奶望著他，沒有停止歌唱，她繼續(xù)舉著酒杯，兒子媳婦也只好舉著酒杯。

咂酒哎

一也喝不完

再也喝不完的咂酒耶

歌聲告一段落，玉蘭老人把酒杯伸過去，沒有跟兒子媳婦碰杯，只跟李建樹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兒子媳婦也喝了。李建樹端著酒杯，望一眼父親，父親在給奶奶斟酒。望一眼母親，母親正望著他微笑。母親的牙齒很白，笑起來非常好看。李建樹也跟著母親笑。笑著，笑著，眼睛就濕潤了，手哆嗦起來，杯里的酒在灑落。李建樹用了很大力氣，才沒有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看見母親，看見母親真實(shí)的笑容，在廣東學(xué)習(xí)的半年時間里，他常常在夢里哭醒，哭醒后嘴里還在叫媽媽。

玉蘭老人見孫子一直端著酒杯，就說：“喝吧，你爸媽不會吵你的，本來你不到喝酒的年齡，可是今天你從遠(yuǎn)地方回來，咱們家祖祖輩輩還沒有人離開家這么長時間，你回家了，咱們高興，今天，你就是大人了，喝吧?！?/p>

李建樹再次望一眼父親，父親一臉掩飾不住的喜悅，沒有一絲一毫往日的嚴(yán)肅。母親依舊笑著，笑得輕微而甜蜜，沒有任何阻攔他喝酒的跡象。李建樹有些犯糊涂，他只是去了一趟廣東，一個學(xué)期，半年時間，竟然能跟大人平起平坐，還能喝酒了。他有些疑惑，畢竟自己才十四歲，遠(yuǎn)還不是個大人。

父親發(fā)話了：“喝吧，奶奶讓你喝，你就喝，自從地震以后，咱們家還是第一次喝酒?！?/p>

母親依舊微笑，邊喝酒邊望著他。李建樹也笑，覺得這是他長這么大，母親第一次這么長久地注視他，這么長久地對他微笑。他把酒杯湊到嘴唇跟前，抿了一口，咳嗽起來。

奶奶笑呵呵地說：“別急，慢慢喝，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品嘗，第一次喝酒都這樣?！?/p>

李建樹又喝了一小口，問一聲：“羌?xì)v年你們怎么沒有喝酒，以前年年都要喝酒跳舞的啊?！?/p>

奶奶說：“是啊，我活到七十三歲，也就是今年羌?xì)v年沒有唱歌跳舞，沒有喝酒，其他七十二年，年年都沒有落下過?！?/p>

李建樹說：“奶奶，不對吧，難道你剛出生的時候也會唱歌跳舞啊?！?/p>

奶奶一仰脖子再次喝下滿滿一杯酒，抹一下嘴唇，哈哈大笑，笑夠了說：“你忘了我給你說過的，我媽媽是我們羌寨最棒的歌手，一晚上能唱上百首歌，曲子歌詞都是現(xiàn)編的，我在我媽肚子里就開始唱歌跳舞了，你沒見識過，你要是見識了，就忘了吃飯，忘了睡覺，我再給你唱一首羌歌吧。”

兒子李汶川趕快給玉蘭老人斟酒，邊斟邊說：“你就別唱了，讓建樹說說在廣東的學(xué)習(xí)情況?！?/p>

奶奶噢了一聲，明白過來似的說：“你在廣東咋樣，吃得飽穿得暖吧？”

李建樹把酒杯放在凳子上，凳子是一截長長的原木。他拾起一根木柴，架到火爐上，爐里的火更旺了，他展開雙手，在火苗上來回翻卷。他想把那兩個折磨得他六神無主的想法說出來，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如果說出來，奶奶、爸爸、媽媽是否會跟他一樣如坐針氈，倍受煎熬呢。他猶豫著，遲疑著。

父親說：“建樹，你咋不搭理奶奶啊，奶奶問你話哩。”

李建樹慌張地說：“哦，奶奶，好久沒見你跳鍋莊了?！?/p>

奶奶說：“就是今年沒有跳舞，命能保住都算不錯了，哪有心情跳舞啊?！?/p>

李建樹說：“那也不至于不喝酒啊?！?/p>

奶奶說：“無歌不成酒，無酒不成歌，唱歌、跳舞、喝酒三樣?xùn)|西是親姊妹，誰也離不開誰。”

父親有點(diǎn)急了，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他說：“廣東那邊到底咋樣？”

李建樹隨口說：“好，老師和當(dāng)?shù)厝藢ξ覀兌己芎??！?/p>

父親似乎不滿意兒子的回答，他說：“怎么個好法？”

李建樹只好舉例說明：“每頓飯都有好幾個菜，葷菜素菜統(tǒng)一搭配，想吃哪種菜，自己選。每個周末都有愛心人士和志愿者到學(xué)校看望我們，給我們帶來學(xué)習(xí)用具和零食，還有足球籃球。”

還沒等李建樹說完，父親急急忙忙地反問道：“那你怎么又黑又瘦，個子也沒有長高，嗚……從汶川走的時候還白白胖胖的……”

李建樹沒有想到父親會哭，奶奶和母親顯然也沒有料到，母親從丈夫手中摘掉酒杯，放到桌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奶奶嗔怪道：“多大點(diǎn)出息，建樹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有啥好哭的？”

李建樹也趕緊解釋：“廣東是南方，氣溫高，我又喜歡打球，就曬黑了，那邊真的很好?！?/p>

父親哭得更傷心，嗚嗚咽咽個不停。母親拍打父親的同時，依舊望著兒子，輕輕淡淡地笑著。

2

玉蘭老人第三次站在山寨寨口迎接孫子的時候，雪已經(jīng)不下了。

從山寨望出去，視野很開闊，茫茫大山銀裝素裹，潔白如玉。孫子李建樹沒有回來，兒子李汶川也沒有回來，兒子是昨天從家里出發(fā)，去成都接孫子的。自從孫子去廣東上學(xué)以后，整個山寨就看不見學(xué)生娃了，小到小學(xué)一年級，大到高中生，當(dāng)然，他們寨子一百多戶人家，五六百號人，至今還沒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以前，寨子里的中心小學(xué)是最熱鬧的地方，學(xué)校的操場是逢年過節(jié)唱歌跳舞的場所，現(xiàn)在只是一片廢墟。整個山寨沒有一間直立著的房屋，除了殘?jiān)珨啾?，就是橫七豎八的檁條和石塊，人們只能生活在廢墟上。玉蘭老人已經(jīng)能夠分辨出各家各戶的住址，也能自如地在廢墟上行走串門了。

從自家住的帳篷到寨口，需要繞兩個彎道，以前不需要繞道的。原來小巷道兩旁的房屋和院墻全倒塌了，堵住了巷道，玉蘭老人只能從幾戶人家的前面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帳篷搭建在原來的房屋舊址上，一戶在自家的蘿卜地里用玉米秸搭建了窩棚，還有一戶干脆住在牛圈里。見到她的人都跟她打招呼，問她孫子回來沒有。

她笑嘻嘻地回答人家：“快了，今天就回來?！?/p>

一個老頭子沒有問她孫子的事，問的卻是萬里之遙美國的事。老人說：“你上次不是說美國要有女皇帝了嗎？咋是個黑人當(dāng)皇帝了？”

玉蘭老人說：“怎么會哩，我上次聽收音機(jī)說，有個女人要當(dāng)皇帝了，怎么會變卦哩?！?/p>

老人說：“你以為你還是婦女主任啊，總盼著女人當(dāng)權(quán)?！?/p>

玉蘭老人說：“我當(dāng)婦女主任怎么啦，不就是讓你婆娘計(jì)劃生育，少生了兩個娃嗎？你都記恨我三十年了，土都埋到脖子了還不服軟。”

老人說：“不記恨你記恨誰，你當(dāng)時要是高抬貴手，讓我婆娘多生幾個娃兒，如今我也不會是孤寡老人，這次災(zāi)害，死的死，殘的殘，幾十年的家底全沒了，老了老了，卻無依無靠，活著還有啥意思?！?/p>

玉蘭老人嘆一口氣，像做了錯事一樣，悄沒聲息地走了。

“玉蘭奶奶，接孫子啊？”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小美，小美是她接的生。方圓幾十里的大小寨子，在曾經(jīng)的幾十年光陰里，大部分孩子都是她接的生。小美是她娘的第三個孩子，按政策是不能出生的，但已經(jīng)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不生不行了。玉蘭當(dāng)時是寨子里的婦女主任，又是接生婆，一邊限制婦女生育，一邊又給婦女接生，兩種身份常常使她苦不堪言，有時候又使她光彩照人，感覺良好。

她也脆生生地答道：“是啊，孫子今天就回來，你女兒今天回來嗎？”

小美說：“明天，明天就回來，我給她把過年衣服都買好了?！?/p>

玉蘭老人說：“好啊，我把政府發(fā)給我的那一份救濟(jì)款存起來，孫子下學(xué)期再去廣東上學(xué)的時候，給他當(dāng)零用錢?！?/p>

小美說：“奶奶你可不要虧了自己，身體要緊哩。”

兩人笑呵呵地擦肩而過。

走到一戶人家的帳篷跟前，她聽見有人在爭吵，停下腳步，只聽了一會兒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丈夫再一次提起地震那天，妻子為啥不把孩子抱出去玩，要是孩子不在家午睡，就不會被砸成殘廢。

女人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地走出帳篷，看見玉蘭老人，窘迫地說：“原來是玉蘭姨，進(jìn)屋喝口水吧?！?/p>

玉蘭老人說：“沒事去地里干活吧，擠在一起容易吵架?！?/p>

女人說：“冰天雪地，土都凍著，有啥可干的？”

玉蘭老人隨口就說：“去林子里看看吧，那可是咱寨子?jì)D女最大的成績哩?！?/p>

說完后，自己先愣住了，對方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受了驚嚇。

玉蘭老人趕快低下頭，逃也似的走掉了。真的老了，又犯糊涂了，怎么會把這么大一件事忘了呢。

她當(dāng)了二十多年婦女主任，寨子里的婦女跟著她栽種了二十多年樹，開始大家是被動的，是被她強(qiáng)迫去的，誰要不去栽樹，晚上開會就批評誰。樹種在一面山坡上，種的全是柏樹，她本來不知道這種樹，自從在馬爾康開過婦女代表大會，第一次見到那種樹，就喜歡上了，就想方設(shè)法把這種樹苗背上山寨，澆水施肥，精心呵護(hù)，山寨終于有了成片的樹林。婦女常常在綠樹成蔭的山坡上修枝澆水，撿拾枯枝，做羌繡，拉家常，唱山歌，牽線搭橋，給人說媒，有時候還在樹陰間開會。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婦女們已經(jīng)把那面山坡當(dāng)做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常常會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走進(jìn)樹林?，F(xiàn)在，樹林沒有了，連一棵小樹苗都看不見了，整面山坡垮塌了，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她站在高高的山寨寨口，一眼就能望見那片曾經(jīng)的樹林存在的地方。

怎么連一棵樹都不給我留下，好干凈啊，什么都沒有了。玉蘭老人自言自語道。

她望向通往汶川縣城的山道，這是剛剛修復(fù)好的山路。地震以后，路就垮塌了，車輛不能通行，進(jìn)山的帳篷、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都得靠肩挑背扛，甚至連煮飯的水，也得從山腳下的小溪邊用塑料桶背上山。這種景象玉蘭老人是經(jīng)歷過的，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忽然又回到從前，自己都不習(xí)慣，何況年輕人呢，怪不得兒子媳婦常常會唉聲嘆氣，焦慮不安。

天漸漸黑了下來，白雪皚皚的大地也模糊起來，空氣清新冷冽。兒子和孫子應(yīng)該快回來了吧，兒子走的時候說好了的，昨天去成都火車站接建樹，晚上住在成都，今天返回汶川，返回寨子，兒子從來不說謊，兒子辦事她放心。

一輪新月升起來了，上弦月，掛在馬爾康的那個方向。她喜歡這種月亮，彎彎的，眉毛一樣。她去過馬爾康兩次，那是她一生中到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也是她見到過的最大的城市，最干凈整潔的地方。每次想起馬爾康，心情就特別舒坦，那個時候的她多年輕漂亮啊。她希望孫子趕快中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后到馬爾康找份工作，那樣，她就可以再去那個天堂般的城市了，再找些樹苗回來，這次一定要栽種在平坦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不容易受災(zāi)。

透過迷蒙的夜色，她仿佛看見一支花花綠綠的隊(duì)伍，隊(duì)伍的前列走著兒子和孫子，他們向高高的山寨走來，每個人都扛著蔥郁的樹苗，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一種奇妙的，恍若天仙的感覺縈繞著她，誘惑著她，她有了歌唱的想法，一張口，便唱了起來：

一愛姐，好人才，十人見了九人愛

月亮彎彎，好似仙女下凡來

二愛姐，好頭發(fā)，梳子梳來篦子刮

月亮彎彎，梳個盤龍插鮮花

三愛姐，好眉毛，眉毛彎彎一臉笑

月亮彎彎，說話就像八哥叫

……

3

成都火車站的人多極了，李汶川在出站口一眼就看見了兒子李建樹，兒子走在長長的隊(duì)伍中間，因?yàn)榕e著他們班的牌子，所以看起來很醒目。所有學(xué)生都穿著校服，校服是翠綠色的棉夾克，在成都火車站立即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引來眾多關(guān)注的目光。兒子似乎沒有長高，而且又黑又瘦。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兒子才十四歲，沒有出門經(jīng)驗(yàn)，這么長時間不在父母身邊，肯定會吃虧。他難受得心如刀絞，舉步維艱。還是兒子跑到了他跟前，他趕緊接過兒子的背包，在兒子肩膀上拍了兩下。他和兒子沒有多說話，只是相視而笑。

晚上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里，十元錢一個鋪位，房間里熱熱鬧鬧，大家相互問的都是對方的孩子，對方村寨被毀情況，重建情況，很少和自己的孩子交談，孩子在大人面前顯得靦腆而矜持。李汶川遞給兒子五塊錢，讓他去買煙，李建樹知道父親只抽兩塊錢的煙，但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包五塊錢的煙。父親接過煙，看了看牌子，想遞還給兒子，讓他退回去，買平時抽的那種。

李建樹大概猜出了父親的心思，便說：“就算嘗個新鮮吧。”

他望望兒子，兒子的臉頰黢黑，但兒子的眼神是他不熟悉的，兒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種成熟的東西。他撕開煙盒，抽出一棵，點(diǎn)著，猛吸了一口，將煙霧吐出去，想掩飾自己的恍惚和激動。

成家以后，他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父親去世了，母親的年紀(jì)也越來越大。母親曾經(jīng)是這個家里的主要勞力，是家里的主心骨，但歲月不饒人，母親畢竟七十多歲了。一場地震，房屋倒塌，家具被毀，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diǎn)家當(dāng)，也灰飛煙滅，不復(fù)存在了，幾十年的辛苦付諸東流。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多少個夜晚，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雖然有政府發(fā)的補(bǔ)助，能解決眼前的吃飯穿衣，但與一個家底厚實(shí)、豐衣足食的家庭相距甚遠(yuǎn)。

身為男人，就得義不容辭，擔(dān)當(dāng)重任，振興家業(yè)，這是責(zé)任，也是義務(wù)。他得身體力行，得有打持久戰(zhàn)的勇氣和毅力。寨子毀了，家園毀了，人的心不能毀，心一毀，希望就破滅了。寨子和家園是在自己這一輩被毀的，就得由這一輩重建起來，得讓上輩人老有所依，下輩人快樂成長，讓建樹覺得他沒有被擊垮，是頂天立地的堅(jiān)強(qiáng)漢子。所以，在整個山寨面目全非、哭聲一片的時候，他沒有當(dāng)著外人的面淚流成行，沒有當(dāng)著母親和孩子泣不成聲。他知道，他們更需要安慰和支撐，需要庇護(hù)和力量。誰讓他是男人呢，誰讓他在當(dāng)家做主期間，攤上了這么件千年不遇的倒霉事呢。

現(xiàn)在，他從兒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辛苦勞作的所值。每次兒子給家里打電話，跟他只說幾句話，客氣得像個大人。跟自己的媽媽則事無巨細(xì)，吃什么飯了，學(xué)校組織什么活動了，哪門功課學(xué)很好，哪門還不行，幾個人住一間宿舍，教室外有什么樹，開什么顏色的花，菠蘿是什么樣子的，等等一切。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都是通過妻子傳遞到他耳朵里的。每次聽這些消息，他都聽得很認(rèn)真，只是聽，不過問。好在建樹的奶奶喜歡多問，一次問不夠，兩次三次地問。李汶川發(fā)現(xiàn)母親每次問建樹的情況，妻子都不嫌厭煩，笑容可掬，反復(fù)重復(f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去冬來，李汶川不急不躁，持之以恒地干著自己的事。

首先是清理廢墟，平整屋基，把泥土堆積到一起，把石塊堆碼得整整齊齊。他知道這些石料不夠，羌族修房主要靠石塊壘砌，墻壁壘砌得越結(jié)實(shí)越好。他把希望寄托在山上。獨(dú)自一人，無法從巖體上鑿取方方正正的上品石料，只能在山石間尋找棱角分明的石頭。尋找山石的過程枯燥乏味又勞累，他堅(jiān)持住了。幾個月來，他備齊了修建三間房屋所需的所有石料和泥土，但鋼筋和木料他無能為力，只能靠汽車從山外運(yùn)進(jìn)來。寨子里的男人跟他大同小異，都在積極備料，等積雪融化，春暖花開的時候，就修建房屋。他們商量著如何購買鋼筋和水泥，如何幫工，先修誰家的房屋，再修誰家的，然后再考慮公共設(shè)施，爭取兩年時間，恢復(fù)山寨原來的模樣。

他還有個想法，希望兒子建樹學(xué)有所成，能考上大學(xué)，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能在成都工作。成都是天府之國的中心地帶，災(zāi)害少，生活富裕。在他所有的閱歷中，他覺得成都是他見過的最流光溢彩、大氣磅礴的地方，天底下最有能耐的人，大概才能生活在成都那樣的城市，生活在成都多幸福啊。他想得把這個想法告訴給兒子，讓他把學(xué)習(xí)搞好，樹立起這個遠(yuǎn)大目標(biāo)。

他一直沒有找到說這個想法的機(jī)會，沒有把這個在他日積月累尋找挑選石頭的清晨和黃昏，逐漸形成的想法告訴給兒子。兒子回家過寒假，一個寒假幾十天，總有機(jī)會告訴他的。他便不太著急了，背著背包，和兒子并肩行走在前往山寨的路上。

夜色降臨的時候，他仰望山寨，首先看見了一輪新月，然后是一個身影，剪影般鑲嵌在黛色的天宇間。

4

李建樹的媽媽愛笑，從小就喜歡笑，這個習(xí)慣源于自己的婆婆玉蘭。

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跟媽媽一起參加寨子里的婦女大會。晚上的婦女大會太熱鬧了，除了夏季不生火，其他幾個季節(jié)，會場中間都燃著一堆篝火，柴火是婦女們上山找的，燃燒起來格外大方。大會有時候有主題，有時候沒有主題，或者開始有主題，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篝火晚會。會議內(nèi)容五彩繽紛，多種多樣。比如誰家迎進(jìn)門的新媳婦不會做羌繡啦，婦女主任玉蘭就號召其他婦女不能譏笑人家，要私底下幫助人家。比如誰家婆婆媳婦不和啦，頭一天把婆婆叫來，大家七嘴八舌，要求婆婆把兒媳婦當(dāng)自己的女兒看待，要想一想自己老了，不能動彈的時候，還得靠兒媳婦哩。第二天又把媳婦找來，對媳婦說，你就忍著吧，忍三十年，婆婆老了，自己就是婆婆了，就當(dāng)家做主，說一不二了。更多的時候，會場輕松活潑，熱鬧非凡，常常是一陣高過一陣的哄笑和歌聲，老老少少的女性手拉手，圍著篝火跳舞，起初男人還站在一旁觀望，不一會兒，就融入到歌舞之中了。

李建樹的媽媽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在她整個成長過程中，常常聽玉蘭講話，看她唱歌跳舞，和她一起植樹澆水。她從小就喜歡玉蘭，崇拜玉蘭，因?yàn)橛裉m，山寨的上空時常飄動著歡快的云朵。

成為玉蘭的兒媳婦以后，很多人家有了電視，晚上一般都在家里看電視，玉蘭也不是婦女主任了，寨子里也不常開會了，她依然喜歡她，尊敬她。玉蘭是她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人，最會給人帶來歡歌笑語的女人。成為玉蘭老人的兒媳婦，她感到幸福而滿足。

時間水波不興地流淌，一直流淌到大地震到來以后。地震把整個山寨毀滅了，把全寨人的希望毀滅了，好長時間以來，大家不管是獨(dú)處還是集聚在一起，全都哭喪著臉，兩三個月時間內(nèi)，她沒有看見過一張笑臉，沒有聽見過一句歌聲。這個時候，她特別懷念那些篝火晚會，那些歌舞升平，笑語漫天的日子。

剛開始，兒子李建樹的電話也充滿了悲傷，想念家鄉(xiāng)啦，吃飯不習(xí)慣啦，成天待在學(xué)校里，不讓逛街啦。每次電話都是兒子打回來的，每次她都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兒子。沒有愁眉苦臉習(xí)慣的她也漸漸傷心起來，丈夫每天上山尋找石料，準(zhǔn)備來年春天修建三間石頭房屋，她不大情愿，她希望蓋起寬敞明亮的水泥房屋。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羌族人住的房子為什么不能跟漢族人的一樣呢，羌族人不一定非要住石頭房子，不一定在寨子邊上筑起高高的石頭碉樓啊，現(xiàn)在又不打仗，修那些費(fèi)時費(fèi)力的碉樓干什么啊。

這些事她拿不定主意，跟她似乎也沒有多少關(guān)系，家里大小事情由丈夫和婆婆掌管，婆婆雖然年事已高，管不了多少事，但腦子靈活著哩。地震后，沒電視看了，政府給每戶人家發(fā)一個收音機(jī)，她就有事干了，成天舉著收音機(jī)在寨子里東游西逛，遇見人就給人家講，哪個領(lǐng)導(dǎo)人來災(zāi)區(qū)視察了，哪個國家給災(zāi)區(qū)運(yùn)來幾飛機(jī)賑災(zāi)物資了，哪個地方也遭災(zāi)了，哪個地方糧食豐收了……時間一長，人們見她就躲，實(shí)在躲不過去，就低頭干活，裝著沒看見她。看見婆婆在山寨的威信逐漸降低，她有些傷感。

最讓她牽腸掛肚的還是兒子，兒子在汶川縣城上學(xué)的時候，每周回家一次。雖然只上初中，但兒子很懂事，兒子在學(xué)校里漢語講得非常流利，學(xué)校經(jīng)常讓他代表學(xué)生講話，兒子的喜悅就是她的喜悅，兒子的不樂意就是她的不樂意。自己不大會講漢語，不管在家里還是寨子里，她都講羌語。寨子里的人交流也說羌話，在山寨她活得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但出了寨子，她就不那么自信了。

那幾天她太想兒子了，見到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就不由自主地抱在懷里，跟孩子說：“你冷不冷啊，洗衣服的時候先洗衣領(lǐng)，教你們的老師是廣東的，還是汶川去的……”

孩子在她懷里嗷嗷大哭，孩子的媽媽嚇得臉煞白，奪過孩子就跑，邊跑邊回頭丟下一句：“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你咋跟你婆婆一樣了，神經(jīng)??！”

她干脆步行兩個多小時，到了汶川縣城。縣城出奇地冷清和荒涼，街上很少有人走動，滿眼望過去，除了幾個稀落的成人，還是成人，沒有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她都不敢相信這是她一向喜歡和向往的縣城，她不進(jìn)商店，不進(jìn)飯館，專門往學(xué)校跟前去。

在一所學(xué)校門口，她看見一個老太太，老太太雙手扶著鐵門，淚流不止，看見她走近，老太太哭聲更大了，邊哭邊說：“孫女才上三年級，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下子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她可怎么過啊，多想奶奶啊。”

原來也有人跟她一樣，來學(xué)校舊址想念孩子。她小聲嘀咕著。

老太太搖搖頭，沒有聽懂她的羌話，繼續(xù)說：“汶川的學(xué)生全出去上學(xué)了，這里太危險(xiǎn)，全轉(zhuǎn)移了，好多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不習(xí)慣，沒有孩子的村莊就不是村莊，沒有孩子的縣城就不是縣城。”

她也聽不懂老人的話，搖搖頭，緩慢地走了。她不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真的成為神經(jīng)病。幸好，兒子來電話了，兒子的電話挽救了她。兒子打電話的時間一般比較固定，都是晚飯吃過以后。一提起話筒，就聽見兒子在叫媽媽。兒子說的是羌話。兒子說前幾天學(xué)校組織大家去海邊了，看到大海了。

——媽媽，你知道大海是什么顏色的嗎？媽媽，你知道大海有多漂亮嗎？媽媽，大海比咱們寨子大多了，比汶川都大哩，可能比四川還大，我看不見盡頭。媽媽，我覺得大海是天底下最神奇最美妙的地方……

兒子激動得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呵呵呵地笑起來。她在電話這頭也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驚動了帳篷外面的丈夫和婆婆。丈夫三步兩步跨到她跟前，滿面紅光，側(cè)耳傾聽。婆婆也快步挪到她跟前，笑盈盈地望著她。她一邊笑逐顏開地跟兒子說話，一邊注視著婆婆和丈夫。

忽然，一種巨大的幸福感鋪天蓋地，甜美異常。她們家多幸福啊，家里除了像樣的房屋以外，什么都有。婆婆體貼，丈夫勤勞，兒子懂事，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人世間，還有比這更富裕更美好的東西嗎？自己家最富有，最幸福，最應(yīng)該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從此，她有了笑聲。她是山寨里最先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的人。開始大家不習(xí)慣，覺得她沒心沒肺，不知道愁苦，后來大家見怪不怪，也就習(xí)以為常了。

她早早地準(zhǔn)備了酒菜，準(zhǔn)備了玉米酒，燃起了爐火，等丈夫把兒子一接回來，就開瓶喝酒。

5

李建樹一路上很少跟父親說話，父親也不大跟他說話，似乎在回避著什么。父親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難處？可這些想法他誰也沒有告訴啊，就連母親和最好的同學(xué)都沒有說過。是的，他想打工，又想上學(xué)，而且想上大學(xué)，上比大學(xué)還要高級的學(xué)校。這是兩件相互矛盾，相互抵觸的事情，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兩個想法已經(jīng)撕扯了他好長時間，折磨得他徹夜難眠，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