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衣

王三德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一門心思外出打工。父親皺著眉，要給兒子卜卜卦，看看該不該出門。王三德的父親是遠(yuǎn)近聞名的卦王，擅長“雞卦”，三鄉(xiāng)五里的人有病有災(zāi)或是諸事不順，都會找他來問卜。

看著父親將一副完整雞骨擺在桌上，嘴里念念有詞，王三德坐在一邊捧著一本小說看。從小就看父親卜卦，那些模式他早就爛熟于心，甚至，他能和父親一樣用摸得烏黑發(fā)亮的雞骨卜出卦來。普通雞卦，通常都是看雞頭、舌、嘴、骨、眼及雞蛋斷吉兇，或者以竹簽插入骨中，竹簽倒過來看插入多少來定吉兇。但王三德父親的雞卦卻大有說道。

父親凈手，將一把黃米抓在手里，念著咒語將米撒進(jìn)雞骨架。雞頭米多少，雞腳米多少，雞胸米多少，卦意各不相同。

一連卜了三卦，雞頭有米不過三，雞腳有米不過五，中間米不通，是大兇之兆。父親的臉色變了，對王三德說好好在家待著，不準(zhǔn)出行。

王三德合上書，回了自己房間。但在家待了三天，王三德又坐不住了，看著村子里的人陸續(xù)外出，他心癢難捺。他對父親說卜卦只問了三天，現(xiàn)在三天大兇已過，應(yīng)該否極泰來。父親又要卜卦，可包著雞骨的布包卻怎么都找不到了。卦卜不成，見兒子執(zhí)意要走，父親長嘆一聲，囑咐他出門要謹(jǐn)言慎行，千萬不要惹事生非。王三德連連答應(yīng)。

背起行李，王三德就來到了廣州。在街上逛了兩三天，走到一處建筑工地，上前探問要不要工人。工頭不耐煩，說他們的工早滿了，一邊歇著去！王三德怏怏不樂，正要離開，突然看到一個老工人在扛石灰。走到半路，老工人突然腳底發(fā)軟，跌到地上。王三德趕緊走上前，扶起老工人，替他將石灰袋子扛到幾十米外的攪拌機(jī)前。

王三德還是幸運(yùn)的。一家高檔小區(qū)招保安，他被順利錄用了。掙得雖然不多，但工作輕松。值晚班的時候，進(jìn)出的人車都少，更是清靜得很。

熟悉了工作，王三德晚上沒事，就拿出從父親那兒偷來的雞骨，擺到桌上，灑米卜卦。同事阿四看著新奇，向王三德問卜，看自己的女友哪天能過來？王三德將雞骨擺好，念動咒語，片刻之后說他女友三日之內(nèi)必到。并且，女友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禮物。阿四將信將疑，女友確實(shí)曾打電話說過來看他，但沒說哪天，也沒說帶什么東西。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兩天后，女友果真出現(xiàn)了，不僅給阿四一個驚喜，還為他帶來了自己親手繡的吉祥包，里面包著香噴噴的西瓜仁。阿四大為感動，從此對王三德刮目相看。

這天，王三德接阿四，值下半夜。剛擺好雞骨，突然看到一個頭戴鴨舌帽，帽檐拉得低低的人進(jìn)了門。王三德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就推開門上前叫住了他。那是個中年男人，詫異地看著王三德，問什么事？王三德說他不住這個小區(qū)，那男人說是啊，他來會朋友。王三德問是哪一戶？男人說三棟六單元1205的張山。

“他出門了?！蓖跞抡f：“要不你到值班室等一會兒？我剛剛給你卜了一卦?！?/p>

中年男人低下頭，說自己不信卦。

“我剛才閑著無聊，用雞骨卜的。我的卦一向都很靈驗(yàn)。”見中年男人還要往里走，王三德大聲說。這聲音驚動了正要出大門的阿四，他回過頭，幫腔道：“我這個小老弟的雞卦真的很靈，你怎么都得等朋友，何不去看看？”

中年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推開值班室的門。只見窄小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副陳年雞骨，摸得油黑發(fā)亮，完整的雞骨架空隙里，有些細(xì)黃的米粒撒在其中。

“這卦上說什么？”中年男人問。

王三德指著雞頭說：“頭骨米一粒，胸中象萬千；胸中米無數(shù)，心頭怒一點(diǎn)；雞腳登泰山，無米踏平川；轉(zhuǎn)頭思來路，悔不該從前?！闭f罷，王三德解卦說，“這頭骨中只一粒米，卦意為你心思煩亂；雞胸米過十，且呈圈狀，說明你心有煩憂；雞腳無米，卦意大兇。先生凡事一定要小心謹(jǐn)慎，否則有生命之虞?！?/p>

聽罷王三德的話，中年男人冷笑，指指他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見男人拂袖而去，王三德把頭伸出窗子，對他的背影說：“你明天再來吧。這真的是大兇之卦。”

男人出門走遠(yuǎn)，站在門邊的阿四十分好奇，問王三德卦是不是真的？王三德木呆呆地，半晌才說當(dāng)然是真的，有緣才能卜出來。阿四皺起眉，問他跟此人有緣？王三德嘆了口氣，說他剛來廣州時，第二天就見過此人。他眼力好，對人過目不忘。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三個月過去了。這天，王三德端著大茶缸，見阿四來換班，忙喝完最后一口水，收拾東西走出值班室。

嘴里哼著小曲，王三德朝宿舍走去。想不到，走出沒幾步，一輛黑色轎車就跟在了他身邊。王三德走，它也走，王三德停，它也停。王三德詫異，索性停在路邊。窗子開了，露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臉，“你沒算算，我今天來找你的茬兒？”

王三德一愣，這男人正是幾個月前深夜被他攔走的人。王三德滿臉堆笑，摸摸后腦勺說今天沒帶雞骨。男人示意他上車，請他喝酒。王三德不解，猶豫了一下，男人大聲說：“不敢上來？怕我謀財(cái)害命？”聽男人這么說，王三德不再猶豫，徑自上車。

男人將車開進(jìn)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瓶啤酒，幾碟精致小菜。王三德小心地坐著，不敢多說一句話。男人說自己姓張，叫張聚海，開了家建材公司。前陣子，差點(diǎn)兒被追債的砍死。

“今天找你，我就是想問問，你那天為什么要攔住我？跟個雞婆似的神神叨叨！”

王三德說閑著沒事卜卦玩，如果卜到的是別人，他就不言語了，但卜到的是他，自己不說心里憋得慌。

“為什么？”張聚海驚訝地問。

“因?yàn)?，因?yàn)槲疫@工作是你給我的?！蓖跞抡f。

張聚海突然笑了，問他怎么知道？王三德低下頭，說自己剛來廣州時去建筑工地找工，幫了那個老工人抬石灰，就看到他正在遠(yuǎn)處看著他。后來，他跟一個工人說了句什么，那個工人就跑到王三德身邊，說這瑞云小區(qū)招保安，他就來了。

夾了口菜，張聚海點(diǎn)點(diǎn)頭，說想不到他小小年紀(jì)，眼神倒管用。那天他正給工地送貨，正好看到他幫人扛石灰，對他頗有好感。想到這小區(qū)正在招保安，就讓別人來告訴他一聲。

吃罷飯，張聚海對王三德說明天到他的公司上班吧，也當(dāng)保安，工資比這兒翻一倍。王三德吃驚得張大嘴巴，問為什么？張聚海面無表情，說他救了自己一命，他信得過張三德。

“那次來小區(qū)，我是殺人來了。我被朋友騙走了五百萬元，這錢，全是借的。追債的要?dú)⑽?，被逼急了，我就拿著刀子來瑞云小區(qū)找欠我錢的拼命。不給錢，就給命。我打探了許多天才得到消息，那天他在家。想不到剛到門口卻被你攔下了。聽你吭吭嘰嘰說了半天，唯恐你看出了破綻，只好離開。不過呢，這件事之后沒幾天，就有朋友籌了兩百萬元給我，接著又有大單生意上門，這場災(zāi)就躲了過去?！睆埦酆Ｕf著，點(diǎn)了根煙。

王三德笑了，說就是嘛，他的雞卦一向很靈驗(yàn)。

張聚海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將王三德招進(jìn)了自己的公司。不僅工資翻倍，還讓他當(dāng)上了保安隊(duì)長。過年回家，張聚海又包了兩千元的紅包給王三德。

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家過年，王三德給父親買了好酒好肉，大袋禮品。父親樂得眼睛瞇成縫兒，說幸虧他的雞卦準(zhǔn)，知道兒子前程似錦，所以才送他出去。王三德詫異，說那明明是兇卦。父親胡子一抖，笑出了聲，說其實(shí)卜出的是吉卦，他想試探王三德是否真的那么想出門，才動了卦象，人為地變成了兇卦。

這回，輪到王三德笑了。父親那點(diǎn)兒心思，他還不知道？哪回為自己兒子問雞卦手都抖，一抖，米就有多有少，讓它吉就成吉，讓它兇就成兇。不過，王三德可不想說破父親。他這點(diǎn)兒本事，全靠父親的“真?zhèn)鳌蹦?。父親閱人無數(shù)，又粗通醫(yī)理，早練就了火眼金睛。察言觀色，卜卦人的心思一望便知。至于他，雖不是閱人無數(shù)，但至少懂得相由心生。當(dāng)初同事阿四告訴他女友要來，兩天之后是阿四生日，女友自然是為他慶生。既然來慶生，自然會有特色禮物，所以他的雞卦才十分靈驗(yàn)。至于張聚海，幾次來小區(qū)，雖壓帽低頭，仍看得到面色不善。一問找誰，張聚海竟說出六單元的張山。那張山早在五年前就移民海外，如果是朋友，能不知道？由此種種原因，心思細(xì)密的王三德推斷出張聚海來路不明，所以急急擺出大兇之卦。

“三兒啊，隔壁李嬸，想給你說房媳婦。哪天去見見面？”父親倒了杯小酒說。

“等我問問卦，看哪天適宜相親?！蓖跞骂^也不抬地對付一只雞頭。

父親沒說話，伸手就給了兒子一個爆栗。王三德抬起頭，忍不住嘿嘿一笑。

〔責(zé)任編輯 方 寧〕

〔推薦人 王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