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漢魏時期,敦煌就近而葬,無公共墓區(qū)。西晉敦煌名人汜瑗,始葬父于敦煌城東戈壁,遭時非議??h令李充蒞治敦煌,稱汜瑗葬父于城東戈壁“志孝合禮”,輿論一變,就近而葬之舊俗隨之而改。今敦煌城東南及城西大片古墓葬區(qū),即西晉以來形成的公共墓區(qū)。
關鍵詞:漢魏葬俗;西晉;敦煌;汜瑗;葬父于東西磧
中圖分類號:K87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3-0090-03
《周禮·春官·墓大夫》載:“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為之圖,令國民族葬,而掌其禁令,正其位,掌其度數(shù),使皆有私地域。凡爭墓地者,聽其獄訟,帥其屬而巡墓厲,居其中之室以守之?!编嵭⒃疲骸胺舶钪兄沟?,萬民所葬地?!比糇趧㈧?、鄭玄之說,則周代各邦國及后世之郡縣皆有公共墓地,國家還制訂了一套有關公共墓地的管理辦法。
但敦煌自漢武帝建縣以來至曹魏時期,居民皆就居地近處而葬,有家族塋地,卻無公共墓地。某友問余:“敦煌雖發(fā)現(xiàn)有稀落漢墓,卻不見大片漢墓群,何故?”余曰:“此敦煌漢魏葬俗使然也?!鄙w兩漢至魏,敦煌葬俗率皆就近而葬,雖有零落散處的家族墓地,但無“萬民所葬”的公共墓地。
“敦煌古代公共墓區(qū)開始形成于西晉”的信息,最先是由敦煌遺書s,1889《敦煌汜氏家傳·汜瑗傳》透露出來的(《汜瑗傳》原卷影印件)。
茲將此《傳》加以釋錄并予疏解于下:
汜瑗,字彥玉,晉永平令(汜)宗之孫也。父(汜)族,有經(jīng)學??づf時俗,皆葬于邑中,墳墓卑濕,嘆曰:“陵之為言終也;終當[依]山陵,胡為邑澤哉?”。遂葬父于東石[磧],為時所非,禁固[錮]十年??h令李充到官,稱“志孝合禮”,眾心乃化。遂皆出葬東西石[磧]。瑗少剛果、有壯節(jié)。州辟主簿、治中、別駕、從事,舉秀才。三王興義,惠帝復祚。相國齊王國[同]專權失和瑗切諫不從,自詭為護羌長史來西涼武王(張)軌與語,不覺膝之前席。瑗出,王謂左右曰:“此真將相才,吾當與共濟世難?!彼熘苄♂?,公干心膂。
疏解:
1、汜瑗,字彥玉,敦煌人,約西晉武帝泰始、咸寧間(265—280)州郡先后辟為主簿、治中、別駕、從事。約惠帝元康初(291)舉秀才至洛陽,復出仕為官。永寧二年(302)前后,自請出為護羌長史,至涼州依護羌校尉、涼州刺史張軌,甚得賞識,與宋配、陰充等同為張軌股肱謀主。永嘉元年(307),東羌校尉韓稚殺秦州刺史張輔,張軌命瑗為中督護率軍二萬討之。瑗先遺稚書,曉以利害。稚得書而降。未幾,瑗被亂兵殺害。
2、《晉書·地理志》張掖郡有永平縣。《元和郡縣圖志》卷40甘州張掖縣條云:本漢牒得縣,晉改永平縣,隋唐皆名張掖縣。
3、汜瑗之祖名汜宗、父名汜族,傳世史志均缺載,可補史志之佚。
4、“郡舊時俗,皆葬于邑中”:此云敦煌漢魏舊俗,城中居民歿故者,皆葬于城中居宅附近。由此類推,鄉(xiāng)村居民則當就近葬于鄉(xiāng)村居宅附近。
5、墳墓卑濕:按,甘泉水(今名黨河)自敦煌郡城西南9公里處引水入都鄉(xiāng)渠,此渠東北流,灌溉州城四面農(nóng)田,更引水入城,灌溉城內(nèi)園田、林木、果蔬并供人畜用水。前云“郡舊時俗,皆葬于邑中”,“邑中”即城內(nèi)。城內(nèi)低濕,城內(nèi)墓葬更在地下,故云“墳墓卑濕”。墳墓卑濕,則尸身、棺木、隨葬品皆不免易腐速朽。
6、“陵之為言終也;終當[依]山陵,胡為邑澤哉?”:此引汜瑗語,疑有脫文?!秶Z》卷六:“管子對曰:‘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參其國而伍其鄙,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陵為之終,而慎用其六柄焉。’”韋昭注“陵為之終”云:“以為葬地?!庇郑秴问洗呵铩す?jié)喪》曰:“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貍之患、水泉之濕,此則善矣。”汜瑗之語,當據(jù)此而言。謂陵者為亡人葬地,當選在高處,避水濕之地。蓋此前,敦煌舊俗“皆葬于邑中,墳墓卑濕”,使先人遺體處陰寒之地,其尸骨、棺木、明器、服物不免速朽。汜瑗有鑒于此,故葬父于東磧。
7、“遂葬父于東石[磧]”:原文“東石”,不辭。當校作“東磧”?!皷|磧”即今敦煌古城東南鳴沙山及三危山以北戈壁高地。自西晉以來,這片戈壁高地逐漸形成佛爺廟一新店臺公共墓葬區(qū)。
8、“為時所非,禁固[錮]十年”:“固”當作“錮”?!蹲髠鳌こ晒昃旁隆窏l:“請以重幣錮之。杜預注:“禁錮勿令仕?!笨追f達《疏》:“《說文》云,‘錮,鑄塞也?!F器穿穴者,鑄鐵以塞之,使不漏。禁人使不得仕官者,其事亦似之,故謂之禁錮,今世猶然?!便徼ヒ环唇佣岬呐f俗,遂招非議,致郡府黜退,置閑蟄伏,長達10年。《太平御覽》卷730《方術部·相中》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前涼錄》曰:“泛(汜)瑗與同郡陳琪、宗配遇相者于路,相者曰:三人皆二千石封,然泛(汜)瑗腹有逆毛,當兵死,無后?!币杉串敃r非議者造作之言。
9、李充:《晉書》卷92《李充傳》云:“李充字弘度,江夏人……辟丞相王導掾,轉記室參軍……征北將軍褚裒又引為參軍。充以家貧,苦求外出……乃除剡縣令。遭母憂,服闋,為大著作郎……累遷中書侍郎,卒官?!薄顿Y治通鑒》卷96載,咸康四年(338)“六月,以(王)導為丞相……導以江夏李充為丞相掾”。知李充始仕于東晉成帝時,歷官江左,且足跡未至敦煌?!抖鼗豌崾霞覀鳌ゃ徼鳌份d:“惠帝復祚。相國齊王國[同]專權失和,瑗切諫不從,自詭為護羌長史來西?!笨计鋾r,汜瑗乃在西晉惠帝太安元年(302)往依張軌,初為“護羌長史”,旋為張軌之“中督護”,在江夏人李充之前三十余年。因知敦煌縣令李充非東晉時之江夏人李充,當另有其人,為史所缺載。
10、稱“志孝合禮”,眾心乃化:蓋謂汜瑗葬父于城東戈壁,墓在高阜,以避水濕陰寒。既切孝道,復合禮法。昔晉有“九原”,漢有“北邙”,萬民冢墓皆可萃焉。由是,得正視聽而化眾心矣。
11、“東西石”:當校作“東西磧”?!皷|磧”已見前疏7;“西磧”即敦煌古城以西之戈壁高地,今為敦煌七里鎮(zhèn)以西之祁家灣一古墓梁墓區(qū)。
12、汜瑗被“州辟主簿、治中、別駕、從事”,當在“為時所非,禁固[錮]十年”之前,“舉秀才”應在“禁固[錮]十年”之后。蓋李充來任敦煌縣令,始薦汜瑗“舉秀才”,汜瑗因得至京城洛陽。
13、“惠帝復祚,相國齊王國[同]”:按《晉書·惠帝紀》永寧元年(301)正月,趙王倫篡帝位,遷惠帝于金墉城。三月,齊王同起兵討倫,傳檄州郡。四月,惠帝復位,殺趙王倫及其黨與。六月,以齊王同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太安元年(302)五月,以齊王同為太師?!洱R王同傳》則云,惠帝拜齊王同為“大司馬,加九錫之命……于是輔政”故稱之為“相國齊王”。唐耕耦氏?!跋鄧R王國”為“相國齊王同”。是也。
14、“瑗切諫不從,自詭為護羌長史來西”:《晉書·齊王同傳》載,齊王同樹黨專權,“朝廷側目,海內(nèi)失望”,多有諫之而遭殺戮者,“群下竦戰(zhàn),莫之敢言”。是時,汜瑗亦嘗“切諫不從”,知勢不可回,且懼禍及身,乃“自詭為護羌長史”,離京西返。《晉書·惠帝紀》載,“齊王同窺伺神器,有無君之心”,于太安元年十二月被長沙王攻殺。據(jù)此度之,汜瑗離洛陽西返,必在太安元年(302)十二月齊王同被殺之前,大約在太安元年六月至十二月之間。此后,汜瑗西趨涼州,為護羌校尉張軌之護羌長史,轉中督護。由此上推,汜瑗“舉秀才”至京,約在元康初年(292)前后。其“禁錮十年”,更當在晉武帝太康初年(280)前后。則其“葬父于東磧”,亦當在此時。
15、《晉書·張軌傳》記張軌“永寧元年(301)初,出為護羌校尉、涼州刺史……以宋配、陰充、汜瑗、陰澹為股肱謀主。”又云張軌以汜瑗為“中督護”,“率眾二萬討東羌校尉韓稚”,瑗先修書曉以利害,韓稚得書而降,甚得張軌賞識,即所謂“周旋帷幄,公干心膂”是也。
1985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為配合“青海石油管理局敦煌輪休培訓基地”建設,對該基地規(guī)劃區(qū)域內(nèi)祁家灣古墓區(qū)的117座古墓葬進行發(fā)掘清理,發(fā)表有《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此處墓葬出土斗瓶朱、墨書所題年號,最早為晉武帝咸寧二年(276),最晚為沮渠氏北涼玄始九年(420),據(jù)以判斷此處古墓葬區(qū)屬“西晉至十六國時期”。較余推測汜瑗“葬父于東磧”的晉武帝太康初年(280)略早四年。余度汜瑗以前,已有平民葬于東西磧者,而士族則不取,于上流社會亦元影響。至汜瑗葬父于東磧,方引起上流社會一片嘩然,乃至“禁錮十年”不得人仕。及縣令李充稱道汜瑗“志孝合禮”,始破上流社會就近安葬之俗,士族之家亦趨葬于東西磧矣??傮w來說,敦煌“葬于邑中”的舊俗,應從西漢建郡起保持到西晉初期,長達三百余年。
近數(shù)十年來,在敦煌故城近郊東西戈壁高地佛爺廟灣、祁家灣墓群發(fā)掘清理過數(shù)百座古墓,皆西晉及其以后的墓葬。由此得出結論,漢魏至西晉初期三百多年間,敦煌雖有散見的家族墓地,卻無大片的墓群,更無連片的公墓區(qū)。參照《敦煌汜氏家傳·汜瑗傳》關于敦煌舊俗“皆葬于邑中”的記載可以得出這樣的認識:敦煌自西漢建縣至西晉初年,喪葬多于居處就近安葬。城人亡者,多葬于城中;村人亡者,則葬于村中或村莊附近。墓葬分布散亂,沒有形成公共墓葬區(qū)。進而言之,漢魏敦煌郡所屬龍勒、效谷、廣至、冥安、淵泉五縣境內(nèi),同樣亦無大片的漢魏墓葬區(qū)。今所見龍勒城、廣至城、六工城、旱湖垴、冥安城、鎖陽城、踏實堡、橋子堡一帶的大片公共墓地,當?shù)匚奈锊块T往往泛稱為兩漢魏晉墓群,其實,都應是西晉以來形成的墓區(qū)。在敦煌郡六縣境內(nèi)都只有零落散布的漢魏墓葬,不見大規(guī)模的漢墓群。1944年,夏鼐先生等在敦煌城東南戈壁佛爺廟墓區(qū)發(fā)掘的翟宗盈墓,曾被認為是東漢墓,但缺乏確切的證據(jù),而且與后來發(fā)現(xiàn)的西晉及十六國墓葬多有共同之處。故筆者以為翟宗盈墓亦屬兩晉時期墓葬。
西晉時,敦煌縣令李充提倡葬于東西磧,具有保護耕地的現(xiàn)實意義。蓋兩漢時敦煌人口無多,至曹魏以來,敦煌社會安定,人口增殖,而地、水有限。舊俗皆就近葬于城中及村農(nóng)自家莊田之內(nèi),墓地與活人爭地的矛盾日趨明顯?!抖Y記·檀弓》載:“成子高寢疾,慶遺人請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則如之何?’子高曰:‘吾聞之也,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吾縱生無益于人,吾可以死害于人乎哉!我死,則擇不食之地而葬我焉。”’鄭玄注:“不食,謂不墾耕?!敝阜强筛亍@畛涮岢脑嵊跂|西戈壁,不使墓地侵占耕田及有用之地,實屬制治良策。就此而言,李充可稱古之良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