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1

柞樹趟子溝兔子不拉屎，當(dāng)?shù)厝酥v話，窮得尿血，面子粥喝不上。改革春風(fēng)吹來，也不過泛了泛綠兒，過后照窮不誤。山溝人發(fā)現(xiàn)，這一改革，它們與外地人的差距更大了。為啥？交通不便，你就是有多好的玩藝兒也換不出錢來。也是老天有眼，翻過兩道山崗那一帶，發(fā)現(xiàn)了被日本鬼子盜挖過的老煤礦，于是，小煤窯就跟雨后的三莢子草似的，漫山遍野都是。柞樹趟子溝的山民們翻山越嶺給小煤窯做工，靠汗堿花花鑄成鈔票兒，這日子才一天一個樣，活起來啦！

冬日里的一個黃昏，柞樹趟子溝的張鐵山扛起爬犁，出門直奔野雞崗。張鐵山是山溝里有名的莊稼把式，別看五十出頭，渾身仍是使不完的力氣，夜里去煤窯拼過八個點(diǎn)兒，趁天黑前他要拉一趟沙條。張鐵山這陣子跟錢兌上了命，他有大用場呢。年過五十，打了二十多年光棍，如今有個小他十好幾歲的漂亮寡婦柳蒿兒死乞活賴地要往他懷里拱，他胸脯子不貼緊地皮往前拽一陣子行嗎？

張鐵山扛著爬犁邊走邊想，這錢是錢，可來得不仗義。挖煤洞子要支棚兒，木頭支起棚兒，間隔一米的空檔處，頂上及兩側(cè)要鑲上簾子遮擋碎石以防墜落砸傷人，那做簾子的材料俗稱“沙條子”，多為指頭粗細(xì)的灌木枝條，價錢比木桿子還貴！張鐵山猛想起野雞崗生長著一坡苕條！那東西割了不犯政策，且水份少，直徑細(xì)，做沙條一斤頂其它樹枝五斤。山里人從來講究的是見面分一半，窮是窮，有好事大家分?jǐn)偅缃駨堣F山一反常態(tài)，悄沒聲兒地把那坡苕條割了個精光。待柞樹趟子溝的山民們醒悟過來，那面山坡只剩下白花花的茬子，這口獨(dú)食讓老張吞了！人們?nèi)f般妒恨，又無可奈何，只好干發(fā)狠：“叫爬犁軋死他！叫狼撕了他！”張鐵山可不管，咒就咒吧，我急錢用呢，就這一回。

野雞崗又稱“磕頭坎兒”，意思是坡陡路滑，須一步一磕頭，才能上得到頂端。老實(shí)講，這片苕條之所以活到如今，除了遠(yuǎn)離村子無人顧及外，你縱然割得下來，往下運(yùn)，也是個難事兒！

爬犁扛到苕條堆旁，張鐵山累了通身臭汗，整個就像是蒸汽里移動著一個人。容不得喘息，趕緊裝爬犁。山坡陡得爬犁放不住，得用繩子固定在一棵小樹上，才可以往上裝成捆的苕條。老張一邊小心地裝爬犁，一邊盤算，這些東西拉回家，他每次上班可以順便扛去百十斤，就是幾十塊，這一坡坡苕條夠他一冬捎的，多少錢。他在爬犁上裝了四十大捆，側(cè)面一瞅，如同一座小山，小兩千斤！

張鐵山盡量喘勻了氣，將柴捆兒綁絞結(jié)實(shí)，解開固定爬犁的“纜繩”。按說，敢在野雞崗擺弄爬犁的人，柞樹趟子溝除了張鐵山再找不出第二個，他天生的藝高膽大。然而，此時回頭朝山下一看，張鐵山的雙腿也禁不住發(fā)抖。五十多歲的人啦，這么陡的坡，這么重的載，一旦運(yùn)動起來形成慣性，什么樣的神力也阻攔不住，稍一疏忽，被它碾在底下，必然肚破腸飛！

可張鐵山?jīng)]有退路，爬犁裝上了，這是錢。張鐵山看見了柳蒿兒那雙企盼中略帶哀怨的眼睛。

陡坡上行爬犁，人絕不敢進(jìn)入轅內(nèi)，那爬犁飛起來，想逃命都躲避不及！要站在一側(cè)，將爬犁轅子用力抓住，抬起，先輕微晃動，這時爬犁活動了，而人必須拼命掀起爬犁，盡量減少它著地面積，讓它靠自身慣力緩緩下滑。一旦不慎，爬犁滑快了，那是無法控制的，人必須閃身躲開，任它隨意下竄，直到翻仆，爬犁撞得粉碎……

現(xiàn)在，張鐵山掀起爬犁轅子，直感覺靈魂出竅！他左晃右晃，爬犁恰如扎根在地上，紋絲不動。這時太陽已落山，野狼開始出沒。近些年環(huán)境遭到破壞，這兒動物絕跡，那兒動物銳減，可就是這野雞崗一帶，從來就沒斷過野狼！張鐵山有些發(fā)毛，不吉利呀這是。爬犁遇上這種情況叫“誤住了”，只能卸了重裝，但天已經(jīng)黑了！

張鐵山仰起臉看了看頭上，小心點(diǎn)兒，不會出事的。他這樣對自己說。他進(jìn)入轅內(nèi)，面對面地雙手將爬犁提起，這樣可以監(jiān)視著爬犁，如果它移動了，人一邁腿跨出轅外，照樣駕馭著它緩緩下滑，到了緩坡，苕條卸掉一半，要分兩次才能運(yùn)回家。

它媽的！張鐵山暗暗罵了一句，這爬犁邪門了，幾十年沒遇上的怪事。他一拉，不動；又一拉，還是不動！張鐵山不由火起，用力一拽，這該死的爬犁竟然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將張鐵山倒退著推出五六步遠(yuǎn)，右腿被一根小樹一別，整個人往后仰倒，爬犁沉重地軋在他腿上。所幸剛起動，慣力不大，這爬犁讓腿給碾住了，否則，有多少個張鐵山，就有多少具肉餅！

大腿似乎斷了，疼痛鉆心。山里的天，太陽一沉，呱嗒一家伙可就黑了。他得設(shè)法脫身。張鐵山忍住疼痛，雙手端定一只爬犁轅，用盡生平力氣，想抬起它將腿抽出，可那沉重的爬犁剛抬起一點(diǎn)，又迅速前滑，這一家伙，正碾在張鐵山大腿根致命處，他痛得“媽呀”一聲昏死過去……

2

山風(fēng)凜冽，張鐵山濕透的棉襖被拍得梆梆硬，他也從昏迷中凍醒。沒軋死？他頓時有了生的欲望。得想法活?？稍趺椿?？哪怕有個桌子高的小孩兒，幫他把爬犁卸了，他就可以爬出。然而，野雞崗離屯子有二三里地，這么晚的冬天，誰會上這兒來？難道他只能在這兒凍死或讓野狼撕爛？一群野狼圍過來，張開血盆大口，喀嚓，咬去他半邊臉，哧啦，撕去他一條肉！張鐵山打了個寒噤，再次用力抽了一下軋在爬犁下的腿，這回他徹底絕望了，剛才軋著小腿處，他還可以移動上身，現(xiàn)在，爬犁軋到他大腿根部，全身貼在苕條上了，想移動一下都費(fèi)事，哪里有逃生的可能？

要死了？人死就這么簡單。柳蒿兒……老張臨死前想得很多，胯處仍然鉆心地痛。他后悔苕條這口食兒吃得太獨(dú)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村里人的詛咒將成為可怕的現(xiàn)實(shí)。人不能作損，他心里窩著病哩，這塊病在他心中潛伏了二十多年啦。

張鐵山痛苦地閉上眼睛。

當(dāng)年，這窮山溝的小伙子就兩個頂有長相，一個是張鐵山，另一個是鞠老狠。這兩人你不讓我我不怵你，論活計論手藝一個不差一個，撩逗得山里小女子沒少偷著送這送那。倆小伙子四只眼盯緊了本屯子里的閨女彩云。彩云既賢惠又漂亮，模樣兒像月亮一樣招人喜歡，當(dāng)時山溝里的閨女不是“珍”，就是“花”，還有“閨蛋兒”、“帶小子”……聽聽人那名字，彩云！

張鐵山挖空心思在彩云面前表現(xiàn)。他跟鞠老狠比，其它方面略占上風(fēng)，要命的短處是成份不好。但是，八十年代了，地主帽子都摘了，短處……不要緊吧？漸漸的，彩云的影子擠滿了這個山里小伙子的夢境。

一個夏日的夜晚，螢火蟲人前人后地飛，張鐵山被彩云約到了西山坡的老榆樹下。彩云說，忘了我吧。

張鐵山很吃驚，我咋啦？

不咋。你成份不好。

現(xiàn)在不講那個了。張鐵山一抻脖子，彩云，你別信壞人嚼舌頭。

彩云凄然一笑，我自己也有腦子呢，你說話當(dāng)然向著你自己，摘了帽子，不也還是地主，你能不承認(rèn)嗎？我爹說啦，地富反壞就是另一類人，永遠(yuǎn)矮人一截的，以后生了孩子，也當(dāng)不成兵，你說那成啥了？

那一刻張鐵山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旋轉(zhuǎn)得亂七八糟。他朝盼夕等，那個禁錮他的階級斗爭沒了，咋還落下個摘了帽還是地主！他一時噎得遞不上話來。彩云說，鐵山，其實(shí)你比鞠忠民（老狠）好，可惜了。兩個人就那么僵立了片刻。彩云忽然說，鐵山，要不我給你一次吧，過后你好生活著，行嗎？

張鐵山咽了一口唾沫。不，他要擁有完整的彩云，決不能做一次那事就兩清了！他胡亂捋斷了好幾把蒿草，往天空一扔，轉(zhuǎn)身就走，把彩云扔在曠野里獨(dú)自抽泣……

沒過幾天，彩云嫁給了鞠老狠。村俗，哪家辦喜事，全屯人都必須去幫忙。這一天，張鐵山負(fù)責(zé)挑水，鞠老狠家住山半坡，井在溝底，挑水很吃力的。他悶哧悶哧就是個挑挑挑，直到水缸里再也容不下，他喜酒也沒喝，水桶一撂，回家一頭扎在炕上，大病了好幾天。

鄰居們哪知道就里，還夸，你瞅瞅人家，那才叫哥們兒！

彩云出嫁的當(dāng)年，張鐵山娶回了山溝有史以來第一位外地媳婦兒。媳婦模樣兒挺可人的，鐵山算是出了一口氣。誰知道好景不長，結(jié)婚沒半年，他那媳婦犯了哮喘病，人漸漸瘦成一副骨子。張鐵山見到彩云心口窩就堵得慌，結(jié)了婚的彩云越發(fā)出息得招人疼，小臉紅樸樸的，胳膊、小腿上的肉嬌生生的，想想自己咋這命啊，人家的媳婦娶回來長肉，自家的媳婦娶回來長骨頭，尤其夜間做那事，跟趴在柴禾垛上一般地不自在。張鐵山一生氣，分開鋪蓋睡，將媳婦撂在黑影里淌眼淚，他歪在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打呼嚕。

張鐵山哪一點(diǎn)比不上鞠老狠？可他張鐵山又哪一點(diǎn)比得上人家鞠老狠！張鐵山認(rèn)定鞠老狠是他的克星煞神喪門旋兒，有他鞠老狠在，他張鐵山就別想直起腰來！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后悔，早知道如此，彩云給過他啊，他為什么不要呢？傻驢，雞不叨狗不舔的傻驢！

鞠老狠欠了張鐵山一次老婆！張鐵山黑夜里抽了自己無數(shù)嘴巴子，鞠老狠又欠下張鐵山無數(shù)嘴巴子！結(jié)下了這么復(fù)雜的疙瘩，卻找不到發(fā)泄的理由，張鐵山還得人前人后跟鞠老狠裝出一團(tuán)和氣的樣子，鞠老狠就又欠了許多連張鐵山也叫不準(zhǔn)名堂的啥啥啥。

誰想鞠老狠這驢日的逮著好日子，卻不好生珍惜。他時常打得彩云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張鐵山有時問她，究竟為了啥？彩云可憐巴巴地說，你別問了。

有一回，老狠喝上點(diǎn)酒，又把彩云打了，這回鼻子都打出血來。張鐵山在菜園里鋤菜，隔著籬笆就跳出去，抬手搡了老狠一杵子，罵他：“你他媽恣得忘了姓什么了不是？”彩云哭著要回娘家。鞠老狠干扎煞爪子沒轍，是張鐵山追上去，生生給彩云抱回來放到炕上，并當(dāng)場扇了鞠老狠倆嘴巴，逼他下跪，學(xué)狗叫，終讓彩云破涕為笑……那次好過癮，彩云起先掙扎著不依，后來，乖如羔羊，就那么軟丟丟地讓他抱回。張鐵山想起那一幕，就又是咂巴嘴，又是咬牙……

“跟彩云有那么一回，劁了我也認(rèn)了！鞠老狠，你他媽哪來的福分！”張鐵山恨、怨，后悔那一夜的失誤。但彩云依然是鞠老狠的人，跟他張鐵山不掛邊兒。吃過晚飯，張鐵山站在房后，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鞠老狠家的門和窗，看彩云開門出來解手，待那窗口的燈火一滅，他的心立刻提溜起來，便在黑夜中一個勁地咽唾沫，不住地掐自己的肉……

3

一陣小風(fēng)割過脖梗兒，沾雪融化的地方已經(jīng)麻木，而有知覺的皮肉鉆心地疼。張鐵山留戀地向山下望了一眼，柳蒿兒，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張鐵山想，野狼來了，最好一口咬斷他的脖子，別跟古書里的佳人兒吃東西似的，細(xì)品細(xì)咂?！靶值?，求您了，活做得麻利些?！彼蝗荒涿畹叵肫疬@么句話……嘿嘿，狼咬死人，白咬；人咬死狼，判刑，他媽的，這叫啥政策。張鐵山想咧咧嘴角，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都凍得不聽使喚了。

也就在彩云結(jié)婚的那年初秋，張鐵山到山里割榆樹條子編筐用，割得起勁兒時，突然聽到有女人咳嗽。他抬頭一看，樹林邊緣站著一個女人，向他這邊張望，居然是彩云！她身穿鞠老狠寬大的衣裳，顯得有些滑稽，可彩云就是彩云，穿什么都好看。張鐵山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去仙人洞求藥，沒想到碰上了你。”彩云歡喜異常。

彩云就坐在他身邊。為了掩飾里底的慌亂，張鐵山滔滔不絕地白話，說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記不得了。猛地，他沒話了，大腦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

“說呀，咋不說啦？”彩云那雙好看的眸子直視著他，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的唇就緊緊地貼了上來……

就在烈日的照耀下，鞠老狠的衣服鋪在草叢里被揉得一塌糊涂，張鐵山延期五個月，占有了他晝思夜想的女人。

“你好嗎？”彩云的話語溫柔又體貼。

他慌亂地點(diǎn)點(diǎn)頭：“有這一次，槍斃也不冤！”

“都是我命苦?！辈试凄卣f，“我不如嫁了你?？衫暇舷率挚?，先把事做了，我哭不轉(zhuǎn)，告不贏……他還說，你摘幾回帽子，還是地主，鐵山，地主不好聽啊。嗚……”

張鐵山把嘴唇都咬木了。好個卑鄙無恥的鞠老狠，你竟然采取這樣下作的手段把彩云騙到手的！我就是睡了你的女人能怎地！張鐵山瘋了似的，再次把呻吟著的彩云壓到了身下……直到頭上落下幾個大雨點(diǎn)子時，他才醒悟過來，貪歡忘記了時間，彩云回家怎么交待啊。

“鐵山，你我都記住，從這個星期六起，每過八天晚飯后就到老榆樹下，遇到天不好，抱一抱也行。”

“你先下山吧。”張鐵山擔(dān)心若被別人看見，那可是給彩云惹下了大禍，他留在山林里繼續(xù)割條子，心卻早就飛到了星期六的夜晚。

彩云剛走出林子，張鐵山就聽到了鞠老狠粗聲大嗓的喝罵。他是擔(dān)心女人淋了雨，帶上塊塑料布尋了來！張鐵山看到鞠老狠拉著彩云找到了他們剛才瘋狂過的地方，看著衣服上的草汁和壓塌的現(xiàn)場，鞠老狠跪在地上，發(fā)出了狼嚎似的叫聲。

張鐵山不敢面對這復(fù)雜的場面，他悄悄離開了。

鞠老狠把這事告到派出所。那個年代，男女間的風(fēng)流事很受重視。上面來了人，搞得雞飛狗跳。鞠老狠一心想出這口惡氣，但他絕然想不到，彩云一口咬定，張鐵山是個正派人，一切都是她自愿送過去的。女人沒有說謊。女人事后用百倍的溫順體貼來補(bǔ)償自己的過失，可鞠老狠終日不發(fā)一言，對她看也不看，羞憤之余，彩云喝下一瓶鹵水。鄰居們剁了兩只鴨子，將鴨脖塞入她的咽喉，企圖用鴨血稀釋鹵水，但是，彩云喝下的太多，民間奇方?jīng)]能挽留住一個美麗的生命。

彩云死后，鞠老狠從此不開口說話。山溝人都說，暴雨前天氣往往靜得出奇，老狠必要做出啥來呢。張鐵山不怕死，一命抵一命怕個啥。不過，人在夢里卻膽小如鼠，他常常夢見鞠老狠提著彩云血淋淋的人頭，劈面向他摜來。張鐵山嚇得聲嘶力竭地狂叫。

張鐵山的病老婆知道了這事，并沒怎么責(zé)怪丈夫，只說：“都是我憋壞了你。我去找鞠老狠把這事完結(jié)了去！”

老婆進(jìn)了鞠老狠家門，“噗嗵”跪在炕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忠民大哥，我知道俺家那個沾了彩云的便宜，對不起你，我樣子不濟(jì)，三回頂一回，五回頂一回行不？我就留在你這兒，替鐵山還債，啥時你說‘清了我才回去！”

“也中?！本侠虾菀а狼旋X，一字一頓，“把你男人找來，我要讓他在一邊看著?！?/p>

張鐵山的老婆回家，一頭倒在炕上，晝夜大睜著兩眼，不吃不喝，最終也咽了氣。

鞠老狠搬到了崗西坡的黑瞎子溝，那地方比柞樹趟子溝還窮。張鐵山聽說了，老狠把彩云的尸骨背了過去，埋在他的草小房前，這個漢子每天坐在彩云墳前嘮嘮叨叨，見了熟人，卻啞巴一樣，彩云的事讓他感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鞠老狠自個兒把自個兒毀了?！编従拥脑捜缤话砚g刀子，在張鐵山的心尖尖上鋸割了二十年，越這么說，他越難受，老狠是他張鐵山給毀的！

“真是報應(yīng)啊?！彼赖脚R頭，張鐵山尤其覺得對不住鞠老狠。

天已黑得花花搭搭，就這么大頭沖下，讓山風(fēng)一點(diǎn)一點(diǎn)凍死，那滋味兒比舊社會“點(diǎn)天燈”的酷刑還要難受。

遠(yuǎn)處似乎傳來了一聲狼嚎。

“救命啊——”一種求生的本能迫使張鐵山扯著嗓子喊起來，此時來人，那是妄想，這樣用力喊，他多少能暖和一點(diǎn)兒。

4

張鐵山驚天動地幾嗓子，還真起了作用。

對面陰坡的雪地里，有個人爬在高樹上砍冬青（寄生），聽到喊聲，溜下樹來，沖這邊喊：“有人嗎？”

“救命——！”天不滅我！張鐵山歡喜得一使勁，脖子竟能弓起來扭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對坡雪地里有個黑影兒鉆出樹林，箭一樣地射過山崗，因?yàn)楦Z得急，一頭栽在雪地里，摔傷了腿，幾次掙扎都站不起來。那人滾得渾身是雪，砍了一根棒子拄著，又艱難地向這邊走來。

一個多鐘頭。張鐵山的脖子都望僵了。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等待。好容易盼得救星來到跟前，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凍壞，一條腿備不住壓折了骨頭，可只要恩人替他把爬犁卸掉，他仍然可以撿回一條命。是柳蒿兒有福哇，在家中保佑了他！

這功夫天已黑得不見人，只能借雪光視物。張鐵山的恩人呼哧帶喘地來到他面前，邊喘息邊說：“可嚇?biāo)牢依玻轴肆四_脖子。伙計，你不要緊……”

恩人哈下腰，后面的話卻猛地咬住。兩個人都看清了對方的眼。天爺，張鐵山身上的皮膚一緊。這世界上凡是個人都可以來救他，唯獨(dú)別是鞠老狠，而眼前這個累出一身汗跑過來的漢子，正是那個他睡著醒著都甩不掉的生死冤家！

四目對視。張鐵山痛苦地閉上眼睛。

冤家路窄。鞠老狠完全可以用鐮刀割斷他的脖子。這不理智，萬一狼吃不完他的尸體呢，會留下殺人的痕跡。老狠可以讓爬犁從他身上碾過，造成他自己讓爬犁軋死的假象……要不這樣，鞠老狠的名字就白叫啦。

張鐵山閉上眼靜候著對方的處置。也好，來一下子利索的，照比活活凍死比讓狼一點(diǎn)點(diǎn)咬死好受多啦?，F(xiàn)在他心情異常平靜，不就是個死嘛。

可是鞠老狠并沒有動他。他呆了片刻，轉(zhuǎn)身一瘸一踮地離去。

好個鞠老狠！他連手都懶得沾，他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親眼欣賞自己的仇人凍死的慘狀！張鐵山張口想罵，不知怎的沒罵出聲。

柳蒿兒。張鐵山在心里念叨，不是你福薄，你嫁給我才是命苦。咱這輩子沒緣分，誰讓我欠人家的呢。

鞠老狠走出十幾步，腳步停住。他抬起頭來望了一會兒天，似在作出什么決定。然后，他折身返回，從腰間拔出柴鐮刀，三五下，砍斷了綁柴禾的繩索，抓起一捆苕條扔在一邊。

他要卸爬犁救人！

張鐵山那滋味千種萬般。他什么人啦，讓鞠老狠忍著羞辱如此不情愿地救他！他突然罵道：“你滾犢子！這兒不用你！”鞠老狠略一停頓，也罵了句：“我不為你這牲口日的，我可憐柳蒿兒?！?/p>

四十多捆苕條卸到了一邊，張鐵山胯間只壓著個空爬犁，他已經(jīng)近乎癱瘓，血液的流通讓他感到比觸了電還難受，他滾在雪地里，一時間無法站起來。

“鞠忠民，欠你的情，我明兒還?！睆堣F山說。

“呸！”鞠老狠啐一口，“骯臟我。以后提這事兒，我日你祖宗！”說罷，見張鐵山已無危險，磨身就走。

可一轉(zhuǎn)身，鞠老狠雙腳如生了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身后不知啥時悄悄圍過來三只狼，六只綠螢螢的狼眼閃爍著兇光，一眨不眨地瞪著他們。

幾乎在同一瞬間，張鐵山也看見了狼。他一躍而起，可是那條傷腿站立不住，搖晃著要倒下去。

鞠老狠一步搶過來，伸手?jǐn)v住張鐵山。

一個壞了左腿，一個壞了右腿，鞠老狠居右，左臂搭在張鐵山肩上；張鐵山居左，右臂搭在鞠老狼肩上：倆瘸子在一剎間合成了一個人，相互依靠，相互支撐。張鐵山左手握著老狠的鐮刀，鞠老狠右手緊攥那根拄棍兒。

三只狼后退幾步，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雪地里，不動，只是看。

憑山里人的經(jīng)驗(yàn)，這是它們發(fā)起攻擊前的觀察階段，狡猾兇狠的狼們在尋找突破點(diǎn)。

就在這僵持的片刻，兩個瘸子相互攙扶著，退到剛卸下的那堆苕條跟前。背倚柴堆，他們既可以確保背后不遭偷襲，又可借柴堆支撐身體，騰出手來對付面前的狼。

兩個人都察覺出對方的身子輕微的哆嗦。

鞠老狠見張鐵山的帽子不知摔滾到哪里去了，猜想他大約是凍壞了耳朵，便將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捂在張鐵山頭上。

張鐵山要推辭。鞠老狠道：“輪著戴。你沒了耳朵，柳蒿兒更倒死霉了。”

又是柳蒿兒。張鐵山嗅著鞠老狠的帽子，那股刺鼻子的汗臭竟然充滿了親切與溫暖，面對兇殘的野獸，人的氣味就是希望。

三只狼急切找不到攻擊的切入口，仨腦袋湊在一塊，摩挲擦蹭了半天，似乎在商量什么。突然，其中兩只一左一右，圍著倆人和苕條堆轉(zhuǎn)起圈兒來。鞠老狠囑咐張鐵山：“別瞅它倆。瞅它人就心慌意亂，正中狼的奸計。你只憑時間數(shù)算它們過來了沒有，若是沒過來，再回頭；它要是恰在身后，你一回頭，正等著掐你的脖子?！?/p>

張鐵山心里暖乎乎地升起一團(tuán)敬意，這東西道眼兒真不少，要不是他趕來，他現(xiàn)在該讓狼撕零碎啦。

兩只狼轉(zhuǎn)了一陣子圈子后，就開始各選擇一處略高于兩個人地勢的地方，分犄角形，背對著人，用后爪拼命刨雪，雪揚(yáng)起老高老高，直往兩個人臉上砸，鞠老狠吩咐掀起棉襖襟擋住，別傷著眼，千萬沉住氣，畜生們快撲上來啦。

果然，兩只狼刨了一陣子，又跑到那只始終坐在雪地里沒動窩的同伙那兒，咬脖子，蹭腦袋，然后，先前轉(zhuǎn)圈的那兩只便分左右兩路迂回過來。

“沉住氣。你盯那個，我盯這個。輕易別出手，你不動手，它一般不會上來就咬。”鞠老狠又吩咐。

“好?！睆堣F山語氣里沒有了敵意。

兩只狼可不就只是試探。他們向前湊湊，差點(diǎn)兒觸到了倆人的腿，卻又急忙縮回，這時你若是出手打它，勢必?fù)鋫€空，反會被它窩過脖子，咬住手腕。但是倚在苕條堆上的兩個瘸子，只舉著家伙卻并不出手，兩只狼反而無從下口。

狼終于有些倦怠。鞠老狠哼了聲：“瞅準(zhǔn)了，不許打空，往死里打?！币恢焕悄X袋剛伸過來往回縮時，老狠手中棒疾風(fēng)暴雨般斜劈過去，那狼想躲，但是重心不穩(wěn)，早被抽中一條前腿，“哇”地一聲尖嗥，活像小孩兒哭叫，躍出好幾步；而另一只狼稍一分神的當(dāng)兒，身上也讓張鐵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刨了一鐮刀！

一直坐在雪地里指揮的狼受了驚，一躍而起，去舔那挨了鐮刀的狼的傷口，倆瘸子清清楚楚地看見，原來，這是匹少了一條腿的瘸狼！

“冤家路窄。這畜生備不住是我下夾子打中的。”鞠老狠道，“三年前偷著下夾子，夾住一條狼爪。就是這種狼兇著呢，道眼又多?！?/p>

“道眼再多，也頂不過你。”張鐵山悶哧哧地哼了一句。

“操?！币粋€充滿山里男子漢野性味兒的臟字，更是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倆漢子此時早已把當(dāng)年的死結(jié)扔到了一邊，全神貫注面對三條餓狼。估摸著時候也不過九點(diǎn)，離天亮還得八個鐘頭，倆人又冷又餓，相互間時常聽到肚子咕嚕叫，像是你的，又像是我的。

老瘸狼舔了一會兒同伴的傷，又近前兩步，在雪地里坐定，這回離倆瘸人挺近。另外兩只吃過虧的狼，并沒有如山里老輩人傳說的那樣，撲上來拼命，而是又去了苕條堆后面，不大功夫，就傳過來刷啦啦的聲音。

“不好，這畜生們要抄后路，沒有這堆柴禾，咱可死定了！”鞠老狠說。

“犯煙癮啦?！?/p>

“操，什么時候，想那玩藝兒！”

“槍斃人，臨執(zhí)行前還得供頓飯呢?！?/p>

張鐵山從兜里摳出一根皺巴煙，塞進(jìn)嘴里，打火機(jī)“咔嚓”冒出一股火。對面的老狼受了驚，騰地竄起，后退到原先坐的地方。

啊哈，狼怕火！老輩人叨咕了多少遍，方才怎就沒想到這一點(diǎn)呢？鞠老狠歡喜得大叫：“快，鐵山，我頂著，你點(diǎn)苕條！”剛才崴的腳脖子似乎不疼了，鞠老狠威風(fēng)凜凜起來。

老瘸狼嘴里發(fā)出一聲低悶但十分駭人的怪叫，另兩只同類立刻奔到它面前，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兩個瘸子的企圖，拼命般地?fù)渖蟻?，鞠老狠的棒子左揮右舞，可是，狼躲得相當(dāng)靈巧，任鞠老狠累得呵哧帶喘，一下也打它們不著。

張鐵山急切中把老狠的棉帽子點(diǎn)著，那東西不起火苗，可棉花一旦燃燒，其勢不可擋。他把點(diǎn)著火的棉帽子虛掖在苕條的梢梢處，大吼一聲：“伙計，我來了！”揮著鐮刀，撲了過來。

兩個人又退回苕條堆跟前，這兒陂陡，狼在下風(fēng)，撲不上來，想去后面，又有柴堆，倆瘸子和三條狼就這么對峙著。

寒風(fēng)呼嘯，焦臭的棉花味兒愈來愈濃，在兩個山里漢子嗅來，那簡直就是珍饈美味！

三條狼又重施伎倆，分成三路。只有爬上苕條堆，它們才能享用眼前這兩大堆肉！

可正當(dāng)一只狼爬上苕條堆時，火光一閃，苕條著了。這東西水分極少，即使剛割下來，也可以用來點(diǎn)火做飯，火借著風(fēng)勢，山勢，于濃煙中燃起沖天烈焰！

鞠老狠歡叫：“伙計，拿鐮刀砍斷繞捆兒，松了才愛著！”他急著把堆在一起的苕條分開。

“不用分，讓它們著。”張鐵山說，“這東西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讓他們著！”

5

大火燒起來，三條狼終于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退到了山崗上，消融在夜色中。

兩個漢子并不下山，就臉對臉地隔火堆蹲在山坡上，一捆一捆地?zé)鏃l，直燒到東方發(fā)白。

鞠老狠望著張鐵山，張鐵山望著鞠老狠。昨夜斗狼的時候說過話來嗎？說過。誰先開的口？記不真了。但此刻又覺得無話可說，就這么愣著。

張鐵山背過身望著柴灰堆：“老鞠，你別回去，跟我走?！?/p>

“不?！?/p>

“我欠你。這些年沒得還，這回有了。柳蒿兒是個通情達(dá)理的女人，把實(shí)話跟她說，能答應(yīng)。她若是看上你，就跟你去；若是看不上，就替我償彩云的債，多咋你說拉倒才拉倒。”

“你啥時能會說句人話呢？人是小牲小口哇，好這么換?！本侠虾莸溃安试剖撬涝谖沂掷?，你老婆是死在你手里?；镉?，咱害了倆女人，不能再害柳蒿。我說拉倒就拉倒，山溝子人拉泡屎不能再舔回去，拉倒！”

“那也得讓柳蒿兒給燙幾壺酒，咱往死喝它一回?！?/p>

“往死喝。”鞠老狠也道。

朝陽把西山尖染紅了一縷縷兒。爬犁扔在山坡上。繩子扔在山坡上。倆瘸子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崗，沒話，又像已經(jīng)說過很透徹很透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