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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首我沒有讀懂的詩

        2009-06-12 05:18:30
        視野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媽媽手術(shù)

        千 北

        我的青春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從楊逸遠正式離開我和媽媽那一天算起吧。楊逸遠是我的父親,只是自從記事起,我從來沒有喊過他。我想,我對楊逸遠全部的情感,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一個源于血緣和基因、植在血與骨頭里的字——恨。

        楊逸遠在我讀小學(xué)時與他的初戀情人重逢,從此他就沒有在夜里回過這個家了。

        那是個寒冬的夜晚,我已經(jīng)睡下了。模糊中聽見敲門聲,然后是媽媽與誰在客廳說話的聲音。我本能地警醒,躡手躡腳地從臥室門背后往外看,居然是楊逸遠。

        楊逸遠說:“求你了?!?/p>

        媽媽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已經(jīng)有幾年你都沒提過離婚的事,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說實話,也許我會考慮?!?/p>

        這次輪到楊逸遠沉默了,空氣沉重得凝固了一般,終于他長長嘆息:“她懷孕了,她已經(jīng)快40歲了,這是她最后的機會?!?/p>

        一周后,晚飯時媽媽突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這樣也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人了,是這個家的男人?!?/p>

        我沒有如媽媽所愿變成她期待的堅強成熟模樣,恰恰相反,我由一個公認的乖孩子突然間變成了叛逆少年。厭倦學(xué)習(xí),厭倦回家。甚至厭倦有思想。惟一還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玩網(wǎng)絡(luò)游戲。那年我讀高一,15歲。

        在媽媽眼里,原先的我懂禮貌,懂事,幫她做家務(wù),認真學(xué)習(xí),這簡直就是她賴以活下去的全部依靠與希望??涩F(xiàn)在呢?

        媽媽哭著追問我:“你到底怎么了?”我想了想回答她:“沒什么,青春期吧?!?/p>

        死也改變不了的事情

        楊逸遠聽說了我的事。離婚后,他由每月上門送生活費變成了直接往銀行卡里存錢。我明確地告訴過媽媽,我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所以,當我在學(xué)校大門口看見楊逸遠凝重地注視我時,我滿臉冷漠,視而不見地從他面前走過。楊逸遠常常來,但沒有主動開口說話,我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的表情在發(fā)生著變化。由開始做長者狀想訓(xùn)斥教育我,變成了憤怒,后來是焦躁不安,再到后來就變成了壓抑著的悲涼。

        大爆發(fā)的時刻來了。那天高一期末考試成績單出來了,媽媽被學(xué)校通知建議我留級。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坐在客廳里等媽媽從學(xué)?;貋砗蟠罂抟粓觯罅R一次,甚至動手打我。

        推門進來的卻是楊逸遠。第一句話居然是那么耳熟:“求你了?!?/p>

        我把玩著他的表情:“大教授的兒子被要求留級,覺得面子丟光了吧?”

        楊逸遠拳頭握緊了,額頭上青筋凸起。我可不怕他,我已經(jīng)和他差不多高,雖然單薄了點,但我自信力氣不會輸給他。

        楊逸遠握著的手居然慢慢松開了。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不要緊,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人自始至終都在愛我,她們愛我是因為我優(yōu)秀。我的無能只在于我沒能處理好和她們兩人的關(guān)系。但是你看看你,你連我的一半都沒有,你考得上我當年考上的大學(xué)嗎?將來會有女孩子愛你嗎?所以,現(xiàn)在不是你不想認我當父親,而是我根本都不想認你這個兒子?!?/p>

        他摔門而去。我的狂亂青春期莫名其妙地提前結(jié)束。

        兩年后,我以高出分數(shù)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楊逸遠的母校。報到那天,楊逸遠來了。

        不等他張嘴,我冷冷地開口了,那是我考慮了幾天專門說給他聽的話:“不要表功,不要說我是因為受了你的激將法才好好學(xué)習(xí),終于考上大學(xué)的。你錯了。我考上大學(xué)是為了長大后跟你沒關(guān)系。我18歲了,從今天開始,我和媽媽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錢,我會自己掙學(xué)費和生活費。請你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

        楊逸遠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留下一個存折走了,背影蹣跚,腳步散亂。

        我撕掉了存折。

        大學(xué)期間,我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努力學(xué)習(xí)爭取獎學(xué)金,課余還打了兩份工。我的狀態(tài)只能用“拼命”一詞來形容,雖然十分勞累但我沒有后悔。

        然而,我的身體卻日漸不適。

        媽媽帶我上醫(yī)院檢查??纯此闹?,腎病專科少有我這樣年輕的小伙子,我?guī)缀跣呃⒌孟胍映鲠t(yī)院了。我躲在醫(yī)院外花園草地上,媽媽拿著結(jié)果出來了,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我的心緊了又緊,她說:“還好,不是身體器官的問題。醫(yī)生說,大概是心理疾病導(dǎo)致的植物神經(jīng)功能障礙。不過,你爸爸說,心理疾病導(dǎo)致的問題更難治愈?!?/p>

        我一聽就冒火:“我生病你告訴那個人干什么?”

        媽媽的嘴哆嗦了幾下,卻沒說出來。

        不過,我很快就明白媽媽的苦心了,因為找心理醫(yī)生治療實在是件太過昂貴的事情,一小時200元。

        好在給我治療的這位博士挺可親的,他很快就確診了我的病情——焦慮癥,并因焦慮情緒導(dǎo)致尿頻、尿急、虛脫等諸多軀體化癥狀。他說。病的起源與你和你父親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焦慮很多時候緣于負疚、自責(zé)等負面情緒。

        我的腦海里驀然出現(xiàn)了楊逸遠留給我的那個背影。

        我把血和骨頭還給你

        如果那位心理學(xué)博士說的是正確的話,他的意思是我的身體疾病緣于心理焦慮,而我的焦慮情緒是因為潛意識里我因為自己對楊逸遠的態(tài)度感到內(nèi)疚。如果能夠消除這種虧欠感,焦慮會消失,身體也會健康起來。

        沒想到,我很快就面臨一個可以徹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機會。楊逸遠病了,而且不是小病,是尿毒癥,根治的方法只有一種——換腎。

        誰捐腎給他?他,孤家寡人一個。據(jù)說他的初戀情人,不,應(yīng)該稱他現(xiàn)在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這個消息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敏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媽,你也準備去給他捐腎?”

        媽媽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海一樣深不可測,我看不清。我的心一疼,脫口而出:“你別,你應(yīng)該恨他才對呀。就算要捐,也應(yīng)該是我去?!?/p>

        媽媽的眼睛里閃過驚喜:“是嗎?你愿意去嗎?”

        是的,是驚喜。我的心情極其復(fù)雜,媽媽到現(xiàn)在還愛著那個負心的男人,甚至超過心疼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

        手術(shù)前,躺在另一張手術(shù)床上的楊逸遠就在我身邊,他輕聲地喚我“兒子”,聲音是老人般的哽咽。我的心一時酸痛得不行,眼睛脹得疼,但我忍住了,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沒有看他。

        我告訴自己,我是在還債,哪吒一樣地將骨與血都還給這個給了我骨與血的男人。從此,我將輕松了,自由了,解脫了。

        畢業(yè)這年,我順利地應(yīng)聘到一家合資企業(yè)工作。工作第一天,單位組織新人體檢。

        B超間,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兒問我:“你做過腎移植手術(shù)?”

        我“嗯”了一聲。醫(yī)生笑了笑:“看來你病情恢復(fù)得很好,抗排斥藥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這個腎與你的身體機能非常協(xié)調(diào),應(yīng)該是血緣關(guān)系的供腎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

        回到家里,我打開媽媽藏在床頭的皮箱,里面是一大沓藥瓶標簽,原來每次媽媽都將抗排斥藥的商標撕下,換上抗焦慮的藥物商標。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手術(shù)協(xié)議書,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卻關(guān)系到兩年前我的那次手術(shù)。

        協(xié)議書上說明,楊逸遠自愿提供自己的一個健康腎供給他的兒子。下面是他的簽名,我的名字卻是由媽媽代簽的。

        突然就淚流滿面。

        那一天,我正好2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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