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葦

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半夜里聽到孩子唱歌的聲音，唱的是小時候很熟悉，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失傳了的歌謠。

往常聽著聽著，翻一個身，便又睡著了，醒來時迷迷糊糊記得有過那么一個調(diào)子，但是又分不清是那首歌帶我入夢，還是夢中生長出了那樣的一支歌。我便半帶著歡喜，半帶著惆悵，陷入了童年的回憶中。

童年是如此遙遠又如此切近，其中大片大片的地域已經(jīng)被遺忘的海水填充，我只能在遺忘之海撿起那些仍在閃光的彩貝殼，把它們串成記憶的珠鏈。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逝去的時光已經(jīng)無法還原。我只能憑著記憶和想象，畫出一個大致相似的輪廓。

然而有那么一個夜晚，也許因為喝了太多的普洱茶，在歌聲響起的時候，我的意識仍然非常清醒。我披上衣服起了床，月亮正好走到窗前，清澈的月光仿佛清涼的流水，靜靜地流進我的房間，書桌上的水杯子、地上的小木凳子，便都化作了活水里的游魚，仿佛只要我點頭同意，它們便會離我而去，游進深不可測的夜色里。

“丁零，丁零，丁零零?！睊煸诖扒暗男♀忚K被一只小手搖響了，窗前冒出一張小狐貍的臉。

清涼的風(fēng)撲面吹來，我走到窗前一看，小狐貍們用古怪的語言唱著歌，撐著綠葉婆娑的葡萄小島，正經(jīng)過我的窗前。葡萄小島浮在月亮河里，像一只華麗的小船，在月光的波浪中輕輕搖晃。

“去哪里呢?”我好奇地問。

“到星星的盡頭去，到銀河的森林去。我們一起去吧!”

我牽著小狐貍的爪子，一腳踏上葡萄小島。沒想到，葡萄小島竟然迅速下沉，月光的河水一下子倒灌進小島，小島上的低洼地，一下子成了小小的月光湖。

原來，月光河的浮力是很小的，小狐貍的葡萄小島承受不住我的體重。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小狐貍把我推到旁邊一座橋上。那是一座短短的彩虹橋，橋身像彩色的霧氣，像紗一樣輕盈，又像水晶一樣透明。

“再見，再見了?！毙『倱沃咸研u從橋下遠去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彩虹橋上。

月亮的河水“嘩啦啦”從身邊流過，我彎下身子，把手伸進水里，水清涼、寂靜，我用雙手掬起一捧清水，洗凈了臉上的塵埃。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便看到了河流中往事的顆粒。流水中不僅有我的往事，還有許許多多我不熟悉的往事——也許，所有生靈的往事都在其中。

我伸手撈起一個三角形的粉紅色顆粒，把它放在身旁一朵小小的白云上，往事顆粒慢慢地化開了。在升騰的云霧里，我看到了一間小小的廚房，瓦罐子里“咕嘟咕嘟”煮著肉丸子，肉的香味撲面而來，火爐旁，一位白發(fā)的母親正在打盹。這是誰的往事呢?是不是因為某個孩子飽含深情地注視，這一刻便在時光的河流中凝結(jié)成閃亮的珠子?

不一會兒，白云上的影像散去，我又彎下身子，從月亮河中撈起一顆黃澄澄的菱形顆粒，放在正從身邊經(jīng)過的白云上。往事顆粒慢慢化開。孩子的笑聲從升騰的云霧中傳出來，撥開眼前的迷霧，我看到了一條鄉(xiāng)間的泥路，路旁開滿了金黃色的野菊花，六七個孩子光著頭，赤著腳，滾著鐵環(huán)，從遠處跑來——那個跑在最后的，像野男孩一樣的女孩兒，不就是小時候的我嗎?她的衣服是那么破，褲子的膝蓋和屁股上都打著難看的補丁——那本來是哥哥穿舊了的褲子呀!可是她是那么快樂，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寒磣，她玩著天地間最自由快活的游戲，跑呀，跑呀，跑到了銀河的盡頭。

我站在高高的彩虹橋頂，風(fēng)吹進眼里，吹出了久違的淚水——這些年，我穿的都是時裝店里高檔的裙子，可是，我卻永遠不能再像那個光腳丫打補丁的女孩兒那么快樂了……

我撿起彩陀螺顆粒，撿起綠果子顆粒，又撿起小風(fēng)車一樣的顆粒，小耳朵一樣的顆粒……我看到了小松鼠爸爸教小松鼠跳樹枝的往事，蘋果樹與刺猬交朋友的往事，嘟嘟熊和大老虎去郊游的往事……撈了一堆顆粒，卻沒有再找到跟我童年有關(guān)的往事，我惆悵極了，正打算離開，就看見了一個飽滿的花蕾順?biāo)瘉怼?/p>

花蕾一樣的顆粒，會包含著什么樣的往事呢?我把它放在白云上，花蕾緩緩展開了，一種愜意的往事的幽香，像薄霧一樣升起來，等到深藏著的花蕊裸露在我面前，花瓣便化成了音符——

船在橋底輕快搖，

橋上風(fēng)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一首歌謠，

湖上荷花初開了……

白云遠去了，歌子仍然留在我心里，裊裊余音不散去。多么熟悉的旋律!這支歌是我童年的友伴呀，我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地歌唱它，每唱一遍我都獲得滿湖荷花的快樂。

但一個又一個長著腳的日子匆匆過去。我?guī)缀跻呀?jīng)遺忘了它。我不再聽到這支歌子，不再歌唱這個旋律，就好像童年時它跟我的美好相遇對我一點兒影響也沒有似的!就好像我跟它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似的!就好像它被歲月的河水沖走，我也一點兒不在乎似的……但是原來，它一直深藏在我內(nèi)心某個隱秘的角落，等待著某一個時刻，再一次與我深深共鳴。

我挑選著流水里的往事顆粒，撿起一個又一個含苞待放的花蕾，仿佛放唱片似的，我把它們一首一首地展開，讓溪流般的旋律飛上高遠的星空。

此時此刻，我才清晰地明白，這些我愛過的歌子和其他的歌子是多么不相同——我愛過的每一支歌，像一顆顆星星的種子，留在我內(nèi)心的土壤里，在黯然流逝的歲月中，它們長成星星樹，使我的內(nèi)心變得明亮生動。如今，再一次傾聽它們，我內(nèi)心的星星迸發(fā)出燦爛光華，跟星空中的旋律遙相呼應(yīng)。

我忽然明白了，只要真心地愛上一首歌，我們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歌手，音樂的美妙是我們享受不盡的……

不知什么時候，彩虹橋下來了許多聽歌的船：天使的月亮船，螞蟻的落葉船，仙女的彩羽船……還有，遠遠的星光森林那邊，小狐貍的葡萄小島正朝這邊駛來。小狐貍的身后，跟著小白兔的蘿卜小島、咩咩羊的青草小島……

這個夜里，銀河森林的演唱會停止了，所有的生靈都來到彩虹橋下，傾聽這些屬于心靈深處的美麗歌謠。我多么希望，這個夜晚永不結(jié)束，彩虹橋上的歌聲永不停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