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皮
“有一回……”我突然喜歡這樣表達。我將力圖用最直截簡便的語言來兼容生命中一回又一回潛在的生存狀態(tài),以此順從逼近自己心靈的陌生裂變?!}記
有一回,我和朋友們喝完酒去歌廳唱歌,因包廂都已被訂滿,我們便留在大廳。大廳可容納大約二百余人,點歌按先后順序,等了很久才輪到,但大廳的環(huán)繞回音效果很開闊,人多,氣氛也熱烈。點了一首老掉牙的《國際歌》,我剛唱幾句就開始有人附和。音樂一次次制造高潮,唱到第二段,整個大廳里的人都跟著唱起來了。一種有若革命激情的群體吼叫,讓我血液沸騰,突然間想起孟京輝導演的《一個無政府主義的意外死亡》,那里有一段動人的歌詞:“在大地的黑暗里,我是人民,無數的人民,我的聲音有純潔的力量。”
有一回,我看一個電視專題片,介紹古巴島。那里風景優(yōu)美,從任何一個方向包圍著古巴的海水似乎特別柔軟,而古巴在任何一個方向也都被柔軟的海水包圍著。在古巴,雪茄、糖和芭蕾舞一同被稱為出口產品,我從屏幕上看到古巴人在制作雪茄,每一片煙葉都被飽含經驗的手一點一點地撫平,讓它們慢慢伸展呼吸。似乎還有更深層的意味,雪茄的制作過程就像一種手工藝,手的勞動在古巴島有著獨特的傳承,讓我返回了一種“私人生活”。
有一回,我到藏區(qū)一個寺院,看到每一個進入寺院的藏族人,都會在門口賣香火的攤點買上幾袋酥油,進了寺院后,便往那些正在燃燒著的酥油燈盞里添加酥油。據寺院里的喇嘛介紹,藏區(qū)的每一個寺院里都有許多酥油燈,那是希望的象征,只要那一長溜酥油燈點燃起來,就會被不斷涌進來的虔誠信徒們添加進酥油,永遠保持那份旺盛的燃燒,從不熄滅。這種宗教接力活動讓我感慨不已,酥油燈的火苗映紅了藏民們虔誠的面孔,也把藏民們的心愿燃旺。
有一回,我在一個偏僻山村的鐵匠鋪,再次聽到了打鐵的聲音。以前聽父親說,祖父是個鐵匠,但祖父在父親七歲那年就死了,祖?zhèn)鞔蜩F的手藝終于沒能夠繼續(xù)留傳下來。盡管如此,小時候經??吹揭恍┐蜩F的景象,使我一直對打鐵這一即將滅絕的行當保持著特殊的迷戀。那個偏僻山村鐵匠鋪的爐火映紅著鐵匠強勁起伏的肌肉,也映紅了我的雙眼。風箱每拉動一次,爐里的火焰就會猛然一亮。鐵匠從燃燒的火爐中夾出發(fā)亮的鐵條放到鐵砧上,叮叮當當的錘聲很快蓋過了一切。最原始最純粹的打擊樂,節(jié)律是從容的,富有彈性和不可動搖的。而在此之前,我不太相信鐵這樣堅硬的東西會得到改變,但事實是鐵在我眼前漸漸地被摧毀了原來的形狀,并得到了新的塑造。
有一回,一位女士來到我的書房,她只呆了一會兒就敏感地發(fā)現(xiàn):我的書房里沒有鏡子。我這才反應過來,鏡子對于女人多么重要。然而,鏡子的存在對我卻是構成某種壓迫的。人在萬花筒般的鏡子前,免不了會眼花繚亂,忘乎所以,殊不知鏡子其實只是生活的一個側面。鏡中的事物可以讓我們迷醉,但鏡中的愛情卻是不能讓我們親臨和把握的。我以為,當生活的具體性發(fā)展成為一種形象比喻,其規(guī)模之宏偉常常出人意料。而我只有跳出鏡外,自己正直的精神才是自由的。
有一回,我在安徽九華山一座寺廟前看到一些賣鳥的商販,他們將各種各樣的小鳥關在鳥籠中,擺放在寺廟門口叫賣。這樣的景觀讓我心生疑慮,觀察良久,發(fā)現(xiàn)有一些信男信女拜了佛之后,都會花錢買幾只小鳥把它們放生了。我這才恍然大悟,人們的善良成為了悲劇的起源:受到啟發(fā)的鳥商販在這里尋找到新的發(fā)財門路,他們捕捉來許多原本可以忽略的小鳥,專門供給懷有愛心的人做放生之用。原本自由的小鳥受人類的愛心所累而落入了陷阱,我也因此感到困惑:這樣的放生到底是善是惡?
有一回,我和一些詩人朋友聚會,談論到寫作中語言句法的運用時,我引用了金斯堡的話:跟詩神談話時要跟對自己或對朋友說話時一樣坦率。我說,我的寫作純粹是與自己對話,我沒必要過分包裝或取悅誰,因此,我所有的語言都是自己內心的語言,是純凈而準確的語言,無需含糊其辭。我話音剛落,有個女孩突然插話問我:現(xiàn)在有些詩人喜歡寫一些讓人看不懂的詩歌,你怎么看?這個問題差點讓我噎著,我只好含糊其辭:因為那些詩歌寫得太像詩歌了。
有一回,我去廣東的一座城市,發(fā)現(xiàn)那座城市與我多年前見到的有著明顯的變化。所有的樓房都長高了數倍,整座城市都淪陷在陰影的統(tǒng)轄中。陽光停留在城市上空幾百米的高度上,可望而不可及。城市的迅猛發(fā)展犧牲了陽光,街道被掩沒在高樓大廈的陰影下。我連續(xù)走過好幾條街道,卻一直得不到陽光的照耀,陽光被密集的高樓攔截了。高樓通過自身的高度表明了自己權貴的身份,同時擁有對陽光的控制權。那樣的情景讓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在如此現(xiàn)代化的高速進程中,我覺得有必要修正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縱向的。它告訴我們,在城市里,通往光明的道路不是向前,而是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