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華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與鄧穎超于當年11月7日。從中南海的松壽齋搬到了中南海西北角的西花廳。負責打前站的是從“中央特灶”為周恩來選調的第一個炊事員王詩書。
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周恩來肩負著黨、政、軍各方面的重任。那時,南方地區(qū)的戰(zhàn)斗還沒有結束。剛剛獲得解放的地區(qū)也常常發(fā)生災情、險情,人民的安危冷暖時時揪著周恩來的心。他日理萬機。解決著來自方方面面的各種迫切問題,經常徹夜不眠。
一貫主張“精兵簡政”的周恩來,因為工作的需要也同意了組織上為他選調必要的工作人員如秘書、衛(wèi)士、炊事員等,組成總理辦公室,我也是在這個時候被調入西花廳工作的。
周恩來對身邊工作的同志,關懷備至,親如家人。在西花廳工作的同志們很受鼓舞。人人心情舒暢,個個干勁十足。那時國家經濟很困難,機關工作人員還實行著供給制,津貼很少。如果誰的家中出了些事兒,日子就很難過了。但西花廳的同志在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帶動下,覺悟都比較高,從不向組織上伸手叫苦。大家還特別注意把家中遇到的困難向周恩來夫婦保密,怕給兩人添麻煩。但不知怎么的,他們總能了解到同志們遇到的困難,并都給予了及時幫助。在他們的援助下,很多同志克服了困難。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愛,使同志們深深地感受到了在西花廳這個革命大家庭的溫暖和幸福。
1950年1月周恩來要出訪蘇聯(lián)。l臨行前,他向鄧穎超提出:我這次出訪,隨行人員要盡量減少,衛(wèi)士組的同志(包括司機、炊事員)都不帶了。在我出訪期間可安排他們分期探探親……他還特別提到炊事員王詩書探親的事。說:可先聽聽老王的意見,如他不急,就另作安排。
王詩書是四川旺倉縣籍的老紅軍,他投身革命,離家一走就是十幾年,家中全無他的音信。全國解放后,才得知他的妻子一人在家,生活困苦,又不知他的死活,萬分無奈之下,又招了丈夫,以撫育孩子和照顧兩位老人。
周恩來知道王詩書遇到了這樣的家庭問題,需要很妥善的解決;又考慮到當時的四川旺倉交通不便,社會秩序混亂,他一個人回去,安全也很難得到保障,會遇到很多麻煩。他不放心王詩書,就提出:找個機會,讓他與人結伴回家,這樣會安全些。
1951年八九月間,黨中央政務院心系老區(qū)人民。組織了中央人民政府南方老根據(jù)地大規(guī)模訪問團,由周恩來親自主持組團。團長是內務部長謝覺哉,共分中央及湘、鄂、贛、川、陜等8個分團。代表團的成員是由中共中央機關和政務院各部門選派的。
總理辦公室夠代表資格的人很多,相同條件的就有3個,但是能人選的名額只有1個,這個名額周恩來決定給王詩書,同志們都為他感到高興。
我那時17歲,十分孩子氣,所以消息傳來,就三步并作兩步地直奔后院廚房,心想:去看看老王,看他高興成什么樣子了。可我一到廚房,見他還是照舊忙活著。我氣喘吁吁地想不出說句什么樣的祝賀話,就開口說了一句:“老王,您回家探親真威風!”王詩書聽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憨憨地對我笑。田建(廚房工作人員)和我一樣平時也很關心王詩書的事,盼著他能早日回家看看。他悄悄地對我說:“小霍,老王還有好事呢!”“什么好事?快告訴我?!彼苌衩氐貙ξ艺f:“我可不能隨便說?!薄昂檬略趺床荒苷f?”我反問道。這時他嚴肅地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外傳?!痹谖易髁吮WC后,他才說:總理讓老趙(伙食管理員趙順同志)給老王買了一個大皮箱。我驚喜得叫了起來:便要他帶我去看看那個皮箱。
田建與王詩書合住的宿舍就在廚房旁邊。一進門,紫紅色的大皮箱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被端端正正地立放在褪了色的柜子上,十分漂亮。我看看皮箱,再看看老田、老王,他倆也顯出了很不平靜的樣子??捎忠幌耄业男那橐灿审@喜變得沉重了:那時,人民政府剛剛成立,還沒有實行工資制,總理每月也就十塊錢津貼費,他們老夫妻倆要節(jié)省多久,才能把買皮箱的錢省出來啊!再說,總理他自己只有一雙皮鞋穿在腳上,一條皮褲帶系在腰上,從客廳到臥室,再到辦公室就再也找不到一件皮制的東西了。現(xiàn)在,他卻要花這么多錢買皮箱給老王,到底為什么?!這件事對我震動很大,我陷入了沉思,慢慢地我想明白了:王詩書參加革命18年一直為黨中央領導人直接服務,他一門心思只知道工作。18年啊,就這樣一直未能與家里親人取得聯(lián)系。如今新中國誕生快兩年了,衛(wèi)士組的同志們探親都已輪完,他才回家,實屬難得。他妻子是一個貧苦的農村婦女,服侍著病老的公婆,又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在饑寒交迫中苦度日月,這種傷痛,這種對親人的思念,在王詩書、在他的親人心中積累得太深太重了。如今喜從天降,親人就要相見了,這樣的久別重逢,帶來一件這樣貴重的禮物。也只權當是一點慰藉吧!如果他的家人知道這皮箱是周恩來、鄧穎超親自送的,對他們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吧?
這天下午,我在廚房洗碗,王詩書走過來對我說:“小霍。我想好了,皮箱讓老趙退回去。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怎么能要?總理為我回家的事,費了那么多心思……”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說:“你讓老趙退,他怎么能退,你還是收下才好!”可王詩書還是執(zhí)意要退了。我就把他要退皮箱的事告訴了鄧大姐。她說:“你去告訴老王,皮箱買了就不能退,是總理和我的心意啊,箱子裝東西作紀念,不能退。退了,總理會不高興的?!蔽野燕嚧蠼愕脑捀嬖V老王后,他還是固執(zhí)地要退。鄧大姐怕王詩書把箱子當成精神負擔,就親自找王詩書做了工作,并叫我用舊布幫他做了個護套,就這樣王詩書才收下了皮箱。鄧穎超還親自為王詩書回家準備了一些食品,讓他帶回去。
1951年10月的一天。周恩來與鄧穎超難得一起共進午餐。周恩來坐下第一句話就對鄧穎超說:“老王回家探親的情況,代表團給我寫了報告,他們和旺倉縣政府的同志幫助他處理得很好。順利解除了與原妻子的婚姻關系,處理這件事,老王的態(tài)度是很難得的。他回來后,情況怎么樣?”“叫英華和你說說,他們天天接觸,知道得比我多?!编嚪f超回答說。我于是對周恩來說:“總理,老王回來后,不留意看不出有什么,就是更不愛說話了。從不提家事,總是不停手地搞廚房衛(wèi)生,埋頭干活。”“還有什么?”周恩來又問了一句。我想了一下說:“老王回來后,有時說話下嘴唇發(fā)抖,可能是有心事?!敝芏鱽睃c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老王為革命失去了一個家,咱們要幫他再安一個家,為他找個伴好嗎?”我馬上說:“要不要我把何秘書(周恩來的行政兼警衛(wèi)秘書何謙)和成元功同志(周恩來衛(wèi)士長)找來?”周恩來說:“不用了。你順便和他們說說就行了?!笨吹讲妥郎系娘堃獩隽耍?/p>
趕緊要走。“小霍,你回來?!彼又f:“你留意物色,要積極穩(wěn)妥,不要聲張,明白嗎?”我用心地點著頭,表示明白了。
當天,我對何謙和成元功把總理要為王詩書安家找伴的事詳細地說了。他們兩人對此心領神會。何謙愧疚地說:“這樣的事,又讓總理做在前頭了。”并對我說:“小霍,總理很關心老王的家事,你是女同志,為老王物色伴的事,你要多費心……”成元功說:“英華,給老王物色伴的事是有難度的,咱們在西花廳與外界接觸少,周圍又沒有合適的人,你可走出西花廳,到外邊去,辦這事,來不及可不請假,事后說一下就行?!蔽覀內撕嫌嫼?,要齊心合力,積極穩(wěn)妥地去做,讓周恩來早日了卻這樁心事。
這晚我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周恩來囑咐,“留意物色”,就是要我用心去找?!胺e極穩(wěn)妥”,就是要時時放在心上,馬上去辦,還要細心周到,“不聲張”就是不要把周恩來抬出來。具體該怎么做呢?我回想起在我們河北老家,都是爹娘為兒子安家張羅媳婦:爹娘不在了,是由兄嫂給弟弟安家張羅媳婦,而在西花廳竟是總理、大姐為老王張羅媳婦。這件事要不是總理親口叫我去做,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們的人民共和國的總理還會管一個身邊炊事員找對象這樣的小事……
這一夜的思考。使我對周恩來又有了深一層的理解,他那真摯博愛的胸懷,對待身邊人員勝似親人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當然。對他老人家總是日理萬機地忙碌也特別地心酸和心疼。
第二天早上,鄧穎超又找到我,對我說:“給老王物色伴的事,你別急得睡不著,可抽空去找老王談談,看他有什么想法,也了解一下他家中的實際情況,要實事求是地做介紹?!?/p>
聽了鄧穎超的這番囑咐,我似乎知道這事該如何做了。我于是抽空來到王詩書宿舍,對他說:“總理向大姐夸你,說你家事處理得很好,順利解除了婚約,你的態(tài)度是很難得的?!蓖踉姇s緊說:“我一個人怎么能處理得好?是代表團和旺倉縣政府的同志們幫助辦的。他‘們沒讓我回家,是縣政府的同志把孩子和他媽接到了縣委招待所。孩子他媽在招待所整整哭了一夜。說是當時傳說我死了,她和孩子、老人生活很困難,她才招進了男人,又生了幾個孩子,只要我還回去過,她就讓那男人走。那人知道我回到縣里了,嚇跑了,怕我整他。我怎么會整人家呢?人家來到我家,幫助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安葬了我的老人,我有什么好說的。我對她說:‘我現(xiàn)在回不來,你也出不去。明天咱們正式辦理離婚手續(xù),你們照舊過。我對不住你。你們以后有什么困難,我會幫助你。我想要我的兒子。她說:‘孩子是老大,家中過日子全靠他??拗野押⒆咏o她留下,第二天縣政府做主,我們正式離了婚。我請縣政府的同志把她們送回去了。代表團和縣政府的同志真正把工作做到家了!以后有空我再好好和你說說。”
王詩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霍,我的兒女長大了,我很對不起他們,他們受了那么多苦??伤麄円娏宋疫€是那么親,他們叫我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我是怎么答應的……”我看他太傷感了,便對他說:“你的家事已經處理好,你和我說說。你還想找個什么樣的伴?”王詩書紅著臉對我說:“你看我哪有心思去談這種事啊。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以后再說吧?!?/p>
我冷靜下來一想,王詩書是1933年參加革命的老前輩,而我是1933年才出生的人。平時我尊敬他是革命的王大叔,他把我當成是革命的后一代,現(xiàn)在他怎么可能在我面前一五一十地說出他找對象的條件呢?但我又必須了解他對這事的想法,否則我怎么能完成周恩來交給我的為他找伴的任務呢?我急中生智,說:“這樣吧,我替你說出條件,你要同意就點頭,行嗎?”接著,我就對他說:“我要替你物色一個年齡相當?shù)?,人品長相相配的,絕對不找小腳的?!蓖踉姇宦犘Τ隽寺?,認真地對我說:“小霍。我能有什么條件啊。只想這事千萬千萬別再讓總理、大姐為我操心就行了,你就看著辦吧?!?/p>
經過努力,我終于為王詩書物色到了吳康寧同志家的阿姨郭姐。據(jù)吳康寧介紹,郭姐除了不是老紅軍、老黨員外,其他方面都很合適,并說郭姐對老伴人選的健康很在意。“老王同志身體怎么樣啊?”吳康寧問。我馬上回答:“身體很健康??偫硇l(wèi)士急病住院,做手術要輸血,他主動趕到人民醫(yī)院獻了200CC血,回到西花廳就去廚房干活了,還是大姐勸他休息,并叫管理員買了兩只老母雞,煮雞湯給他喝。他現(xiàn)在身體一點兒事也沒有?!眳强祵幷f:“總理、大姐關心同志的感人故事我們都聽過許多的,你們在西花廳工作的同志真幸福啊!”我們第一次談這事后,我和吳康寧約定,我們倆做介紹人。如兩人有意,就安排他們在中南海紫光閣的海邊見見面。
王詩書和郭姐經過一段接觸了解后,王詩書向組織上提出要準備登記結婚了。我真高興,終于完成了周恩來交給我的當“紅娘”的任務,給王詩書找到了合適的伴侶。
大灶食堂的同志們得知為王詩書辦婚慶便飯的通知后,都很高興,尤其是小青年們更是歡騰起來了,把這事當作了政治任務,他們說:“咱們不能去為總理做飯,能為老王做婚慶便飯也是間接為總理做飯啊!”這兩桌婚慶便飯,花錢不多,大家吃得卻是有滋有味,女方家屬反映特別的好,同志們個個歡天喜地。皆大歡喜。
王詩書的新家安好了,家中有了女主人,周恩來的這樁心事也算了卻了。
可過了些日子,何謙找王詩書談話,對王詩書說:“總理考慮到你多年的廚房工作,接觸外界少,有個鍛煉提高的問題,要安排你去總務處,到管理科或膳食科搞管理工作。你這樣的老同志,家也安了,總不能讓你和過去一樣日夜吃住在單位,總理于心不忍呀?!蓖踉姇J真地聽后說:“我還想為總理做可口的飯菜。我不想離開這里?!焙沃t又作了解釋工作。但王詩書卻怎么也想不通。
平日里,不是周恩來、鄧穎超讓我們叫他,王詩書從不到總理辦公的前院,怕見到周恩來打招呼,耽誤周恩來的時間。這次他很清楚。對于調他去總務處工作的事一旦組織定下來,就不能不去了。所以他破例地來到了周恩來的辦公室。
王詩書一見周恩來的面就說:“總理,你不要我了?!闭f著就像孩子似的哭起來,看到王詩書這樣的動情,周恩來立刻打電話請總理辦公室副主任李琦到辦公室來,對李主任交代說:“你通知人事部門,老王的工作不要變動了。也告訴廚房的同志以后不要再提老王調走的事?!崩钪魅务R上去辦了。
王詩書放心地走出了總理辦公室,回到了他最熱愛的廚房,那里是他直接為敬愛的周恩來服務的崗位。他的心踏實了……
后來,中直機關事務管理局在北京西山建了基地,那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清新,適合老年人工作、生活,黨組織把多年為黨中央領導同志服務的老紅軍、老戰(zhàn)士分期、分批地安排到那里。
周恩來于1956年也把王詩書安排到那里,邊工作,邊休養(yǎng)。王詩書臨行前依依不舍。鄧穎超對他說:“你還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盡管說!”王詩書表示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晚年還會有這樣幸福的生活,心里除了感到幸福,就是惦念著周恩來夫婦:“我真怕離開西花廳,自己又會跑回來”。鄧穎超說:“西花廳是你的家,什么時候回來就回來看看,你不來,我們也惦記著你?!迸R別時,鄧穎超特別送給他一件珍貴的禮物,那是周恩來老兩口肩并肩手握手的全身合影照片。在照片的背面,她親筆寫上了這樣的文字:
贈王詩書同志存念
鄧穎超攝于1955年
1956年3月8日
王詩書離開西花廳后。鄧穎超經常派人前去看望和送錢送物給他。王詩書卻從未主動回西花廳,他不是不想念周恩來和鄧穎超,而是不忍心打擾他們兩人的工作,怕給周恩來、鄧穎超添麻煩。想念他們了,就埋頭多做工作。
歲月無情,1961年9月王詩書因突發(fā)心肌梗塞,搶救無效,在北京逝世。這一不幸的消息傳到西花廳,同志們都很難過。鄧穎超很悲痛,立即向她的秘書張元交代,給王詩書送去花圈,以表達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哀悼和深切的緬懷。
今天王詩書已經走了40多年了,敬愛的周恩來和鄧穎超也已相繼離開了我們,但每當我憶起周恩來、鄧穎超為王詩書所做的件件往事,總禁不住心潮澎湃,潸然淚下。周恩來對每個同志的關心。他對人民的無限熱愛讓我終生難忘,永記于心。
(秦九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