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愛了他,愛了他,豆蔻的年齡,愛了,復又放下。
那個時候,中國大地上的詩歌熱潮漸趨于尾聲,可是在小城,詩歌卻有末世前的繁華。就是在那樣一個屬于詩歌的年代里。識了他,愛了他。
他是那些詩歌團體里的中堅人物。不時有油印的詩歌刊物,散往小城里的各所高中和中專學校。她就是在那時輾轉(zhuǎn)讀到了他的詩,心底里記下了他的名字。再然后。輾轉(zhuǎn)加入了他旗下的詩歌組織,聽他們在臺上朗誦。她等的是,最后上臺的他。他朗誦他自己寫的詩,那時,她在臺下看他。覺得他就像一個國王,意氣風發(fā)。而她,就像一個在古井邊汲水梳妝的佳人,看見他策馬經(jīng)過她的村莊,馬蹄后煙塵裊裊。卻沒投下一眸??匆豢此缁ǖ娜蓊?。
有那么一次,在他的感染下,她忍不住捧了自己的詩稿,上臺朗誦。那是一首題名《那一滴朝露》的短詩,最后幾句,滿是深情:
我愛的人,你要趕往下一個春天了吧
十萬枝花朵都俯身在你翼下
哪一年。你才會想起
在那些花蕊里,有我一滴朝露
那是守望你的星辰碎了
碎了,因你落下
粒粒晶瑩里,都映著你飛翔的天空啊
朗誦完,她的眼角噙了點點的淚光,臺下一片洶涌的掌聲。她沒敢抬眼回應,只低頭往臺下趕,卻不料。粉綠的裙子絆著了桌角,她急得尷尬在臺上。雙頰飛紅云:是他走過來。彎下腰,替她解開了那個絆在釘上的結(jié)。她無限感激,看那一張俊朗的臉,用眼神道謝,他笑了,也用眼神,算是回了。
其實,自她的那首詩后,他竟就記下了她,還有她粉綠的裙。那年頭,多少人的詩著了火似的,太過燙人,只有她那句子,安靜,清澈,執(zhí)著。
桂花開的第二天,她趴在午后的窗臺上,看桂花雨,看淺灰的天。他就在樓底下,領了一群人,抬著頭,喚她下來。她拿眼尋去,他斜過傘,向她揮手微笑,秋雨霏霏,襯得他像唐詩里渡來的客。
文化館隔壁就是一個舞廳,詩歌演講結(jié)束后,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問:你會跳舞嗎?她笑。他也笑:那就是會了?在幽暗的舞廳里,她的手怯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的掌輕輕地托著她細如蔓草的腰身,在音樂里低低地飛翔、陶醉。
他和她從此鴻雁傳書。其實兩個人同城,一個城東,一個城西。趕上星期天,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她,滿城的小巷子里轉(zhuǎn),像一對重生的蝴蝶。
那年,秋天的喇叭花,開得太過磅礴。放學后,他和她在小城的城墻根兒下漫步,看見墻頭爬滿了紫色的喇叭花;他說:真好看,這喇叭!她說:紫色其實是一種極其憂傷的色調(diào),要是這么多的喇叭吹起來,那曲調(diào)一定悲傷至極,怕要涼了半個秋天吧?他靠墻轉(zhuǎn)身停下,說:要是這樣。我就不讓它吹了,我堵上它們的口!她漠然說:秋風起,花兒都在趕赴這最后的盛宴了。你如何堵去?起碼可以這樣堵的,他壞笑,說著,俯下身去,拿溫熱的唇覆蓋她。只有她知道,他們的紫色喇叭花下的那一吻,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浸染了一絲憂傷的冷香。
學校里,已經(jīng)在傳說顧城殺妻的事情,在那座相對保守的小城,詩人成了人們躲之不及的異類。黑暗里,她睡在床上,睜眼到天明,只覺得四下里是無邊的寒氣。她不敢愛了!不敢愛一個詩人了!她怕他對她的愛真也如一滴朝露。于是。含淚。抽身而退。
只要兩個人有心,上蒼總會安排重逢。再見面,是在網(wǎng)友聚會上,已近中年,鮮衣怒馬。
十五年后,這個小城在網(wǎng)上有了一個人氣極旺的詩歌論壇,是年輕人建的。她也不寫詩歌了,寫小說,圈子里小有名氣。三十歲那年,她潦草結(jié)婚,復又離婚。酒桌上,各舉了杯,沒碰,就喝掉了。她說:哪天去你家拜訪一下嫂夫人,可歡迎?他說:好!歡迎!
只幾天,她當真去了。她看見了他的妻,優(yōu)雅,恬靜。他的妻在廚房的灶臺邊,一根一根地理著還沾著水珠的芹菜。他的孩子坐在電腦前玩著游戲,很陽光地笑。只幾分鐘,她就出來了,托詞說臨時有急事,她嗅出了他的家里空氣里流溢的幸福。他出來送她,一如從前。
回去的路上,風輕,紫薇花正一點點地徑直而落,紫紅而單薄的瓣,像胭脂面洇了淚似的重,中秋了。她忍不住想,當初要是勇敢地走下去,這個黃昏,廚房里那為他纖手弄芹的人,該是自己吧?原來,他是可以穩(wěn)穩(wěn)地。給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呀!
陪我跳支舞吧!她約他,他應允。依然一如從前,她撫他的肩,他托她的腰。只從前,音樂是風,引領他們飛翔;而如今,音樂在她聽來,更像是漲落有時的潮汐。今夜,她是波濤上的小舟,他是幽暗的海島,只供她暫時泊一泊,靠一靠。過了今夜,她還是遠行的舟,漂在他看不到的風浪里。
其實,我那時真的喜歡你!
是啊,我也是真的喜歡你!
是旁邊一對情侶的對話,她好奇地看了過去,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開了,只看見黑白條紋的裙子,在旋轉(zhuǎn)燈下,蝴蝶似的翻飛。他笑笑,幽暗里她看見他依然潔白的牙,她也笑笑。
從前是不敢愛,如今是不能愛,愛情注定是遠了,不提了罷。
今夜,不如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