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羅 崗
對期待實情的讀者來說,歷史是歷史,時評是時評;倘若你是能微笑著來讀??频淖x者,那么時評就是歷史,歷史就是時評。
大約七八年前吧,我客居香港,除了教幾點鐘課,閑來無事,就在圖書館亂找書看。那一次也像往常一樣,沿著書架隨便瀏覽,一眼就看到了??碌摹陡?聰[》,好厚的一本啊!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埃科什么時候又寫了一本研究??碌闹?怎么還和一大堆小說放一起,莫非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粗心大意?把書拿到手上一翻,才知道上了??频漠?我心里想著的“??隆碑斎皇嵌ΧΥ竺摹懊仔獱枴じ?隆?MichelFoucault),可是這本書中的“??隆眳s是19世紀法國科學家尚·???JeanBernardLeanFoucault);況且這確實是一本小說,寫的是多年以后因了《達·芬奇密碼》之類超級暢銷書而婦孺皆知的圣殿騎士故事,盡管其中有一些篇章看起來可能比學術論文還要晦澀……
我想,??瓶隙ㄊ怯幸庖斐蛇@種錯亂的“互文”效果,讓大家看到19世紀發(fā)明的“??聰[”,想到的卻是20世紀的大思想家“米歇爾·福柯”。這類把戲??瓶芍^駕輕就熟,早在那本讓他暴得大名的《玫瑰之名》中,殺人兇手名叫“波格斯的喬治”,這個盲眼的教士,因修道院圖書館中的秘密圖書而殺人,從名字上很輕易就可以看出是對阿根廷大作家“博爾赫斯”的戲仿;而作為破案者的教士名叫“巴爾斯維爾的威廉”,熟悉“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讀者,馬上會想到柯南道爾的名篇《巴爾斯維爾獵犬》,這就在“福爾摩斯”和“威廉”之間畫上了等號。
不過,??朴X得這樣的文字游戲還有點“小兒科”,更離譜的是他要讓“007”化身為“威廉”,在電影《玫瑰之名》中,果然由“老邦德”肖恩·康納利出演“威廉”。雖然不清楚這鬼主意是否出自???然而可以確認的是,早在銀幕上出現(xiàn)“康納利”飾演的“威廉”之前,作為“作者”的??凭鸵呀?jīng)確立了“007”與“威廉”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正是他在《玫瑰之名》中塑造了“威廉”這個“中世紀的福爾摩斯”。何況??埔苍\用結(jié)構(gòu)主義符號學方法研究過“007”的作者弗萊明,在《玫瑰之名》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瓢阉麖摹?07”小說中偷師來的方法運用得頗為熟練。
由此看來,埃科的文字游戲背后還隱含著某種更深層次的含義。仿佛推理小說的“圖式”發(fā)生轉(zhuǎn)換一樣,次要的人物被推倒了臺前,幕后的秘密重新被曝光,最后的結(jié)局顛倒為開場……所有這些扭曲、變換和易位,都表明原來固有的秩序發(fā)生了變化:真實的與虛構(gòu)的,歷史的與文學的,中心的與邊緣的。就像《??聰[》中一個人物所言:“我認為,真正的花花公子不會向郝思嘉或甚至康斯坦斯·波拿西鄂求愛……我游戲筆墨于言情小說,為的是從人生走出來溜達一回……言情小說插科打諢,展現(xiàn)的卻是世俗的真實面貌,至少是未來的面貌。女人像米拉迪的成分比像小妮爾多得多,傅滿洲比智者拿善真實,歷史更接近于蘇所敘述的,而非黑格爾指陳的。”
那個寫《巴黎的秘密》這類通俗小說的歐仁·蘇敘述的故事,竟然會比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更“接近”歷史???剖降摹邦嵉埂币笪覀冊陂喿x他的這本“時評”集《密涅瓦火柴盒》時,要把“時評”當作“歷史”來讀,同時又將“歷史”當作“時評”來讀。不妨套用《密涅瓦火柴盒》中慣用悖反式的論調(diào),可以說“時評”就像“傳統(tǒng)的八卦”,只要八卦對象不撕破臉皮,相關的閑言碎語就可以無休止地進行下去;而“歷史”則是“電視上的娛樂新聞”,一旦在公眾面前坦言一切,就沒有人再對它感興趣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體會到這種妙處,還是要借用??蒲凶x“007”的成果,對期待實情的讀者來說,歷史是歷史,時評是時評;倘若你是能微笑著來讀??频淖x者,那么時評就是歷史,歷史就是時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