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裝音響的小劉走了。在受盡電療、化療之苦后，他終于可以安息了。在臺灣音響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過時人物，可是在認識他的人心里，卻永遠有其位置，因為他一輩子堅守信念，以最嚴謹?shù)膽B(tài)度從一而終地對待自認美好的事物。

他的往生讓我想到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小廖。說老，其實他在20多年前，30歲不到時就離開人間了；也是癌癥。我讀初二就認識他了，在音樂方面，他還是我的領(lǐng)路人呢。

小廖的父親是宜蘭羅東小鎮(zhèn)上一位知名醫(yī)師，家境是朋友中最好的，還有一般人家少見的撞球臺；哥兒們常去打“斯諾克”。第一次在他家鎮(zhèn)外的別墅過夜時，兩人聊得好不高興。我說：“放點音樂吧!”他道：“抱歉，你愛聽的那些美軍電臺播的流行歌曲，我一首也沒有。從小跟著父親聽古典音樂。家里只有這類唱片，不曉得你會不會嫌枯燥。不過，有些曲目也會讓人一聽就喜歡的!”

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響起，那“當當當當”的命運叩門聲就此把我?guī)нM了古典音樂世界，讓我跨越時空、種族、宗教及語言的隔閡。跟古今的偉大心靈交會。隨著年紀增長，我愈來愈相信叔本華所說：“就算我們的宇宙有一天將終止，音樂也會繼續(xù)存在?！?/p>

教書近30年來，我談來談去都是攝影；其實，我覺得自己蠻適合當音樂欣賞的講師，改行當個播放歌曲的DJ也能勝任。我收藏的原版黑膠唱片遠比我搜集的攝影畫冊多，我花在聽音樂的時間也超過上山下海捕捉鏡頭，在暗房放照片時，更是一刻也少不了音樂。

我聽的類型廣闊，名作曲家的罕見曲目或是沒人注意的民族音樂尤其對味。經(jīng)年累月積聚了可觀的能量，卻極少有機會在大眾前釋放，直到兩年多前，慈濟基金會所轄的大愛電視臺找我為員工在職進修做美學講座。

第一季，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講了3個月老本行——“攝影與人文”；第二季我就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制作了“音樂因緣——阮義忠DJ時間”的10堂講座。教、學的確能夠相長。準備上課教材讓我更能理解，形而上的音樂語匯與形而下的人間酸甜苦辣，之間如何牽連。

第一堂課是“我終于遇見了Cat Stevens"。這位在六七十年代走紅全世界的英國籍獨唱歌手，我有一度天天都聽，著名作品包括《破曉時分》、《父與子》、《月之影》、《憂傷的莉薩》等。我覺得他不像在唱歌，而是在跟知心朋友傾訴，聽著聽著，仿佛就成了他的老友。

在他最紅的時候，卻好像突然人間蒸發(fā)，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2004年底，南亞大海嘯發(fā)生后，我隨著印度尼西亞的慈濟志工到亞齊災(zāi)區(qū)去勘查為災(zāi)民興建大愛村的土地，又參加了一場在雅加達舉行的募款晚會。節(jié)目開始時，會場上先是響起了我極為熟悉的《破曉時分》，投影屏幕繼而映出他在災(zāi)區(qū)賑災(zāi)的紀錄片。等到他本人出現(xiàn)時，表演位置竟然離我那桌不到3公尺。依舊是瘦長的個子、俊雅的絡(luò)腮胡，只是名字已改為尤瑟夫·伊斯蘭(Yusuf Islam)。

如今，他可能是世上改宗伊斯蘭最著名的人物，除了透過慈善組織“小善舉”(small Kindness)直接實踐具社會性、教育性的計劃，還提供人道救援給波斯尼亞、科索沃、伊拉克以及世界其它區(qū)域的孤兒及貧困家庭。此外，他在教育界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還促使英國政府支持整個大英帝國境內(nèi)的伊斯蘭教育；他在倫敦布倫特區(qū)創(chuàng)立的3所學校是該區(qū)學業(yè)成績最好的。

從藝術(shù)家轉(zhuǎn)為慈善家的史帝文斯真是我們的好榜樣。從“為己”轉(zhuǎn)入“利他”，人生的道路就能愈走愈寬。自己只有孤單的一個，別人卻是無量的。正如證嚴法師所言：“無人能夠掌握生命的長度，但是卻能開拓人生的寬度與深度。”

第二堂課是“想念亞美尼亞”。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很長的游記，在臺灣與大陸的媒體都發(fā)表過，引起不少回響。盡管大家深受文章感動，卻少有人聽過我所提到的音樂。在得知父親罹患癌癥的當天，我不經(jīng)意地買了那張CD，在夜深人靜時，聽到的那些歌聲卻比我還無助；在悲極中的哀嚎已升華為圣潔的祈禱。正如卡夫卡所言：“最動人心弦的音樂，最美好的歌曲，是由被譴責的靈魂在地獄深淵完成的?！?/p>

第三到第十堂課是“用靈魂唱歌：Nina Simone”、“與自己對話的StephanMicus”、“21世紀的莫扎特——Keith Jarrett”、“新奧良的Pete Fountain Day”、“猶太人的鄉(xiāng)村旋律”、“吉普賽人的流浪之歌”、“小提琴家(Gldon Kremer)”以及“永遠的現(xiàn)代——巴洛克”。

對我來說，這比教攝影要過癮太多了!講新奧良音樂時，我把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街車”、成靡·福克納的美國南方文學、爵士樂的背景融合，并放映我造訪當?shù)貢r所拍的照片。講猶太人的鄉(xiāng)村音樂時，我從西班牙被摩爾人統(tǒng)治時受古蘭經(jīng)頌唱的影響，談到受納粹迫害下的集中營創(chuàng)作。我甚至把家里的黑膠唱盤、功放、喇叭都搬去電視臺的視聽教室，因為我的器材比他們的設(shè)備要高傳真。

這些不同時空、地域的旋律，都好像是在生命之河中的逆流而上。這使我更能體會一位西方哲人的話：“所謂教育。就是找回前世的經(jīng)驗?！币哺昧藛讨巍な诽辜{在《勘誤表——審視后的生命》書中的一句話：“歌曲引導我們回到我們未曾到過的家。”

“家”怎么會未曾到過呢?因為那是最終的歸宿，是往生。小劉、小廖以及我的父親都已回到了我們每個人終將抵達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