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一
和劉叔相遇是在一個晚霞燦爛的下午,那個下午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北方的這座城市被絢麗的晚霞包裹著,所有的高樓都被晚霞鍍上一層金,那輪柔軟似蛋黃,隨時都會融化的太陽,掛在城里最高的電視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只剛剛剝?nèi)サ皻?,盛在瓷盤里的汁液豐盈的蛋黃。城里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們都穿著夏季的服裝,輕輕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墒俏业男那閰s惡劣透了,不僅惡劣,還要拖著疲憊的身軀,忍受著陣陣襲來的饑餓,茫然而憂傷地徘徊在這座城市的街上。
我虛汗長流、心虛氣短,一陣惡心撲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密密麻麻的人墻沒有了,被人墻遮蔽的風吹拂過來,使我身上有了涼意。但我看見我身邊蹲著一個人,這人臉黑頭小,額頭上盡是溝壑般的皺紋。他說你是肖家沖的小順子吧?你爹叫張國柱,你媽叫劉玉珍,是吧?我猛地一驚,在這車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里,竟然有人認識我,認識一個像大河邊沙灘上的一粒無比微小的沙子,并且知道我爹叫張國柱,我媽叫劉玉珍。那一瞬間,我激動得眼眶一片濕熱,仿佛在莽莽的叢林里被困了十天半月,終于見到一個熟人或者親人一般。我定定地看著這個知道我就是小順子,知道我爹張國柱,我媽劉玉珍的人,看了一陣,我覺得他有點兒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誰。
這人我得叫他劉叔,我不知道該不該叫他叔,但這陣有人認識我,理我,叫我跟他走,我就感動得叫他叔。別說他是個大活人,就是條狗,我也想叫他叔哩。說真的,我如果不是暈倒在天橋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橋的想法,人活到這份兒上,還有啥活頭?
隨著劉叔來到一條巷子,到了一個大排檔前,一張油膩膩的桌子邊坐著好幾個人,正在喝啤酒、吃黃瓜、嚼花生米。見劉叔來,說劉老歪你整尿啥子名堂,說是去屙尿,半天不見你的動靜,你狗日怕是去前面發(fā)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說你高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錢塞黑洞嗎?我以為他找個借口開溜了,咋又回來了?有人看到了劉叔背后的我,說劉老歪,你狗日從哪撿個人來?莫不是又動起花花腸子,要將人家拐去賣嗎?劉叔的臉一下子難看起來,他說你們講個干雞巴。老子去屙尿過天橋時遇到我這小老鄉(xiāng),他好幾天沒吃飯了,餓得癱倒在地上,老子領(lǐng)他來吃飯。大家又笑,說老歪今天大方起來了,不但不混我們的啤酒喝,還領(lǐng)人來吃飯。稀奇、稀奇,太陽也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劉叔臉上更掛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說今晚老子請客,老子不怕你們撐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來,不喝光木是人養(yǎng)的。大家見他生了氣,忙著站起來勸,將他拉了坐下,又給我讓了座,說老歪咋就生氣了呢?平時大家說笑說慣了的,又不是頭一回,開開玩笑嘛,又沒有誰當真的。
劉叔氣哼哼地拿起一只鹵豬腳塞給我,又氣哼哼地拿起一只啃起來。我正餓得想殺人,拿起豬腳狠命啃起來,我的腸胃里一陣歡快地涌動,我覺得全身的器官都跳動起來,張揚起來,喧囂起來,都在一起狠命地啃豬腳。眨眼之間,我手里的那只豬腳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頭上留著殷紅的血跡,那是我不管不顧、瘋狂啃豬腳劃破牙齦留下的。我顧不得客氣,胃里伸出的手驅(qū)使我又去拿第二只豬腳。還沒拿到豬腳,一只手使勁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劉叔說饞癆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先緩緩,喝點啤酒吃點小菜,再吃不遲。我將手縮回來,心里感激劉叔,知道他為我好,我的胃已經(jīng)幾天沒進食了,再接著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說老歪講的有道理。小伙子,你慢慢吃,先吃點小菜墊底。趁這空當,給我們講講你怎么來城里的?為啥連飯也吃不上,連續(xù)餓了幾天?他們一起看著我,那目光里有許多溫暖,許多同情,許多關(guān)懷。我的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涌上心頭。
我是去年初出來打工的,我的家和劉叔的家同在一個縣一個鄉(xiāng)。初中畢業(yè)后,家里實在供不起我和弟弟讀書,為了讓比我成績好的弟弟讀書,我決定逃離鄉(xiāng)村。
逃離鄉(xiāng)村,是我一直在做的夢。但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逃離,我無可奈何地酸楚地逃離,是為了弟弟以另一種方式體體面面地逃離。來到了北方的這座大城市,我終于尋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干活。開頭,我和其他民工還能按時領(lǐng)到工資。一領(lǐng)到工資,我就趕快往郵局跑,留下生活費,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沒有任何嗜好,不敢亂花一分錢。不要說像有的民工實在熬不住,去廣場上找個價格低廉、模樣丑陋、一身酸臭的野雞打炮,就是工友偶爾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啥的我都舍不得。每當我拿到那可憐的錢時,我的手顫抖不已,錢幻化成癱瘓在床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個執(zhí)拗的逃離夢。
可是后來,我們就領(lǐng)不到工資了。工頭老是說錢撥不下來,慌啥慌,癩子少不掉花子的,廟主少不掉和尚的。錢到了就發(fā)給大家。這樣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工等不到錢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錢就泡湯了,只得咬牙堅特下來。那段時間他們不但不敢去找野雞,連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關(guān)陜近,民工們要急著回家,他們不但無錢買些年貨,甚至連回家的車票都無錢買了。這半年多的時間,我比他們?nèi)魏稳硕冀箲]、痛苦,他們承擔的是養(yǎng)家糊口的任務(wù),農(nóng)村再窮,也不至于餓肚皮。我承擔的卻是一個沉甸甸的夢,這個想改變命運的夢是要由我來支撐的呀。和工友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起要錢的事,我比他們迫切,比他們激昂,但我歷來膽小,每次去要錢的時候我都隨大流,縮在背后,也不大聲說話。大家發(fā)現(xiàn)了我的表現(xiàn),當我煽動大家去要錢時,大家就說尿,你不要在背后叫得比哪個都起勁兒。每次去你都當縮頭烏龜,有了好處你來分,有了過我們來背。當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民工的脾氣更大了,情緒更激憤了,當我在工棚里起勁鼓噪的時候,就有人說凡事總要有個頭,我看張振興領(lǐng)得了這個頭。他有文化,道理說得一套一套的,你來領(lǐng)這個頭,我們隨你去。他這樣一說,大家馬上贊同,紛紛說就是你了,你領(lǐng)個頭,哪個龜兒草雞,我們就揍他個龜兒。我被他們的話嚇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辭,說不行,不行,我年輕,沒見過世面。你們隨便哪個當頭,我堅決跟著去,絕不退縮。民工老宋說尿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讀過初中,能說會道的,你不行哪個行?老宋是個挺講義氣的山東漢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一講,這事就定了。
接下來的事就慘了,我們不但沒要到工錢,我還因為帶頭鬧事被毒打了一頓。那天我就被人拉上一輛面包車,開到一個離城很遠的山上去了。在山上的樹林里,四五個七長八短的人圍著我狠命打了一頓。他們用拳擊,用腳踢,還用皮帶、木棒狠狠揍我。我被他們打得滾來滾去,最后暈死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見那群人正蹲在不遠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煙,我看見我身邊有幾截被打斷的木棍,木棍的斷茬兒像我斷裂的骨頭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見我醒了,又走過來,將我拎了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沒有力量站起來。我的全身都在尖銳地刺疼,腦袋嗡嗡地響,眼睛大概是被踢腫了,看人都影影綽綽的。幾
個人站在我面前,有人用皮鞋勾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說,聽好小雜種,今天先給你點兒教訓(xùn)。你不許再回工地,你如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尸體在哪里,任何人都找不到。
帶著滿身的傷痕,帶著一身的屈辱和無限的悲憤、恐懼,我掙扎著下了山,來到城里。在這座人海茫茫的城里,我舉目無親,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茫然無助地在城里徘徊,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我饑腸轆轆,看著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個時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擺在玻璃柜里的精美食品,它們精美的形狀,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氣息使我快要發(fā)瘋。小街上的餐館也特別折磨人,那五顏六色的菜肴和廚師炒菜的聲音、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隨時想沖過去將別人的碗奪來。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橋下的水泥柱邊,任寒冷的風吹遍全身。我想逃離,回到貧窮而又溫暖的家,但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只得像狗一樣在街上亂溜,希望僥幸地遇到一個熟人,一個老鄉(xiāng),借一點兒錢買票回家。
我講得淚流滿面,講得傷心不已。
聽完我的講述,一桌人呆呆地坐著,他們疲憊、滄桑的臉上,都充滿了同情和憂傷。有的眼光迷離,有的憤怒地將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捏得嘎嘎響。突然,劉叔一拳擊在飯桌上,把桌上的盤子震得跳起來。日他媽,狗雜種也太欺負人了。不給錢不說,還把人打成這樣子。太無法無天了。他這一敲,大家從憂傷、同情中回過神來。有人說你敲尿的桌子,人家不給你錢把你打傷又咋的了?錢照樣不給,活照樣叫你干,你搬石頭打天?有人說真就沒法子了嗎?我們鄉(xiāng)下人就該流血流汗,就該遭人糟蹋?有人說我看也不一定,這錢看誰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來。大家說誰要得回來?哪個有這種天大本事?要得回來我們就服他,敬他,把他當神供著。劉叔坐著不說話。有人說這錢只有劉老歪要得回來。大家哄地一下笑起來,那笑聲里含滿嘲笑的意味。在這里,我才知道劉叔的外號叫劉老歪。有人說別人朝他手里要不回錢還差不多,他從別人手里要得回錢,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說老歪要得回錢,我就拿手掌心煎雞蛋給他吃。也有人說你們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辦法,有他的門道,他真的要得來錢,你龜兒那雙手就是爛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說老歪真要得來錢,我就真用雙手煎雞蛋給他吃,手爛了就爛了。
劉叔聽著他們的話,臉難看起來,他的臉由白變青,由青變紫,越來越難看。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我看出大家并不尊重劉叔,對他很小視,甚至隨時在嘲弄他、輕薄他。也許平時大家就是這樣對待他,他過去的事和后來的行為,使大家瞧不起他,他也習慣了。可是,今天在一個故鄉(xiāng)后輩的面前,劉叔那點可憐的自尊被他們糟蹋得一點不剩了,平時習慣了被糟蹋的劉叔再也忍不住,這就像平輩的人在一起將他的褲子脫掉,露出了黑黢黢的玩意兒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輩面前,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聲中爆發(fā)了,他紅頭紫臉地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那個要用手煎雞蛋給他吃的人,周順子你龜兒聽著,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你說話算數(shù)老子就去要錢,老子要的錢還不是我侄兒的錢,要的是那個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錢。要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雞蛋給我吃。那個叫周順子的人平時是欺負慣了劉叔的,這人長得牛高馬大,坐在那里半截黑塔一般。他平時仗義又大方,有了錢隨時請人吃飯,沒想到劉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臉了,咋的一下就氣勢洶洶,當著眾人的面嗆他。他啪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著臉說劉老歪,老子是站著屙尿不是蹲著屙尿的人,老子說話算數(shù)。我還不曉得你的德行,你現(xiàn)在還來得及收回你的話,你不收回你的話老子就豁出這雙手不要了。大家見兩人動了氣,較起真兒來,忙著勸解,算了,算了,開玩笑的話嘛,咋就當起真來?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不要為玩笑話傷了和氣。劉叔的犟勁上來,他甩開拉他坐下的那人的手,鐵青著臉,我莫和誰開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條漢子。平時大家輕賤我,損我我不氣,但今天這事不能算玩笑。要么周順子當著大家的面給我賠禮道歉,要么這個賭就要打下去。周順子哪里吃得這個氣,下得這個小?周順子噌地一下站起來,隔桌逼視著劉叔,要我給你賠禮道歉,做你的大頭夢去吧。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打賭就打賭。喂,這個小伙子,你不是說你讀過初中嗎?去找老板要張紙來,你來寫,就將剛才我們打賭的話記下作為憑證。到時誰要不認賬,就讓他全家死絕死光。這在鄉(xiāng)下是句惡毒的話,大家聽了都不好再說什么。
我心里難過得慌,我覺得我惹了禍,對不起劉叔。劉叔為爭一口氣,為一個賭,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不是因為要錢被老板毒打了一頓嗎?劉叔去要錢,不曉得要遇到多少險惡的事。他是個拉家?guī)Э诘娜?,他還要供他女兒讀大學(xué)。他真出了事,我咋對得起人,咋個對得起良心?我被這沉重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我被可能發(fā)生的事嚇得臉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劉叔不要和他們較真兒,但我一個剛剛認識劉叔,剛剛認識這群民工的人怎么好去阻止?事情發(fā)展到這步,我不能不講話了。我說劉叔,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這件事的后果是明擺著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樣了,我求你不要再去要錢了。劉叔此刻的火特別大,他黑青著臉說這里沒得你說話的地方,該咋辦我會咋辦,你不要多嘴。
話說到這份兒上,誰也不好再多嘴了。
二
我隨劉叔到他們工地做事。
這是個很大的工地,不少地方還殘留著稀稀落落的包谷稈茬子,也有一些冒著黑泡的水塘,塘邊的草在寒風中蕭瑟,看得出不久前這里還是農(nóng)田和魚塘。在很遠的地方釘著木樁,木樁一溜溜地將這片地界定為開發(fā)區(qū)。經(jīng)過劉叔的推薦,也經(jīng)過包工頭的考核,我順利地當上了架子工。架子工雖然危險,卻比砂漿工輕松,劉叔仍然當他的沙漿工。白天我們各干各的活,晚上我和劉叔睡在—個工棚里。
我看見劉叔很節(jié)儉,他經(jīng)常在眾人都打完飯才去打飯。那時大師傅忙活一陣可以輕松一會兒了,他滿臉堆笑地和人家套近乎,不管東南西北的人都稱老鄉(xiāng)或者老表。套完近乎他就要人家在大甑子的底上再刮幾下,把粘在甑底的飯再舀一點兒給他。他很少買菜,總在不要錢的大桶里舀上一些清湯,哧溜、哧溜地就把飯吃完了。工地上的活累,伙食又差,工友們只要身上有錢,隔三差五就邀約著去大排檔撮一頓。大家都不愿約他去,主要是他經(jīng)常吃別人的請又從不請別人。時間長了大家就煩他,他們?nèi)サ臅r候再也不大聲吆喝,悄悄打個手勢或者擠擠眼、撇撇嘴,就悄悄摸出去。不管他們到哪里,劉叔總能找到他們。一找到人家,他就會摸出一封信,說原來你們在這里呀,害我好找。周順子,你剛走就有人送信來了,我怕耽誤你的事兒,飯也來不及吃,遍地尋著找來了。周順子說下一個媳婦,媳婦會寫信,她嫌打長途貴,也說不清啥,就隔三差五寫信來。周順子接過信,說麻煩你了,坐下來一起吃罷。劉叔就坐下來,說這陣回去怕也吃不到飯了。其實,這信被劉叔揣了好幾天了呢。
每天下班,累了一天的工友就尋著法子輕松一下。他們的樂趣,也不外就是伙在一起打撲克,拱豬、
斗地主,輸了的在臉上鼻子上貼紙條。他們不像在辦公室上班的有白紙,他們把別人丟了不要的報紙撿來撕成綹,把一個臉貼成圖片展覽,頗像現(xiàn)代藝術(shù)。有的人就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惹人上火發(fā)癡的事,啥發(fā)廊里的妞,廣場上的雞啦,哪個屁股大、哪個奶子聳啦,哪個會逗騷撩撥,哪個功夫好啦,聽著叫人發(fā)瘋。
劉叔從不參加這些活動,劉叔一吃完飯就上街去轉(zhuǎn)悠。他是去撿破爛。工地上他不敢,工地上的東西拿著就是偷。他常常在眾人都睡下了才回來,肩上扛著一大蛇皮口袋東西。里面啥都有,廢塑料袋,啤酒瓶、飲料瓶,別人墊屁股的報紙,垃圾箱里的爛衣服、爛皮鞋,甚至女人的乳罩。這些東西臭烘烘、臟巴拉嘰的,散發(fā)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工棚里本來就擠,大家就不準他放在工棚里,他東藏西掖,總有藏的地方。隔一段時間,他就在工地上借輛三輪車,把東西拉去賣了,回來沾著口水,一張一張將那毛票兒捋平,藏在大家更找不到的地方。
我曾經(jīng)看見他去寄錢,又看見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昏暗的燈光下,從貼在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張照片來細細端詳。那是一個文靜、端莊的女孩兒,她在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粗掌?,他無比陶醉、無比幸福的樣子,叫人無限地感動。
可是,自從那次在那條巷子里的大排檔吃東西時發(fā)生的那件事之后,劉叔就很少出去撿垃圾了。到了后來,他就基本上不出去了。但他每天吃完飯后就不見了,大家也不曉得他到底干啥去了。民工們的生活本來就艱辛,誰也沒心情多管別人的事,何況他還是那么個人。大排檔上的那件事大家也漸漸遺忘了,只有周順子偶爾提起。周順子說劉老歪,你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嗎?我還等用手煎雞蛋給你吃呢??磥砟?,我這手怕是好好的,你的雞蛋也吃不成了。聽到這話,大家轟地笑了。聽到這話,劉叔臉上越發(fā)烏青。他不搭一句話,只是狠狠地哼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事劉叔一直沒忘呢,這是他的一個心病,是他心里的一個結(jié)。為了那個承諾,為了可憐的一點兒自尊,為了那說不清的內(nèi)心的什么東西,他是鐵了心要將我和那批民工的工錢要回來。至于要的艱難,他是有充分準備的。
那天,我原來在的那個工地上來了一個中年漢子,他向正在工棚里的人打聽一個人。他說他的侄兒出來一年多了,開頭還給家里寄錢,后來不但沒寄錢了,連消息也沒有了。家里急得不行,托他這個當叔叔的來打聽。工友們面面相覷,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知道我是為大家要錢被打,下落不明了。大家覺得對不起我,又沒有辦法找到我,大家都很焦急。劉叔的到來,大家感到惶惑和愧疚,紛紛圍著劉叔,向劉叔提供種種關(guān)于我的情況,表示愿意和劉叔一起去尋找我。
劉叔一臉沉靜,他說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都是出來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命都一樣,不向自家人向著誰。只是城這么大,哪里找去?大家又要上工,咋有時間出去遍地尋找?況且他在沒在這座城里也不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找老板要錢,要出去找他也要有盤纏。況且,要到他的錢也就是要到你們的錢了。你們說是不是?說要錢,大家就不吱聲了。哪家不是盼錢把眼都盼綠了??烧l敢去要錢呢?我就是個例子,不但沒要到一分錢,還被毒打了一頓,現(xiàn)在下落都不明,是死是活,誰知道呢?而就在我被毒打失蹤之后,老板又給大家發(fā)了一點兒錢,并且說他會想盡辦法將大家的工錢補齊的,現(xiàn)在不就是資金一時周轉(zhuǎn)不開嘛。就這樣大家又埋頭干起活來?,F(xiàn)在劉叔提出大家一起幫他要錢,大家就沉默,誰也不愿再出頭露面。
工棚里的氣氛很沉悶、很壓抑,誰也不愿再講話,有的低頭咂葉子煙、吸水煙筒;有的專心專意地摳腳丫子,有的干脆倒下去睡了。劉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怪不得要不到錢。誰都想要,誰都不愿出頭,這就是鄉(xiāng)下人的德行。劉叔想到自己也是鄉(xiāng)下人,這鄉(xiāng)下人嘛,確實有好多叫人膩味的東西,怪不得成不了啥氣候,啥時都要遭人欺負。劉叔是個農(nóng)民,是個基本上不識字的農(nóng)民工,他不是思想家,他只是憑直覺思考。劉叔想他們不愿去算了,這事兒看來只得自己去辦。一想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去干,劉叔就有些悲壯感,同時也有了些英雄感。劉叔站起來,無限凄涼地說我走了,我曉得大家都有難處,出來打工的人,哪個不是拖家?guī)Э诘模也煌侠鄞蠹?。但這工錢我是要定了的,我好端端的一個侄兒,說被打就被打了,現(xiàn)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是堅決要把錢要下來的,是要討個說法的。只是還望你們幫助我,為我提供些方便。
接著幾天,劉叔都去那個工地。那個工地離我們這里很遠,他是舍不得坐公交車去的,他要走很遠的路,他去我們的工地找那些工友,向他們了解情況。劉叔是個有心計的人,他曉得連情況都不掌握,連老板姓啥、住哪里都不曉得,你耍的啥錢?為了摸情況,他就接連往那個工地跑。劉叔每次去,那些工友對他都很熱情,他們雖然不愿出面,但對劉叔的認真和執(zhí)著,-他們還是很佩服的。他們在工地食堂打飯給他吃,用大罐頭瓶泡了濃濃的釅茶給他喝,不斷有人給他敬煙。盡管大家手頭都很緊,但還是湊了份子,請他到大排檔吃燒烤、喝啤酒。劉叔很感動,他為他們的熱情和善良感動,他更為他們對他的敬重感動。他們說劉叔是條漢子,為了侄兒和大家的事,耗時跑腿流汗,他們敬佩他的為人。他們輪番給劉叔敬酒,不斷地說恭維話,劉叔被灌得暈暈乎乎,灌得躊躇滿志,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尊嚴。他在喝得暈頭暈?zāi)X、豪情萬丈的時候,拍著胸口說我要不把我侄兒的錢和大家的錢要來,我就是爬著走的,就是縮頭烏龜,就叫我斷子絕孫。等他回到自己的工棚,酒醒的時候,他也有些后悔,不該把話說得那么絕。鄉(xiāng)下人是很迷信的,相信說出的話不兌現(xiàn)是要遭報應(yīng)的。后悔之余,他更加堅定了去要錢的決心。
漸漸地,劉叔將包工頭和老板的情況掌握清楚了,他知道包工頭是老板安在工地的釘子,替他管好民工,監(jiān)督他們做工,但他做不了主。老板姓侯,他有好幾個工地,在工地上是輕易遇不到他的。他在城里的富人區(qū)有別墅,那里是進不去的。他有辦公樓,可辦公樓不但進不去,還很危險,那里的保安實際上都是他的打手。他把你拉進去打一頓再用車把你丟在郊外,你去告連證人都找不到一個。現(xiàn)在不是講法制嗎?證據(jù)在哪里?證人在哪里?打了也白打。他就摸老板的底,老板的行動規(guī)律是啥?有啥嗜好?性格特點是什么?他摸清了這個老板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不光有錢,還是個政協(xié)委員。這個老板有個嗜好,特別好色,隔三差五地要去夜總會找漂亮小姐鬼混。他就琢磨,硬去找老板要錢,是沒有結(jié)果的。既然這個老板是啥的政協(xié)委員,就要講面子。那天他在工棚的時候,正好在電視上看見這個老板在為一個啥工程捐款,我知道這臺黑白電視機是我原來那個工地的一個叫劉三的人買的。這人陛格孤僻、不愛與人扎堆,買了個黑白電視機獨個人看。也是對劉叔的尊敬,他讓劉叔和他一道看電視。一看正好看到那老板正在和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握手。劉三說就是他就是他。劉叔記憶力特好,劉叔記住了他。劉叔心里豁亮,這龜兒挺愛面子的嘛,對,就從面子下手。
劉叔費了很多工夫去跟蹤,他終于在一家叫紅玫瑰的夜總會門前看見那個老板和幾個人從汽車里鉆出來,氣宇軒昂地進去了。劉叔滿心高興地想跟著進去,但他一到大門口就被攔住了。他沒去過夜總會,以為那地方是菜市場,人人都可以進去的??撮T的戴著貝雷帽,穿著紅色的衣服,還戴著雪白的手套,見了客人就謙恭地彎腰。可他還沒進門就被攔住了,這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樣子咋像進夜總會的人。他說他找人,人家理也不理,對他說這里不是撿垃圾的地方,再胡纏,就叫保安來修理。進來出去的人都穿得金光閃閃韻,看著他發(fā)笑。說這種人身上揣了幾塊錢就想來找樂子,叫他到廣場上去吧,那里便宜。劉叔氣惱得不行,費了很多力才找到這侯老板,卻進不去,真他媽窩囊。
夜總會外面是片很大的花園,有商大的樹,有成簇成簇的花,有大片的草地,草地剪得整整齊齊?;▓@里的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把樹點綴得美麗無比。此刻他是沒有心情看這夜景的,他找了個地方坐著,無比沮喪地發(fā)呆。他看到空地里停著許多亮锃锃的小汽車,他摸著走得又酸叉疼的腿心里不是味兒,他想同樣是人,這些龜兒吃好的穿好的坐好的,放著家里的婆娘不用,還要走馬燈樣摟漂亮小姐、睡漂亮小姐,還要拖欠民工的錢。他不由得來了氣,走到汽車邊,想用什么硬物在那些漂亮的車上劃些道道??勺叩狡囘吽植桓伊耍咽掷锏哪前研〉妒樟嘶厝?。他想這些車幾十萬一輛呢,被發(fā)現(xiàn)了叫他賠個三千五千,不是要命了嗎。但他還是氣,忍不住朝車輪胎踢幾腳。那幾腳他是踢得狠的,帶著一肚子的怒氣和不平。但他卻覺得腳指頭一陣鉆心地疼,原來他穿的一雙膠鞋早已豁了口,腳指頭都露出來了,這狠狠的幾腳踢過去能不疼嗎。他疼得彎下腰揉腳指頭,看見腳指頭滲出了血,心里更氣。保安游過來了,保安看見有人蹲在車邊,立刻警覺地走過來,保安喝令他蹲著別走,老老實實待著,否則電警棍是不認人的。保安仔仔細細地察看了車,見車沒什么損壞。劉叔雖然心里很緊張、很著急,但他從保安的問話中知道沒發(fā)現(xiàn)他做什么。劉叔瞥見不遠外有個塑料瓶子,劉叔說他是撿破爛的,剛想撿那個瓶子,你就來了。保安說滾屎遠點兒,這里不是撿破爛的,再到這里來對你不客氣。
劉叔懷著一肚子的怒氣回到工地。在路上,他想了許多,原來認為做得很縝密的事,并且確確實實作了好些鋪墊、作了好些設(shè)想,原以為只要把人堵在屋內(nèi),像鄉(xiāng)下人捉奸一樣,幾腳踢開門,把一對狗男女捉住,男的嚇得簌簌抖,女的嚇得鉆在被窩里篩糠,然后提什么條件都會答應(yīng)。但劉叔畢竟是劉叔,他畢竟是山區(qū)來的民工,雖然進城打工幾年了,但他成天在工地干活,即使休息。也是在城里的街巷里轉(zhuǎn)。哪里曉得他的計劃第一次就卡了殼,連門都進不去,你還做鬼的事。他更不知道,即便進去了,迷宮似的包間,他也是無法找到人的。
半夜,劉叔被一陣錐心的疼弄醒了,劉叔看見他的大腳趾烏青,流出的血把幾個腳指頭淤住了,結(jié)成了痂。他大概半夜蹬夢腳,踢到啥了,把他疼醒了過來。劉叔睡不著了,人就怕犯執(zhí)拗。第一次受挫,使他覺得沮喪,覺得自己的渺小,在渺小和自卑中,又滋生出非要達到目的的念頭。他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想得腦子都疼了,也想不出辦法。這時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懵懵懂懂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劉叔的異樣,匆匆出去撒尿了。劉叔心里突然一亮,他想這事還得拉上我才好辦。本來嘛,這又不是他的事,也就是一瞬間自己犯了糊涂,和周順子他們打了賭,發(fā)誓要將錢要回來。至于他潛意識里的動因,他是不曉得的。他想這事得拉上我才行,有的事是他做不了的。不能讓自己一個人去做,得讓這小狗日的也參與。
劉叔摸下床,在工棚外將我堵住。他將我拉到離工棚較遠的地方,我們蹲在新砌的一堵墻下。天氣已經(jīng)開始冷了,我出來撒尿是沒披衣服的,蹲在墻下冷得發(fā)抖。我要回去穿衣服,劉叔一把拽住我,說去什么,會把雜種些整醒的。他把他的衣服脫了給我穿上,我執(zhí)意不肯。他說推什么推,不要啰嗦了,忙著講正事。我倒暖和了,他卻冷得抖起來。
那晚我們冒著寒冷商量了一個新的計劃。劉叔分析原因,認為他不管怎么裝扮,都進不了那個夜總會,而我年輕,長得也還周正,如果穿得好的話,冒充個嫖客也是像的。我很不愿意這樣做,主要是我上次被毒打后,膽子就被拈掉了,我終于知道對手的強大,知道有錢人不僅擁有金錢,他還擁有更多的東西,譬如用金錢編織的關(guān)系網(wǎng),用金錢鋪就的不是權(quán)力的權(quán)力。這種權(quán)力覆蓋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面。我已經(jīng)熄滅了心中的火,習慣用忍來適應(yīng)生活和生存。我的拒絕讓劉叔大為惱怒,劉叔忍不住把我披著的衣裳一把扯了丟在地上,他的聲音大而激憤,你扯淡,你還是個人嗎?你還有點兒男人的血性嗎?這錢是你的不是我的,現(xiàn)在反轉(zhuǎn)過來成我的事了,反轉(zhuǎn)過來是我來求你了。你龜兒手摸良心想一想,你還像個人嗎?
我被劉叔劈頭蓋腦的一頓臭罵嚇住了,但我心里也不服。我感謝劉叔,感謝他在我走投元路時收留了我。但要錢這事是他自己要做的,是他自己要繃面子、充能人。現(xiàn)在遇到挫折來罵我,又要將我拉上,這不是沒有道理了嗎?劉叔憤怒的聲音吵醒了工棚里的人,周順子夾著一泡尿出來,在墻根角撒了,然后過來,說劉老歪你整啥子雞巴名堂,半夜三更將張振興弄來蹲在這里干啥?振興你說說,莫是他欺負你?他欺負你我給你做主,不要仗著將人領(lǐng)來就可以欺負人。我支支吾吾地說沒啥、沒啥,我做錯了事劉叔在教育我。周順子說你做錯啥事了?做錯啥事也不會半夜三更把人弄來吹涼風。我再三解釋周順子也不信,見問不出啥他在冷風中打了幾個冷噤,說我也懶得管你倆的餿事,雞巴都冷了縮在肚子里頭了。走,回去睡覺。
盡管我不愿意,但最后我還是同意和他一起去“做事”了。我不怕他發(fā)怒、不怕他罵人,但我不愿見到他陰郁的眼光,也不愿聽到大家對他的嘲笑。在做行動計劃時,我不如劉叔細致,精明,但他也有他的局限,他是用鄉(xiāng)村思維來考慮城里的事。譬如說聯(lián)系方式,他就想不起用手機。譬如說抓現(xiàn)場,他就想不起報警。如果我們?nèi)ピ胰思业姆块T,去查人家的嫖宿,是違法的。到時被人家反誣一口,是登門搶劫,你就慘了。劉叔夸我畢竟是有文化的人,看來做啥事都離不開文化。有文化的騙子比沒文化的騙子就是要高明。我說我們不是騙,是向騙子要錢。他說這個我都不懂嗎?我是說文化的好處。
為了給我買套西裝裝嫖客,劉叔費了好些勁兒。他向大家借錢大家都不借,說錢借給你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最后只得我出面去借,當大家知道咋回事時,大家又有些感動。除了周順子還在說風涼話外,其他的都說他是鐵了心的,畢竟是維護我們民工的利益,能支持的還是支持。就這樣我借到了錢。劉叔帶我去城邊的地攤上選了一套西服。質(zhì)量雖然不好,但穿上還是有模有樣的。只是我怎么也不像個嫖客,縮頭縮腦的更像個掏陰溝的。劉叔對我進行短暫的培訓(xùn),但他培訓(xùn)啥呀,他連門都沒進過,懂個啥。只叫我抬頭、挺胸,甩直膀子。這樣子倒像軍訓(xùn),這樣
子是培訓(xùn)不出嫖客來的。
手機也借來了,兩部。盡管是很廉價的手機,但它終歸是手機,打得出去呼得進來。劉叔操練了好一陣才基本會使用。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新的行動。
按照劉叔踩的點,那天我們守候在城里最豪華的紅都酒店。在酒店的樹蔭下我們等到了夜里12點,在這之前老板要去歌舞廳泡,老板講的是情調(diào),要先喝洋酒、跳舞、唱歌,差不多了才拉出來過夜。不像那些餓癆癆的民工,花極少的錢,隨便在一個骯臟地點就把事干了。有的甚至連最低廉的小旅店也不去,圖省錢,就在樹林里或者什么旮旯角角就把事辦了。老板把車停好,就帶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進去了。劉叔用胳膊捅,叫我趕快行動。我緊張得不行。劉叔說你想想他們打你的情形,你就不怕啥了。他這樣一說,我的身上果然就疼起來,那伙人圍著我毒打的情景使我憤怒不已,我果斷地走了進去。
其實,進去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越是高級的飯店進出越是自由。只要你穿得像樣,只要你人模狗樣就行。我踩著大紅的厚厚的地毯往前走,踩在這樣的地毯仿佛踩在柔軟的沙灘上,舒服而又寂無聲息。走到電梯那里,我茫然了,我不知道老板和那個小姐在幾樓在哪個房間,我試著上了兩層樓,樓道里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柔和而幽暗的燈使樓道充滿暖昧而又溫馨的光。樓道里靜悄悄的,所有的門都是一種式樣,所有的門都緊緊地關(guān)著。我自然不敢去敲門,那樣會惹出麻煩來。轉(zhuǎn)悠了一陣我一無所獲,幽深而寂靜的樓道使我的心變得緊張起來。我趕緊退到樓梯間,平息一下自己的心跳,想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去總臺詢問。
我鼓起勇氣,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走到總臺,臺里的服務(wù)小姐很有禮貌地用普通話問我,先生要開房嗎?我說我不開,我是來找人的。服務(wù)小姐立即警覺,說你找誰?有什么事?我報出了老板的名字,我說我是他公司的員工,他讓我送點兒速效救心丸來,他有心臟病,隨時要用藥,恰好今天忘帶了。服務(wù)小姐說我們有服務(wù)人員,能不能交給我們轉(zhuǎn)?我說不行,我必須親手送到經(jīng)理手里。她還在猶豫,但見我拿著一些膠囊在手里轉(zhuǎn)悠。她就說在七樓19號,你去時要輕輕敲門,不要打擾客人。我說曉得。其實我手里拿的是傷風感冒丸,前幾天半夜被劉叔堵在寒冷的壩壩里,我弄感冒了。
知道了老板的房間,我就乘電梯直上七樓。到了七樓,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我拿出手機想通知劉叔報警。但我腦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我想我們的設(shè)計是有問題的,報了警,警察來了,他們把老板拿住。最多就是罰款五千元,或者拘留。這是我聽周順子他們閑聊時講的。五千元對民工是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寧肯被拘留也不愿罰款。但五千元對老板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了。那我們是達不到目的的。我想只有我們沖進去,一個人抱了老板的衣褲,讓他光溜溜地站著,我們才好提出條件。于是,我就打手機,讓劉叔上來。劉叔說我進得來嗎?這地方看著更堂皇。我將情況說了,說你繞開大堂那兒,悄悄地走,沒事的。
電梯和大堂沒在一個方向,一般是看不見人的。劉叔果然坐著電梯來到七樓。但到了老板的房間門口,我們才覺察出問題,這房間的門是實木門,很堅固的。怎么才能進得去呢?這就讓我倆犯了難。劉叔用眼睛朝門上仔細搜索了一會兒,這門嚴絲合縫,腳裂子大的縫兒也沒有。墻呢?看也不用看,嚴嚴實實、堅固不已,還糊了墻紙,這顯然超過了兩個山區(qū)來的打工人的經(jīng)驗。劉叔叫我貼著門聽一聽,我緊緊地將耳朵貼近,屏心靜息,只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劉叔皺著眉說你敲門,看看動靜。我輕輕地敲門,里面的聲音立即沒有了。劉叔說再敲,我按住狂跳的心,想象著如果門開了,老板出來劈頭大罵,我該咋辦?但還是沒有聲響。劉叔說我倆自來了,賊日的怕是在穿衣褲哩。穿好了,我們進去就沒意思了。我說那咋辦?劉叔像泄了氣的皮球,無限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劉叔聲音幽幽地很是凄涼地說了一句話,唉,鄉(xiāng)下人咋連捉奸這事都辦不好,還要啥尿的錢啊?顯然,劉叔和我按鄉(xiāng)下的經(jīng)驗來辦這事,結(jié)果在城里輕輕一碰就砸了。這就像一個碩大無比的氣球,倆人鼓著腮幫吹了半天氣,把腮幫吹腫了,把肺吹炸了,結(jié)果在鋒利的釘子上一碰,就徹底癟了。
我將劉叔拉起來,我說走,咱們不做這事了,這事無聊極了。劉叔說你放屁,這事咋會無聊極了呢?我就不相信沒辦法了。劉叔說你閃開,老子非要把門踢開不可。我拉住劉叔,說門是踢不開的,你一踢門,保安就來了。我倆反倒成砸門搶劫的人了。我把劉叔緊緊拽住,一起溜到酒店大門外。這時劉叔冷靜些了,劉叔說我們不是說好打電話報警的嗎?我將警察來了的結(jié)果告訴他,他說我們真沒辦法了?我說只能如此了。他說也好,讓狗日破點兒財。我說這錢在他那里不是錢。他說管尿它,報了心里總要好過點兒。
三
這事過后,劉叔越發(fā)沉悶、越發(fā)陰郁了。工地上打工的人都是來自很遠的地方,白天干活累個賊死。到了晚上就無事可做了。大家在打牌、吹牛之余,總免不了拿劉叔開開心。有的說老歪,你去捉老板的奸,看沒看見小姐的白屁股呀?要不到錢,你就是去摸幾把也劃算呀。有的說老歪你不要動你的歪腦子了,還讓人家裝嫖客,人家是童男子呀。你去裝還要像點兒。有的說你是草都跺爛一大片,還是屙不出一泡屎來,不要充能人了,安心撿你的破爛才是正事。周順子嘿嘿地冷笑,說你們不要這么說人家老歪,保不準哪天人家從老板那里抱回一捆票子來,我這手就遭殃了。我在旁邊聽說,心里很不是味。我想劉叔是一片好心,更主要的是他內(nèi)心渴望的那點兒尊嚴。他不光要從有錢人那里得到尊嚴,也要從無錢人那里得到尊嚴。我覺得不光有錢人在傷害他,無錢人也在傷害他。我說你們不要這樣說劉叔了,他又不是為自己要錢,要到錢他也得不到一分,他是為打工人討個說法哩。周順子說這個小狗日的倒會討好賣乖。好,我們不說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老話,我等著用手心煎雞蛋哩。
沉重、無聊而單調(diào)的日子就這么過著,那段時間,劉叔也不再提要錢的事了,他默默地干著活,吃完飯,天一黑,他就溜出去了。他是撿廢品去了。他的大女兒已經(jīng)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xué),在另外的一個城市上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像道繩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比任何人都感覺到錢的重量。對于錢,他有著近乎貪婪的渴求,對于欠錢的,他有著刻骨的仇恨。我看見他看他女兒時的表情,他女兒的相片是夾在一個皮夾子里的,這是劉叔專門買來的奢侈品,看照片時他滿是皺紋的臉菊花一樣舒展了,所有的皺紋里都含滿笑意。他的眼里那種慈愛,那種心疼,那種溫馨,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這個可愛的大學(xué)生,是他卑賤、頑強生活下去的力量。
但要錢是他心里永遠的一個疼,是一個結(jié)。那天一件事深深地刺疼了他,使他重新?lián)炱鹉莻€看去已經(jīng)淡漠,實際是潛伏在心里的念頭。和劉叔一起出來打工的一個民工上吊死了,這個民工說起來還是他的族兄弟,他們同時來到這座城市卻沒在一起打工。這個人我是見過一面的,年齡和劉叔差不多,生龍活虎的,講話粗聲大氣,見人就熟,不像劉叔那
樣猥瑣。他還和我們工棚里的人一起喝過酒,他豪情滿懷地叫人抬了一箱啤漕來,喝得高興時。他還對大家說拜托大家關(guān)照他的這個哥。大家喝得豪情萬丈滿口答應(yīng)。劉叔卻不高興,他說誰要屎你這樣說,你管好你自己吧。大家還笑他說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哩。誰知這樣一個人說完就完了,叫人咋不傷心。
劉叔的這個族兄弟是用一根繩子吊在工棚外面的柱子上的。他那樣子非常猙獰,可怕,也非??蓱z。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臉色烏青,最可怕的是他的舌頭長長地伸在口外,血紅的舌頭似乎要把污濁的天空舔干凈一樣。劉叔帶著我去了,劉叔一見那情景,忍不住放聲大哭,他抱著他的族兄弟的腳哭得嗚嗚咽咽,哭得傷心欲絕,在場的人也都忍不住流下淚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是這樣哭的,劉叔把死者的悲哀,把他的傷痛和積郁都哭出來了。人哪,這么一個活潑潑的生命,怎么這樣卑賤,說沒了就沒了。
等劉叔知道了族兄弟吊死的原因,劉叔不哭了。劉叔對著死者的面說,你這個死雜種,你咋這樣沒出息,人家該你的錢要不到你就吊脖子?你死得狗都不如。狗死了還要咬人一口,你不會死在他門口,你不會讓大家都曉得你是咋死的?你這樣窩窩囊囊的死,是白死了。
罵歸罵,劉叔還是掏光身上的錢,放在已經(jīng)放下來平躺著的族兄弟的腳邊。我掏盡了身上的錢,在場的工友也默默地掏錢,那些零零碎碎的錢放在一個工友拿來的紙盒里,風吹來,那些零碎的錢像紙錢,在盒里翻動著燃燒。
在沉默和悲慟中,劉叔突然悟出了什么。他對族兄弟的死很悲傷也很不以為然,他那天在死者面前的話不經(jīng)意地給他啟示。他想人再賤哪怕就是一只螞蟻,也是一條生命,人一死驚動就大了。他那族兄弟的婆娘、老爹、老媽和兄弟一來,就在工地上鬧開了。開頭老板任他們?nèi)ヴ[,說他是自己吊死的,和老板有啥關(guān)系?老板的代理人說你們從老遠的地方來,那地方是很窮的。老板可憐你們,喪葬費和來回車旅費給你們報了。你們不聽招呼,你們就去告。族兄弟的婆娘、爹媽答應(yīng)了,就是他兄弟不答應(yīng)。這個小伙讀過高中,愛舞文弄墨,平時還時常寫點兒豆腐塊文章寄給報社,對新聞這塊蠻熟的。小伙子雖然第一次到這座大城市,但他還是找到了報社,報社的記者一聽挺同情,就來工地調(diào)查,準備報道。就在記者在工地上忙著采訪時,老板知道了這件事,老板知道他的工程中有很多貓膩。凡事就怕認真,一旦被記者捅出去,麻煩事就多了。凡是當老板的人都知道權(quán)衡利弊,老板讓人找了那年輕人,答應(yīng)給三萬元了結(jié)此事。死者的兄弟知道再拖下去也沒有多大結(jié)果,他哥畢竟是自己吊死的,他說了些漂亮話,這事也就了了。
從這件事中,劉叔悟出了些道理,他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維,思考新的方案。他決定走一步險棋,這步險棋走對了,他就全贏了。走輸了,他就命若懸絲。他苦苦思索,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走這步險棋,他分析了最壞的結(jié)果是在這個城市待不下去。這就對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過是打工,換個地方也是打,沒啥了不起。
劉叔這次沒讓我蹲在夜晚的寒風中談話,他把我領(lǐng)到巷子里的那個大排檔,撿了座位,點了些菜,劉叔叫我吃。我覺得劉叔臉色很嚴峻,似乎要決定一件什么大事,氣氛讓他搞得很悲壯。果然,劉叔把他的那個計劃說了,劉叔說這次我要讓那幫雜種,尤其是周順子他們看看,我劉老歪當真就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人?他們量蝦子無血,我就是要讓他們曉得蝦子也是有血的。我說劉叔你何必認真呢?大家不過講笑話。他說啥子講笑話?他們是真的看不起我,有錢人看不起我也罷了,這些狗日的也看不起我。再說,你堂叔劉貴的死,也在我心上扎了一刀。我就不信這些有錢的人無法治他,我要叫他吃進去也要吐出來,帶著血絲絲吐出來。我說劉叔,你為我的事費了恁多心思,我心里不安。你再這樣,我的壓力更大了,我一輩子都還不了你的情。劉叔說屁話,我現(xiàn)在不僅是為你,為你那幫弟兄,我是為我自己做的。我要你幫忙,你實在不愿幫也就算了。劉叔這么說,我還能說啥呢?
劉叔把他的計劃講了,他的計劃著實讓我吃驚,我為他的計劃捏著一把汗。但我不好再勸他,他的臉冷峻而執(zhí)拗,那粗條粗條的皺紋,像是些堅韌的山丘,犁也犁不到邊,撬也撬不動。我只得答應(yīng)他,答應(yīng)他讓我要做的事。
那是一個陰霾的、寒冷的早上,已經(jīng)是初冬,天空灰蒙蒙、沉甸甸的,整座城市的上面,沒有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云層變化,全是一整塊的鉛灰的天空,低矮地壓在城市的上面。寒風冷颼颼地吹著,雪花有一陣無一陣地飄著,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曉得在什么時候,劉叔已經(jīng)爬上一座高樓的頂上。這座高樓在這座大廈林立的城里不算高,也就是七層。但七層樓是足以讓人摔成肉餅的。在七層樓上丟張紙片,其實也要好長一段時間才到地面的。
劉叔為什么要選擇這棟樓?欠我和那幫弟兄們工錢的老板就在這棟樓里上班。他的名叫飛翔公司的辦公樓占據(jù)了這棟樓的三層。像所有的公司一樣,他的公司部門一應(yīng)齊全。什么財會部、人事部、工程部、設(shè)計室、樓盤訂購中心,甚至工會、共青團都有,可見這家公司還是有實力的。劉叔進公司的時候還是穿得比較整齊的,他把我那套蹩腳的西裝穿上。在這樣的天氣穿西裝是很痛苦的。西裝里面的毛線衣是他自己的,原來的顏色大概是紅色,穿的時間長了褪了色又被石灰、汗?jié)n、沙塵咬得糟朽朽的,成了晦暗不明的顏色。他將毛衣套進褲里,扎得鼓鼓囊囊的。腳上的鞋是膠鞋,雖然洗過了,但污跡、汗跡卻明顯地呈現(xiàn)出來。他頭發(fā)枯黃,臉色黝黑,一臉滄桑,找了個帆布書包挎著,那樣子倒是非常像工地上的包工頭。包工頭多是民工出身,天天在工地上混,是個特殊的階層,連形象也階層著,一致著。劉叔進公司的大門,毫無疑問要遭到保安的盤查。劉叔像經(jīng)過訓(xùn)練的地下工作者一樣沉著,保安問他找老板干啥?他說他來向老板請示工地上的事。保安問他是哪個工地的?他準確無誤地說出工地的名稱。保安問他在工地上千啥?他挺了挺腰說還能干啥,為老板服務(wù),當監(jiān)工。保安還有狐疑,說我怎么沒見過你?你跟經(jīng)理約過沒有?劉叔有些慌張,但一瞬間就鎮(zhèn)靜了,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來過的。約嘛,到是沒約過,你打電話問嘛。保安客氣起來,說老兄不要多意,我也沒辦法,這是規(guī)矩。說著保安就打電話。那天也真是巧,也許是有個什么包工頭跟老板講過要來,也許是老板心情好,此刻正無事,在電話里老板說讓他來吧。這樣,劉叔就順利進去了。
劉叔不知道老板在幾樓,更不知道在哪個房間。他順著樓道里走,他看見所有的辦公室都有牌子,牌子上的字劉叔還是認得的。財會部、工程部、人事部,這部那部的他都看過了,就是沒有經(jīng)理部。在他的想象中,所有部都是經(jīng)理管的,經(jīng)理在的地方就得掛個經(jīng)理部的牌子。劉叔看見所有的人都很忙,各人伏在桌上或者在電腦前連頭都不抬,也很少有人走出辦公室,他就耐心地慢慢走著等。說是耐心,他內(nèi)心其實很焦慮的,他怕今天找不到老板,一切準備都會落空。在這之前,我在他的督促下已經(jīng)連續(xù)幾次去過本
城最大的一家報社,也大著膽子去過同樣戒備森嚴的電視臺。電視臺有當兵的站崗,比進報社麻煩多了。我去就是一個目的,向他們反映我所在的那個公司拖欠民工工錢的事,同時還講了我去討錢被毒打的事。我的講述我的遭遇他們都很同情,他們還將我的名字住的地點都記下了,說他們會來找我。他們讓我不要再跑了,說很快就是元旦,這段時間他們的宣傳任務(wù)很重,并且這段時間的宣傳以正面報道為主,這種事目前是不好報道的。他們說的我知道,我在的那個村子有個出了名的上訪戶,上訪時間長了成了精,知道凡是重大節(jié)日或者開重要會議,譬如人代會、政協(xié)會啥的,去上訪就會引起重視。但上面的人更精,遇到這些重大節(jié)日重要會議,他們會預(yù)先作排查。,那些老上訪戶還沒出動就有人來安撫他們了,給他們送錢送糧。有一年還讓村長陪著他去本縣的清涼山玩兒了一趟。我想這個時間是選對了,劉叔也很高興,就確定在元旦前幾天去。我離開報社、電視臺的時候,向他們要了熱線電話的號碼,他們很熱心地告訴了我。劉叔此刻的焦慮是怕找不到老板,或者老板走了,那樣就錯過最佳時機了。同時,劉叔怕事情折騰次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自己會松懈,甚至會崩潰。他想這次一定要成功,這次一定能成功。
終于有一個戴眼鏡的人問劉叔找誰,這人拿著一個大文件夾子。劉叔告訴他找經(jīng)理。這人說約過了嗎?劉叔說約過了。這人說既然約過了你就直接去,劉叔說我不知道他在哪個辦公室。那人說再上一層,樓道頂頭,沒掛牌子那間就是。劉叔向那人道了謝,這次他沒坐電梯,他順著樓梯走,走到第七層,他站住了。他看見順著一個鐵梯子可以上到七層頂部,他就上去了。樓頂上風挺大,旋轉(zhuǎn)的風卷著不多幾片的雪花直向脖子里灌。劉叔冷得打了個哆嗦,劉叔跺了一腳,日他媽的,恁個冷。接著又狠狠跺了幾腳,順著樓梯下來了。
劉叔終于進了老板的門,那是個很大的房間,房間里有空調(diào),挺暖和的。劉叔來不及細看房間的擺設(shè),他才抬起頭,就聽見一聲嚴厲的問話。你是誰?你有啥事?事先怎么不約?劉叔說我叫劉勁草,大家平時叫我劉老歪。我找你是要錢來了,不光要錢,你將我侄兒打傷了,人也失蹤了,我要向你要個說法呢。老板說要啥錢?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侄兒是誰?你是窮瘋了,你別在這里訛人。劉叔一聽說他窮瘋了,來這里訛人,氣就來了。劉叔在村里時就是一個不怕當官的,不怕有錢的人,他知道當官的、有錢的就怕不要命的人。劉叔怕的是窮人,大家一樣窮就誰也不怕誰。劉叔在村里和在外面名聲不大好,就是賴得很,他有很多賴得出名的故事。劉叔一聽老板比他還賴,欠錢不還反而說他來訛詐,劉叔就放大了聲音說你說話干凈點兒,誰來訛?zāi)?我侄兒劉××和工地上那群打工的人被你欠錢了是不是?你看你欠的是不是這么多?劉叔說著從包里翻出一個油膩膩的本本來,上面一個人一個人,一筆一筆地記著老板欠的錢。他理直氣壯地遞給老板,老板看也沒看,狠狠地把油膩膩的小本本順手甩在紙簍里。甩完從面前的紙盒里拿出餐巾紙仔細地擦手。劉叔氣得發(fā)抖,他幾步跨過去,把那油膩膩的小本本撿來裝在身上。他指著老板說,你想賴賬?你說你多不要臉,你坐著豪華的車,住著豪華的房,穿金戴銀,你還忍心賴民工的錢,你是不是人?老板一聽跳了起來,他啥時受過這般指責,他拍著桌子說瘋子,瘋子,哪里來的瘋子?他拿起電話要叫保安來。劉叔知道他要干什么,劉叔眼睛血紅,頭發(fā)倒豎,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說你想叫人,老子現(xiàn)在倒是真的窮瘋了,真的不要臉不要命。你要叫人,我先砸死你。說著劉叔順手拿起桌上一只碩大的水晶煙灰缸,高舉過頭頂。老板看見他額頭上的那道血紅的刀疤,看見他眼里騰騰的殺氣,立即清醒了。老板是何等人,在這個地方吃這樣一個低賤的人的虧,是太不劃算了。老板放緩了語調(diào),他甚至在臉上擠出一些笑。他說你這是干啥呢?你我一無冤二無仇,何必這樣。你說,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劉叔氣更大了,他說放屁,你狗日的睜開眼看看,我是來訛錢的嗎?我是替我侄兒還有工地上的民工來要錢的。該多少還多少,一分不多要。老板笑得更燦爛,說我佩服你,佩服你的為人,如果是你來要自己的錢,也許我不會給。但你替別人要錢不惜冒危險,這樣的人我佩服。這樣好了,你把本本留下,我這個月就叫下面把他們的錢結(jié)了。你也許不知道,我看著家大業(yè)大,也有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不過我說話算數(shù),再怎么著也把這筆錢付了。
劉叔把舉得高高的煙灰缸放下,煙灰缸沉甸甸的,放在桌上發(fā)出一聲鈍重的聲音。劉叔看到老板的臉刷地白了,趁老板還在愣神,劉叔快速地走了。
才走到樓梯口,劉叔聽到了一群人咚咚的腳步聲。劉叔知道老板已經(jīng)打電話給保安了,保安飛速地沖上樓。劉叔冷笑了一聲,拔起腿就飛快地朝樓上奔,他跑得飛快,好幾次踩塌了樓梯,把腳崴了,他也顧不得疼,狠命地跑。終于到了七樓,到了鐵梯那里,他縱身上了鐵梯。等上到樓頂,劉叔就放慢了腳步,他甚至是很從容地走到樓頂?shù)倪吘壣系?。樓頂?shù)倪吘壠隽艘蝗扇吒叩目矁?,像低矮的圍墻。劉叔跨上坎兒,從容地坐下,從容地從隨身帶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破棉襖,他將破棉襖套進西裝,還用一根繩子扎得緊緊的。這樣,他就感到暖和點了。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群人沖上樓頂來了,那里面有保安也有像員工樣的人。他們氣喘吁吁爬上樓頂,他們也不再跑,得意地笑著說哈哈,你狗日跑呀,咋不跑了?今天你狗日的倒血霉了,你落到我們的湯鍋里了。劉叔有點兒緊張,他知道如果被他們抓下來,他不光要不到錢,一頓黑打是免不了的了。劉叔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誰也沒發(fā)現(xiàn)樓頂上坐著一個人,他們忙著自己的事兒,匆匆而過。劉叔感到頭暈,感到緊張而恐懼。劉叔在樓頂大喊,張振興,你雜種在哪里。劉叔才喊的時候,我就從街對面的一個小面館里竄出來了,我和劉叔約好了的,他一出現(xiàn)在樓頂,我就在樓下大喊有人要跳樓了。有人要跳樓了。在那家小面館里,我要了一碗面,慢吞吞地吃著,其原因是我需要有個落腳的地方。這碗面我?guī)缀跏菙?shù)著根兒吃的,如果是平時,我?guī)卓诰桶窍露抢锶チ恕1M管吃得慢,還是吃完了,我只得厚著臉皮坐在里面。老板幾次用眼睛狠狠看我,我也假裝不知道。其實,我的眼睛一直盯在樓頂,一刻也沒放松過。瞪得眼睛都酸了,才看見劉叔的影子。一看見他的影子,我就飛快地沖出去,他是心急了,他才喊出第一聲,我已經(jīng)在下面跺著腳喊,有人要跳樓了!有人要跳樓了哦喊得聲嘶力竭,喊得無比悲痛。真的,我心里真是無比的憤怒,無比的悲痛。聽到我的喊,街上的人立即停止了走動,四面八方的人,潮水一般向這里涌來。過往的司機見這么多人飛快地朝這里跑,立即停了車,問出啥事了?出啥事了?前面的司機一停車,后面的也停下了,又有車橫加塞兒,街道立即堵得水泄不通了。這棟樓的下面像暢流的河道下了閘,人流、車流立即堆得密密實實。所有的人都將頭昂得老高,朝樓頂上看。無數(shù)的頭像被無數(shù)的無形的繩子吊著,企鵝一般齊刷刷地把頭仰向天空。
劉叔在喊出那一聲時,沖在最前邊的保安已接近他的身邊,他們拼命朝前撲,企圖抓住劉叔。劉叔怒目圓睜,一臉凜然,聲音尖厲而決斷,說誰敢再朝前走一步,我馬上就跳下去,死給你們看,死給下面千千萬萬的人看。保安嚇呆了,他們怕劉叔真的跳下去,這場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發(fā)生的慘案,他們就成罪魁禍首了。況且,一個活生生的人真的跳下去,被摔得血肉橫飛、腦漿四濺、鮮血淋漓,他們的良心也不忍。他們被劉叔的怒吼和劉叔的行為鎮(zhèn)住了。他們呆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劉叔臉色鐵青,劉叔聲色俱厲,他變得無比威風,無比果斷。他朝他們喊。轉(zhuǎn)過身,退回去!那幾個保安猶豫了,拿不準該咋辦。劉叔說你們退不退?再不退我就跳下去。退,退。去叫你們老板來。
老板其實已經(jīng)來了,但他得知剛才在他辦公室里的這個人不但沒被保安捉住,還跑到樓頂,他就意識到要出事了。他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額上的冷汗一層層滲出來,他連揩也忘了揩。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一旦這個人跳下樓去,一旦摔成肉餅,他的這個公司就完了。有人乒乒乓乓地敲他的門,在門外大喊經(jīng)理,經(jīng)理,不得了了,有人要跳樓了,你快出來!他鎮(zhèn)靜了一下,決定不出去,他知道他一出去這事就拴在他身上了。門外的人敲不開門,嘟嚷著,咦,太怪了,今早經(jīng)理一直在的嘛。說著踢踢踏踏走了。他舉起電話,給一個副經(jīng)理講話。他說這事我不宜出面,你對任何人講都說我在外面辦事。你去處理一下,千萬不要出事。副經(jīng)理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敢推辭,但他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這事怎么該自己出頭呢?他問咋處理呢?你要給我個原則,交個底。他說你看著辦,總之就是不能出人命。交代完,經(jīng)理悄悄溜出來,從另一道門溜下去,悄悄走了。
就在經(jīng)理打電話的時候,我也正在忙著給報社、電視臺打電話。我怕他們聽出我的聲音,故意憋著用普通話說。我說在本市某條街某個地方某棟樓,有個民工爬上了七樓樓頂,要跳樓了。聽說是為了討工錢爬上樓的。報社和電視臺一聽到這個消息,覺得事情非常重大,接電話的人分別向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領(lǐng)導(dǎo)聽了匯報也吃了一驚,立即打電話向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匯報。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覺得事情重大,立即指示派出一位副秘書長帶人去營救,做好工作,千萬千萬不能出差錯。人命關(guān)天,我們是以人為本的,救人第一。副秘書長接到命令,立即打電話給公安、武警、消防,讓他們帶著氣墊等物在樓下準備,作好救護準備和維持好秩序。又立即打電話給這家公司,讓他們一定要做好耐心細致的工作,穩(wěn)住這人的情緒,出了差錯,拿他們是問。接著,他帶著秘書,匆匆乘車而去。
到了那里,一條街都被堵塞斷了,副秘書長的車開不過去。他拿起手機就撥,命令公安、交警采取緊急措施,立即將車疏散,不能造成交通堵塞。等不得將車疏散,副秘書長棄車,在一千人的簇擁下匆匆登樓。
副秘書長上樓之前,勸說的工作已經(jīng)做了好一陣了。樓頂上站了不少人,但都站得遠遠的。他們屏心靜氣,神色緊張,空氣緊張而凝固。只要有誰朝前走一步,劉叔就將身子向外傾斜一下,大家就同時啊的驚叫一聲。副經(jīng)理站在前面,這位副經(jīng)理是文人出身,在公司做宣傳策劃工作,極會講話的。他語調(diào)柔和,聲音善良。他說這位老鄉(xiāng),請你離開現(xiàn)場,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好商量。我知道你是農(nóng)村出來的貧寒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跳下去了,摔成肉餅了,你的妻子兒女,你的老父老母看到會作何感想?你不對你負責也要對他們負責呀。劉叔那時已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肚里又饑又餓,身子發(fā)軟。他朝下面一看,下面是個空的半圓形的水泥地面,看熱鬧的人自覺地將那兒空著了,好像故意留個地點讓他表演似的。七層樓看上去確實叫人頭暈,叫人心顫,如果真的摔下去,在接觸地面的時候,肯定會發(fā)出一聲悶悶的鈍響,腦袋肯定開了花,像一個裝滿紅的物件的東西,一下就擊碎,將白的腦漿紅的鮮血,混同著頭蓋骨四處進濺。劉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身上觸電似的抖了起來。他趕緊收住目光,兩腿不自覺地緊緊夾住擋墻。他細微的變化被副經(jīng)理看見了,副經(jīng)理立即判斷這人是個怕死的人,不會真去死的。但他仍然很慎重,任何事情都有變數(shù),有的大的事故就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是一種失去理性的沖動。副經(jīng)理聲音更加柔和,更加誠懇,更加刺中他的要害。其實誰不怕死呢?其實劉叔真的不想死,他過去為討一筆錢用磚頭把腦袋拍破了,把額頭上剮了個大口子,鮮血淋漓,抹了一臉,那個人嚇得趕緊交錢。但那時劉叔也沒想到死。劉叔這次是有計劃的,他按計劃辦事。劉叔問那人你是誰?你能做主?副經(jīng)理立即說了身份,并再三表示可以做主。劉叔一聽是副經(jīng)理,就感到受了騙,他的經(jīng)驗告訴他必須是經(jīng)理出面。劉叔說去叫經(jīng)理來,我不和你談話。說著身子又向外斜了斜。副經(jīng)理立即撥手機,但經(jīng)理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了。副經(jīng)理在心里罵,這雜種,平時人五人六的,這陣躲在尿罐里去了。副經(jīng)理穩(wěn)住神,假裝在手機里和經(jīng)理對話,好、好,就按你的指示辦。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收好手機,副經(jīng)理說老鄉(xiāng),我們經(jīng)理委托我全權(quán)處理,你將你的名單拿出來,一共有多少人,每人欠多少,合計多少。我這就去叫人取錢。
劉叔開頭一陣狂喜,心想事情就這樣解決了,費了多少心血費了多少勁,總算解決了,一切都那么圓滿。劉叔剛要挪動身子,他又覺得不對。怎么經(jīng)理那狗東西不出來?這里面有沒有詐?他的經(jīng)歷使他多了個心眼兒。他想報社的記者,電視臺的記者為啥還沒來呢?公家的人為啥還不見呢?有這些人在,他就不怕陷入陷阱了。他重新騎上擋墻,任寒風不斷地吹。副經(jīng)理長長地嘆口氣,一切都白弄了。
正在這時,樓梯口呼啦啦地閃開了,報社的記者、電視臺的記者從那里冒出來了。他們有的拿相機,有的扛攝像機,沖著他又是拍又是攝的。正當他們拍得賣力,攝得起勁的時候,正當他們動員他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了一番話,什么要珍愛生命,不要莽撞,我們支持你,理解你,你的問題會圓滿解決的時候,劉叔就坡下驢,見好就收,已經(jīng)跨下?lián)鯄Φ臅r候,副秘書長一群人已經(jīng)上來了。、而樓下呢,緊張的救援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消防隊的人已經(jīng)在下面支好了氣墊,警察已把圍觀的人疏散到樓下空地的外邊,隨時準備接應(yīng)。一輛急救車也在哇啦、哇啦叫著等待救護。副秘書長見人已經(jīng)下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大步地跨過去,緊緊地握著劉叔的手,說你這老鄉(xiāng),你這同志,有啥想不開,有啥解決不了的事嘛。你要相信組織,有事及時反映,不要隨便就輕生嘛。副秘書長的手好大好寬好溫暖,他的話語好誠懇好感動人。劉叔心里一陣發(fā)熱,眼淚忍不住涌上心頭,他想講什么,卻一句也講不出來了。
這一次,劉叔不但順利地要到了工錢,毛發(fā)無損地回來,副秘書長還和他座談了15分鐘,送了他一套厚厚的衣褲和厚厚的軍大衣。劉叔在穿軍大衣時,副秘書長還動手為他扣好了大衣紐扣,照相機、攝像機啪啪響個不停,副秘書長慈祥的笑容,劉叔不知所措和感激不盡的表情,全部被攝入鏡頭。
四
一夜之間,劉叔成了名人。他在七樓頂上茫然無措、渾身發(fā)抖的鏡頭,他和副經(jīng)理對話的鏡頭,七樓下作緊張救援,疏散圍觀群眾、鋪氣墊的鏡頭,尤其是副秘書長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他表情激動,潸然淚下,像遇見失散多年的親人時的鏡頭,副秘書長和他親切交談,親手為他扣棉軍大衣紐扣的鏡頭,深深地映在了這座城市的觀眾眼中。報紙也以很大的版面,刊載了民工討錢維權(quán)的文章,刊載了劉叔的好些照片,當然最醒目的,還是副秘書長和他握手的照片和為他扣紐扣的照片。民工們買到報紙,互相傳看,劉叔成了他們的英雄。
在我們工地,劉叔成為一個具有轟動效應(yīng)的人物。大家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對他尊敬有加。他依然是那樣滄桑,依然是那樣猥瑣,走路依然佝僂著腰,見到一個塑料瓶或者一張廢報紙,依然會把眼光及時送出去鎖定。但大家卻更加尊敬他,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劉,吃飯了沒?老劉,給我們講講,那個胖胖的大領(lǐng)導(dǎo)跟你講了些啥子?老劉,啥時候?qū)⒋箢I(lǐng)導(dǎo)送你的軍大衣穿來看看嘛,那大衣厚不厚實?熱不熱乎?人家大領(lǐng)導(dǎo)還為你扣過扣子哩。劉叔走到哪兒,都有人遞煙給他,有人將茶葉泡得釅釅的罐頭瓶子遞給他,給他讓座,吃飯還不讓他排隊,非要把他扯到前面去打飯,甚至有了什么煩難的事,排解不了的事,兩個地方的民工打架調(diào)解的事,都要請他。也是日怪,劉叔還是過去的劉叔,他講話的水平也并未提高,他說話也不見得就說在點子上,使人心悅誠服,但他現(xiàn)在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匾蛔?,慢條斯理地把話一說,事情就解決了。大家都聽他的,都覺得他就是有水平,就是有說服力。有排解不了的難題排解開了,有煩心的事不煩心了,要打架的人不打架了,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水煙桿從這雙手遞到那雙手,煙氣氳氤,氣氛融洽。
在我們住的那個工棚里,劉叔受到的尊重更是非同一般。過去嘲笑他挖苦他看不起他的人,態(tài)度全變了。原來他的床是靠近門邊的,進去出來的人少不了都要磕一下撞一下的,尤其是寒冷的夜晚出去屙尿的人都要打開門,寒風直軀而人,冷得他睡著又醒過來。還有的人連門也不關(guān),任它開著,任風吹著,劉叔冷得受不了,只得自己光著身子去關(guān)。現(xiàn)在,大家非要把他的床換在中間,且床的兩邊留的空地也比別人寬了許多。每天吃完飯,大家牌也不打了,牛也不吹了,聽他把這件事的前前后后講個遍。這事本來是夠復(fù)雜的、細枝碎葉的事,一連貫起來,還真的精彩,像看電視連續(xù)劇,一集接一集的。像聽評書,一章接一章的。有的人還叫我將它整理加工寫出來,肯定會像小說一樣好看。可我哪敢呢?我的那點兒文化,是勝任不了的。在我們工棚里,最受氣的現(xiàn)在要數(shù)周順子了,他不是隔三差五地敲打劉叔,要用手掌心煎雞蛋給劉叔吃嗎?好吧,現(xiàn)在人家真的把錢要到手了,還上了報紙,上了電視,你就煎吧,不煎就是牛養(yǎng)馬下的。周順子將頭夾在褲襠里,任你怎么嘲笑就是不敢抬頭。有時講得受不了,他就想溜出工棚,但早有人將他擋住,讓他繼續(xù)接受大家的嘲笑。倒是劉叔不忍心,說算了算了,我還要感謝他呢。不是他這樣相逼,我還不敢這樣做呢。周順子受到鼓舞,從襠里抬起頭,說我是不該這樣譏諷,看不起人。你們呢,你們不也跟著起哄?這樣一說,大家都不好意思起來。
現(xiàn)在的劉叔,外表和過去沒有多大變化,還是那樣的內(nèi)斂,那樣的平靜,但他內(nèi)心里的變化其實是很大的。在他眼里,天是藍的,藍得人的心里好溫暖,好舒暢;地是平的,高樓在他和其他人手里不斷變高,變漂亮;人呢,個個都隨和,都善良,都熱情。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嚴,感到了自己的價值,感到了受人尊重的美好。日子再苦再累,他也樂滋滋的。日子再緊再窮,也一步一步挨過來。女兒快畢業(yè)了,學(xué)習優(yōu)良,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的,他感到了日子的充實、未來的美好。
可是,生活畢竟是嚴酷的,打工畢竟是艱辛的,打工的日子,畢竟是沉重、沉悶而又單調(diào)乏味的。劉叔索工錢的事,熱鬧一陣,漸漸地就被大家淡忘了。打工人的心被粗糲的生活磨得粗糲了,打工人的生活,被各種各樣的艱辛、煩難纏得緊緊的。下了工地,大家又用打撲克,說閑話,說男女之事來打發(fā)日子。大家對劉叔的態(tài)度,漸漸恢復(fù)到從前,只是不再隨意嘲弄他,只是不再隨意和他打賭,知道他的脾氣是很執(zhí)拗的,這種悶聲不響的人,會做些你想不到的事的。
日子漠漠的,心也漠漠的,劉叔感到有些失落,有些無聊。但他畢竟是打工的人,他不會也不可能有空閑去傷感。日子就這樣重復(fù)著過去。
半年后,我們在的這個工地也同樣發(fā)生了拖欠工錢的事。開頭,老板每月支付我們一半的工錢,說資金周轉(zhuǎn)困難,等資金緩解后全部補齊。接著,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不發(fā),最后干脆停發(fā)了。作為民工,對于公司資金的情況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們最大的感覺就是沒有錢寄回去,家里的地就種不好,娃娃無錢上學(xué),人病了就得硬撐著。家里告急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各種各樣的壞消息弄得他們心煩意亂。他們以莊稼人的耐心向工頭訴說、求情,他們卑賤的態(tài)度使人覺得是他們欠了人家的。就是這樣也要不到錢。在這個時候,大家一致想到了劉叔,他們想他既然為別人都能要到錢,為自己和自己工地上的工友要錢,更是沒有問題的。
其實,和他們一樣,劉叔內(nèi)心也是很焦慮的。他的婆娘生了病,幾個七大八小的娃娃都在讀書,尤其是大女兒更到了畢業(yè)的緊要關(guān)頭。那段時間能借的地方他都借了??伤辉敢庠俪鲱^,他有些心寒,大家對他不再是那么尊敬,甚至有人說他那次去要錢是得了好處的。人家答應(yīng)要回后給他多少多少。不圖鍋巴吃,不在鍋邊轉(zhuǎn),哪個憨到既不要錢也不要命的份兒上。這些閑言碎語都傷了劉叔的心。劉叔想有本事你們?nèi)ヒ?,這么多人站在哪里也是條壩了,堵水也要壩一壩了。
劉叔最終還是答應(yīng)去了,他經(jīng)不住大家的苦苦哀求,經(jīng)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纏磨,更經(jīng)不住大家對他的恭維。這次,連周順子對他也是畢恭畢敬的,說這事放在啥人身上也不行,他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只有劉哥,人仗義、有膽識、有謀略。人多咋啦,人多也是一堆狗屎,我自己也是狗屎,除了臭烘烘地瞎胡鬧,屎事也辦不成。劉叔拿足了架子,也充分享受了大伙的恭維和敬戴,頭腦一熱,答應(yīng)去了。
劉叔答應(yīng)去的那天,大家湊了份子,在那條巷的大排檔為他餞行。去的人實在太多了,一條巷子被他們占據(jù)了半條。大家簇擁著他,像簇擁著出征的英雄。他們在街上神氣活現(xiàn)地走著,路上有的人認出了他,指指點點,說這不是電視里要跳樓的那個民工嗎?這不是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和他握手,幫他扣紐扣的那個民工嗎?大家聽了很高興,很自豪,對過路的人講就是就是,他就是你們認出的那個人。劉叔昕了,心里暖暖的,一股豪情涌上心頭,說走快些,今晚不喝醉就別去。
這次去討工錢的過程和上次基本上是一樣的,由于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這次行動就簡單多了,仍然由我負責和報社、電視臺聯(lián)系,由我在緊要關(guān)頭給他們打電話。至于老板住的地點,老板的行蹤,也是弄清
楚了的。這么多民工,一齊出動就少許多事。至于整個過程,所有的細節(jié),劉叔又和我反復(fù)商量,反復(fù)推敲。由此看出劉叔的細心,也看出他的擔憂。只是我們的動靜太大,又是聚會又是吃飯啥的,老板有了警覺,第二天去時撲了個空。
連續(xù)幾次的撲空,使事情到了低迷狀態(tài),大家又憤怒又無奈。劉叔反而很沉靜,勸大家不要再嚷嚷,好好干活,該咋干還是咋干。大家看著他莫測高深的樣子,依了他。工地上又是一派舊模樣,大家連門都不串了,要工錢的事也不再提。
這天劉叔叫住我,說老板出現(xiàn)了,讓我叫上大家,迅速趕到老板在的地方。劉叔交代說堵住老板,堵住他公司的人,如果他們跑了,去就沒作用了。工地上的工友聽到消息,丟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跑,見我們跑,工地上的監(jiān)工和包工頭就趕了來攔阻,攔阻不住,他們就拿出手機要打。劉叔說下了他們的手機,看住他們。這樣,這幾個人不但沒攔阻大家,反而被截留在工地了。
關(guān)于這次行動的過程,由于和前一次大體相同,我就不贅述了。所有的細節(jié),都按事先設(shè)計好的推進。唯獨在關(guān)鍵點上出現(xiàn)了戲劇般的變化,這一變化,使劉叔處于進退維谷,生死兩難的境地。
情況是這樣的。劉叔和我們一起到了公司,劉叔強行沖上了樓,老板和他的副手們?nèi)勘欢略跇莾?nèi)。老板遇到這樣的事同樣的焦慮,他在辦公室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但他手里確實沒有錢。這個老板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把攤子鋪得太大,工程雖然被他拿下了,但款項一時撥不下來,他就拆東墻補西墻,有點兒錢都用在購買建材上了。民工們堵住他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和幾個人周旋,那幾個人也是來向他索債的,其中有個人就是我原來干活的那家公司的副經(jīng)理,老板向這家公司賒借了一批鋼筋、水泥,老也還不上,這位副經(jīng)理受經(jīng)理的委派上門來索要了。這位副經(jīng)理和老板是朋友,情面上很放不開,但經(jīng)理的指令又不能不執(zhí)行。正當他們扯來扯去的時候事情發(fā)生了,老板急得額上冒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不出法子。這時副經(jīng)理開口了,他說你急啥子?別看他們搞得挺懸乎的,沒事。老板說咋沒事,上次你們不也一樣著急,不也把錢一分不少地給人家了嗎?副經(jīng)理說我說沒事就沒事,看在朋友的份兒上,我?guī)湍阋话?。不過,你得給我個面子,先想辦法把我那里的物資還上。老板點頭如雞啄米,一定,一定。你說怎么先把這事擺平?
副經(jīng)理旋即開了門,他們一行人朝樓頂奔去,所有的情節(jié)和上次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場地變了,人員變了,這里的樓層也比上次多了一層。樓下人聲鼎沸,汽車喇叭響個不停,樓頂上站滿了公司的員工,劉叔依然穿著上次那件開花綻絮的爛棉衣,其實天氣不冷,節(jié)令剛到秋天,他是吃夠了上次冷得要命的苦,憑經(jīng)驗穿上的。他依然騎在擋墻上,依然是一副隨時要跳樓的樣子,但細心的人可以看得出他身子的重心是朝墻內(nèi)傾斜的,墻內(nèi)的那只腳繃得很緊。
這家公司的老板臉色刷白,汗水不斷滲出,他的助手遞紙巾給他也忘記擦,紙巾被他捏成緊緊的一團。他的腳剛剛挪出去,就被副經(jīng)理一把拽回來了。副經(jīng)理說別去,聽我的。老板不發(fā)指令,其他人也呆呆地悄無聲息地看著。劉叔將眼睛的余光朝這邊瞟來,他看到的是一堵沒有聲音不會動彈的墻,這時他在墻上已經(jīng)騎了一些時間了,騎在墻上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墻的一邊就是地獄,就是張著血盆大口的深淵。墻是單磚砌的,由于內(nèi)心的恐懼,他本能地把身體的重量放在墻內(nèi)的腿上,把勁攢在腰上,這樣的姿勢一會兒就使他很累了,腳和腰又酸又澀,尤其是他還必須裝成身子向外傾斜的樣子,這樣就更累,又酸,甚至出現(xiàn)了疼痛的感覺,甚至開始麻木。這種狀態(tài)使他更為揪心,他怕自己稍微一分神,就自個兒摔下去,那就真是冤大頭了。
突然,下面和上面的人同時發(fā)出一陣尖叫,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本能地朝后退,一樣黑乎乎的東西從天上飛下來了,人們以為是劉叔跳下去了。等回過神才曉得是他身上披的那件黑棉襖被風吹了掉下去了。在掉的那一瞬間,老板腳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劉叔呢,同樣驚得臉色蒼白,冷汗洶涌而出,眼里盡是驚恐,身子不由自主地斜向了墻里。大家都驚得尖叫,只有副經(jīng)理穩(wěn)穩(wěn)站著,臉上是譏諷的冷笑。他說看到了吧,這個人是不會跳的。你們看他的臉,看他的眼神,看他向里倒的樣子,真要跳,會是這種樣子?大家聽了他的話,再細看,果然如此。
此刻,劉叔內(nèi)心驚恐交加,心急如焚。他太希望記者們快些來到,更希望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從天而降。但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記者沒來,大領(lǐng)導(dǎo)更沒來。市里不是沒派領(lǐng)導(dǎo)來,市里同樣很重視,市里仍然派那位副秘書長來,領(lǐng)導(dǎo)們覺得這位副秘書長處理突發(fā)事件有經(jīng)驗,上次就處理得很好,還得到表揚。市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指示他搞些調(diào)研,認真研究拖欠民工工資的現(xiàn)象,研究對應(yīng)措施。沒想到對應(yīng)措施還沒出臺,又發(fā)生了一樁民工要跳樓的事。副秘書長接到任務(wù)時他正在本市一個縣搞調(diào)研,接到任務(wù)他立即乘車上路,不斷催促司機開快點,司機把車速開到最高擋。沒想到上高速路時前面發(fā)生了車禍,所有的車都被堵住,他坐在車里怎么急也開不了車。
劉叔感到時間已經(jīng)凝固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棉衣掉下去使他感到恐懼,感到無助和無奈,他空白的大腦里隨即浮現(xiàn)出血淋淋的畫面,這個畫面已經(jīng)困擾了他許多日子,常常在他睡夢里出現(xiàn)。他在這個血淋淋的畫面中看到了自己五官變形、猙獰可怖的樣子,看到了自己的腦袋摔碎、紅白相間濺滿一地的樣子,還看到了骨碎筋斷、像爛柿子一樣攤在地上的樣子。他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木怔怔地坐起來抱膝發(fā)呆。劉叔還想起了大女兒的信,大女兒從報上知道了他要跳樓的消息,當即打了長途,在電話里哭得幾乎咽氣。隨后又寫了長信,信寫得痛徹肺腑,淚水把字融化了,以至于許多字都看不清。想到這些,劉叔內(nèi)心更加凄楚,更加疼痛,更加悔恨,他急切地盼望記者和大領(lǐng)導(dǎo),比困在礦井里遇難的礦工還迫切。
雙方的對峙就這樣僵持著,空氣緊張到隨時都會爆炸,這是一種膽略和心智的較量,是一種定力和毅力的較量,是一種用生命作賭注的較量。劉叔漸漸支持不住,他的精神正在一絲絲地剝蝕,他的精神失去支撐,幾近崩潰。支撐他精神的就是領(lǐng)導(dǎo)和記者的到來,他的賭注是押在他們身上的。他不曉得那位領(lǐng)導(dǎo)也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趕,他不知道記者其實已經(jīng)來了,但被堵在大門外進不來。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他的精神漸漸潰塌,他怕死的表情求生的欲望已經(jīng)非常明顯地顯示出來,就連緊張萬分的老板也看出來了,就連將心懸著的圍觀者也看出來了。老板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他摸出煙來,遞了一支給那位副經(jīng)理,親手為他點燃,自己也悠閑地抽起來。副經(jīng)理抽著;煙,咋樣,老兄,我說過沒事的。其實上次我已經(jīng)看出他的怕死來了,他是用死來嚇人的。圍觀的人松弛下來,人群里有了聲音,抽煙的、講話的、跺跺站木了腿腳的都有了。有的還彎彎腰,踢踢腿,捶捶臂膀敲敲背。人們從緊張,驚恐中回過神,臉上出現(xiàn)了輕松甚至戲謔的表情,像看猴戲一樣看著劉叔。劉叔在人們嘲笑的聲音里臉色更加蒼白,汗水不斷涌出,眼里出現(xiàn)了驚恐和乞求的內(nèi)容。他的身子顫動起來,這種顫動一經(jīng)開始就不可遏止,越抖越兇,以至于他的身子基本上已傾斜到墻內(nèi),讓人看著就像一只煮熟的爛蝦。
分寸把握得極好的副經(jīng)理開口了,他聲音冷冷而又充滿嘲笑意味,說,跳呀,別愣著不跳。我們還等著看你的表演哩。我們還等著看你摔成肉餅,我們好上法庭去領(lǐng)罪哩。劉叔心如刀絞,羞憤萬分,但他卻更加緊緊地抓住了擋墻。隨著副經(jīng)理的話,房頂上的人喊起來了,跳呀,怎么不跳了?你不要裝死狗了,要跳就爽快點,我們等不得了……
劉叔的頭像受到什么東西的重擊,他的頭嗡嗡作響,疼痛得絲絲楔入骨縫,他的心在流血,流得他虛弱無力、萬念俱灰。巨大的屈辱感和強烈的求生愿望交織在一起,跳呢,還是不跳……
五
兩個月后,我突然收到一捆牛皮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兩本法律方面的書籍。書是劉叔寄來的。自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徹底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我和其他工友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也尋遍了全城甚至郊外的工地,就是不見他的蹤影。我和大家在悲痛中過了一段日子,漸漸地也把他淡忘了。誰知他卻從另外一個城里為我寄來了兩本法律書,他沒有留下片言只字,但我捧著書,卻像捧著他的一顆滾熱的心。他的用意,我是深深地理解了,淚水濕了我的眼,我狠狠地揩盡淚水,去水龍頭那兒洗干凈了手,鄭重地翻開了第一頁。
原刊責編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