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年落

1.

這是我第四次見綠蘿,她穿了一件碎花的棉布裙子,像三年前初到北京時那樣倚在門口。大雨拼了命地下墜,落在地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來。

她給我遞來了毛巾,一只手里還抱著那盆觀音蓮,然后她問我,曲和說什么時候回來了嗎?我沒說話,然后她走到客廳,端著盤子把菜全部倒掉,再然后,她回到了臥室里。

天晴了起來,朝外看時有一道彩虹,我蹲在路邊抽了一支煙。給綠蘿發(fā)短信說,綠蘿,朝窗外看,便又是晴天了。綠蘿沒回我短信,她關了窗子,身影在我的眼里變成了一個點,沉睡下去。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綠蘿剛到北京時的樣子。

三年前,綠蘿倚在門口看我?guī)退麄儼峒?。她的頭發(fā)微微卷起來,睡眼惺忪的樣子,在懷里抱了一盆觀音蓮,腳指甲上涂了不同的顏色。曲和拉她過去時,能看到她胳膊上青色的血管。然后她對著我笑,像是一朵清涼的花朵。

中途我接到電話,隊里說城南的一家韓式料理店失火,我只得放下曲和的行李,向事發(fā)地點趕去。我走時,看到綠蘿盤腿坐在門口。她拿著報紙疊粉刷帽子,風吹起那盆觀音蓮的葉子,像是北京五月的天空,有一點陰霾,卻又透著光。

2.

曲和是我的大學同學,后來是我的同事,我們一起做著沒什么前途卻很忙碌的消防員,甚至沒什么時間陪伴女友。

我印象中的曲和從不是這個樣子,有了綠蘿,他踏實了許多,沒有了先前的那些輕浮。大學時,誰都知道他一星期能換三次女朋友。可當我看到站在他身邊的綠蘿時,我相信這個世上,什么都是會改變的。綠蘿那樣安靜,就如一枚青果,散發(fā)出清香,讓曲和自然而然地沉淀了下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也能有這樣的一個女朋友,生活不知道會安逸到怎樣的地步。我的女朋友叫蘇茶,她總是那樣聒噪,每次見到我便像是失調了的收音機,沒有一刻是安靜的。于是我的大腦就好像是有過山車一般,轟隆而過,沒有一刻是安靜的,除了我抽煙的時候。我喜歡站在陽臺上抽煙,看著遠處公園里的噴泉,如果陽光剛剛好,會看得到彩虹。

晚上蘇茶拉著我散步,不知道走了多遠。蘇茶一直叫著累,腳疼,然后索性坐在路邊脫掉了高跟鞋拎在手里。我看著她的腳趾,突然便想到了綠蘿。

蘇茶依然絮絮叨叨,與我說在哪里選房子會比較劃算,還靠近學校,將來我們有小孩兒了可以省卻很多的時間接送。我一邊點頭,一邊看著過往的車輛,覺得時間飛快,和蘇茶在一起就好像是不久前的事情。那時我們還會去看電影,穿情侶裝,像每個年輕人一樣熱情,可現在,我們卻在談婚論嫁。

蘇茶又說,林沉,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見你父母?我裝作沒聽到,伸手攔了出租車,把蘇茶推進去說,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

3.

便是這樣遇見綠蘿。

我們是在天橋上走個碰面的,她依舊穿著那件綠色的棉布裙子,看起來就像是行走的花朵。有幾步之遙,她對著我笑,我也笑起來。

我們在路邊的小店里買了甜筒,坐在長椅上聊天。她同我說話的時候,從包里拿出一瓶指甲油,沿著圓圓的指甲涂上去。粉的、黑的、藍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調色板,再或者是一個春天。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她說林沉,你們都要這樣忙碌嗎?還未等我回答,便嘆了一口氣,又彎下身子,繼續(xù)涂指甲油。她的影子打在地上時,看起來小小的。

北京的夜晚總是很涼,就連路邊的非洲菊也都姿態(tài)繾綣,看起來無精打采。綠蘿在我抽煙的時候,從包里取走了一只,點著放在嘴邊。看到路邊過去的巡邏車時,她對我笑起來,然后開始同我講話。

她說,林沉,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晚還在外面走路嗎?是因為我想,也許哪天我會被那些巡邏的人帶走,然后曲和就會來帶我走。

那些甜筒有添加酒精嗎,我不知道,但是綠蘿確實是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她也會反問,她說林沉,曲和他愛我嗎?然后又自己回答,愛,他愛我。

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曲和是愛她的。但曲和總是太忙,一個星期也才只能陪她一天而已。曲和告訴我,那盆觀音蓮是他送她的,正是他們愛的寫照。她總是抱著它,她喜歡這樣可以把控的愛,只要抱得夠緊,它就不會離開她。在她眼里它甚至比他更為真實。曲和跟我說起這些,帶著疲倦和無奈,他說看到綠蘿倒飯菜的身影時,便想伏在沙發(fā)上哭。

于是,他對綠蘿的虧欠也只能用物質來補償。綠蘿喜歡指甲油和裙子,他看到便要給她買來。他給她涂指甲油時,總是忍不住掉眼淚。他的心在愛著時也是不安的,因為他沒有給予她所想的那樣濃烈。

在愛著時,我們變得溫情而學會等待,因為我們相信愛的美好。也或許只是為了三個字,在一起。于是再漫長的時間,也都變得微不足道和義不容辭。

4.

蘇茶曾問我,她說,林沉,在你看來生者會痛苦,還是死者?

對于這個問題,我總是不予回答,因為我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的場面。我說蘇茶,你的腦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蘇茶不理我,自顧自地回答,死者不知道要比活著的人幸福多少,因為他們不用再等待,不用看著愛著的人離開。

這句話,似是那一晚從綠蘿的嘴里說出來過。她說,林沉,我已經為他而蒼老。

原來,每個女人都是綠蘿,都要為一個男人而學會等待,而等待都是這樣漫長,卻又無從傾訴。我將蘇茶摟在懷里,想起綠蘿來,我不知道同我講過這些話的綠蘿此刻在哪里,又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

我們在一家自助餐廳吃飯。我在洗手間洗手時,水池不知道怎么堵上了,滿滿的一池水。我就在上面寫字,我想起我喜歡的一個女作家曾經寫過一句話。她說,我一直在水里寫一封信給你,因為這樣可以一邊寫,一邊消失,什么時候寫完,我們就什么時候告別。我寫完了,也便什么都消失了。那滿滿的一池水上曾被我寫滿了名字。綠蘿。我不能再無止境地等待,和擔驚受怕。害怕每一次醒來,都是錯過。

我只能放手。

5.

我沒想到數天后再見曲和,竟然是他赴死的模樣,且是以營救者的身份。

那天是曲和的休息日,他在臥室睡覺,綠蘿下樓買東西的時候還在煲湯。卻不想,破舊的出租屋里的貨架,因為積滿了厚厚的油,而引發(fā)了火災。等綠蘿回來的時候,已經快要燃盡。她看到我們將曲和的尸體抬出來時,只一眼,便淚流滿面。那也是我第一次抱綠蘿,我說對不起,綠蘿。如果,如果我能來得早一些。

那一天,我在超市里買了一條碎花的棉布裙子。以前總是曲和買來讓我寄給綠蘿,我知道日后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我沒有同隊里一起回去,而是選擇留了下來,我想陪陪綠蘿。她依舊很安靜,在燒得殘缺不堪的家里來回轉?？吹侥切┍P子時,她突然回過頭問我,林沉,那些菜怎么不見了,曲和還不回來嗎?我看著綠蘿,想起前些日子來看她時的樣子,眼淚輕輕地落下來。

我?guī)ЬG蘿離開,暫時讓她安頓在我那里,有蘇茶陪著她。

看著她那樣恍惚,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那天,在我們整理火災現場時,從曲和的手里曾拿出一枚細細的戒指。

想來,他原本是打算跟她求婚的,卻不想就此生死兩茫茫了。

6.

我還是喜歡看綠蘿的背影,那時,她都是在陽臺上坐著。手里永遠都離不開指甲油,她涂那些指甲油,紅的,黃的,藍的。偶爾,她也會抽煙,然后我的眼前便出現了那一晚,我們在路邊吃甜筒的樣子。

那天,我接到了綠蘿的短信,她說,林沉,我已經能夠看到你說的那道彩虹,可是我卻再也想不起他的臉。

我知道,有時說再多的話,也都沒有任何的幫助。可那一刻,我有告訴綠蘿的沖動,然而我沒綠蘿那么勇敢,因為我愛她。

可是,有太多的真相層層出現在你面前時,才知道有多殘酷,甚至為之劇烈顫抖。綠蘿說,林沉,那火是我放的。

那幾個字,如同剜心。我當真不知道,這世上竟有這樣濃烈的愛。我抽了一支煙,站在辦公室的窗子前,今天的天氣很好,只是少了噴泉,少了彩虹。

也許,需要一場大雨,才能開出那么美的景致。

7.

晚上20點,這個城市發(fā)生一起跳摟事件。死者穿著綠蘿裙,抱著一盆觀音蓮。她的腳趾甲上涂著不同的顏色,像是春天開敗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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