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城市,這頭千手千眼的龐然大物正被更大的喧囂,更輝煌的燈火,越堆越高的垃圾一點點淹沒。
人們在街上走動,彼此都互不相識。初看上去,能想象出他們的各種境況,相遇、對話、驚奇、愛撫、痛苦,可是竟然誰也不和他人打招呼,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僅僅彼此對視一秒鐘,然后轉移視線,去繼續(xù)尋找其他的目光,永遠不會停留下來。不管毗鄰的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都和我沒有絲毫的關系,很多年就這樣相安無事地住了下來,一架全封閉的電梯馱著我們上上下下,一次次不期而遇后,再相遇我們會互相笑一笑,點點頭,卻絕不攀談一句。是啊,說什么呢?打開電梯后要進入的是另一個排他的世界。我不愿意既有的平靜和平衡被打破,你也不希望吧。
一條街從城市的中心出發(fā),轟隆隆駛向郊外,帶著它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帶著它噴濺著熱辣辣汽油味的汽車,帶著它的圖紙、塔吊、紅色打樁機,帶著它草莓顏色的公園、超級市場和孤兒院。帶著它燈紅酒綠的欲望和遮天蔽日的塵埃,它的終點難道是破落的鄉(xiāng)村墓地?
站在任意一座立交橋下,你都能感受到頭頂?shù)匿摻詈湍_下水泥的戰(zhàn)栗,漸漸地,這種戰(zhàn)栗竟然帶動了你整個肉體和內心的戰(zhàn)栗。你逃開的瞬間,迎面的汽車急剎和車窗里伸出的那張因為憤怒而變形的臉,和你一起上演了活生生的馬路驚魂。你再顧不得體面,失魂落魄地闖進了另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建筑。
但在這里,你卻再一次迷失了方向(當然,對你來說,這已經(jīng)是第N次的迷失)。完全相同的格局,完全相同的門和窗戶,完全相同的緊張工作著的人們,他們身著相同的服裝,臉上帶著相同的職業(yè)微笑和疲憊。他們都對你搖頭,沒有人告訴你哪里是出口,你只能像沒頭蒼蠅樣亂撞,一次次迷失自己。
夜幕降臨,無邊無際的喧囂絲毫沒有停息的趨勢,輝煌的燈火卻突然亮起來,窗簾后的燈光也次第亮起來,這個城市眨眼變成了一座燒紅的海洋。舉頭不見星星和明月,低頭也不見霜跡和故鄉(xiāng),只有倏疏忽閃過的車窗里那一排排模糊的面孔,閉目養(yǎng)神的,昏昏欲睡的,也有的為了躲開車窗內外的喧囂,干脆用耳機把耳朵塞了個嚴嚴實實。
比太陽更早起的清潔車里裝載著霉變的食物和菜葉,用過的包裝紙和垃圾袋,廢舊書報、拆開的信函和扔掉的電池、牙膏皮、廢燈泡、玻璃瓶、打碎的餐具和松耷耷的安全套,一次性輸液器和各種顏色的衛(wèi)生紙。滴答的污液從鐵皮縫里溢出來,幾只蒼蠅兀自巋然不動。我們總是看見一輛輛清潔車滿載著這個城市制造的垃圾穿過黎明的寂靜飛向效外。至于清潔車把這些垃圾運到哪里,似乎從沒有人問過。但我想肯定是運到城外,城市在不斷擴大,清潔車就得越走越遠。更多的高樓大廈無可選擇地建在了垃圾之上。兩座城市之間的村莊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一望無際的田園變成了垃圾山,互相支撐、重疊、混雜在一起。
在這座看不見的城市里,你像一粒塵埃一樣快樂地活著,在轟隆隆的喧囂里把滿城的燈火燒向灰蒙蒙的天空,把鐵甲長龍的清潔車趕向遙遠的大海里去。
選自《新世紀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