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薇

17歲，我跟她拎著一只假冒的世界名牌滑輪箱來到陌生的深圳。她穿著落滿灰塵的棕色高跟鞋，踩在車站廣場的方磚上，幾次要跌倒。她拉著我的手，怕我走丟，我惶然跟在她后面，踉踉蹌蹌。

終于到了她租住的小屋里，是間閣樓。走一步，樓梯就發(fā)出可怕的呻吟聲。

那天晚上，她用小電鍋給我做了紅燒排骨。吃排骨時(shí)，她說她在公司里業(yè)績突出。年底會有一大筆獎金，她說深圳這種地方，只要努力，遍地是黃金。我夾了一塊排骨給她，她又夾回來給我。她說你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diǎn)。年底，領(lǐng)了獎金，咱們就租套好房住。再過兩年，咱們也買個房。

閣樓小，我跟她頭對頭躺著，月光淺淺地透過小小的窗照進(jìn)來，她的話落到空氣里，有了喜悅的味道。她說：潔兒，這離香港近，你成績好，咱們就考港大，然后出國，去巴黎，買只真的LV。

我笑她虛榮，慢慢閉上眼睛，繁華錦繡仿佛真如樹上的果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來。

兩年前。她跟老爸離了婚。年近四十，只身一人拎著那只假冒的LV滑輪箱坐上火車，投奔她初中時(shí)的同學(xué)。

兩年里，她很少給我打電話，但是她寫信，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她說她過得很好，那座城市很干凈。路邊種著椰子樹，樹上的椰子都沒人摘。我給她寫信，我的信里倒的全是苦水，我說我成了自己家里的客人，爸爸娶來的女人懷了寶寶。

她風(fēng)塵仆仆趕了回來，帶我去了學(xué)校附近的面館，要了兩碗面，我的吃了半碗，剩下的她吃了，把碗里的面湯也喝掉了。從前在家時(shí)，她不吃別人的剩飯，她也不愛吃面。我的眼睛有點(diǎn)濕。我摟了摟她，我說，媽，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吃苦我也不怕。

面館里人聲嘈雜，她摟了摟我，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她說好。

我跟她倉皇來到深圳，深圳是很美，很干凈，只是，那寬敞與明亮都不是屬于我們的。她不停地打電話，找認(rèn)識的和可能認(rèn)識的人，托關(guān)系把我送進(jìn)學(xué)校。

那一天，她似乎蒼老了很多。把我送進(jìn)學(xué)校，她抱了抱我，她沒有對我說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的話，她急匆匆地走了。怕會遲到，會扣錢。

我不知道她具體做些什么，只是聽她說公司的好，公司中午的免費(fèi)午餐豐富得跟滿漢全席差不多。所以，為著減肥，晚飯里的肉和魚她都不動。我說媽，等我畢業(yè)了，也去你們公司工作。

她點(diǎn)了點(diǎn)我的腦門說，來這跟媽搶什么飯碗啊。我笑她，不是說自己是獨(dú)一無二的骨干嗎，怎么怕人家搶飯碗了?

她笑，洗碗時(shí)，手被水浸得疼。我看她的手，怎么會這么粗糙呢?她躲閃著我的眼睛說是水土不服。

兩年多了，還水土不服嗎?我沒有把心里的問號問出來。

她總是胃疼，吃幾毛錢一盒的肝胃去痛片。她很慎重地買地?cái)偵系募倜懊?。她說：穿到身上都一樣，誰能看出真假來啊。

18歲，我回老家參加高考。她陪著我，卻不肯見爸爸。從她躲閃的目光里，我仍能看出那場婚變對她的傷害。她沒忘，她選擇了逃避。

我所有的志愿都只填了一個：深圳大學(xué)。她不知道，我想留在那里陪她。

如愿以償，我進(jìn)了深圳大學(xué)。我只是去大學(xué)而已，她卻像是嫁女兒，一家商場一家商場跑，花光了兜里的錢，我攔著，她說：咱還有卡，年底就快到了，快發(fā)獎金了。

去大學(xué)住校那天晚上，我跟她頭對頭躺著。我說媽，她答應(yīng)了一聲，我說我都知道。

我真的都知道。

我悄悄跟蹤過她。她的公司真的很氣派。她走進(jìn)去，一會兒換了保潔員的衣服出來，彎著腰擦地，到了墻角。就跪下擦。那天，我一直在她公司的外面轉(zhuǎn)。中午，送餐的進(jìn)去，員工們吃飯，她跑出來，站在街角吃一碗面。

深圳那么熱，她的頭發(fā)都貼在頭上，她的臉一直在流汗，她一直在公司里小跑著收拾衛(wèi)生……

那個晚上，我說媽，咱們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然后咱們買個房，窗簾要用那種淡綠色的，風(fēng)一吹，像整個春天都掛在窗邊……

她笑了，無聲無息。但我知道。我說，我還要挽著你的胳膊去巴黎，去香榭麗舍大街，去買世界名牌的包包，想買幾個買幾個。

眼淚順著我的面頰往下淌，我說，媽，明天我陪你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你的胃再不治就很麻煩了……我還要跟你一起走到未來，我們還有個香格里拉的好日子，你要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