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科明
出門
姚緒怎么也沒想到自已退下來后心理會不穩(wěn)定,到齡就得下來,不管你是否戀棧,都得下,規(guī)矩是鐵的死的,沒有辦法的,沒有人到齡不退下來的,這個現(xiàn)實他早就懂了,早就接受了,可剛退下來頭一天就出現(xiàn)了情況,當然,說不上什么大情況,是小情況,不過,小情況也擾人呢。他長期擔任一個重要部門的主要領導,經(jīng)他手退下來的干部一茬又一茬,思想工作沒少做,各樣情況都遇到過,都妥善處理了。現(xiàn)在輪到他了,該他下來了,組織部門對他是特別的,實職到五十九,很少的,書記組織部長找他談話流露了這個意思,不用他們說,他明了得很,不能再不退,再不退別的干部那兒就不好做工作了,心悅誠服,退,下,沒二話。該走的形式走了,要交接的交接了,他正式卸任,只有辦公室沒騰,還有幾個月才辦退休手續(xù)呢,班還可以上。到底去不去上班?他反復想了,盡量不去,去了有些別扭,他在任時間太長,影響也太深,繼任的人會有些放不開手腳。算了,這樣安排吧,早上多睡一會兒,起來,慢慢吃早餐,看看報紙,陪老伴到菜場遛遛,中午休息一會兒,起來,找老朋友打牌,晚上就不出去了,在家里看電視,時間就是流水,會不知不覺過去的??刹恢趺椿厥?,宣布免職的第二天早上,情況就出現(xiàn)了,計劃不如變化,什么也不按想好的走,天不亮就醒了,比平時醒得還早,不知不覺爬起來,早餐吃過了,拿一份報紙翻翻,怎么也看不下去,客廳臥室來回走,坐一會兒,又站起來,又坐,又站,不知怎么是好,心里想的是到辦公室去,管它有事沒事,還是要去。不不,不去,想好了不去的嘛。腦子里有兩個人在打架。離上班時間差一刻鐘打架的自動掛免戰(zhàn)牌,手腳不聽招呼,手一伸,門開了,兩只腳噔噔噔直往樓下跑,兩層小樓下去就一分鐘,出了院門,習慣地停住,這時候司機小董在等著了,車門開了,上車,坐司機后面那個座位,開到部里十分鐘多一點,下車,到辦公室正好上班時間,踩著點到,準點,不會有誤差,去早了,不好,別人會跟著提前到,甚至爭著早到,機關干部也是人,哪家沒有買菜呀,送孩子上學呀,諸如此類的事,那是侵占人家個人的時間。去遲了,也不好,那就不用說了,這個道理沒有人會不懂的。一陣微微的風吹到臉上,他忽然清醒過來,呵,接他的車今天不來了,這也是規(guī)矩,退下來了,車子就不再跟著你了,繼任倒是客套了一下:車子你還用著吧,跟以前一樣。他是個明白人,客套話要說,可說了就說了,不能當真,當真了,就霉了,別人就會說三道四,你會覺得有芒有刺,不是滋味的。機關里有許多東西說不清,靠悟,悟了四十年了,還有很多沒悟出來吧。部里小車不來了,他還是不想回頭呆到家里去,班還是可以上的呀,只要沒辦手續(xù)可以天天去,要做的事還不少,具體工作不去插手,也不好再過問了,可工作這么多年,有很多事可以總結,可以上升到理論高度,他是搖筆桿子出身,這些年寫得雖不多,真的動起筆來,還是會寫得很好的,他有這個自信。去先找些文章看看,多找些,然后再冷靜思考,再動筆。
去上班已經(jīng)定了,怎么去呢?這倒成了不大不小的難題,小車沒有了,步行?不好,倒不是路有多遠,跑路受不了,他的身體很好,腰板硬硬的,小腿緊繃繃的,走到單位不成問題。是怕遇見熟人,一路走過去肯定遇到不少,見了面打聲招呼,再各走各的,不會那么簡單,會詫異得不得了:哎,怎么啦?走啦?步行啦?怎么解釋,不好解釋的。人家看你不坐小車,以為你犯錯誤了,快要雙規(guī)了,能說得清楚嗎,不管你怎么說,人家也不會相信的。打的,對,門口的士來來往往,上去十分鐘就到了,本來就不是什么難事嘛,他心里松了一下,去等的士。一輛過去了,又過去了一輛,空車,怪了,怎么不停的呢?呵,他們天天從這兒過,看到這兒有車接送,當然不停嘍。想明白了,也就笑了,伸手,做出攔車的姿勢,沒做過,很難看,管不了那么多,要不人家不會停的。做了好幾回,還是沒一輛車停下來,有人,都有人。真是倒霉透了,不攔不停,攔了,又有人,打個的這么難呀,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落到臉上有些涼,路上的三輪車都把蓬子拉開。哎,坐三輪,坐在蓬子里,不會有人看見的,路不遠,也不要踩著點到,對,就坐三輪。這么一想,他往馬路對面走,那兒有個小廣場,蹬三輪的在那兒歇腳等客。還沒走幾步,一輛三輪過來了,別看蹬三輪的在那兒無事閑聊,周圍哪一個想搭車,不會逃過他們的眼睛,一檔生意也不會耽誤。他往路中間迎過去,朝蹬三輪的人望了一眼,糟了,愣住了,怎么遇到的正好是她,太大意了,他不是沒看到過她蹬三輪,而且常停在這兒,好幾回差點兒被她碰到,幸虧車子上得快,小董心細,感覺到自已不想見她,機敏地一踩油門,車子開走了,把她撂得遠遠的。今天倒霉,碰上了,麻煩了,麻煩還不小呢。
蹬三輪的人叫鄭慧,是他初中同學,他們僅同學了一年,初二她就進街道工廠了,人走了,可留給他的記憶抹也抹不掉,攆也攆不走。他發(fā)育很晚,進中學才一米三多點兒,女同學一大半比他個子高,他的綽號不用猜:矮子!那時候他抬不起頭,個子小,力氣也小,受欺侮是常事,不管誰都拿他當下飯小菜子,吆喝他做這做那。這些倒也罷了,心字頭上一把刀,“忍”唄,個子早遲會長的,力氣可以練,買了副啞鈴,早上晚上都擺弄兩下??捎幸患聦嵲谧屗y受,班上成立課外學習小組,主要是學毛選,讓毛澤東思想占領課外陣地。自由組合,組長也是學習小組同學自由選,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嘛。大家對這件事熱衷得不得了,七八個學習小組很快成立了,放了學,一個小組的一塊走,到一個房子寬敞些的同學家學習,晚飯后還要去。其實,哪兒真的學什么習,最多讀一會兒報紙,學一兩段毛主席語錄就大功告成了,剩余時間打撲克下象棋,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男女同學在一起,真的很開心。同學們都進學習小組了,就是他沒人要,要他干什么,十八拳高,有了他那個組就會比別的組矮一截,他成了唯一沒進學習小組的孤雁,看著同學們成堆成幫地在一起,快快活活熱熱乎乎,羨慕得了不得,可是沒人要他,一點辦法沒有,他放學背著書包一個人回家,幾乎天天淌眼淚。后來,他終于進學習小組了,多虧鄭慧,她是一個學習小組的組長,主動讓他參加的。鄭慧在班上是了不得的,家庭成分工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她本人個頭大,身體發(fā)育得早,全成熟了,衣裳穿在身上繃得緊緊的,男同學都喜歡跟她在一起,她大方得很,跟誰都有說有笑,從來不像有些女生拿喬擺架子什么的。不知為什么,他也特別想跟鄭慧接近,想跟她說話,可膽子太小了,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她看他沒進學習小組,太孤單,太可憐了,有些不忍心,便自作主張地讓他參加進來,別的同學心里不愿意,可鄭慧讓他來的,誰也不好說,你要有意見可以離開,到別的小組去,他們誰也不愿離開,都要跟鄭慧在一起。進了學習小組,他像落單的孤雁回到了雁群,快活極了,他把平時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帶給小組的同學吃,每人一塊,悄悄塞給鄭慧兩塊,她有個弟弟,那一塊是給她弟弟的。她接過糖時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會心地朝他一笑。這一笑,他當時感覺還平常,沒什么,就那么笑了一下,可晚上躺到床上睡不著了,眼前全是她的笑臉,甜蜜蜜美滋滋的,感覺好得不得了。后來,那張笑臉伴他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不不,青年時代也沒有消失。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來,睡不著覺想著,睡著了,夢里頭還都是它。其實,她也就笑了那么一回,第二年就進街道工廠拿工資了,家里兄弟姐妹多,替父母挑擔子。他后來順風順水,中學畢業(yè)沒下鄉(xiāng),從工廠推薦進大學,畢業(yè)以后談戀愛結婚有了兒子,工作上也一步一步往上走,到了很不錯的位置,家里單位事情越來越多,對她的印象才慢慢淡了,但還是沒有忘掉,她到部里找過他,秘書一提到她的名字,他立刻想起來了,鄭慧,中學同學。他的確很忙,一大堆事情正在處理著,可聽說她來了,立刻把那些事擱到一邊,很熱情地接待了她,讓她到小接待室,泡茶,上水果。她是為兒子安排工作來的,大學畢業(yè)了,沒地方去,到他這兒試試運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話都說不清楚。時間真的殘酷,她老得認不出來了,頭發(fā)枯黃,滿臉皺紋,牙齒也掉了好幾顆。才五十多呀,像七老八十的了。她的美好印象毀了,可該幫忙的事還是得幫忙的。他讓她把兒子自薦材料送來,看了,還好,學歷專業(yè)都接得上茬,可以辦。他在行政辦公會上說了這件事,材料交人事處辦??珊髞頉]辦成,不是他不想辦,一個大領導推薦了另一個人,那個大領導很隨和,只提了一下,說得很清楚:看看合適不合適,不行也不要緊的。可他沒敢怠慢,大領導開口了,雖說那么客氣,其實不辦是不行的。他讓人事處按大領導意思辦了。這件事他有些不開心,可沒辦法,事情只能這么辦,只能按看不見摸不著的游戲規(guī)則辦,不能違拗,違拗是不行的。對不起她了,實在是對不起,沒辦法跟她解釋,也沒有去找她。前些日子,他在門口上車時看到她蹬三輪了,就停在小廣場邊上,趕緊回避,今天不得不碰面了,三輪車到了跟前,不上車也不行了。
鄭慧的三輪特別干凈,坐墊像新的,姚緒坐到了車上,心慌慌的,冤家路窄,她肯定是為兒子工作的事找茬來的,一頓戲弄是少不了了。他不敢裝著不認識她,嘟噥了一聲:你好。算是主動打招呼,也不知她聽清楚沒有。她好像沒聽見,跟平時搭客一樣,淡淡說一聲:哎,坐好了。腳一蹬,騎動了車子。他心里咯嗒一下,這車真的不好坐,低下頭不再吭聲,心想魚上了砧板,任她剁了。果真不錯,車子騎沒幾步,她就開口了:你呀,真是大忙人,真難找呀。你找過我?印象中她送過材料就沒找過他。怎么沒找過呀,到你辦公室去,你忙著,不是開會就是出差,到你家也找不到,一早出去,不到晚上九點十點回不了,不能晚上耽誤你休息噢,你們當干部的還真辛苦,沒日沒夜的,連休假天都沒有。她一邊騎著車,一邊說著。他不敢搭腔,讓她挖苦。兒子的事沒有回音,肯定著急,找他是免不了的,到部里,不用交代就有人擋駕,不會讓她見到自已。家里更找不到了,不管什么事,只要牽扯到工作,都不在家里談,這是他的規(guī)矩。再說,提到她回避還來不及呢。唉,好好,今天早上起來就看到喜鵲,知道有喜事,你是有小車坐的,今天算我運氣,碰上你了,再碰不上我也不找了,算了,太難找了。她說著掉了一下頭,朝他望了一眼。找我有事?他不得不明知故問。什么事你不知道呀,感謝你呀,感謝你這個老同學呀。他聽了不是滋味,冷汗直往外冒,挖苦得還真有水平。到底是老同學噢,多為難的事呀,說辦就辦,我們全家都感激呢,可沒法還你這個情,送東西吧,你肯定不要,也不會在乎那些,可我們過意不去,實在過意不去,幫了那么大的忙,一句感謝話都沒有,你沒怪我吧?怪你,不不,我哪兒幫你什么了?他心里戚戚的。怎么沒幫忙呢,那可是個大忙呀,你在大會小會上提,又讓人給辦,安排工作,還不是大事呀!我那死兒子太犟,不聽我的,你那么熱心幫他,他好心當驢肝肺,留在省城不回來,哎,算了,兒大由不了娘,我替他打招呼了。呵。留省城了,那也很好嘛。他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是呀,是蠻好的,就是房子太貴了,工資一大半要還買房子的債噢。是呀,回來也很好,這兒房價低得多。用不著受那個擠。他順著她的意思說了一句。坐穩(wěn)了,下坡了,三輪車下橋,她抓住剎把,車輪子轉得飛快。到了平路上,車子慢了下來,她的話更多了,嘮嘮叨叨個不停,張愛華去年辦了退休,現(xiàn)在天天在家打麻將了;李建軍帶媳婦了,又添孫子了;王鳳得了一場大病,現(xiàn)在還算好,精神還不錯,趙勤錢紅孫貴亮,怎樣怎樣了。她只顧說,不管他有沒有聽到,他云里霧里,不知道她說的張三李四是誰,那些事更是一無所知,不好掃她的興,只得唔唔地應付。她有了察覺,回了一下頭:哎,他們都是我們學習小組的呀,你記不得了?這一說,他的臉有些發(fā)紅,那個學習小組除了她,別的人早忘干凈了。看得出來,她把那些同學都記掛著,自已卻一點點記憶都沒有,是不是當了干部,特別是當了領導干部就會這樣?差別怎么會這樣的呢?真不應該,實在不應該。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呵呵,你說他們,知道,聯(lián)系少。那得找機會聚聚呀,老同學嘛。好好,找機會,聚。不知是說話耽誤了,還是有心的,他沒在部門口下車,過了好些路,才從三輪車上下來,那時候雨正好停了。
到了辦公室,姚緒感覺還不錯,可晚上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他發(fā)覺早上忽略了一件事,三輪車坐了,車費沒給,白坐了。不錯,鄭慧不會收他錢的,可不管怎么說,坐了車,抬腿就走太不像話了,人家說了那么多感激的話,受之有愧呀,自已幫了人家嗎,沒有,摸摸心窩,能安逸嗎。天快亮了,才蒙著一會兒,可眼前她又出現(xiàn)了,朝他笑著,就是那回僅有的一笑,甜蜜蜜美滋滋的。突然,笑臉變了,眼睛瞪起來了,陰森森的,樣子有些恐怖,恨恨地罵著:哼,騙子,忘恩負義!
姚緒一早就起來了,出了門,直接朝小廣場那兒走,辦公室去不去沒想好,去也可以,不去也罷,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再坐一回鄭慧的三輪,她瞪著眼睛的罵聲讓他無法入睡,心沒辦法安寧,得為她做點什么,還一還心里的欠債。問她愿不愿意到一個單位做門衛(wèi)勤雜工什么的,風不吹雨不淋,報酬不會少。這件事對于他來說,雖退下來了,只要開口,會有人辦的,一點不難,他想好了,一定為她辦,要不心里堵著,悶得慌。到了小廣場,幾輛三輪停在那兒,鄭慧不在。問蹬三輪的:鄭慧怎么不在呀?有人回答:她不蹬三輪了,到省城兒子那兒去了,兒子媳婦忙,家里要個人呢。不蹬三輪了,走了,他無奈地愣在那兒不知所措,她找了自已那么長時間,找到了,感謝的話當面說了,心安了,可自已心里的欠債沒法還了呀。幾個蹬三輪的爭著要他上車,他謝絕了,他不是要坐三輪,是來找她的,她不在,三輪當然不坐了,茫然地上了馬路,到哪兒去,不知道。
小聚
下來兩三個月了,姚緒心理有了些調整,不再天天到辦公室去,有事通知他去就去,沒什么事就隔一兩天去坐坐。那天早上陪老伴到菜場去碰到老同學李紅才,站在路邊聊了一陣子,李紅才說有機會聚聚,他心里也這么想的。上中學的時候李紅才跟他關系最好,家住在一條巷子里,一路來一路去。學校里的事有些平淡,記憶模糊了,可那回在李紅才插隊生產隊的聚會卻很難忘掉。李紅才下鄉(xiāng)當了知青,他留城沒有下鄉(xiāng),班上還有個同學姜超,也沒有下鄉(xiāng)。姜超和他一起下鄉(xiāng)去看李紅才,坐輪船去的,天不亮就上船,下傍晚才到碼頭,又過橋跨溝跑了七八里路,到生產隊時天已經(jīng)黑了。李紅才知道他們要來,但不知道哪一天,說來就來了,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李紅才高興得不得了,吵吵鬧鬧親熱了一陣子,過了一會兒,卻有些犯愁了,他們來了拿什么招待呢,那個生產隊是個十不靠的地方,到公社有頭二十里,買東西要憑票,要什么沒什么,買什么也買不到。愁了一陣子,辦法不用想就出來了,第二天中午,在很多人的幫助下,一桌像模像樣的菜擺在了桌上,整整六大碗:一碗長魚炒韭菜,長魚是房東家二喜子晚上用柴油把子照著在田里抓的,順便在鄰近生產隊的菜地割了一籃子韭菜,一早聽到有人罵:哪個不要臉的偷我家韭菜呀!知道這事的人聽到了只當沒聽到。一碗咸菜燒麻雀,早上刮大風,樹上的麻雀摔到地下,半死不活的,河邊撿了十幾只,正好剝剝上桌子當菜;一碗紅燒鯉魚,隊長叉到的,知道這兒有客,親自送過來了;一碗雞蛋炒洋大蒜,黃澄澄的雞蛋臥在又粗又長的洋大蒜上,特別香;一碗燒豆腐,偷著做豆腐的主動送來的,價錢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還有一碗蒸咸大腸,是房東拿出來的,去年過年腌的,沒舍得吃。堂屋里到處是香味,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一個個口水直往外流。鄰近大隊的賈一兵王進來了,還有兩三個知青,名字忘了,跟他們不是同班的,沒用喊就過來了,知青李紅才來了客人,一會兒工夫周邊大隊的知青點全傳到了。隊長來了,來陪客,剛才送來一條鯉魚,也算是來人吃來物。那天擺酒了,一塑料壺瓜干酒,足有十一二斤,用大碗喝,八九個人把酒壺喝了個底朝天。喝完了,一個個歪歪扭扭地走出門,在河堤旁的土坡上躺下了,開頭還胡嚼八嚼的,沒一會兒都打起了呼嚕,大家都醉了,李紅才醉得最兇,開頭還咕噥著:你、你們來了,高、高興……沒一會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還不停地吐,黃水都吐出來了。姚緒沒醉,他頭一回喝白酒,喝得不比別的人少,跟著大家一起躺到土坡上,扯著嗓子大聲說話,沒人搭腔了也不管,他真的開心極了。
李紅才說話算數(shù),沒過兩天就給姚緒來電話,約下午喝茶晚上小酌,電話里還提到了姜超賈一兵王進,都是老同學,他們也去,他很爽快地答應一定去。放下電話,心里翻騰起來,離開中學以后,跟老同學聚得實在太少了,除了在李紅才生產隊那一回,好像沒有過第二回。全班同學聚會有過,那天正好有個重要接待,兩頭都不能不去,在同學聚會的地方說了兩句話,跟大家象征性地干了一杯酒就匆忙走了,那算不得參加同學聚會,倒有些像領導出場。這么多年,也想過把李紅才他們請到一起聚聚,敘敘舊喝喝酒,甚至已經(jīng)交代辦公室準備了,就在部里小餐廳,上一點檔次,人不要多,就李紅才他們四五個人。可后來被什么事耽誤了,事情確實是太多,一耽誤時間就沒有了。現(xiàn)在想想:也不是真的擠不出一點時間,誠心擠還是擠得出來的,只是覺得這事沒別的事重要,一拖就拖掉了。懊惱了一陣子,又想:這件事還是可以補救的,今天既到李紅才家赴約,也去約他們,定個時間自已做一回東道,放開量跟他們喝一回,還一還這些年的欠債。要想的都想到了,他有些興奮,還有些著急,午飯后只瞇了一下子就睡不著了,磨磨蹭蹭到三點再也挨不住了,穿好衣裳,三步并作兩步下了小樓出了院門,正好一輛的士過來,手一伸,停下了,到老城區(qū),李紅才家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士在老街那兒停,七轉八拐到了李紅才家,沒想到吃了個閉門羹,院子的門鎖著呢。哎,耍人還是怎么的!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李紅才。什么,在飯店,在那兒聚,呵,姜超賈一兵王進都到了。什么飯店?百姓人家,在什么地方?噢,噢,知道了。電話里嘈雜聲很大,好半天才聽清楚,李紅才他們約的地點是飯店,百姓人家,他沒聽說過,也沒去過,那條路知道,到那兒再問吧。回到老街又打了一輛的士,說到百姓人家,駕駛員一踩油門,沒一會兒就到了,李紅才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剛要抬腳往酒店里走,李紅才攔住說:哎,換地方了,這兒人太多太吵,下崗的沒事做,聚這兒打牌呢,到怡園飯莊。他懵懵懂懂地跟著李紅才到了怡園飯莊,這家酒店很熟,是個很有檔次的地方,經(jīng)理領班都認識,看見他來了,很恭敬地打招呼問候。進包間時一個人從里面迎了出來,李紅才介紹:姜超的小兒子,遠東經(jīng)貿公司公關部經(jīng)理。姜經(jīng)理很有禮貌地喊他姚部長,把他讓進里面套間,服務員沏茶遞毛巾,姜經(jīng)理說:很榮幸有機會接待姚部長,辜總等一會兒過來陪酒打招呼,現(xiàn)在辜總不在本地,已經(jīng)開車往這兒趕了。他恍惚記得這家公司的名字,那個辜總曾經(jīng)托人請過他,不知什么原因沒有赴約。他正想著,姜超賈一兵王進走了進來,姜經(jīng)理很適時地逐個跟父輩們打招呼離開了??吹蕉嗄瓴灰姷睦贤瑢W,他有些激動,想過去拉手或是推搡兩下子,可姜超他們都變得理智了,朝他很有分寸地笑笑,然后坐到沙發(fā)上,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閑話,話題不多,身體怎么樣吃什么降壓藥打哪一式太極拳,還有就是子女怎么樣,大家都羨慕姜超,他的兒子剛才那個姜經(jīng)理的確不錯,瀟灑神氣又孝順,老頭子一個電話,安排到這個地方,好,真好,上檔次!七聊八聊,不知不覺到了晚飯時間,冷菜上了桌子,姜經(jīng)理還沒來,姜超打電話才知道他不來了,還說跟姚部長打個招呼,辜總也不能來了,被一個客戶纏住脫不開身,辜總祝大家吃得開心玩得開心。話說得很得體,他聽了還是有一絲不快,是知道自已退下來故意不來的吧。不來才好呢,要他們來干什么,坐坐,我們吃。姜超似乎看出氣氛有點不對,趕緊圓場。李紅才也過來幫腔:是呀,姚部長,噢,不不,老姚,你難得跟我們在一起,你坐上席。他在很多場合坐最顯要的位置已經(jīng)習慣了,不故意矜持謙讓,可這會兒坐那兒卻覺得有些不合適,大家都是同學,不應該分高低,何況現(xiàn)在自已也是普通老百姓了,那個位置還是不坐的好。這樣一想,便執(zhí)意謙讓,可大家都不答應,他不坐那兒,一個人也不肯入席。唉,官本位思想,當官的當過官的總比老百姓高一點,沒辦法,只好按大家的意思坐下了。酒打開了,白酒,洋河藍色經(jīng)典,牌子還算響,他平時不大喝這種地方酒,喝五糧液系列,習慣了,別的酒沖頭,桌子上別的人對酒興趣不濃,服務員拿著酒瓶沒法斟,姜超是主人,也死摁著杯子不讓斟??吹酱蠹液貌蝗菀拙墼谝黄?,不喝酒怎么行呢,他猛地起來說:哎,今天難得,喝一點吧,給我先斟!服務員給他斟了滿滿一大杯。好好,喝一點,不管什么心臟血壓血脂的毛病,都要喝。李紅才帶頭響應,斟了大半杯。姜超賈一兵他們相互望望,多少斟了一些。開喝以后,菜一道接著一道,酒還是鬧不起來,他不斷主動敬酒,可說了半天的話,才勉強勸下去一杯,還沒有一個喝干凈的,杯子里養(yǎng)金魚呀,都喝掉!他只得再勸,樂此不疲地陪著勸著喝著,兩瓶酒他一個人喝了大半瓶,李紅才不住地攔,他一點不領情:干什么,不就是一杯酒嗎,老同學在一起不容易,不喝行嗎!喝,你也喝。他越喝越爽快,到最后酒倒進杯子端起來就干,也不管別人喝沒喝干沒干,還說:我干,你隨、隨意!桌子上別的人喝得少,話也不多,只有他酒多話多,他真的很興奮,這種聚會參加得實在是太少了。
姚緒有些醉了,散席出怡園時踉踉蹌蹌腳底打飄,李紅才攔了一輛的士,幾個人攙著架著把他弄上車,他還逞強:沒事,我、我沒事,你們回、回去吧。的士開了,大家都散了,他的確沒醉,頭是有點暈暈的,可意識清楚得很,李紅才坐在副駕駛位置,掉過頭來問他家在哪條路門牌多少號,他很準確地說了出來,駕駛員也聽明白了,埋頭開車。他摁著電動按扭,把車窗開下來一些,風微微地吹進來,馬路上燈光閃爍行人如流,他覺得特別的舒服,老同學在一起跟官場的感覺就是不一樣,放松,無拘無束,好,好,還是退下來好,累了那么多年,總算找到了放松的感覺。哎,下一回什么時候再聚呢,糟了,剛才光顧喝酒,把自已做東的事忘記說了,還好,李紅才在車上,跟他先說,再電話通知別的人。他直起身子朝李紅才哎了一聲,可沒得到反應,再仔細看,李紅才正接電話呢。呵,呵,知道了,在哪兒,百姓人家,呵,好好,馬上去,不見不散。還沒等他開口,李紅才咋咋?;5卣f:嘿嘿,這幾個老家伙還真能鬧,白酒不過癮,還要去喝啤酒,到百姓人家,把下午的牌打完了,再吃夜宵喝啤酒!你答應去了?他問。不答應不行呀,人馬已經(jīng)開過去了。李紅才一副很興奮的樣子。他的腦子被什么猛擊了一下,剛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算了,不要約他們了,他們跟自已在一起別扭難受,酒席桌上沒一個人開心,這是為什么呢,想來想去沒有答案,他們是老同學,這么多年沒有過矛盾呀。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沒變,還是以前的他們,自已變了,做官了,跟他們不一樣了,雖說現(xiàn)在退下來了,可還是做過官的呀,身份不同感覺不一樣!其實自已也并不輕松,剛才那么放開有些做作,找回以前的感覺不可能了,今天的聚會不會再有,不能再傻呼呼地讓大家尷尬。想到這些,他心里堵得慌,還沒到家里那條路,就要駕駛員停車,李紅才說:別、別停。他說:我沒醉,一點事沒有,他們等著你呢。李紅才看看他,的確沒事,這才讓車停了下來。他下了車,站在路邊朝李紅才揮手:去吧,去吧。的士一溜煙沒了影子,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只得慢慢往家走,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責編:鮑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