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篤松

我在海心島上看沿海寺的倒影

我在海心島上面向海的蔚藍

面向遠遠的你，久久地

看了岸上高聳的你，又看岸下

顛倒的你，一水之隔

隔而不分，有誰能夠打碎?

看得見的是影，看不清的

也是影，風波下——

我看見你搖晃而又拉長的

變形……

沿海寺上空的那一片陽光

當夕陽，燃一天火紅的夕陽，把夜晚

甚至連自己都燒黑的時候

我看見，沿海寺的上空

那舍利寶塔高聳的上空

還有一片陽光在金黃地閃耀

作為鄰居的我，真想每一夜

進入鑿壁偷光的那個年代

把沿海寺的一縷光線

牽到我院子這邊的上空

照亮夜，照亮我的陋室

照亮我的讀書寫作

直到東方露白，直到

朝陽又一次光臨，以及

那一聲悠揚的雞啼……

是什么吸引了海鷗……

是不是沿海寺

那高聳的舍利塔

成了大海中的燈塔?

是不是燈塔下，那一陣陣

烈風卷起的樹叢之波

成了翻滾的海浪?

那天，我看見一只海鷗

飛臨沿海寺的上空，盤旋著

盤旋了好幾圈……

但它并沒有飛身而下

暮色鋪開的時候

有煙嵐升起，又有一只海鷗

盤旋在上，似乎欲晚歸，我想

它們的內(nèi)心，是不是

把沿海寺當作海岸的碼頭

抑或可以棲息的海島?

當然，它們都沒有飛身而下

正如它們的飛來，又

飛向山門前的那一片水域

那一片叫海的水域……

我看見的風……

我看見風在樹上舞蹈

而片片樹葉卻把風卷在身后

遮掩了它優(yōu)美的

形象

我看見風在樹上流淌

而片片樹葉卻把風壓在身下

壓過了它嘩嘩的

聲浪……

但——

我不會被一葉障目

俯仰上下之間，我見到了另一種

風，在云端，在鷹的翅膀上

翱翔……

我不會被一葉塞耳

寂靜空闊之中，我聽到了另一種風的

聲音，在遠方，在海上，日日夜夜

與潮汐，與我的心浪，不斷地

交響……

土墻

愛土墻，愛我蝸居的

土墻，很土很土的土墻

取冬天之暖，納夏日之涼

為安頓自己，我夯實了

四堵驅(qū)寒去熱的墻

愛土墻，愛我蝸居的

土墻，那肉眼看不見的

許多針孔，永遠不會閉合，永遠是

隔而不阻的透氣，讓我的呼吸

在厚厚的墻體，自由通暢

愛土墻，愛我蝸居的

土墻，關(guān)閉門窗，也關(guān)不住

墻外的夕嵐、樹葉、與田間一切的

氣息進入，不斷進入，入我的體內(nèi)循環(huán)

坐臥其中，夢里也縷縷浸潤著

那草味，那花香，濃濃地

彌漫而不散……

小土

一次次走進太陽映照下的

浮光，我見到浮光中飄浮的——

輕而又細的小土

粉末狀的小土

似有似無的小土

如果有風吹過，水霧一樣飄起的

小土，就是那風塵吧

一撥飄過來，一撥

又飄走……

似乎不容選擇的一種過程

似乎被什么牽引著——

第一個人這樣走

第二個人這樣走

第三個人也這樣走

我看見了三人之眾

走過來，走過去

猶如注定的歸路

進入風，進入浮光之塵——

飄到空中，又一粒粒

飄落大地，誰在說

那就是雨絲一樣飄落的

小土

小草

說什么枯與榮，我只是

小小地生存，草草地生存

由綠轉(zhuǎn)黃，由黃轉(zhuǎn)綠

只是我脫了這件，又穿那件

順應時序而換季的衣裳

風雨過，也曾芬芳天涯過

霜凍過，也曾寸心春暉過

好過，歹過，從不生異

從不改變自己

與生俱來的——

小小的模樣，草草的模樣

地面上的枯枯榮榮

與我無關(guān)。百年千年不變的

一種形象，一種命定——

我踏向哪里，我的腳

就在哪里生根，牢牢地

朝下，朝下，朝著

大地之下，不斷延伸——

活水

從高處到低處，我從不改變

自己的流向——

我暢流著，我在我的河床

暢流著，我用柔軟而結(jié)實的

臂膀，一會兒撞撞

左岸的攔截，一會兒撞撞

右岸的攔截；在彎來拐去的

奔騰之中——

我沖開了絆腳的巨石

我沖破了一切的阻流

我起伏的腳步歡躍著——

一浪高過一浪……

我翻滾的漩流歌唱著——

一聲高過一聲……

一瀉千里的流經(jīng)，誰也無法改變我

認準的走向——

我面向低處，傾向低處

涌向低處，最終匯入——

那沒有岸的開闊

那沒有岸的浩瀚……

那塊石頭

那塊石頭，很大的

一塊石頭，在我常去沿海寺的

路邊，似蹲非蹲

似站非站，它像是在

守候著什么，迎送著什么

從沿海寺歸來，與它必打照面

走過了好長一段路，偶爾回首

我看見，閃著霞光的夕照下

它還在扭著頭把我目送……

那天又去沿海寺，歸來才發(fā)覺

那塊石頭，很大的

一塊石頭，不見了

我在它空了的位置上

尋望，四下尋望

沒有它的蹤影，只見殘留的

遺痕……

今天，再次踏上這條路

我想起那塊石頭

想起它又蹲又站的姿勢

心中突然浮起一個

問號：原來是那塊石頭站在路的旁邊

還是路橫在那塊石頭的旁邊?

缺了那塊石頭的路

并沒有缺少什么，但我

卻在缺了它的位置旁邊停下腳步

站了很久，看了很久……

我用雞公車推著我的愛人

我用雞公車推著我的愛人

與各式各樣的大小車同行

穿過一條又一條大街，穿過

一條又一條人潮涌動的大街

邁動雙腿的我，一步攆一步地前行

迎著投向我的

那各式各樣的眼光

我挺直身子——

推著我的車，推著我的愛人

走到十字街口，我看見

各式各樣的大小車吃了紅燈

哽在長街上，哽在我的兩旁

橫過斑馬線；我不緊不慢的

雞公車，我不緊不慢的雞公車小調(diào)

一下子響亮起來，蓋過市聲

就像行走在鄉(xiāng)間小道

它吱呀吱呀的，一路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