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樺

差點被送進麻瘋院

如今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把命都看得非常金貴。年頭歲尾，單位上還要組織職工去醫(yī)院體檢。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刻骨銘心的體檢。

1977年，我在鄉(xiāng)中心小學上三年級。這一天，我們簡陋的教室里來了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老師介紹說，這是縣上派下來的醫(yī)生，來這里給大家檢查身體的。同學們一聽是醫(yī)生，馬上就聯(lián)想到打針錐屁股，一個個害怕得心里直打鼓。教室里靜得可怕，有幾個膽小的女生當時就嚇得嚶嚶哭起來。

教室是低矮的瓦房，里面陰暗而潮濕，醫(yī)生叫大家一個接一個到教室門口接受檢查?？墒轻t(yī)生反復動員了半天，大家都穩(wěn)著不動。醫(yī)生沒辦法，親自去座位上請，沒想到坐前排的幾個同學雙手死死地抓住課桌就是不放，做出一幅寧死不屈的樣子。醫(yī)生們哪里知道，去年也是一批醫(yī)生到學校里種牛痘，雖然只是用針在大家手臂上劃了個十字，但有好幾個同學因此感染發(fā)炎，手臂流膿流血腫起老粗，那種恐懼感，不要說是孩童時代，就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心有余悸。老師覺得很掃面子，嚴厲地批評了大家?guī)拙?，叫大家在座位上呆著別動，挨個兒接受醫(yī)生的檢查。

然而大家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醫(yī)生沒有往大家屁股上扎針，也沒有在大家的手臂上劃十字，走到座位前逐一摸著大家的額頭，叫同學站起來原地走幾步，然后發(fā)了一種吃在嘴里清涼無比的糖丸。

醫(yī)生走到我跟前，照例摸了摸我的額頭，捋了捋我的頭發(fā)，和藹地對我說：“你出來，門口光線好些，我再好好給你看看!”那幾分敵意已經(jīng)被那清涼無比的糖丸化解了，眾目睽睽下，我和醫(yī)生到了教室門口。我那時候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黃黃的，用我伯娘的話說，就像幾根耗子毛；腦袋又圓又大，無力地放在細細的脖子上，跟電影里的小蘿卜頭差不多。醫(yī)生搬了兩條凳子出來，和我面對面座著。醫(yī)生給我捏了捏手腕(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號脈)，看了我伸出的舌頭，翻看了我的眼皮，又用聽診器聽了半天，才讓我回教室去，什么也沒對我說。

可是，醫(yī)生的這番好意，卻差點毀了我的一生。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樣我慢慢吃了飯，等著伯伯家的哥哥來叫我去讀書。盡管媽媽和伯娘妯娌間為一些生活瑣事常有了些口角，但絲毫也沒有影響我和哥哥定間的感情。哥哥比我大兩歲，我們同在一個班，每天都是他順路來叫我一起上學，蹦蹦跳跳走完十五里山路。可是這天太陽都升起老高了，還不見哥哥過來。我去他家一問，伯娘說：“你自己去吧，你哥早就走了!”我一路小跑到學校，果然他早就到了。放了學，哥哥又是一晃，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走了，害得我找了他半天。

這還不算，更讓我感到蹊蹺的事還在后面。

那時家家孩子一大群，下午大人做晚工掙工分去了，孩子們無人管束，房前屋后，樹上樹下，河邊地坎，撈魚摸蝦，捉蟲捕鳥，玩迷藏，扔沙包、跳大馬……到處都是孩子們的樂園?？墒牵@幾天每每小伙伴正和我玩得高興，過不了多久就會鉆出大人來，在小伙伴們高聲哭叫的抗議中，被他們的娘老子擰的擰耳朵，提的提胳膊，莫名其妙地攆回去了。

又過了幾天，小伙伴們一見我就叫：“癩子!癩子!”叫一陣后一哄而散，丟下我一個在那兒生悶氣。

在我們當?shù)刈鍪聼o誠信，耍賴的人才被別人罵作癩子，可是我還沒和他們玩，怎么會耍賴?!幾天時間過去，周圍的小伙伴都不和我玩了，就是大人見了我，也指指戳戳地議論我的頭發(fā)和眉毛，然后躲得遠遠的。接下來，我的同桌莫明其妙地輟學了不說，班上接二連三又有好幾個同學也不來上學了。

有一天，外婆到我家來了。外婆一進門就緊緊把我摟在懷里，眼里的淚水順著她干癟的腮不住地淌：“幺兒……幺兒啊，咋會得這種背時的病呀!”

“什么?……我沒有病呀，不信你瞧瞧!”我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蹲下馬步往下做了一個劈掌動作。我的滑稽動作不僅沒有把外婆逗樂，反而讓她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這一天晚上，母親和外婆長吁短嘆，整整哭了一夜。從母親和外婆的談話中，我知道自己得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病：

麻瘋病!!

我驚呆了!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盡管我當時只有十歲，但從老一輩人的言談中，“麻瘋”這個詞早已爛熟于心，對這種病的恐懼早就深深植根于腦海中了。麻瘋病在我們老家烏地吉木那一帶叫“癩子”，過去得了這種傳染病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如果癩子配合，好酒好肉讓他大吃一頓，乘癩子酒醉之機，就把他活埋或燒死。要是辣子不配合，只要敢回村里來，鋤頭棍棒，一陣亂打，結果性命了事?？傊侨f萬不能讓癩子留在村中繼續(xù)禍害人的。我們村子背后就有一座癩子山，是過去專門燒癩子、埋癩子的地方。村里的老輩人每每講起活活把癩子弄死的慘景時，那副搖頭嘆氣的神態(tài)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現(xiàn)在災難降臨到我的頭上，讓我得了這種病，母親和外婆怎能不氣?!那時候縣上已經(jīng)成立了一個麻瘋院，我們村就有一個人送到那兒醫(yī)治去了。外婆和母親商量了一個晚上，準備借錢先把我送進麻瘋院再說。在她們看來，諱疾忌醫(yī)總不是辦法，早一天送進麻瘋院去，說不定還有治愈的希望。

那時，我的父親在另外一個鄉(xiāng)的村小當民辦教師，順便給生產(chǎn)大隊當會計，在那抓革命促生產(chǎn)戰(zhàn)天斗地的歲月里，幾個月難得回來一次。如今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一點都不知道。母親哭哭啼啼找到父親，父親說什么也不相信：“好好的娃兒，怎么一下子就得麻瘋病了?”

母親淚水止不住往下淌，嗚嗚咽咽地說：“縣上派醫(yī)生下來體檢，人家當場就查出來了!……”

父親畢竟受過些教育，他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說：“你先別哭，我們先去問問娃兒的老師，如果真是那么回事再送也不遲!”父親破例放下手邊的事，向大隊請了幾天假，和母親一道去找我們的老師。

可是，當我的父母把來意向老師一說，老師哭笑不得：“哪有這回事喲!人家那天是來檢查小兒麻痹癥的，怎么會扯到麻瘋病上去?”

父母把當?shù)氐母鞣N傳聞和孩子們對我的態(tài)度一說，老師這才聯(lián)想起其他孩子不讀書的事，說：“人言可畏啊，要是你們不說，班上學生跑完了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哩!”

大家感嘆了一陣，母親說：“老師，那天醫(yī)生怎么把我兒子單獨叫出去檢查呢，他……會不會真的有啥毛病?”

“人家醫(yī)生見你家娃兒腦袋大，頭發(fā)黃，擔心發(fā)育不良，特意給他看了看，我問了醫(yī)生的，沒得啥毛病!”老師反反復復把那天的情況說了好幾遍，才讓壓在父母心上的大石頭落了地。

原來，那天哥哥回來就跟伯娘嚷開了：“媽，縣上的醫(yī)生來學校里檢查小兒麻痹病!阿弟不知道是怎么了，醫(yī)生把他一個人喊出去瞧了半天……”伯娘是一個愛疑神疑鬼的人，大字不識一個的她把那“小兒麻痹病”聽成“小兒麻瘋病”，當即就嚇了一大跳：老天，麻瘋病會傳染的，小哥倆天天在一起耍傳染上這病怎么得了?!伯娘立即采取措施，堅決不讓哥哥跟我來往不說，當天下午做晚工的時候就把這

龍門陣擺出去了。那時候精神生活匱乏，趣事軼聞、流言蜚語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得比什么都快。這話馬上由圓的變成了方的，又由方的變成了棱的，傳來傳去完全變了形。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母親氣得非要去找這造謠生事的伯娘，讓她把這惡毒的話收回去不可，可是讓父親拉住了。父親說：只要娃兒沒病就好了，大家一天做工苦死苦活，不找些龍門陣來嚼牙巴，這日子怎么消磨得下去?!……

母親雖然沒去和伯娘吵架，但暗中和伯娘鬧別扭，一年也懶得和伯母搭幾句腔。

跳“龍”門

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可是我初中畢業(yè)那一年，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愁的滋味。1983年7月，我初中畢業(yè)參加中考后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難耐的等待。我的老家在大涼山南部一個偏僻的小村落，離小縣城足足有150華里。鄉(xiāng)下信息閉塞，唯一能和外界聯(lián)系的方式就是三五天一趟的郵路。我在家里幫著父母做農(nóng)活，一到逢場天就到十多里外的鄉(xiāng)郵政代辦所去打聽有沒有信來，有沒有通知學生娃去體檢的消息?？墒敲看味家粺o所獲，我在家里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當民辦教師的父親整天就用這句話安慰我：

“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到縣城參加中考的時候，老師曾經(jīng)交代過，每年8月初就通知體檢了?？墒牵搅?月9日這天還是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父親說：“娃，你還是回學校去一趟，就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p>

我讀書的中學在另外一個鄉(xiāng)；離我的家有三十五里山路。吃了早飯，我懶洋洋地往學校走。要到學校的時候，遇上了我的同學趙小六，他驚奇地問：“嗨，美樺，你體檢完回來了?”我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要取笑我，體啥檢喲。”小六聽我這么說，急了：“你還沒去體檢啊?我們學校就只有你一個人上線!走走走，我?guī)愕洁l(xiāng)政府問他們?nèi)?”

小六把我?guī)У洁l(xiāng)上，在鄉(xiāng)政府坐辦公室的李叔叔說：“我們7月31號就接到了通知，叫你8月7、8、9號到縣醫(yī)院參加體檢，我們搞不清楚你是哪個地方的，逢人都在打聽。今天就是體檢的最后一天了，你趕緊想辦法趕到城里去。錯過這個機會就太可惜了。”

我一聽，激動得心快跳出來了?？墒?，縣城離我們這么遠，長這么大，我還是參加中考的時候去過一次，再說身上也沒有錢，不可能就這樣去啊。

怎么辦?我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我想起了當老師的表哥，這幾天放暑假正在我們老家走親戚。他在外面見過些世面，看樣子只有請他幫忙想想辦法了。

我一路小跑著回到家，父親得知我中考上線了，忙叫哥哥到另外一個親戚家找表哥。表哥急匆匆地趕來，說：“今天是趕不到縣城了，明天早上鄉(xiāng)上沒有客車，我們只有今晚趕到區(qū)上住，明天一早搭客車進城?！?/p>

我和表哥胡亂吃了點飯，就從小路出發(fā)了。從我家到區(qū)上還有四十多里路，午后下了一場小雨，泥濘的山路一步一滑。翻過一個叫老長坡的地方，我只覺得腿肚子直抽筋。我雖然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幾乎天天都在走山路，可是這一天差不多一路小跑著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實在是太疲倦了。趕到區(qū)上，天早已黑盡，我一挨枕頭就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10日這天，我們趕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過了。到了縣人民醫(yī)院，表哥叫我等著，他到縣招辦去看看。我不敢走遠，就在醫(yī)院里傻站著。到處的門都是關著的，門上貼著的一些體檢的科目已經(jīng)讓人撕了。我很失望，心想：

完了!

直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見表哥拿著一張體檢表來。原來，表哥趕到文教局時，招辦已經(jīng)下班了。表哥找到招辦主任，把我的情況跟招辦主任一說，主任說：“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來嘛?今天參加體檢的醫(yī)生都在休息，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人啊?”那時通訊不方便，主任用那部老式的手搖電話搖了半天，找到了醫(yī)院的院長，說了半天好話，才同意我前去體檢。

表哥帶著我找到了醫(yī)院的院長，院長很和藹，對表哥說：“鄉(xiāng)下的娃兒硬是太可憐了，我已經(jīng)看到他在那兒站了半天，只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院長去叫醫(yī)生去了，這個時候我才抽空找到醫(yī)院的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憋了半天的尿。

院長出去了一會兒，叫來了兩個醫(yī)生帶我去體檢。醫(yī)生量了量我的身高，稱了一下我的體重，拿了幾個小瓶子讓我聞了聞，問了一些我小時候生過哪些病，住沒住過院等，然后就在表哥拿去的那張表上填了起來。醫(yī)生把那張表交給院長，院長看了看，也在上面簽了字。

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小聲問表哥：“這就算體檢完了?”表哥點點頭，說：“我們還得趕緊到文教局去，從今年開始，報考師范類的都要參加面試。你要放開點，千萬不要緊張?！?/p>

面試也快結束了，空空的教室里就只有幾個主考教師和我。面試很簡單：唱歌、讀書、寫字、跳舞、做操、畫畫，都沒有難住我。雖然從早上到這個時候我還沒吃飯，早已餓得有氣無力，但還是堅持下來了。

過了這一關，就到樓上填志愿。招辦主任見我們進來，一臉嚴肅地拿出一張表，小聲地對我們說：“你們趕緊選一個志愿填上。這里有一個更重要的事還得你們自己去做：今年已經(jīng)換成新的政審表了，你們得自己拿著這張表去學校蓋章。本來這是組織上的事，但你們學校沒有來人，我們也實在抽不出入來做這個事。明天無論如何得把章蓋回來，我們后天一早就要送檔案到州上去……”

我們趕緊選了幾家招生人數(shù)多的師范校填上志愿，打聽到學校教導主任的家就在離縣城三十里的一個村子里，拿上那張政審表，拿五塊錢包了一輛手扶式拖拉機，天黑前找到了教導主任家。

我們向教導主任說明了來意，他大腿一拍，說：“哎呀，學校的章投在我這里啊!這樣吧，我們做好兩手準備，我把意見簽好，明天你們趕回學校去找校長蓋章，萬一校長沒在家，回來我跟你們一起去找招辦的同志說明情況，無論如何也得請別的學校代一個章……”

回到小縣城，表哥和我顧不上吃飯，趕緊到縣水電局找我的表姐夫。表姐夫和我一個村，他聽說了我的情況后，立即到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到我們鄉(xiāng)上，要鄉(xiāng)上派人找到我的父親，讓我父親連夜趕到六十里外的校長家，請他明天到學校里等著我去蓋章……

做好了這一切，表姐夫領著我們?nèi)コ燥?。表姐夫和表哥要了兩樣菜，一邊喝酒，一邊商量對策：明天我自己回學校去蓋章，他們再去找找熟人，萬一我去蓋章出了什么差錯，他們好再想其他的辦法，我什么嘴也插不上，雖然已經(jīng)餓了一天，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幾口飯就跟表姐夫回他家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表姐夫就把我叫起來了。表姐夫把我送到街上，一輛客車從后面開過來停住了。司機伸出頭來招呼：“老趙，你要回去嗎?”

表哥說：“我不走，我表弟要回去。你是不是開到我們老家那趟車?”

“是的，上來吧?！?/p>

表姐夫?qū)ξ艺f：“司機是我的朋友，你上去吧，我就不送你了?！?/p>

司機打開車門，我上車后在后面隨便找了一個座位。車站上已經(jīng)等了很多人了，車一停穩(wěn)，買好票的乘客就蜂擁著擠了上來?？吹竭@

些人手里都拿著車票忙著找座位，我暗暗著急：昨天進城的時候，父親拿了五十塊錢給表哥，可是表哥忘了拿錢給我，雖然我坐的座位沒人攆我起來，但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萬一查票怎么辦?

果然，車開出縣城不久，售票員就開始查票了。我心里緊張得要命，身上毛毛汗都急出來了。都說急中生智，售票員到了我身邊，沒等她開口，我就說道：

“我是司機的親戚，他說用不著買票的!”

售票員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不高興地說：“你找些龍門陣來擺啊。啥子人都要買票的，我倒要去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車上過道里擠滿了人，前面引擎蓋上更是人貼著人，售票員擠了半天也沒擠過去，也就沒再追問了。

客車一路搖搖晃晃，搖到一個名叫樂寨的村子，我下車后跑到前面跟司機道了謝，并說我把事辦完了下午還要搭他的車回去。我們那所中學不通客車，還要順著條村道公路走一個半小時的路。學校后面有一個小煤窯，經(jīng)常有拖拉機去拉煤。走了一會兒，后面有輛手扶式拖拉機開了過來。我招了招手，司機根本不理我。我不管司機答應不答應，強爬上去，跟司機說明了緣由，司機高興地說：“你小子運氣好啊，咱們這山旮旯幾年飛不出一只金鳳凰。”我倆一路說說笑笑，司機一直把我送到學校背后，說：

“兄弟，你趕快去把事情辦好了，我送你回去趕車。”

到了學校，看到間間辦公室關門插鎖，看不到一個人影。學校老師的家大多在農(nóng)村，一放假都回家了。我心里暗暗著急，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

昨天晚上鄉(xiāng)上是不是把信送到家了?父親找到校長沒有?萬一校長沒在家怎么辦?!

我到學校周圍問了幾個人，弄清了校長家的方位，順著山下那條小河一直往前走。大約走了二十多分鐘，才見父親和校長他們迎面走了過來。他們很驚訝：

你坐客車出來，走到這兒最快也得中午十二點過，現(xiàn)在剛好十一點，你是飛著來的吧?!

我把這兩天的經(jīng)過一說，大家都很感慨。聽父親說昨天晚上鄉(xiāng)上派人趕到我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過了。父親忙叫上伯伯家的大哥，一人提一盞馬燈，在漆黑的夜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父親也只聽說過校長家的大概位置，走一段敲開一家人的門問，只好走一段再敲開一家人的門問。等找到校長家時，天已經(jīng)亮了……

到了學校，我把那張讓我疲于奔命的表拿出來，請校長蓋上章，問他要了幾張蓋好章的空白公用箋。父親把身上僅有的十多塊錢全部給了我，催我趕緊回去搭車。事情辦好了，我心里很輕松，回頭就是一路小跑。早上搭我的那輛拖拉機還在等著裝煤，司機對我笑笑說：“小兄弟，煤還沒挖出來，你先走著，不要把你的好事給耽誤了?！?/p>

樂寨村漸漸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村里的人說下午的客車還沒有開過來，我想，與其在這兒干巴巴地等著，不如邊走邊等，萬一能在路上搭上一輛便車那多好。我在村里買了一袋餅干，順著公路一直往前走。我手里攥著十塊錢(從樂寨到縣城的車票才一塊八)，只要后面有車來，就揮手搭車?？墒牵貋砭蜎]有早上的運氣好了，我順公路走了二十來里路，一直走到區(qū)上也沒有搭上一輛車。

到了區(qū)上，我實在是餓極了。我有一個伯伯家的大哥就在區(qū)公所旁邊，我決定到他家弄點飯吃，然后再請他想辦法幫我搭個車。我把情況跟大哥一說，他看看表，道：“兄弟，這飯你不要吃了!趕快到公路邊去等車，你早上坐的那趟車還沒回來!”我趕緊回到公路邊，果然有很多人都在那兒等車?？墒?，左等右等直到太陽落山還不見客車過來，等車的人都在抱怨：那車肯定是出啥問題了。

路上偶爾有一輛貨車經(jīng)過，只要車一停，人們都簇擁過去搭車。我心里暗暗著急，從區(qū)上到縣城還有一百多里，要從這里黑燈瞎火地孤身走到縣城幾乎是不可能的。一直等到天黑，才搭上了一輛滿載礦石的大卡車。坐在那碼得高高的石頭上，所有的疲勞、饑餓一掃而光，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到了半路，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我趕緊把那珍貴的表格裝進餅干口袋里，夾在腋窩下面。車上的人全成了落湯雞，冷風吹在濕漉漉的身上，凍得人直打哆嗦。

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過了，兩位表哥都還在焦急地等著我的消息。他們已經(jīng)跟招辦的領導通融過了：如果今天晚上十二點前我不能把表格拿回去，招辦就推遲一天送檔案到州上去。見我把事情辦好回來了，他們都很高興，說：“這下好了，我們趕緊把表送過去，不耽誤他們明天到州上?！?/p>

參加體檢回來，就盼著錄取通知書了。8月20日以后，陸續(xù)就有同學從郵遞員手里拿到錄取通知書了，只有我的一直不見動靜?？吹剿麄兡羌拥臉幼樱伊w慕極了。聽他們說起體檢的很多環(huán)節(jié)，我都沒有參加，我的心又懸了起來：

唉，八成是沒望了!

到了9月1日，當?shù)氐闹行W都開學了，我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我感到徹底絕望了。在家里昏睡了兩天后，9月4日這天，我背上幾根鋼釬和幾把十字鎬，準備找家鐵匠鋪锨一锨，然后到礦山上打工去。走到街口，遇上了小學的劉老師，他說：“美樺，你還沒去報到啊?”我一愣，說：“報啥到喲，到現(xiàn)在還沒有拿到錄取通知，肯定被刷下來了!”劉老師說：“誰說的?在縣招辦我親眼看到了你被師范校錄取的通知書，你快到鄉(xiāng)上問問吧?！?/p>

我一聽，心都快跳出來了，連忙到鄉(xiāng)政府一問，辦公室的同志說：“十多天前你們中學的老師帶了封信來，說是你自己會來拿的，你看是不是這個?”我打開一看，正是那張讓我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報到的時間是9月5日

我趕緊回家洗了衣服，打起背包，第二天就動身到民族師范學校報到去了。

20年彈指一揮間。這些年來城鄉(xiā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閉塞的山村通了公路，鄉(xiāng)下人也玩起了手機，通訊和交通再也不能禁錮鄉(xiāng)下孩子的夢想了。每每回想起這段往事，我總是默默地告誡自己：

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把握好人生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