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揚之水》
如果遠望真的可以當歸的話,那么這世界上就少了那無數(shù)的征夫思婦,當然也就不會有盛唐邊塞詩的繁榮。
盛唐的邊塞詩其實是一些白面書生的想象或者游歷的產(chǎn)物,那個時候是個什么氣象?邊關萬里,明月如照,國內(nèi)是一派強盛和繁榮的景象呀,連手無縛雞之力的李白、杜甫們都意氣風發(fā)地佩上一柄寶劍。就好比今天的什么歌舞團也熱衷于赴邊關哨所做獻愛心義演,當作一次旅游一樣,唐代的詩人也對邊塞趨之若騖。
不過,這樣的好景卻并不多,更多的時候是邊關萬里,冷月無聲,偶爾伴隨著幾聲凄厲的鳥鳴,令人毛骨悚然。人的心情就是這樣,越是豪情萬丈之時,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即便西出陽關無故人,照常要出;而越是情緒低落之時,再好的美景都令人卻步,你聽,“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就是這樣的寫照。
其實,邊關還是那個邊關,月也還是那樣的月,變了的只是人的心情而已。
戰(zhàn)爭雖然已經(jīng)停止,但是守衛(wèi)在邊關的士兵仍然不得不橫著戈矛站在冰涼的月光下,前方便是悠悠不斷的河水,在月夜里緩緩地流著,是那么的輕,是那么的慢。這里的水流平緩得那么安逸,即便是一束小小的茅草、一根短短的荊條甚至一束蒲葉都漂不走?!氨似渲?,不與我戍申”,他們的人怎么不跟我一起來守衛(wèi)呢?憑什么叫我們老死在這里?我什么時候才能夠回家??!我是這么思念著親人,想我的親人一定也在盼望著我早早歸去。“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是啊,每一個征夫的背后,似乎都站著一位思婦,誰不盼著能借一片水,合成二片月呢?如今水是有了,可惜不是家鄉(xiāng)的黃河水,而是這慢悠悠的江水,何時才能流到目的地,把家鄉(xiāng)的月和我這邊的月合二為一啊。
想當年,那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軀”的場面,是何等慷慨;而今天子失政,諸侯異心,竟出現(xiàn)了“懷哉懷哉,曷月還歸”的急迫心理。前后的變化何其大也?
孟子說“知人而論世,讀詩以觀心”。要理解這其中的原因,還當透過這首《揚之水》來看。
一般認為,這首詩是周平王時被派遣往申、甫、許等地戍守的周地戍卒所作,描寫了將士久戍思歸的情感。故而《毛詩序》說此篇“刺平王也,不撫其民,而遠屯于母家,周人怨思焉”。周平王的母親是申后,申侯之女,故稱申國為母家。申國鄰楚,常被楚國侵伐,平王便派兵守衛(wèi)申國。后人進一步解釋,說“申、許為中國門戶,楚不得申、許,北方未可窺也。今用重兵扼之,未始非東遷后之要務,然申于晉、鄭諸國為近,而于周差遠,平王既不能正申侯之罪,號令四方,復遣京旅遠戍仇國,只覺侯國之民安堵如故,而王畿之民奔走不逞,更代無期,歸期莫卜,戍者所以怨也”。大概是說平王不該厚此薄彼,來幫助自己的親戚守邊。這種情形大概與今天駐守伊拉克的美國士兵一樣了。
至于為什么申國人自己不擔負起守邊關的任務,現(xiàn)在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學者考證本事,認為周王室派兵守申、甫等地,是為了與南方諸國爭奪資源。不管出于哪種原因,部隊反正是不好帶了,人人望鄉(xiāng),個個思歸。但是在周人眼里,正是申侯這個人當年勾結夷狄攻殺了幽王,才使得平王借了申侯的力做了君王,如今平王不去追究申侯的責任,反而假公濟私,幫助申侯來守邊,害得我們這些將士背井離鄉(xiāng),遙遠歸期。將士之怨就在這里。
現(xiàn)代人普遍認為,這首《揚之水》是一典型的民歌,是征夫戍卒所唱的歌謠。但如果是民歌,那么是守收申國的士兵寫的呢,還是守衛(wèi)甫的士兵或守衛(wèi)許國的士兵所寫的呢?
《詩經(jīng)》里有三首《揚之水》,分別在《鄭風》、《唐風》和《王風》。其辭雖有同異,但都是以“揚之水”起興。劉玉汝曰:“竊意詩為樂篇章,《國風》用其詩之篇名,亦必用其樂之音調,而乃一其篇名者,所以標其篇名音調之同,使歌是篇者即知其為此音調也。后來歷代樂府,其詞事不同,而猶有用舊篇名或亦用其首句者,雖或悉改,而亦必曰即某代之某曲也。其所以然者,欲原篇章之目以明音調之一也?!本褪钦f,篇名相同,樂之音調自應相同,如果作為民歌,怎么會出現(xiàn)三個地方的“風”既同題,又同音呢?顯然民歌說是不成立的。
且不說守邊士卒大都為武士出身,能否作出詩來尚是個問題,單說配合詩的樂,就不是誰都可以作出來的。《樂記》認為,唯獨君子才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藝術形態(tài)的樂。作為藝術的高級形式的樂之所以只能出于君子,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圣人的政治的功利目的的驅動和德的外化?!稑繁尽芬舱f:“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边@不是歧視眾庶,而確實是符合當時禮的精神和現(xiàn)實的。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在他看來,音樂不是單純的賞心悅目的藝術樣式,不是人人可以用來愉悅之物。詩和樂是具有禮的規(guī)定性的,是有特定的等級的。這些都是藝術欣賞中不可理性的規(guī)律,是不可逾越的。
《詩經(jīng)》時代,詩是要言“王政所由廢興”的,這是對作詩的要求。所謂“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君子、庶民的情,都可發(fā)而為詩,見諸歌詠。但并不是任何作為民之性的情都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藝術,發(fā)乎情是普遍的,也是有限的,止乎禮義,卻是高尚的,合于理性精神的,只有進德修身之人才能做得到。
《論語·陽貨》中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笨鬃拥闹埸c在于事父、事君,學詩的目的是要歸結到事君事父能力的提高,文學性是從屬的,從屬于禮和政治??鬃咏虒У茏雍蛢鹤訉W詩,卻從未將詩視為獨立于禮的文學作品或文學樣式。
即便到了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荀子也是將文學置于政治的從屬地位,為的是糾正墨子的非樂。墨子非樂,就是因為樂不是為平民百姓所擁有,而只是貴族的特權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