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永強
歐陽琴十八歲進城打工,這個大方向肯定是正確的。草廟村有志青年大都在這個年齡段走出家門,懷揣五顏六色的夢,奔赴祖國的各個城市。歐陽琴沒敢走遠,就在本省的一個中等城市。那邊有姨家的一個表姐在外企打工,聽說干活累一點,但工資不低??墒菤W陽琴卻進不了外企,學(xué)歷啦,身高啦,長相啦,特長啦,毛病多了去了。還要筆試面試的,把她折騰傻了,出了大門她就哭。她說,什么狗屁外企呀,又不是選美大賽,這不禍害人嗎?表姐給了她一個紙條,說我認識一個人,去找她吧,她那邊也許缺人手。干啥不是于,只要給錢就行。沒錢你在城市里一天也活不下去。歐陽琴無奈,只好按條子上的地址找了去。
那是一條偏僻的小街。街面上車少人稀。兩邊一家挨一家的小店鋪,生意冷清。歐陽琴對上門牌,卻是一家洗頭房。歐陽琴當時就愣住了,她想城里人可真是的,在家不能洗頭嗎?還非要出來洗,麻煩人家洗,難道能洗出啥名堂?又想,表姐的朋友就在這給人家洗頭啊,這算個啥工作呢?她猶猶豫豫地敲了敲玻璃門,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個高個姑娘,黃頭發(fā),黑嘴唇,畫著藍眼圈,花里胡哨的模樣。那人問找誰。歐陽琴說找個姓吳的。那人說我就姓吳啊,有事嗎?歐陽琴說我表姐讓我來的,我是來找活的。姓吳的轉(zhuǎn)過臉去,說小蘭你看,又來伴兒了。一把拽著歐陽琴的手,親親熱熱地招呼,進來呀,快進來。你表姐好嗎?你叫什么?歐陽琴?多好聽的名字。我叫小紅。以后就叫我紅姐吧。小蘭過來接過歐陽琴的手提包,說累了吧?坐下喝杯水。小蘭略胖一點,皮膚白白的,眼睛亮亮的,看著比小紅多了幾分厚道。歐陽琴坐下問,紅姐蘭姐,你倆誰說了算?還要考試錄取嗎?那倆人都笑了,說我們誰說了也不算,這里老板說了算。還考什么試,老板點點頭,留下于就是了。歐陽琴忙問,老板呢?我要見見老板。小紅說晚上才來呢,不要緊的,你別看店小,人手真不夠用呢。坐一邊看我們干活吧,一會兒就來客人了。
歐陽琴今天長了見識了。原來洗頭真的有許多名堂呢。城里人頭一點不臟,梳得溜溜光,洗啥呀,他們是來玩呢。他們高高興興的樣子,大咧咧地坐鏡子前頭,嬉皮笑臉地胡說八道一通,男的啦,女的啦,這樣啦那樣啦,聽得歐陽琴耳熱心跳。是人說的話嗎?洗頭還搞小動作,手不老實,一勁往小紅小蘭身上亂摸。奇怪的是,人家小紅小蘭一點也不生氣,還哧哧地跟著笑呢。一邊笑著,一邊在男人的頭上背上揉搓著,拍打著,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歐陽琴看不懂了。
洗頭房內(nèi)外兩間,面積不大,光線也不好。墻上一面大鏡子掛塵土,灰蒙蒙的,幾把椅子看著都不結(jié)實了??腿瞬辉诤踹@些,他們進門就說,過來,給大哥好好捏捏,大哥今天累了。捏完了。就進里屋去了。有性急的,沒等捏幾下,趕緊往里屋鈷。關(guān)了門,里頭就哼哼嘰嘰的鬧動靜。歐陽琴數(shù)著,一個下午,小紅接待了三個客人,小蘭接了兩個。有三個人進過里間。
老板騎摩托來了,他是個禿頭男人,長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兩只黃眼珠滴溜亂轉(zhuǎn)。他讓歐陽琴進里間說話。老板坐在床邊上,點了一支煙,黃眼珠兒在歐陽琴臉上身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戳艘粫海瑔?,你會按摩嗎?歐陽琴說什么叫按摩?老板說,你沒看見小紅小蘭她們干活嗎?那就是按摩。歐陽琴說我不會按摩,我只管洗頭行嗎?我洗了讓她們?nèi)グ?。老板咧嘴一笑,說行啊,你慢慢學(xué)吧,幾天就會了。歐陽琴問,我干一月給開多少工資?老板還笑,他說你問她們倆,工資不是固定的,多勞多得。你以為這里是鐵飯碗嗎?我原先端著鐵飯碗的,現(xiàn)在沒了,改革了嘛,思想觀念要跟著改。我那邊還有一個寵物店,貓事狗事的還挺忙,白天過不來。這里小紅負責,有事你找她好了。不明白的就問她,工資一分錢少不了你的。說完起身,順手在歐陽琴臉上抹了一把,說模樣還行,瘦了一點。出去吧,別耽誤人家的事。又說,往后不叫你歐陽琴了,喊著挺別扭的,就叫你小青吧,小紅小蘭小青,干洗頭房的沒有講真名實姓的,這個你不懂。
小青上班了,按說她不該干這行。她的身材模樣都跟小紅小蘭差著一截呢,她站在她們面前感覺自慚形穢。確實很難用漂亮或者不漂亮簡單的界定小青。她是那種既說不上漂亮也不能說丑的姑娘。她個頭不矮但身子過于單薄,草廟村的飯不養(yǎng)人,營養(yǎng)不夠豐富,影響了她的發(fā)育。這樣她就不符合大多數(shù)客人的胃口,他們說你誰呀?新來的?你手怎么這么重呢?就不能輕一點嗎?你干嘛離我那么遠呢?我身上有臭味兒嗎?總之一百個不滿意??腿俗吡耍〖t就罵他們,說一群渾賬王八蛋,都拿自己當人物呢,狗屎。檔次太低了,這洗頭房真是沒法干了。檔次高的人呢?人家不來了,人家瞧不上洗頭房了。都跑澡堂子夜總會茶樓去玩了,那邊檔次高,人往高處走嘛。那邊確實更好玩?;右哺嘁恍?。小蘭對此大發(fā)感慨,她說小青妹妹,你投錯廟門了。咱們這個破店快撐不下去了,你看看老板那張驢臉,整天跟欠他八百吊錢似的。哪天膩歪了,咱姐妹不給他干了,換個地方肯定比這兒強百倍。你信不信?小青不在乎檔次高檔次低,哪干不是干?她急著問,哪天給咱們開工資呢?小紅說你呀你,你可真傻,傻得可愛。誰給你開工資?你還得給老板交錢呢,你以為能白用他的地方嗎?世上還有這么便宜的事兒?過幾天你就全明白了。操他媽的,這都什么事兒啊。
洗了三天頭,小青漸漸開竅了。洗頭加按摩,每位十塊錢。進里間就不好說了,那是特殊服務(wù)??腿嗽敢馔?,愿意給。不怪小紅小蘭跟人家哈哈笑呢。賣的就是笑,小青覺著這樣不好,不對,想走??墒峭淖吣?沒一個明確目標?;厝フ冶斫?表姐在城里也沒關(guān)系,她能有什么辦法?
猶豫之際,小青遇上一個人,一個南方人,來洗頭的客人。那人說姓黃,是個包工頭,來就看上小青了。老黃三十上下年紀,精瘦,黃面皮,高顴骨,留著小胡子,個頭不高,看上去很精明。老黃原先是小蘭的常客,周末來一次。中間有空也過來。老黃一見小青就移情了,不想跟小蘭玩了。說,哎,你過來。新來的?你叫什么來著?哦,小青。小青你給我洗洗吧。小青問干洗還是濕洗?老黃說怎么洗都行啊,隨你洗。說著沖小蘭一笑。小蘭說你看我干什么?洗你的狗頭吧。小紅跟著幫腔,說黃老板你真行哎。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跟你說你別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照照鏡子,就你這副模樣,可配不上我這小青妹妹,你給小青妹妹提鞋人家都不要。老黃涎著臉笑,說是嗎?我有那么慘嗎?小青你說呢?小青說坐好,黃老板你坐好,你身子擰來擰去的,讓我怎么干活呀?
干洗。洗完按摩。小青不會按摩手法,小紅教她。小紅是看了小青表姐的面子。小紅說狗屁手法呀,還以為那些王八蛋還懂什么手法嗎?你就在他身上亂抓亂捏,他就舒服得直哼哼呢。這不是醫(yī)院,咱也不是專家。那幫人的毛病專家也治不了。你坐一邊看著,再來個兔崽子,我好好掐他。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老頭,年紀六十多了,頭發(fā)沒剩幾根了,他還洗什么頭呢。小紅喊他姜哥。小紅說姜哥你坐好,我先給
你打點摩絲。姜哥說不用啦,你給我捏捏吧。小紅沖小青擠擠眼,兩手搭住姜哥肩膀,捏了幾下。姜哥眼皮就耷拉了??茨邮娣貌恍辛耍菐赘∠±念^發(fā)就往小紅懷里拱。小紅拇指改走中路,自頸椎向下延伸,按一下,姜哥哼一聲,嗯嗯啊啊的。推至腰椎部位,小紅指尖忽然發(fā)力,只一下,姜哥就受不了了,身子猛挺,慌忙躲避。他說哎喲哎喲,小紅你輕點,你哪來這么大的勁?小紅咯咯咯地笑,說姜哥你瞧你,你不是腰上有勁嗎?吃過藥來的吧?我還沒怎么使勁呢,你就撐不住了,你那金槍不倒的本事呢?姜哥咧咧嘴笑了,說媽的你個小妮子,在這等你大哥呢。輕點給我捏幾下,咱進屋說話。
就是這么簡單。小青看了幾天就出徒了,小青嘴上功夫還不行,她不會跟客人聯(lián)絡(luò)感情,老老實實練手上功夫。大門口掛著牌子,免費贈六十分鐘按摩。不會按摩,拿什么贈送給人家?小青的老實態(tài)度,客人們不喜歡,客人干巴巴地坐六十分鐘感覺很疲勞。他們喜歡熱鬧,喜歡那樣一種氣氛,喜歡小紅小蘭陪他們胡說八道。他們也想跟小青胡說八道的,小青不搭茬兒,他們就不高興了,臉就拉下來了。他們說,才來的小姐沒意思,死木頭一根兒,找她洗頭還不如咱們自己在家洗洗呢。黃老板跟旁人不一樣,他話少。問小青多大啦,哪里人呀,幾時進的城,就不多說了,閉目養(yǎng)神。過了一會兒,小青還以為他睡著了,手上減了幾分勁道。才松了一口氣,黃老板忽然睜眼說,累了?小青一驚,說對不起,我有點走神兒了。黃老板說算啦,你歇歇,待會兒跟我出去一趟好不好?小青看看小紅。小紅撇著嘴說,哎喲喂,黃老板想干什么呀?相中我們小青妹妹啦?告訴你,出去玩玩可以,可不許亂來,人家還是黃花閨女呢。黃老板說我知道,她跟你倆不一樣,你們是盛開的鮮花,她還是個花骨朵兒呢。
旁邊小蘭也來湊趣,說黃老板你這人可真沒良心,我跟你都快一年了,你還從來沒帶我出去玩呢。這回我也去。黃老板伸手在她胸口捏了一把,嘻嘻笑著說,你當電燈泡呀,你說我約你幾次了?請不動你嘛。下次吧,下次我?guī)銡W洲十國游,好不好?小蘭啐他一口,說滾一邊去,哄你姑奶奶玩呢,改天你請吃烤肉吧,我饞了,好幾天沒點油水,你別光耍嘴皮子。黃老板使勁點頭,說行啊行啊,沒問題,明天就請,請你們?nèi)齻€。我們走吧小青。小紅往門口推小青。說去吧去吧,沒事的,跟黃老板出去逛逛,散散心。黃老板人不錯,知冷知熱的。會疼人。
小青回來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了。黃老板打車送她,送門口就走了。屋里兩個客人,上歲數(shù)的找小蘭,年輕的跟小紅鬧著。小青跟小紅小蘭打個招呼,進了里屋,摸黑上床,瞪大眼睛想心事。
下午發(fā)生的事情簡直就像一場夢,黃老板把她糟蹋了。她的下身現(xiàn)在還疼得厲害。可是黃老板并沒有強暴她,而是循序漸進,一步一步地占有了她。他們先去了一家酒店,黃老板點了一大桌菜,還要了一瓶洋酒。開始小青還構(gòu)筑著心理防線,她想,出來玩就玩。不能讓姓黃的占了便宜。可是黃老板說了許多她愛聽的話,她就慢慢地把思想放松了。黃老板夸她漂亮,有江南女孩的氣質(zhì),清清秀秀的。不像小紅小蘭她們,瘋,騷,沒教養(yǎng),沒檔次,妖精似的。黃老板還說其實我也很苦啊,老婆還在浙江老家,模樣不怎么樣她還紅杏出墻。什么紅杏出墻?就是跟別的男人好上了,就是耍破鞋嘛。黃老板說,跟那種女人一起生活還有什么意思,不如跟她早早離了。黃老板就不住聲地嘆氣,非常痛苦的樣子。小青對黃老板產(chǎn)生了同情,她想這個精瘦的男人也不容易,干著事業(yè),當著老板,還有那么多的煩惱。說著話,倆人把一瓶酒喝干了,黃老板說走吧,換個地方玩玩。
黃老板領(lǐng)她去了一家招待所。那邊干凈,也比較安全。開了標準間,酒勁上來,小青頭暈暈乎乎的,撐不住了,就往床上歪。黃老板過來摟她,親她,哄她,她徹底繳械了。黃老板很快把她扒光,開始在她的身上作劇烈地運動,弄得她很疼很疼。完事后黃老板忙著擦汗,一邊說,真不敢相信,現(xiàn)在還有處女呀,難得。這么好的姑娘怎么干洗頭房呢?好人都學(xué)壞了。黃老板給了小青一千塊錢。說對不起,身上就這點了。又說。你不干洗頭房了好不好?別給人洗頭了。洗不出好結(jié)果的。不如跟我過吧,我租一套房子,我養(yǎng)著你。等我跟老婆離了,咱們就結(jié)婚。小青,我是真心愛上你了。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小青覺著黃老板這人還行。瘦了一點。心腸不壞。而且,大小也是個老板。
燈一亮,小紅閃身進屋。過來坐床邊,彎下身子,親親小青的額頭,笑瞇瞇地看她。小青不好意思,說紅姐你笑什么?你笑話我呢。小紅說哪能呢,我能笑話你嗎?今天你開竅了吧?給了多少?小青說一千。小紅瞪眼罵王八羔子,忒扣門兒了。街上減價處理清理庫存嗎?他還沒數(shù)了,不能就這么饒了他。小青說算了吧紅姐,黃子建他人還不錯,別跟他計較了,往后日子還長著呢。小紅把頭搖著,嘆氣說,咳,你也想開點吧,人啊。就這么回事兒。說實話,難就難在頭一回。你以為我沒有痛苦嗎?我比誰都痛苦。那狗日的公子哥把我坑慘了,海誓山盟的要娶我,玩膩了,影兒都見不著了。說上加拿大拿學(xué)歷去了。我這不自己遭賤自己嗎?你呀,記住我這句話。千萬別相信男人。別信那些甜言蜜語,都他媽是鬼話,鬼才相信呢。什么是真的?錢才是真的,最實實在在的。王八蛋想玩,行啊,給錢。錢到自己手里才踏實,說別的都是假的。你說呢小青?
小紅這套大道理對小青觸動很大。她想,紅姐說的有道理,紅姐是個過來人,她什么不明白?自己跟著學(xué)吧,早著呢。社會上混,道道多著呢。小青攥著小紅的手,說紅姐還是你看得透徹,往后你多跟我講講做人的道理。
小紅說沒問題,現(xiàn)在有一件事,看你聽不聽我的。老板過幾天要來收租子,按月收。你過去傻不傻,你還指望他給你發(fā)工資呢,咱們得給他發(fā)工資。禿驢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不仁我不義。你聽我的,到時候我說走,你就走,咱給他來個不辭而別,炒他的魷魚。讓老小子干著急吧,他活該。小青怯怯地望著小紅,說紅姐這樣行嗎?小紅說怎么不行,我跟小蘭商量了,咱們打個車,直接奔大紅門夜總會。那邊媽咪都等急了,一天打幾次電話催呢。
小青干了十天洗頭房。短短的十天,她好像長大了十歲。紅姐蘭姐瘋,騷,沒教養(yǎng),沒檔次,這是黃子建下的定義。可她們都是好人啊,來洗頭的好人不多。就像紅姐說的,天下男人都變壞了??稍挷荒苷f的那么絕對,應(yīng)該說,天下男人還是好人多吧。黃子建也許就是個好人。誰知道呢?黃子建好幾天沒露面了,他的話真假難辨,難道真的全是鬼話?小青開始對黃子建產(chǎn)生了懷疑。對于未來。小青還沒有明確的打算,但是她很不愿意去那個大紅門夜總會。夜總會是個什么地方?可能比洗頭房更臟更壞更亂七八糟的,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
三天之后,小紅小蘭小青一起走了,留給老板一個空蕩蕩的洗頭房。老板的肺都要氣炸了,他說操他媽的,三個婊子,去死吧!
瑪麗跟珍妮在大紅門夜總會干得很辛苦,她們夜間坐臺出臺,比較忙,白天則有充裕的時間。有一天,她們一起上街購買化妝品,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個保潔員,黃衣黃帽,戴大口罩?,旣悺⒄淠輲缀跬瑫r喊道,小青。小青。
保潔員扛起大掃帚,一扭臉,低頭匆匆走了?,旣惪戳丝凑淠?,說那不是小青嗎?珍妮說是她,肯定是她。奇怪呀,她怎么不理咱們了?瑪麗朝地下吐了口痰,說黃子建那王八羔子,槍斃他一百回都不冤,他把小青耍了。
珍妮說,我們幫幫小青吧,她挺可憐的?,旣愓f,算啦,也許,人家還看不起咱們呢。人各有志,不能勉強,就讓她走自己的路吧。